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你,又扮成這副鬼樣子!」金照銀一見到床下擱著的男靴,立刻將元寶推醒,拉她下地,強迫她穿回女孩子的衣裙及繡花鞋。沒帶?默嬋這兒多的是,只除了鞋子尺寸不合。「如果你再這樣不男不女的,我馬上叫人把你捆起來送回家去。」
「你礙著我的眼!」金照銀氣勢如虹道:「有道是長姊如母,若不是怕你日後嫁不出去,我也懶得管你!」
「我嫁不出去又與你何干?」
「有一個嫁不出去的妹妹,還不丟臉?」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你的面子,根本不是關心我。」
「你這樣無法無天,還需要人家關心嗎?」金照銀忍耐的咬咬牙,開始興師問罪:「你自己不男不女,盡喜歡幹些違背禮教的怪事,性情如此乖張,這也都算了,幹什麼拖著默嬋下水,你不知道她是師涯心頭上的一塊肉嗎?你把她帶壞了,萬一讓大夫人去告狀,不是存心害我,使我下不了台嗎?」
「怎麼?」元寶沒好氣的說:「我又沒去招惹你,你少給我編派罪名。」金照銀緊緊的瞪著她。「還敢嘴硬!我問你,昨天你拉著默嬋去余園,結果默嬋腳受傷,讓一個陌生男人抱回來,還為她療傷,有沒有這回事?」
「你怎麼知道?」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是有這回事,不過……」是默嬋提議要去的。
「果真是你的主意!」金照銀不等她說完,已搶白道:「昨天傍晚,收到冷忠的飛鴿傳書,說默嬋出事了,當時,大夫人就以一種『定是你妹子搞的鬼』的目光瞥視我,我嘴上仍然硬氣,心裡卻開始犯疑。今早天才亮,我和大夫人便急急趕來,聽了冷忠的一番話,果然是你在搞鬼!」
「冷忠是怎麼說的?」
金照銀沉聲道:「他說他親眼看見你扮男裝,拉著默嬋出門到余園去,那地方鬧鬼,他勸你們不要去,你叫他少嚕唆,結果便出事了。你害慘我了,你知不知道?大夫人一起想抓我把柄,削我職權,你倒行,幫她安排一個絕妙的借口。」
元寶深吸口氣。「如果我說我沒有強迫默嬋一道去余園,你信不信?」
「我不信。」金照銀森冷的接口。「冷忠說,默嬋自搬來此處,一向深居簡出,活動範圍不超出張家地界,若不是你慫恿,那只悶葫蘆是一棒打不出二個屁,豈敢興風作浪?不過,文文靜靜的默嬋是絕對辯不過你這張嘴,只要你在師涯和大夫人面前一口咬定是默嬋自己想去余園,我就原諒你的所作所為。」
事實本來就是如此!不過,她為什麼需要金照銀的原諒?元寶嗤之以鼻。她改變心意了,偏要說是她的主意。
出來吃早飯時,她瞧見默嬋氣色黯然,心知默嬋也是遭受江庭月的疲勞轟炸,而且比她有過之而無不及,更加決心擔起「背棄禮教、私會男人」的所有罪名,默嬋那瘦弱的兩肩再也禁不起折磨,即使是精神上的折磨。
「大夫人,」元寶沉不住氣,不知不覺的提高了聲音:「是我邀默嬋到余園探險,想查清鬧鬼的真相,默嬋是被我硬拖去的,你別怪她。」
「我就說嘛!」江庭月不由得春風得意。「知妹莫若姊,早知默嬋不可能離經叛道,若是打比喻嘛,她是一隻家貓不是野貓。」
金照銀沒想到元寶竟當面塌她的台,這個肘臂向外彎的臭野馬!怒火從她心頭燃起,卻不得不忍耐。
元寶的「正義感」是針對默嬋而發,不表示她會因此忍氣吞聲任人數落,當場便罵回去:「什麼家貓、野貓?你們這些女人就愛大驚小怪,我就是愛去余園,而且還要拉默嬋一起去,怎樣?」
「你……」江庭月恨恨道:「枉費默嬋待你一片赤忱,在我面前撒謊是她要你陪她去的,就怕你這位『貴客』被人責怪,怕你受委屈,而你,回報她什麼啦?哼,你自己不檢點,想帶壞默嬋,你安的是什麼心啊?」
