范啼明靜悄悄地出現,朗聲笑道:「貴客光臨,有失遠迎,真是罪過!」
金元寶扯了默嬋一下,總算將她的思緒拉回,羞赧地朝屋主笑了一笑,算是打招呼。看在范啼明眼裡,卻覺得這對少年男女之間有著非比尋常的關係。
「你使這廢園子重新點燃生機,」元寶有些佩服又有些遺憾的說:「不過,失去了那種鬼影幢幢的感覺,教我們想一探鬼跡都難上加難,未免美中不足。」
「那可真是抱歉。」范啼明好脾氣的說。
「不必客氣。」元寶大剌剌的說。「我有一事不解,一般人光聽到『鬧鬼』就皺眉頭,根本不可能買下鬧鬼的園子,何獨你與眾不同?」
「原因很簡單,只因為便宜。」
「只為了貪便宜?」元寶有點難以置信。
「不錯。」范啼明一貫好耐性的說明:「同一筆錢拿進城裡只能買回一間『小窩』,在這兒卻可買一座大園子,可說十分划算。我在北方長大,不習慣小小巧巧的房子,再加上我壓根兒不信邪,人家不要的鬼屋反倒使我揀了便宜。」
默嬋為難道:「元寶,他在說什麼?」他說話太快了。
元寶慢慢的重述一次,默嬋有些訝然的看著他。
「你是北方人?」
「本是南方人,在北方長大。」范啼明的驚訝更甚於她。「為什麼我說的你聽不懂,金少爺說的你倒懂?」
「早告訴你我聽不見,」默嬋低著頭,猶豫的坦白相告:「我只能讀你的唇來猜測你的話意,若是你說話太快,我就沒辦法了。」
范啼明這才明白她前日的異狀都是有原因的,他暗慚自己以為她是頭腦笨,原來……他不禁遺憾:如此美好的女孩竟是耳殘的!
元寶發出正義之聲:「喂,姓范的,我可不許你看輕默嬋。」
「你阻止得了我嗎?」范啼明朝她諷笑:「事實上,我敬重她更甚於你。」
「什麼意思?」元寶嘀咕,難道這范啼明跟張師涯一樣,獨具慧眼?
「沒什麼。」他含糊地回答了一聲,來到默嬋面前,輕輕抬起她的臉,目光直看進她眼瞳中,慢慢地,咬字十分清晰地說道:「學讀唇語萬分辛苦,你一定吃了不少苦頭,范某心中感佩。我會配合你的,來……」
「做什麼?」默嬋被他突來的「親切」弄慌了手腳。
范啼明的表情有些神秘。「余寒花自殺的那個房間我刻意保留下來,不曾更動分毫。你想不想去一探究竟?」
元寶嗤之以鼻。「不是說你不信邪嗎?」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
范啼明輕輕鬆鬆地推翻前言,自顧轉身引路,那神氣,彷彿習慣了被人追隨,沒有一點猶豫。元寶氣得牙癢癢,她最討厭自以為是的男人,很想扭頭便走,不甩他老兄的大男人姿態,偏偏不爭氣的好奇心又很旺盛,想查出鬧鬼的真相。這時,就看出好朋友的重要性了,默嬋主動拉她跟隨范啼明的腳步,這個台階太好了,元寶輕咳道:「既然你好奇,我陪你隨便參觀一下好了,我自己可是來過兩、三次。」表明她不希罕。
范啼明停步回首。「看不出你見聞廣博,如此,你必然知道,當年拋棄余寒花,導致她自殺的男人是誰?」
「我當然……不知道。」說也奇怪,怎麼就沒想到去探查那位負心的男人是誰?
默嬋幽幽道:「其實事隔多年,當事人死的死,走的走,就算探查出真相又能如何?我們這些局外人也不過好奇罷了,找出真相又對誰有益?」
元寶反駁道:「追根究底,謀求公理正義,是人類的義務之一。」
默嬋回以敬畏的一瞥,聞所未聞嘛!
