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著這套拳,訣竅在於以慢打快,重在吐納與拳向的配合。昨日,他尚無法將整套拳法打完,練至半途,體內未除的毒素復發,登時冷汗奔流、氣息大亂。而晚膳後,他喝下霍香送來的一劑藥,夜裡便出了一身汗,今早醒來,只覺得丹四處滾動著熱氣直攻心窩,精力灌滿筋穴,將這拳法每招每式舞得淋漓盡致。
暴喝一聲,他腳尖在渚地上畫了半弧,雙拳收勢,氣息由七竅釋出。「大爺,您練了一早了,休息休息吧。」霍香提著小籃,笑嘻嘻地朝這邊來。碧素問輕應了聲,接過她遞來的汗巾胡亂地擦拭著,然後單腳挑起擱在石頭上的衣服,捉在手中。「大爺,霍香替您送藥來。」霍香丫頭揭開小籃,謹慎地端出一個藥盅,「三小姐千萬吩咐,要大爺快快喝下。」取下盅蓋,濃郁的氣味冒了上來,他瞧了眼,和昨晚服下的是同一劑藥方。「誰開的藥單子?」他眉微蹙,隱約覺得蹊蹺。「是三小姐昨天思量出來的,霍香按著煎藥,分兩次服用。」她照實回話,再次將藥盅舉向碧素問,「大爺快喝,小姐說等您二次服下、發過汗,在寒沼吸入的毒就全清除了。」
「全清除了?!」碧素問眉峰攏得更緊。沒有那味藥引,他的毒素得靠自己逼出,少說也要半年的時間,然而逼除了毒素,必然也大傷內力。心思一轉,他峻著臉,沉聲問:「你煎的藥你清楚,這藥引……三娘剪了誰的頭髮?」
捧著盅子的手抖了一下,霍香丫頭眼睛盯著地上,無辜地囁嚅,「是……是沉香的啦!可是小姐同她打過商量,沉香自己也說好的……哎,大爺,您去哪兒?藥還沒喝啊!大爺,大爺!」
可憐的蕾香丫頭,大爺沒等她解釋完,早已轉回身離開渚邊,她追著他的身後跑,還得顧著懷裡那盅藥汁,怕灑出一丁點兒就天大的浪費了。
唉唉,原來大爺也怕藥苦嗎?☆☆☆「沉香,我削梨給你吃。」那清朗的聲音像歌,一張臉討好地瞧著她。「我叫丫頭。」她輕聲糾正,靠在枕上的青白小臉讓人憐惜。男孩好脾氣地說:「對,你叫丫頭,也叫沉香,你是沉香丫頭。」沉香疑惑地眨眨眼,卻不反駁。她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臉,清亮的眼和長長的睫毛,唇紅齒白,額上有明顯的美人尖。她好奇地問,「那你叫什麼?」
「我?」男孩笑咧了嘴,露出過分整齊的牙,「我是你二少爺。」「他叫碧靈樞,是我的雙生兄弟。」一旁按住沉香的腕為她把脈的三娘,微仰著白裡透紅的臉蛋,「沉香你小心啊!他沒啥兒本領,只剩一張嘴油腔滑調。」
「我哪裡沒本事了?我生得俊,功夫又好。」「是是是,」三娘迭聲承認,卻又挖苦,「那你用你那張俊臉和阿爹教的功夫替沉香醫病啊!」「不為也,非我碧靈樞之所不能也。」他也不生氣,露了一招手上功夫。拿著梨在刀緣輕轉一圈,眨眼間,皮全剝削下來,乾淨俐落。「沉香,吃梨。」笑瞇了一對桃花眼,他催促著。
三娘有些艷羨地瞧著雙生二哥的好手法,再見對方得意洋洋的模樣,她忍不住撇撇嘴哼了一聲,掉過頭,專心診起沉香的脈象。小沉香怯怯地啃了一口梨,來回盯著他們,不由得想起青弟。青弟身子也弱,打小,姊弟倆就愛膩在一塊兒,如今她不在青弟身邊,沒人陪地說話,他肯定好寂寞。想著想著,她眼眶發熱,梨子浸在一片淚霧中,瞧不清楚。