元寶用力的在桌上拍了一下。「我的良心比你好太多了!你除了給默嬋一個金絲籠,於她又有什麼助益?你知道她內心真實的想法嗎?你明白她想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你知曉她為什麼搬到這偏遠的地方來嗎?你曾費心、真正的瞭解過她嗎?」
「我不懂你在胡扯些什麼鬼話?」江庭月愚昧的、或許說是不曾深思的,把所有的指控全棄置腳底,睥睨的道:「我只要瞭解一件事情就夠了,那就是你不適合當默嬋的閨中好友,我不希望她被你帶壞。」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本來像江庭月這樣的女人,除了在意自己的情緒起伏,了不起再留心一下丈夫的喜惡之外,其他人的情緒問題根本不是她會重視的,甚至連想都毋需為人設想,尤其在她自認為替默嬋做了那麼多事之後,元寶的指責好像放屁,她根本不會擱在心上。然而,這絕不是說她是冷血或自私的,應該說是愚昧吧,有種人天生不擅思想,所以遇到不順心時,特別會自怨自艾,江庭月不巧正是這類人。
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默嬋是插不上話的,事實上,她一直低著腦袋看自己的手指頭,似乎在研究十根指頭為何不一樣長短。話說回來,就算她有心要調解,也弄不太清楚她們說話的全數內容,頂多一知半解,不小心還會誤解,因為,人們在互相叫罵時,說話的速度必將配合心跳而一起加速。
江庭月的逐客令使金照銀也感到面上無光,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才對,這般直截了當的得罪人,怪不得師涯替再娶了她來掌理家中的財政支出,江庭月壓根不懂得做人嘛!金照銀對名分比她高的大夫人是又氣憤又不屑,正要找話替元寶圓一下面子,金元寶已搶先開口——她從來不需要他人代她出頭,自己早懂得捍衛自己:
「想趕我回去?門兒都沒有。早幾天姊夫曾來回,他很高興我來陪伴默嬋,邀請我住下來,你要我走?除非姐夫或默嬋親口要我離開,否則免談!」
江庭月原是小家碧玉,幸運的成為杭州第一富商的元配,自覺高攀,不免有點兒自卑,尤其在丈夫討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老婆之後,沒有什麼比忽視她在家庭中的正常地位,更令她老羞成怒了。
「我是這個家的女主人,我要你走,你就得走。」
「在『愚目山莊』自然由你發號施令,在這兒,一切由默嬋自便,這可是姊夫親口說的哦!」不管對錯,元寶知道只要搬出張師涯準沒錯,反正這些女人只會對地位比她們低下的人頤指氣使,卻無膽當面詰問張師涯。
「要默嬋開口嗎?那簡單。」江庭月為了面子已是勢在必行,一拍親妹子的肩膀,等她抬頭,馬上道:「我要你叫金元寶馬上回金家去。」
默嬋有點驚慌。「為什麼?姊姊。」
「我怕她帶壞你,所以她不能和你在一起。」江庭月捺住性子慢慢說道。
「元寶沒有帶壞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也曉得自己不是小孩子,是個大姑娘了?」江庭月有責咎意味的道:「這兩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親事,想替你找一個好婆家,不使你的下半生受委屈。默嬋,你要明白,若不是你生了場怪病,耳朵壞了,以你姊夫的人面,必能為你匹配富貴公子,安享榮華。可是……如今高不成低不就,你更不能出一點差錯,只要有一句半句風言風語傳進城,你就完了。」
「我不明白,這與元寶有什麼關聯?」默嬋深感苦惱的並非那套「婚姻論」,自她及笄,每個月總要聽到兩三次,山莊內人人皆知大夫人愛妹若女,操盡了心。使默嬋困惑的是明知她有隱疾,姊姊幹嘛不直接說重點?