范啼明暗自好笑:這小子講起大道理來居然頭頭是道,其實根據她前日「聲討」何道堯的表現,所謂的「公理正義」不過是她用來滿足自己、欺壓別人的絕妙好辭!金元寶,才是那個背棄公理正義的難纏小子。
如果他曉得這小子其實不是小子,心裡會平衡許多,因為,女人總是不理性的時候居多。大多數的男人都這麼想。
「明兄。」何道堯忽然從他們身後冒出來,無聲無息。
「你生肖屬貓嗎?」元寶不滿。「老是突然冒出來嚇人。」
何道堯對這小子愛理不理,哼道:「你自己聽力不好,怪誰,江姑娘沒被嚇到,你這男人反而膽子小。」
默嬋當下白了臉,元寶衝著他冷哼:「作賊的自然來無影去無蹤,所以不是我們聽力不好,是你們眼力太差。」
雌雄莫辨,自然是眼力欠佳。
范啼明簡直拿他們沒奈何,又怕默嬋難堪……奇怪,他幹嘛怕她難堪?基於同情嗎?他拒絕用這類字眼。他無心多想,只道:「阿堯,金少爺和默嬋姑娘想參觀余寒花生前住的地方,由我帶路,你負責去招待另一位『貴客』。」
「也好。」
何道堯心領神會,轉身要走之前朝金元寶看了一眼,微帶諷刺的,也許是魯莽的神氣,眼睛眨了一下,似乎在說:居然有這麼好奇的男人?早知道,就敞開大門,開放予人參觀,兼收門票。
這一看,不免看得太久了一點。
元寶挑釁:「看什麼看?」
何道堯把頭抬得高高的,「是沒什麼好看!」走了。
居然敢說他——她——沒什麼「好看」,尤其在看了她半天之後。
「我敢說他有斷袖之癖!」元寶指控。
開什麼玩笑?范啼明忙撇清,「我保證他沒有。」
「他一直盯著我這美男子不放,就是有毛病。」
「你也太乳臭未乾了一點。」一種輕輕地微笑,嘲諷的或戲弄的,卻隱藏在和藹的笑容之下,朝「自戀美少年」送去。元寶的神經線不若默嬋纖細,分解不出那種複雜的神色,照表面反駁:「自古分桃斷袖之流均偏愛弱冠美少年,因為好騙嘛。」
「你認為你很好騙嗎?」這句問得又快又冷淡。
「當然不,所以我一看就曉得他有毛病。」元寶得意洋洋。
范啼明沒轍了。「那你以後就自動離他遠一點。」也好讓他耳根子清靜些。
元寶豈肯輕易「成全」他人?門兒都沒有。
「反正我已知道他有毛病,自會提防他,不上他的當,正好拿他來研究、研究,寫一本有關『斷袖』的書。」不愧是金家的孩子,滿腦子賺錢的絕活。
「請你別再自編自導自演了。」好修養的范啼明也差點翻白眼。
金元寶用同樣奇異的眼光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許我應該從你開始研究,因為你和『何斷袖』同住一個屋簷下,教人不起疑心未免太難,是不是呀?『范分桃』?」
這是奇恥大辱!
范啼明深吸了口氣。不氣!不氣!和毛頭小子生氣既無益於國家社稷,更提升不了社會善良風氣……范啼明,你是想到哪兒去了?看來,他真是教金元寶氣昏了頭。
還是默嬋姑娘善解人意,用她那種柔和的、安祥的視線輪流巡視兩人,含笑道:「既然范公子家有貴客,元寶,我們下次再來。」
「不,不,」范啼明連忙挽留:「那也不算什麼貴客,由阿堯去招呼即可。」
元寶難得附和道:「對嘛,走這一趟也挺累的,我才不要空手而返。」
默嬋便不再言語,只要他們別再爭執即可。
范啼明在前引導,繞過茶廳和正廳,往後院的堂樓行去,一路對默嬋小心呵護,有心介紹風景時必停住腳步,與她四目相對,輕聲慢語:「我盡量保持余園的原貌,不作多餘的更動,看來還滿自然的。」
「我看是欠缺銀兩吧!」元寶潑人冷水從不費力。「所謂的『自然』就是不精緻,差不多能見人的意思。若是有錢,不信你不將它整治得煥然一新,然後到處炫耀。唉,怪不得我爹信奉『拜金教派』,自封教主。有了錢,萬事圓嘛!」
「元寶!」默嬋似嗔似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可別成為第二號小教主,要知道『有錢難買心頭願』。」
「人不為利,誰肯早起?」元寶雖然不似老爹拜金成了一種癮,卻也瞭解金錢之好用,也從不遮遮掩掩故作清高。「只有像你這種養在深閨裡的小姐,才食米不能米價。『人心節節高於天,愈是多錢愈愛錢』,等有一天你有錢了,就曉得愛錢。」
默嬋茫然。「我只是一名孤女,跟有錢扯不上關係。」
「常言道:田怕秋日早,人怕老來窮。你記得要出嫁時狠狠敲張師涯一筆嫁妝,反正他有的是錢,不敲白不敲。」
「元寶,你……」默嬋聽得目瞪口呆。
「人無橫財不定,馬無野草不肥!你千萬別心慈手軟假客氣,白白便宜了那群花花草草。」元寶繼續給她洗腦。
默嬋開始感到啼笑皆非了。怎麼話題扯到這方面來?