「怎麼哭了?這梨很難吃嗎?」碧靈樞拿著一顆,連皮一塊兒咬下,大口咀嚼著,「不會呀挺甜的。」「心口又疼了?」三娘擠開碧靈樞,仔細觀察她表情的變化。眼前她是她的「主治大夫」,所有症候皆不可放過。沉香抬起臉搖了搖頭,才想解釋,房門陡地讓人推了開。望向來人,欣喜寫滿小小臉龐,她啞啞地喊著,「大哥哥……」接著,其他人的目光全轉向門口——來者不善,糟糕!三娘腦筋轉得飛快,而躲在碧素問身後的霍香還捧著藥,對她擠眉弄眼地提醒。見到碧素問嚴峻的模樣,三娘求救地扯扯雙生兄弟,陪著笑,「大哥,您練完功啦!藥得趁熱喝。」
「這是怎麼回事?!」碧素問低聲一喝,抄過霍香丫頭手中那碗藥,狠狠地放在桌上,灑出的藥汁浸濕了一小片桌面。三娘忍不住驚呼之聲,霍地站起身,不以為然地嚷道:「那是剪掉沉香丫頭的發煎熬出來,大哥怎可輕忽?該珍惜才是!」「嗯,嗯。」碧靈樞奮力點頭,心裡卻哀號著——早說別瞞著大哥的,這下可好,東窗事發,還連累著他一起被炮轟。對三娘的指責,碧索問不言不語,視線讓床上的瘦小身影吸引。記憶中黑綢般的長髮已短至耳際,他鎖深眉峰,雙目如刀地掃現在場所有人。
「霍香……幫、幫老爺碾藥去。」聰明的丫頭,她隨便謗個借口,人已不見蹤影。三娘嚥了嚥口水,正打算使出裝哭的絕招,無奈培養不出情緒。她也夠精靈了,跟在霍香後頭,「碾好藥,我來幫你曬。」邊喊著,人已無影無蹤。
咦,怎麼……剩下他一人?碧靈樞搔搔頭,乾笑幾聲,「呵呵……我力氣大,我也幫忙去。」說完,他也拔腿跑掉了。房裡有短暫的寂靜,碧素問歎了一聲,緩步踱近,在床邊坐了下來。沉香望著他,第一次上碧煙渚,她在他懷裡睡沉了,醒來時,自己已躺在這間房裡,大哥哥不見了,大師傅也不告而別。霍香姊姊同她說了許多規矩、說她為了醫病待在碧煙渚,說她變成碧家的一名小丫頭。中間的曲折,她似懂非懂,只等病一好,安然度過十二個年頭,阿爹會來接她回江南。
在這兒已待下五日,直到現在,她才又見到他。沉香的眼眸澄清單純,安靜地凝視碧素問,瞧著他緊抿的唇和僵硬的下巴線條,知道他生氣了,但她不覺得害怕,她仍記得他懷中的溫暖。
「大哥哥——」霍香的話忽地閃入腦海,她咬咬唇,將稱呼改了過來,「大爺,您不一高興嗎?」對她的稱謂,碧素問挑了挑眉沒說什麼,他只在意那頭被剪掉的烏絲,思索著,他欠了這小女孩一份情誼。「我是不高興。」他坦然表達,手指伸過去撫著沉香及耳的發,帶著怒意地問,「身體髮膚,你怎能隨便讓三娘剪了頭髮?」「小姐說……大爺病了,需要我的頭髮當藥吃。」她傾向前,細細地盯著男子的眉目臉色,「大爺,您的病好些了嗎?藥要照實喝了,不然等病一發作,會好辛苦好辛苦的。」
「你常覺得好辛苦好辛苦嗎?」他邊問,手不由得整理她一頭短髮。不知是三娘還是碧靈樞動的剪子,她的髮絲柔軟無比,卻參差不齊地蕩在耳後,右邊高左邊低,中間還忽高忽低,像狗啃的一般凌亂,讓他忍不住在心裡咒罵一聲。他多久未曾動怒了?但見著她豐澤的發被折騰成這副模樣,不捨的情緒竟引動了怒氣。眼前是誰?一個小小女孩罷了,值得他如此?