「關係可大了。」江庭月又是怪咎、斥責、非難的口吻:「杭州誰人不知金家出了一匹野馬,名流仕紳無人敢問津,過去她進山莊陪你解悶還無所謂,而今,她居然誘拐你去男人家,這話傳出去,你不怕被人指指點點嗎?」
事關金家名譽,金照銀不得不出聲:「大夫人,不是我愛頂撞你,令妹不比元寶小,四肢又健全,她若不願出門,元寶還沒那個力氣硬拖著她走那幾里路!我金家是出了一匹野馬,卻是敢做敢當,不會出了事就推諉責任。」
江庭月臉色陡變,喝斥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金照銀嘴角含笑,話中帶刺:「我這個人向來心實嘴笨,哪來多餘的意思?不過想到一句老話:不怪自家麻繩短,只怨他人古井深。」
元寶在一旁竊笑,默嬋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因為金照銀恰巧斜對她,只見江庭月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眉頭擰了起來,尖聲道:
「你這個『只圖今世有飯吃,不圖下世沒柴燒』的薄嘴蹄子,今生作妾也不思修修來生,還敢在這兒扇風點火,附和你那沒教養的妹妹興風作浪!說什麼大家閨秀?呸,分明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金照銀維持不住笑容了。「你居然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把我金家上下都得罪了,也不想你本來的身份……」
「進了張家門,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少拿娘家來唬人!」江庭月帶著勝利的笑容。「你娘家有財有勢,又給了你什麼好處?呵,別反過來拿夫家的錢去倒貼娘家,我就阿彌陀佛羅!」
有道是「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這話正踩著金照銀的痛處,霎時勾起所有的新仇舊恨,唇鋒舌劍的廝殺起來。江庭月一聽,反了,居然敢當面說她烏鴉攀鳳凰,還帶著一個拖油瓶出嫁,怪不得不下蛋……孰可忍孰不可忍,她也盡挑醜話出籠。
妻妾對陣,旁人只有面面相靦的分。
默嬋雖然聽不見,但是眼見兩位大美女都變得面目猙獰起來,感覺又醜陋又可怕,不禁別開臉去,心裡只慶幸張師涯不在現場,要不然,她的姊姊和元寶的大姊鐵定會受到丈夫的冷落,獨守空閨一年半載。
她暗歎:「這就是所謂的名媛貴婦?」
默嬋生性愛靜,不刻意追求生活上的樂趣和刺激,事實上,她也從不「刻意」的想要什麼,並且覺得這才是真正的人生。
能夠安寧的活著,即是天降福祉,神仙歲月。豈知,這不是一種奢求?
另一名觀戰者金元寶,卻是兩眼閃著異光、興致勃勃的觀戰,心想,這兩個假惺惺的女人,互相忍氣吞聲了八、九年,今朝終於一觸而發,一發不可收拾。平日暗地裡勾心鬥角,哪有今日「山洪爆發」來得痛快?