范啼明若有所思的看著她倆,問得極自然:「金少爺的論調太古怪,怎麼默嬋姑娘出嫁要去向張師涯要嫁妝?」
「你不知道嗎?她的大姊是張師涯的元配,我的大姊則是二房。她自幼養在張家,自然生老病死都要張師涯負責。」
這話近乎無賴,元寶卻講得好像理所當然。而要求一個男人負責一個女人的生老病死,只有一個方法:嫁給他!
「你少胡說了啦!」默嬋紅著臉斥道。
范啼明幫腔道:「『巧嘴八哥說不過潼關去』,姑娘不必理會無稽之言。」
「哇,你損我?」元寶索性明快爽利,馬上舌尖吐刺:「似你這等人,是『水上浮油花,有油也有限』,頂多小康而已,默嬋,你千萬不能對他有好印象,張師涯和大夫人絕不肯讓你降格以求。」
話題愈扯愈遠,默嬋翻眼凝視天空雲彩,置若罔聞。
范啼明則煞感有趣。照理說,他與這兩人壓根兒不熟,金元寶的想像力卻好比「輕舟已過萬重山」的三峽水一般急速,一下子便扯上婚姻之說,也太會扯了吧!或許該說,金元寶直覺敏銳,他確實對默嬋懷有極其複雜的興趣。
「元寶,不要忘了我們來此的目的。」默嬋情緒絲毫不受波動,柔柔輕輕的說:「如果你再東拉西扯,恐怕到天黑都走不到余寒花的房間。」照理說,她是非常羨慕正常人能夠滔滔不絕,但千萬別是廢話連篇,那會使她「慶幸」自己的失聰。
元寶難得順從民意:「那就暫且放他一馬吧!」
范啼明很有風度的領前帶路,這回,直接走到處荒僻的小院落,早先若有種植些奇花異卉,也因缺乏呵護老早死滅了,反而一些野草野花不請自來,不需玉手施捨雨露,自然活得比有主的名花生機勃勃。
院子裡有一連三間的小姐閨房,外表看起來污損斑駁,損壞的窗欞沒有修好,兩扇房門有一扇不見了,另外一扇被拆下來擱在牆角,免得晚風吹拂時便咿呀作響,隔著一個院落,聽著好像鬼魅之聲。
「喂,姓范的!」元寶皺眉捂鼻子,不覺間流露出女兒嬌態,嗓門提高了點:「你保留『原味』也保留得太徹底也吧!起碼也該粗略打掃一下,一股陳年烏濁氣,誰受得了呀!」
范啼明笑得好生無辜。「我以為你會很激賞我保留〔古跡〕保留得很好,絕對的忠於原味,不添加人工色彩。」
元寶一臉受不了的表情,撈出手絹捂著口鼻。反而默嬋把一條粉紅的絹絲手帕拈在手中,忘我的踏進蒙塵的香閨,在悄悄的拭淚呢!
試想余寒花的一生不僅短暫,而且孤獨,幼失怙、弟失蹤、母病亡,再沒有一個可以說心事的人,若是良緣能諧倒還好,偏偏遇人不淑碰上負心漢,如何不心寒、心碎?