想著大爺的問題,沉香歪了歪頭,忽而一笑,「只有發病的時候好辛苦好辛苦,心口疼得難受,其他都不算什麼,忍一忍也習慣了。」修長的手指在她發上忽地頓了一頓,然後,他由腰間掏出小刀,撥動那頭亂髮,耐心地替她整理,剪掉凌亂不齊的部分。「謝謝……大爺,您對丫頭真好。」她的臉竟泛著薄薄的嫣紅。他何時對她好了?為除掉體內的毒素,害得她剪斷如雲的秀髮,而她莫名其妙地淪為碧煙渚的一名小丫環,至於她的病能否治癒,他也不十分關心。
「你有個名字,叫沉香。」他提醒著,小刀仍俐落地補救。「大爺也要喊我沉香嗎?」過了一會兒,碧素問才答,「我喜歡這個名字。」「大爺喜歡沉香?」沉香的問話有些模稜兩可,不知是說人,抑或指名兒?「嗯。」碧素問沒費心思量,隨口應了聲。「好。」她的臉蛋一掃蒼白,全然信任又全然一天真地望著他,「那我就叫作沉香。」直至目前,她才真心誠意地接受這個名字,因為大爺喜歡。
收回小刀,碧素問挺滿意自己的傑作。起身待要離去,小沉香急急叫住他,「大爺,您還沒喝藥啊……」高大的身影停了下來,他瞥過頭朝桌面一望,表情帶著勉強。「藥冷掉就更苦了,大爺也怕藥苦嗎?沉香這兒有一顆梨,很甜很好吃的,大爺喝一口藥再咬一口梨,那就不苦了。沉香一臉認真,掌心捧著梨送至碧素問面前。他微微一愣,隨即扯開笑意。軟化了方纔的嚴峻。「我把梨吃了,你吃什麼?」難得的,他興起捉弄的念頭,竟和這小丫頭討論著無關緊要、芝麻綠豆的問題。「沉香不吃,沉香是小丫頭。喔。」碧素問雙臂抱胸,剛練完功,梳成束的黑髮有幾絲散至頰邊,他隨意撥了開。「你知道當人家的丫頭得做什麼?」沉香點點頭,她向來認命安順,對將來,她並不十分擔憂。「霍香姊姊教過我,當丫頭要掃地、抹桌椅,還要煮茶煎藥,幫忙照顧藥園、該照顧別人和……大爺。」「照顧我?」他淡笑,輕蔑地挑高劍眉。「我身體好許多了,小姐開的藥方很見效,沉香已喝下好幾帖。小姐說,若要拔除病根,還得多花些時日,但只要按時服下她給的藥方,再過幾日,沉香便能下床活動了,到那時候,霍香姊姊會把該做的事告訴我。」期待的喜悅鑽入心窩,渴望著擺脫糾繼多年的病痛,她願意成一名小丫頭,勝過終日病榻的富家千金。然後,她遲疑了一會兒,向著碧素問真摯而孩子氣地問:「大爺,沉香當您的丫頭,好不好?」
「唔。」碧素問回答得含糊,可有可無地聳聳肩。他常年在外,要什麼貼身丫頭?若真需要,也絕不會要這個病得七葷八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娃。
原本,他可以直截了當地拒絕,但在瞧見她脆弱又盼望的神情之後,那些真實話語自動吞下肚裡,竟不願使她傷心。未再多言,他拿起桌上那一盅藥汁,張口將失去溫度而苦澀的汁液全灌入,喝得涓滴不剩。
發似流泉,委以藥引,那是陌生奇異的情緒,藥力散至四肢百骸,隱約間,她彷彿成為他體內的一部分,隨血液竄進筋脈,密不可分。見大爺喝下藥,沉香安然地吁出一口氣。放下雙眉,纖細敏感的她,對碧素問方才勉強神色,已是瞭然於心。大爺嫌她煩嗎?她盼著他喜歡呵……三日後,碧素問再次離家。他是無法賦閒下來的。或者是個性使然,雖說碧煙渚是他出生成長之地,但對這一切,他並不依戀。剛開始是為了替阿爹四處尋奇藥,漸漸地,就愛上了漂泊天地的自由,少牽絆、無旅愁。追雲踏月、浪蕩江湖,他依舊為碧煙渚搜尋藥材,愈難得手他興致愈高,在險境裡,挑戰引起他內心的熱情,唯一的、那麼一點熱情。
而這三日,小沉香讓三娘診來斷去,喝下好幾碗黑呼呼又苦兮兮地藥汁,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熬製成,她的病竟大有起色,心悸的情況緩和許多,偶爾方寸間的抽痛,她也能忍受,不似以往,總疼得冷汗濕泠、臉色慘白,非暈死過去不能罷休。
碧素間離開碧煙渚那一天,沉香已能下床;可他離家的事,她好晚好晚才知道。現在的她已非富家千金,說好要當碧煙渚的小丫頭,因此一開始,霍香領著她做了些輕鬆的工作。一切是如此新奇,首度,她覺得自己有那麼點用處,真能完全擺脫了病魔糾纏,不要病奄奄的過活,她是健健康康的小姑娘。筋骨雖然勞累,她的精神從不曾這般愉快而高昂,那些因大爺不告而別引起的落寞情緒,很快地被沖淡了。