她下註腳:「罵人如流水,不必快哉。」
不知過了多久,默嬋感到有人挨近她,元寶將一個快冷掉的包子塞進她手裡,說道:「快吃吧!餓了早上,中飯又還沒煮好。冷忠那一家人鐵定嚇壞了,躲在廚房不敢靠近,待會得去敲醒他們。默嬋,別擔心,這兩個人是來這裡『開罵』,也好,一吐多年積怨,以免抑鬱成疾。」
默嬋輕歎。「我不知道她們在吵什麼。」
「不聽也罷!女人開罵,盡扯些沒營養的東西。」
「那你幹嘛看得津津有味?」
「這不是平常看得到的好戲,比戲台上演的更精彩。」元寶評論道:「兩位自詡有教養、深明三從四德之義的大美女,平時見了面都拚命維持大家風範,虛偽客套一番;今朝戰火點燃,表情肅級,活似換了張臉,戴上層假面,不,該說是露出了真面目吧!你想,一個女人的一生需要幾張面目才夠?」
默嬋搖搖頭。「有時,虛偽是一項美德,至少,可以使旁人不受騷擾。」她再度看看那兩位大美人翻臉如翻書的嘴臉。多麼令人不愉快,難怪男人總是流連在外。
「可憐的默嬋!我相信,你早料到會有這天,所以,你想法子逃開。」她聳了聳肩,輕柔地加上一句:「結果,你仍舊逃不開漩渦。」
藍貓靜悄悄的躍上默嬋的膝蓋,它總是來去自如,她也總是該收留時收留,該放手時放手。
「我從不逃避,元寶,自從我生了那場病之後。姊姊是我的親人,我害怕傷害到她。」默嬋撫著藍絲的柔毛,換個角度說:「我第一次看到姊姊這麼生氣蓬勃,這總比暗地裡流淚好吧?」她也不確定。
元寶慢吞吞地說:「她們最好趕緊『回復正常』,否則張師涯回來,肯定大吃一驚。」她的雙唇上揚,笑出一個好玩的、如貓般的微笑。
默嬋輕蹙眉。「如果昨天我們不出門,就什麼事也沒有。」
元寶不以為然道:「你別自動給自己加鐐上銬,當冤大頭也不是這樣當法。」她嘴唇上浮出一道自嘲自慰的弧線。「咱們眼前這兩位貴婦人,得知丈夫來小姨子住處,聊了好久,還吃上一頓飯,心裡不免胡思亂想,偏偏礙於身份不好明目張膽跑來詢問,落個『此地無銀三百兩』,正在左右為難呢,剛巧你出事了,機不可失,立刻前來『關心』一下。不然的話,等著看大夫人會不會找機會向你問東問西。當然,我也不懷疑她待你確實有姊妹之情。不過,若事關自己丈夫,又是另一回事了。」
也多虧默嬋耳朵失靈,所以元寶在說到後半段時,只有嘴形沒有聲音,不至於再惹惱兩位貴婦,她不想火上添油。
「不會的,她從來不把我當成一個對手。」默嬋輕聲道,視線回到那兩位婦人身上,看得出來都罵累、吵累了,聲勢減弱,相信不用多久,她們會醒悟到自己的無聊而感到不好意思,聰明的開始懂得沉默是金;愚蠢的則計畫如何告枕頭狀,好扳回一城。
張師涯會在意嗎?
他是兩邊都安撫?兩邊都輕斥?還是回以冷冷的一瞥,泰然自若的避到「勁松樓」獨處?
默嬋直覺是後者,所以她悲憫——為張師涯的妻妾們。
這是個可愛的黃昏,不冷不熱,使人感到特別舒服。
林蒼澤低著頭,心想這時候到菜園裡去走一走,摘一把青菜和幾枝蔥,今晚就吃得到鮮甜的炒新翠,那可是他親手栽種,每天辛勤的澆水、除蟲,吃起來更是加倍美味,不過,現在不行,雖然他很想,但是不行。
甘靈妃正在跟他說話,而且顯然已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聲調變得高亢、刺耳:
「你必須要有主見。你身為父親,你擁有正當的權力,你必須為林家招進一名贅婿,繼續林氏的香煙。這是我說的!」
林蒼澤平靜的說:「事情並不簡單。」
「再簡單也不過了。」甘靈妃堅決果斷的說:「只要你點個頭,那隻小老鼠自當尊從父命,然後我著手籌辦喜事——保證不教你失面子,你只有這一個女兒——等到明年,你就有孫子可抱了。你有什麼好猶豫的?」