范啼明輕拍她的香肩,凝望她淚光瑩瑩的明眸,口氣有些感傷的問:「為余寒花的薄命垂淚嗎?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覺得難過。」默嬋拭乾了淚,走出房門,不忍再看,再看也看不出結果。薄命的余寒花為了負心男人而死,而嫁得如意郎君的江庭月,多少人欣羨,卻也時常在夜裡欲泣,算是好命還是薄命?
正是: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確定了?」何道堯在他身後道。
「確定了。」目送那對少年男人遠去的背影,范啼明臉上那股子親切的笑容正逐漸消失中,聲調轉為清冷。「林老頭沒撒謊,江默嬋是張師涯的小姨子,當年,張師涯就是為了迎娶江庭月,拋棄余寒花,逼得寒花走上絕路。」
默嬋和元寶作夢也沒想到,余寒花之死,罪在張師涯!
「我不懂,」何道堯疑道:「據林老頭說,張師涯和寒花是情投意合,為何後來卻冒出一個江庭月,若說變心也變得太快了吧?江庭月的條件並不好,娶了寒花反而可以接收余家全部的產業,拋棄寒花於情於理怎麼也說不過去。要說他迷戀江庭月已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不惜和寒花恩斷義絕,這也不對,他婚後一年即開始納妾,既然如此,大可把寒花和江庭月一起娶回家中,豈不兩全其美?」
「我不知道。」范啼明轉過身來,盯著他看。「你想,張師涯會把真相如實告知嗎?他肯自毀名譽嗎?」
「換了我也不肯。人死如燈滅,再也照不出影兒,大可把一切罪過推諉緒死者,說她性烈如火,不肯兩女共事一夫啦等等。」
「不,寒花是非常溫柔的女孩,我知道。」范啼明幾乎是傷痛的自言自語:「因為我正是當年失蹤的小男孩,余家的獨子,余寒花的親弟弟。」
何道堯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他瞭解他的心情。
「居心叵測的林蒼澤灌了我迷藥後,將我賣給馬賊帶到北方去,我一直想不透他幹嘛不乾脆把我殺了算了,今天我也回來找他算帳。」
「他只是貪心,卻還沒那個惡膽。」何道堯哼著一聲,道:「你能從殺人不眨眼的馬賊手中苟活下來,也算福星高照。而那個惡舅林蒼澤呢,即使你不回來,也自有報應等著他,你看不出來他正在走霉運嗎?」
「你指的是他繼室甘靈妃?」
「那個女人看就是個禍水!」何道堯簡單明快的說:「昨兒個,林蒼澤準備下鄉三天巡視田產,被我半路劫來,昨晚我立即上林家夜探,結果你猜我看見什麼?甘靈妃和他們的總管巫白介睡同一個被窩!」
現世報!范啼明差點脫口而出,又嚥下去。
「我還聽到一段很有趣的話。」何道堯揚了揚眉毛。
「什麼話。」
「甘靈妃說:『為了能與你長相廝守,又能繼續過著如今這般的好日子,我可是費盡了心思,總算想出了一招妙計。』而巫介白挺噁心的說:『小心肝,我早知道你不會辜負我對你的一片真情,你就快點告訴我吧!我什麼都聽你的。』甘靈妃嬌笑道:『我不是要說了嘛,瞧你猴急的。』巫介白乘勢又是摟抱又是親嘴的,噁心的肉麻話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甘靈妃大受感動,主動獻身……」
「你不能說重點嗎?」范啼明大是皺眉。