林蒼澤不解地看著繼室,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甘靈妃是個高挑、精力充沛的女人,長得十分俊俏。十八歲嫁給一位病弱的書生,不到三年就守寡,沒生一男半女,回到開香鋪的娘家幫忙,求個安身,或許也在等待再婚的機會吧?當林蒼澤喪妻,在喪期結束後到香鋪結帳時,他遇到了甘靈妃。他不知道甘靈妃當時對他抱持著什麼看法,總之,一年後他續絃了,對像正是小他二十歲的甘靈妃。
七年的婚姻生活,讓他變成一個早衰的老人;相反的,逐漸取得更多權力、變得喜歡下命令的甘靈妃,在這個家一步一步取得領導地位,她的俊俏浮現出嚴厲的意味,傭人們都拚命去完成她的命令,而忽略了老爺在說什麼。
由於那時候家裡正遭遇一連串的不幸事件,林蒼澤倒是趕忙渴慕甘靈妃的生氣蓬勃能為這個受詛咒的家庭帶來陽光。然則,他忽略了在耀眼的陽光之下,他們都可能變成了陰影。他甚至奢望正值青春的甘靈妃能替他生個兒子,掃去他心中的愁鬱,結果,她什麼都沒帶給他,反而正逐漸取代他。
「你的女兒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家,所以你必須堅持己見,否則她永遠不會幸福。」甘靈妃厲聲說:「她是你這個老傻瓜所生下的小傻瓜,天生的小老鼠,若不嫁個強壯的丈夫,一輩子都要縮在洞裡不肯長大,害怕負責任。」
林蒼澤回想剛新婚時,枕邊耳語,甘靈妃也常嬌喚:「老傻瓜!我的老傻瓜!」那裡心裡甜滋滋,被漂亮的小女人撒嬌,骨頭都酥了。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呀?」甘靈妃氣憤地在屋裡來回走動,數落道:「我這些年來為你們林家做牛做馬,為林家上下用盡了我每一分心血,張羅家中大大小小、裡裡外外,務必順順利利的,好讓每一個人吃飽穿暖,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做到了。當然,我並不期待你們的感激,你會說,這是一名主婦應盡的職責……」
林蒼澤喃喃說:「我一直感謝你為林家所做的奉獻。」
「你倒是一點也沒變,從來都只說不做!」她顯得有些憤慨的聲音說:「真到了要你做決定的時候,你反而左右言他,真是教人生氣!」
一種幾近於沮喪的感覺從精神疲乏的林蒼澤心頭湧起。
「行不通的,靈妃。」
「怎麼行不通?」她咄咄逼人。
「他們——」他掙扎地說:「不相配。」
「不相配?」女人的聲音上揚八度。「你嫌巫起揚只是一名總管的兒子,也不想想好人家的兒子豈肯入贅?林家又不是丞相府,當真想招個狀元進門來?你別癡心妄想了,老傻瓜!巫起揚年輕、有作為,能得此贅婿,比兒子更加可靠,你就別再挑三揀四了。」
林蒼澤在這事上似乎抱定了主意,卻又不敢太過惹怒悍妻,支支吾吾道:「行不通的……你不瞭解……他們不相配……冰兒一向怕粗壯的小伙子……」
「不嫁個粗壯的,難不成她想嫁個病夫?」甘靈妃火了。「你嫌人家出身差些,就挑明說嘛,不用扯出一堆廢話!你自己不想一想,你女兒只是一隻不起眼的小老鼠,可不是耀眼的鳳凰,加上你開出招贅的條件,幾乎使媒婆絕了跡。你算算,這兩年有幾個來說親?三個。一個自幼就瘌痢頭,到現在仍身有異味;另一個小矮子,家裡窮,要養活他家裡五、六個弟妹;還有一個條件差強人意,卻是沒根底的異鄉人。這三門親事被你推拒後,再也沒有媒婆上門,你還不知利害,不曉得自己先秤秤斤兩。比起來,巫起揚算條件最好啦!」她沒有明言諷刺林蒼澤「臭名」在外,本地人家根本不願和林家結親,且林翦冰又不是天香國色。
林蒼澤從來不信報應那一套,如今心頭卻有一種涼颼颼的冷意。
「喲,老鼠出洞啦!」
甘靈妃被身後悄悄的腳步聲嚇了一跳,轉過身,看到林翦冰那幽靈般的身影,一種熟悉的輕蔑感和憎惡感齊湧上心頭。
從一開始,她們兩個就不對盤。林翦冰愈溫順,甘靈妃愈是看不起她。林翦冰愈是退縮回自己的心靈天地,甘靈妃愈是想主宰她的命運。
林翦冰害怕面對握有支配權且強勢的人,尤其強勢的女人更加令人畏懼,甘靈妃偏要她守閨訓,早晚向「母親」請安。
怎能怪林翦冰思念去世的表姐和母親,偷偷跑到余園去哀悼。甘靈妃知道了,竟作主將余園賣給一個外地人,連這點安慰都不留給她。
林翦冰恨嗎?怨嗎?沒有。她只是逆來順受,就像甘靈妃說的,一隻小老鼠,怯生生的在甘靈妃的貓爪下苟活喘息。
林蒼澤護衛女兒。「冰兒,請安後就回房休息吧!」
「急什麼?」甘靈妃豈肯善罷甘休。「我從早忙到晚,累得要死,尚且不敢早早回房休息,反而這個大小姐千金貴體,家裡沒一件事敢勞煩她,光是從她房裡走到我這兒就四肢軟麻,不趕緊回房會累昏倒?沒這麼個嬌貴法吧!」
林蒼澤求饒似的說:「靈妃,她也喚了你『母親』七年。」
「哼,叫你一聲爹,喚我作『母親』,沒聽她叫過一聲『娘』,分明在心裡區別。」
「這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她不失禮數就好。」
「說得倒好!你瞧她那張臉,活像受了多少虐待似的。」
「你……」林蒼澤氣結。
「噢!沒關係的,爹。」林翦冰以憂鬱的聲音說。
仔細看,她可以說是美麗的,帶有悲劇性的美感的憂傷使她退化成一隻在冰天
她看起來深藏著一種深沉的憂傷,即使過去發生在親人身上的悲劇,實際上離她很遙遠,甚至可說和她毫不相干,但難保她不會想不開的以為自己命硬克家人,所以才孤苦零丁,唯一的老爹也是屬於那個女人的。
人就怕鑽進了牛角尖,那很危險。
「你幹嘛把自己弄成一副可憐相?」甘靈妃反過來指責她,嘲諷地說:「當然啦,像巫起揚那種昂藏七尺的大男人,你一副小可憐模樣或許正對他的胃口。」
如她所願,林翦冰聞言頓顯驚慌失措。
「靈妃,這事暫且不要在冰兒面前討論。」
「你拿不定主意,我只有當面問她啦,天底下有比我更開通的母親嗎?」愈是甘如蜜汁,愈是令人疑心蜜裡調毒。
林翦冰一張瘦小的臉如往常般扭曲成半帶哭相、半帶苦痛的模樣。
「母親有何訓誨?」
甘靈妃別開臉,討厭她那張可憐兮兮的臉。如果林翦冰有一點烈性子,她或許不會惡意的戲謔她。她甚至懷疑林翦冰的「可憐」是一種自娛的方式,從中得到某種不正常的滿足。
她本身個性堅強,處處要顯露自己的聰明和能耐,很清楚自己的行事方針並且貫徹到底,最後總能達到預定的目的,所以她無法想像,一個生性軟弱、無主見的女孩子,面臨長時期的壓迫,除了小心翼翼、可憐兮兮的賠不是之外,又能如何?反抗嗎?以卵擊石的結果,她敢說她將很肚量的接受,不採取更激烈的手段報復?
本來嘛,一個坐在那裡發號施令的人,她怎能體會接受命令的人心中的無奈及精神疲勞呢?能教她討厭,不需常到她面前打轉,反而得以稍稍透一口氣。
「母親!」林翦冰怯生生地,臉色慘白。她心裡有股向親爹求救的慾望,但從很早以前,她已明白父親可以在私底下給她安慰,在繼母面前,他總是緘默居多,他怕爭吵,他怕使家裡烏煙瘴氣。但即使是口頭上的安慰,也少得可憐,想想,你教一個大男人對女兒說什麼體己話呢?