「我就要說了嘛!」何道堯回瞪他一眼,興致勃勃的往下說:「終於,甘靈妃說出她的妙計:『你的兒子巫起揚今年也二十了,相貌堂堂,體格又健壯,正配軟弱無能的林翦冰,只要他們兩人成了親,等林老頭一死,林家的財富夠咱們享用一輩子。』巫介白喜出望外,又有些猶豫的說:『怎麼說,林老頭都是個小財主,怎麼會把獨生女嫁給總管的兒子?』甘靈妃說:『不是嫁,是招贅入府。嫁出門自需求門戶相當,可他偏偏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生怕老來無靠,想招婿在家,就顧不得門當戶對那一套。試問哪個富家子肯讓人招贅?所以,你兒子就有機會了。說到底,不就是要靠我這張嘴嗎?』巫白介自是千謝萬謝,突然他想到什麼似的說:『不過,老爺對起揚這孩子沒什麼好印象,罵他是小流氓,三番五次要趕出門,幸虧你求情。說來起揚這孩子也真是不爭氣,我一心巴望他多讀點書,若能求個一官半職那最好,再不濟也能在衙門裡討個差事,混一碗公家飯吃。他卻是學文不成,跟那個沒出息的老鏢師舞槍弄棍的,你想做鏢師的能有幾個好?真好的話,也不會弄得一腳殘廢,到如今三餐不濟,騙我那傻兒子常拿東西去孝敬他。』甘靈妃打斷他的埋怨,笑道:『就是這樣才好。他成天往外跑,不會注意到我們在幹什麼,一旦成了林家人,自然也管不到我們雙宿雙飛,我們愛怎麼享受就怎麼享受,豈不好?』巫介白拍掌道:『果真好!果真妙!敗家子也有敗家子的用處,我沒想到,卻教你想到,不愧是我的女諸葛!』甘靈妃點了一下他額頭,嬌笑道:『你呀,迷湯少灌,馬屁少拍!只要林老頭一死,我大權在握,要林翦冰站著死她不敢躺著死,一樣要乖乖讓我擺佈,林家產業到頭來全是我的了。』巫介白涎臉笑道:『我的皇太后,你可別忘了我的功勞。』甘靈妃笑得更邪門了:『這得看你的表現羅!』巫介白馬上以身相報,顛鸞倒鳳了番……我不敢再往下看,怕長針眼,只好打道回府。」
何道堯說書般的說到告一段落,該喝一口茶了,老天剛巧下起雨來,「無邊絲雨細如愁」的那種,當不得水喝,拉著范啼明進屋,灌下半壺茶水,煞是舒服,他滿足的吁出一口氣,下了最後的評斷:
「總而言之一句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當年林蒼澤不擇手段的謀人財產,焉知他身邊的人不會有樣學樣的打他主意?」
簡直是唱作俱佳!何道堯給自己評了滿分,若是缺少掌聲未免美中不足,這一看,卻見范啼明站在門口發愣。
「喂,你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
「外面在下雨呢!」范啼明突然道。
「是在下雨,怎樣?」
「她們沒帶傘。」好像這一句足以說明一切。
「誰?」何道堯一時反應不過來。
「剛才那兩個小姑娘。」
「兩個小姑娘?誰跟誰呀?」
「你真糊塗!江默嬋和金元寶才剛走,你馬上就忘了。」
「糊塗的是你,金元寶明明……你說,她是女的?」
「如假包換。」
何道堯呆了一呆。「可憐!」
「什麼?」這次換范啼明一頭霧水。
「她未來的老公好可憐!」
「神經!」范啼明笑罵一句,往外走去。
「明兄,你上哪兒?」
「我不放心,跟去看看。」范啼明走沒十步,又回首道:「記得送飯給林老頭,此外,什麼都別告訴他。」
「你當我是牢頭啊?」何道堯叨念一句,但見范啼明已經走遠,沒奈何,聳個肩,搖搖頭。「不是要報復張師涯害死寒花嗎?江默嬋是張師涯養大的女孩,為何反而對她親切?」他可不以為范啼明會為了「不良少年」金元寶冒雨出門。
不對,該說是不良少女才正確。
「誰肯為她辛勞?為她淋雨!呸,只有鬼迷了心竅才會娶她!」
何道堯也真小氣,一得知「小鬼仇人」其實是個女娃,立刻將她貶得低低的,活似鬼見愁一個!
「跟我的霍香比起來,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他嘿嘿笑了起來,思及意中人,心裡頓時暖呼呼的,下點雨算什麼,反正淋不到他。至於范啼明那個傻瓜蛋若還不曉得多帶兩把傘出門,這回他可不管了。
「各人吃飯各人飽,各人生死各人了。」這不是無情話,而是洞悉世事之後的最高處事原則。
尤其扯上一個「情」字,誰插上一腳誰倒楣,輕則吃白眼,重則給踹回原地,何苦呢?