「我說,冰兒,」甘靈妃為著一個目的,強抑厭惡的嘴臉,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很快地說:「你是個大姑娘,該為你招個夫婿進來,待明年生個胖兒子,安慰你爹的晚年。至於招贅的對象,我和你爹一再商議的結果,巫總管的兒子巫起揚是最適當不過的人選。」
林蒼澤沉重的聲音插進來:「靈妃,這事尚未確定。」
「讓你女兒自己決定好了。」甘靈妃自信林翦冰不敢拒絕她,為了保險起見,對她凌厲地注視著她:「冰兒,你應該不會想做一個老姑婆吧?這兩年來提親的對象沒一個比得上巫起揚,雖說出身比你略差,可是,人貴自知,你必須瞭解以你的條件要挑個容貌、才情都勝過他的,不過是水中撈月,存心刁難你爹和我!巫起揚年輕、健壯,念過幾年書,又會一點拳腳功夫,前程不可限量,能夠招贅進府,實在是你的福氣。如此一來,你不用離開家庭到夫家去伺候公婆和姑叔妯娌,以你的性子,只有被欺凌的份,還是招贅巫起揚好,你看怎麼樣?」
林翦冰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根本說不出話來。巫起揚是誰?她好半晌才猛然憶起,不就是上個月帶著兩隻大狗巡院子,把她嚇得跌坐地上,而他卻哈哈大笑取笑她的拙態,笑她膽小如鼠,那個沒教養的粗野壯漢,她是一想到就要打哆嗦的。
「你是鋸了嘴的葫蘆啊!怎不回答?」
林翦冰想大聲喊「不要」,又怕繼母凌厲的眼神和專橫的態度,一種被控制的窒息感幾乎使她喘不過氣來。
甘靈妃忽然醒悟似的笑了。「我也是急糊塗了。女孩子當然沒那個臉皮說『好』,安安靜靜的垂下頭去。自然便是『默許』了。恭禧老爺,這可是冰兒自個兒選擇的親事,你做爹的自然該成全她,是也不是?」
就這樣,林翦冰成了有婚約的待嫁新娘。
一大片悅目怡神的新綠,細碎的鳥語啁啾入耳。江默嬋無法聽,睜開眼睛,看小鳥在枝上跳蹦,看蝴蝶舒展鮮麗的翅羽。
竹林小湖是她的私人天地,但也不曾驅趕任何一個好奇闖入的客人,人間美景共欣賞的胸懷她是有的。
她只要求安靜。
偏偏金元寶是一個很難得安靜的人。
「元寶,你再動來動去的,我就不要你陪。」
「那我躺一下好了。」
兩女躺在樹叢裡的陰影下,默嬋相信不會再像上次一樣被人搖醒,安穩的享受「孤獨」的滋味——只要元寶不亂動。
江庭月和金照銀在此住了一夜,查不出異狀,只好打道回府,臨走金照銀還想發揮一次大姊的權威,把元寶一起帶走,但元寶老早算準她有這一招,大早就躲得不見人影,金照銀只有咬牙跺腳的份。江庭月則要冷翠回去服侍她,另派了兩名丫頭來。
關於這點,默嬋覺得對冷忠夫婦有些抱歉,拆散了他們的天倫之樂,但冷忠卻是高興的,主動央求夫人為他女兒尋個歸宿,江庭月答應了他。
冷翠卻嚶嚶哭泣起來,江庭月不悅的問她是否不願服侍,冷翠假裝捨不得離開父母,心裡打什麼算盤只有自己知道。
總之,默嬋算是重拾寧靜歲月。
她的腳傷休養數日,已能行走自如。
金元寶難得安靜的睡個午覺,不一會兒又半伏起身。
默嬋歎息在心中。「元寶,你乾脆去玩你的吧!」
「我聽到腳步聲。」元寶好無辜的為自己的行為辯駁。
「誰呀?」
「一個幽魂似的姑娘。」
「你又誇大其辭。」
「不信你自個兒爬起來瞧瞧。」
默嬋無奈坐起身,由叢綠間窺視,只見一名面帶憂愁的姑娘朝她們這邊走來,真的,她從未在一名少女的臉上見過這樣沉重的憂鬱,以致使得原本尚稱美麗的面龐失去青春光彩,只覺得可憐。