「明兄啊明兄,你別是對張師涯的姨妹動了心,這一筆爛帳,如何了結?」
專注於為友哀悼(少不了摻雜些幸災樂禍)的何道堯,沒注意到一股潛伏於余園中的詭秘氣氛,高大的鬼面黑袍男子大剌剌地佇立在窗外,活像他才是屋主,而何道堯是闖入者。
「只有鬼才敢娶她嗎?哼!我剛巧就是那個鬼!」鬼面男子悶聲低哼道。
何道堯忽然打個冷顫。「奇怪,怎麼突然變冷了?」
鬼面男子早已消失於蒼茫雨幕裡。
踏出余園才一會,猝不及防地飄下一陣小雨,繽繽紛紛地灑落在這人跡鮮少的鄉道上,風自身旁旋過,帶來一絲涼意。
元寶穿著男裝比較方便行走,不似默嬋長裙曳地,一旦被雨打濕,裙擺黏在腿上好不狼狽,加上自幼纏足,走在濕滑的泥土路上,一不留神便跌跤!
「默嬋,你要不要緊?」
「我沒關係。」
元寶借力給她,她作勢要起,由右腳踝處傳來一陣抽搐劇痛,又跌坐回泥地上,疼得要掉眼淚,她知道,自己被雨迷濛了視線,踩到地上的凹洞裡,扭傷了腳。
「元寶,我的右腳扭傷,沒辦法走。」
「那怎麼辦?」金元寶感到相當惶恐,不知道該怎麼辦!
長久以來,她不止一次埋怨親娘為了奪產野心及鞏固自己在金家的地位,生下她卻謊報是男嬰,直到六年前生下弟弟,才讓她恢復女兒身,卻也錯過了纏足的最佳時機,害得她一雙大腳丫時常被姊姊們取笑。
而如今,她反而慶幸自己一雙大腳,也才領悟到纏足對女人是一項行動上的剝削,使女人行動不便,乖乖聽命於男人。
她提出建言:「我回去余園找人幫忙好了。」一時忘了默嬋聽不見。
默嬋的兩眼閉著,額上疼得冒出的冷汗也立即被雨水洗去,冷靜的回想離此最近的一戶農家姓李,李大娘種的黃瓜最甜脆了,跟她說過兩次話,是個滿熱心的婦人。她想可以叫元寶去李家,他們有板車,可以運載人。
「元寶,我想……」
言猶未畢,她感到有人欺近她,一下子將她凌空抱起,嚇得她屏住呼吸,直到看清來人,才吐出一口氣:「是你!」
范啼明低聲道:「我不放心,趕來看看。」
他們一時沉默起來,默嬋咀嚼他話裡的情味,她的臉頰馬上紅了起來。
「你會淋雨的。」她看到丟棄一旁的油紙傘,吶吶道。
「不打緊。」
金元寶發覺,這兩人之間似乎籠罩著一股奇異的吸引力,這是她不曾感受過的,卻是瞧著也興奮的感覺,她睜大了兩眼,癡癡地看著。
但願是好戲連台!她想。
等回到住處,默嬋在元寶和冷翠的協助下換了乾淨的衣物,但是她的腳傷卻需去城裡找醫生來。范啼明出聲說他略識跌打損傷的治療法,自願幫她看。默嬋一百個不願意!讓一個男人瞧見她的三寸金蓮,羞也羞死了。
「默嬋姑娘,你不希望看到自己的腳腫成豬腳吧!」
這個男人說話可真毒!默嬋還是搖頭。
「去城裡請大夫,哪一個不是男的?」范啼明一針見血的說。
「那不同,有幾個老大夫……」
范啼明快言道:「若是你覺得我冒犯了你,大不了我娶你!」
默嬋以為自己弄錯了,一時瞠目結舌。
元寶樂得扇風點火:「好也,好也!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她很是雞婆的拉高默嬋的裙擺,露出一雙金蓮,把右腳挪遞給他。
「你幹什麼啦!」默嬋幾乎失聲尖叫,右足已被男人的大手握住,努力想掙脫掌控,卻只有更痛的份,她氣得要掉淚。