元寶形容得不差:一名幽魂似的姑娘。
「她是誰?」默嬋問得當然。
「你憑什麼認定我該知道她是誰?」元寶挑眉問她。
「你不知道嗎?」默嬋坦率的低語:「我倒願意猜一猜。」
元寶的眼睛一亮。
「你猜猜看?」她追問著。
「假使我沒料錯,她應該就是林翦冰姑娘。」
「哇塞!」元寶低叫一聲,因為闖入者已近在眼前,她的聲音低得不能再低:「猜燈謎也沒這樣准法!你以前見過她?」
「從來沒有。」
「那你怎麼猜得這麼準?」
「道理很簡單。這附近的居民幾乎都務農為生,而眼前這位姑娘的穿著打扮不似農家女,她太蒼白、太文弱,不會是某個農家的女兒,應該是某一家千金,既不是我家,也不是你家、余家,那只剩下林家,加上你的態度讓我覺得你應該見過她,因此我料定她是林翦冰姑娘。」
「你的頭腦不是蓋的。」元寶只差沒拍手鼓掌。「你發誓大夫人是心甘情願自己走的,不是你使計騙走她?」
「我發誓。」默嬋認真道。
元寶沒轍了,她連開玩笑都分不清楚。
「你還看出了什麼?」元寶又問,她覺得老天待默嬋還算公平,奪走她一項天賦,又賦予她另一種足以替代的天分。
默嬋用無限的溫情看著在那兒不安地走來走去的林翦冰。
「她很可憐,又很危險。」
「我不懂。」元寶直言:「我只看出她是一隻不安的小老鼠。」
「她好像快被某人或某件事情壓倒似的,給人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
「所以你說她很可憐,那很危險又怎麼說?你怕她想不開投湖自盡,這有可能。我看她很像那種鑽進死胡同出不來,最後乾脆一死了之的人。」
默嬋沒有回應,回眸凝視林翦冰的一舉一動。她顯然在懼怕,雙眉痛苦地蹙緊,好像鬼魂附身一樣,一副病懨懨、很不健康的樣子。
「真可怕!」默嬋慢條斯理地說:「她是林蒼澤的獨生女,擁有一生受用不盡的資產,臉蛋兒也端正秀麗,論人才有人才、論錢財有錢財,究竟什麼原因使她變成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
「詛咒啊!」
「什麼詛咒?」
「余寒花臨死之前的詛咒,說要報應到林家頭上。」
「有誰聽到?」
「啊?」元寶傻眼。
「余寒花死前週遭可有旁人在場?」
「沒有。傳說她聽到意中人另娶名媛淑女,獨自一人在她居住的小園裡哀泣三日,最後投井而死的。若有旁人在場,應該會阻止。」
「既無旁人在場,余寒花在臨死前說什麼、做什麼都沒人曉得,何來詛咒謠傳?」
「人家全都這麼相信。」
「那是無稽之談呀!元寶。所謂謠言,都是禁不起打破沙鍋問到底。」
元寶吃了一驚。啞口無言地瞠目而視,好半晌才道:
「默嬋,我一向知道你聰慧過人,不像令姊是只驕傲的笨孔雀——中看不中用,但沒想到你的見解總是高人一等。」
「你謬讚了,元寶。因為我聽不見,各種謠言都無法混淆我清明的思緒,我盡可能的『讀取』正確的訊息,如此而已。」
「也對,我就是聽太多了,有時難免疑神疑鬼。」元寶意味深長地暫停下來,又看了闖入者一眼,納悶道:「她既然不是來投湖解脫痛苦,又為什麼來?還有,她幹嘛走個不停?」
「我想,她在等人。」
「等人?等誰?」
默嬋沒有回答,事實上也不用回答。
第二名闖入者出現了,意態瀟灑,宛如在家中一樣安適。
他的名字叫范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