范啼明安撫道:「你把我當作一名大夫吧,默嬋姑娘,別與自己的傷勢過不去。」她不再掙扎,任由他擺佈。瞧他蹲在自己面前,神情那樣溫和、誠懇,還有一些……憐惜?啊,她不敢往下想,這太不正經了。
月光在房裡灑下一片銀光。
默嬋躺著只是躺著,一心的凌亂,總覺得他那張溫柔的笑臉仍在眼前,一動也不動的盯視著自己,他的眼神好複雜,她解讀不出,只感覺一簇凝走的火花從他濃淡適中的劍眉下閃迸出來,俊臉上有著一股搖撼不動的力量,雖說只是匆匆的一瞥,隨即又垂首為她推拿腳傷,然而,僅此一瞥,在感覺裡似乎已抵得過千年。
她不自覺地坐起身子,摩挲裹著白布的腳踝,已不大痛,跟平常似乎沒什麼兩樣,但是,就是不同,那力量拿捏得十分準確的男人的大手,留下那股炙人的溫熱,通過她的血脈,深印在她的心版上,滯留不去。
這一思量,又使她的心輕輕的、輕輕的戰慄起來。
如果這是心動的感覺,因何來得全無徵兆?要來的,終究這樣的來了。
十八年來,她的心像一池深宅大院內的池水,就算偶有波紋,也不過是冬風吹拂,雷雨叮呼,激盪不了多久,又復歸沉寂。她一貫是靜息的,令人舒泰的,在生命的漩渦中隨波逐流,連掙扎都沒有,也不知道最終的歸宿會在哪裡。
她這才想起十幾年來,自己只是別人精彩生命裡的一個點綴,一件中看不中用的香扇墜子。真正屬於她的歡笑,只有母親在世的那段幼年記憶,再往後的日子,儘管表面上嬉笑著、同享著榮華,悠悠哉哉,久了,疑真似假,疑假似真,再也分不清了。但總是孤寂的,和眼見的一切都隔著一層透明的薄紗,彷彿在戲台下觀看台上的富貴榮華,說到底,與己何干?
自己守著一片孤寂的心田,從沒有誰能闖進來。
可是,那張還算陌生的臉,卻突然的闖入,使她極度的驚喜,也極度的駭怕,在恍惚的情懷中,嘗到了進退失據的苦澀滋味,她有時茫然,然而,有份意識愈來愈清晰: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除了曉得他的姓名外,他來自何方?靠什麼維生?由北方來到江南,是暫住或久居?她全然不知。可是,她直覺他是不平凡的,至少和平凡的自己比起來,他很不平凡。
默嬋坐在那兒,靜靜的坐著,好一會兒沒有意識動靜。
「咪嗚!」
藍絲跳上床,準備窩在女主人懷裡作好夢,昨晚被金元寶踢下床去,它記恨的到今天都不甩金元寶一下。
「藍絲,怎麼今天都不理我?」默嬋移轉注意力輕聲喃語。
藍絲傲慢的瞄了她一眼,在自己的老位子上窩成一團。
「你這傢伙!」
默嬋笑著躺下來,將它圈入懷裡,撫摸它軟如絲綢的藍毛,它倒是很享受的沒有拒絕,不一會,沉入睡鄉。
「是該睡了。」她像在說給自己聽。
為什麼傻傻的想得那麼遠呢?人家只是出於好意為她治傷。這樣的一轉念,臉蛋兒在暗夜裡羞紅了。
這一夜睡得不太安穩,半夢半醒間彷彿感應到某種動盪,也不認真想弄明白,連掙扎都不掙扎一下,反而睡得更沉了。
清醒時,已是日上三竿,藍絲早溜走了。
默嬋想起身,有個人影晃動到她面前來,香風襲人。
「姊姊!」她怔愣住了。
修飾得雍容華貴的江庭月,眉尖輕蹙了一下,走出房外,讓女僕伺候她。
默嬋的心一凜,她的寧靜日子要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