接下來的日子填滿忙碌,身為碧煙渚一名小丫頭,需要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太多,除了灑掃應對,更要粗略地識得藥材名稱和形狀,幫忙照顧「宰藥亭」的一片藥圃,碾藥、磨藥、熬藥,還得充當老爺試藥的對象,煩瑣而辛苦。但這些,沉香不怕的,她好學又興趣濃厚,三、四個月下來,也能駕輕就熟,只除那麼一點——她最擔心替老爺煮湯泡茶,總沒法拿捏得準老爺的喜好,不是火候過猛,就是出茶的時間不對。
唉……咬著唇,沉香暗歎口氣,細瘦的臂膀吃力地提著一壺滾燙開水,急急往「宰藥亭」去。老爺又吩咐她煮茶了,她真不懂。她煮的茶總讓老爺批評得一無是處,連倒在地上,泥土也不想吸收一般,怎麼他還是三番四次要她煮?看來、今天又少不了一頓罵了。
「老爺……」她略略緊立地朝碧老福福身,眼光飄向一旁的三小姐。三娘衝著她笑,她坐在阿爹對面,正朗朗背誦著穴位和針灸口訣。將開水置在爐上熱和,沉香快速地在石桌上擺妥茶具,又怯怯地問:「老爺想喝什麼茶?」「嗯……雀舌。」碧老盯著醫書,輕哼一聲,忽地瞪向一套拳法愈打愈慢的碧靈樞,「樞兒,專心。」碧靈樞正對著小沉香擠眉弄眼,被阿爹威嚴一喝,嚇得差點站不穩,趕緊收回視線,繼續眼觀鼻、鼻觀心、氣貫單田地練功去。沉香快快低下頭,把所有注意都集中在煮茶上。這雀舌綠茶好珍貴的,捨棄葉身單取葉心,風乾製成的模樣像雀鳥的小舌,因此命名。在練家,她極愛娘親為她泡的淡茶,每次因發病而阻塞胃裡的食物,沒法進食時,娘總會沖好一壺茶,細膩又心疼地餵著她喝,那味道清香淡雅,始終於回著她心裡頭。想著想著,沉香不自覺學起娘親的神情,她的動作熟練,小小的眉宇微蹙,細心專往地斟酌著。
「老爺、小姐,請用茶。」將茗杯送了過去,她縮回手,忍著手背上的燙傷。那一壺開水對她來說仍過重了些,方才支持不了,便讓溢出壺蓋外的水燙傷了。
她的舉動全落在三娘眼裡,三娘嘴巴想用唇形對她說話,可惜沉香一逕低垂著頭,安分地盯著地上。所謂知父莫若女,三娘敢說,阿爹肯定是故意的。偷偷打量阿爹的臉上表情,他啜著一口香茗,兩邊灰眉舒坦地緩了下來,嘴角輕抖著,一句讚許的話就要出口,偏偏又硬生生地縮回肚子裡。他心中一口氣未平,還在為輸了和尚師傅一盤棋生悶氣,而留著沉香丫頭亦非己願,這怒意便轉到沉香頭上來了。儘管沉香丫頭做得再好,阿爹總要批評幾句,他的孩童心性到這把年紀更是變本加厲。
三娘無奈地搖頭,並不戳破,也喝了茶,愉悅地自顧言語,「這雀舌很香,煮茶的手段好高啊!咱們家的丫頭就是比別人強。」「哼。」碧老冷冷地哼著,將茗杯推向一旁,等著沉香再度斟滿,臉色卻壞壞地說:「誰要喝這春茶?去把秋收的茶葉拿來。」他就要雞蛋裡挑骨頭。
「是。」沉香委屈地應聲,眼眶有些紅了,卻倔強地不讓淚珠掉下。她奮力喘氣呼吸,熟悉困擾的症候就要冒出,愈要壓抑來勢愈洶。不行啊!老爺還等著她取秋茶來。她急匆匆往屋裡去,才跑出幾步,呼吸己這麼困難,心口的疼痛猛地加劇,威脅著要將她的身體撕裂開來。忍著不出聲,她緊緊揪著衣襟,身干已筆直地栽向地面。
「沉香丫頭!」聽見二少爺和小姐的呼喊,沉香動了動,感覺某樣東西拂過臉頰,勉強睜開眼,映人眼瞼的是一雙藏青色的靴。那人離她好近,衣衫都碰觸了她的頰,循視而上,她瞧見大爺的臉。
「大……爺……您、您……回來啦……」乍見碧素問,她唇邊下意識地往上彎,但話才剛落,另一波的痛楚襲來,逼得她咬緊牙關來抵禦那一番痛苦,瘦弱身子縮成一隻小小蝦米。想看著碧索問,她撐開眼皮,影像已變得十分模糊,只無聲地蠕動嘴唇,一手扯住大爺衣角,疼得暈厥過去。他目睹了她發病過程。此時,沉香靜躺在床上,被子蓋得緊密,她的尖瘦下巴看起來可憐兮兮,痛楚暫緩下來,但禿眉仍微微蹙著,睡夢裡,那份疼徹心扉的苦痛咬著她不放,緊緊籠罩了她的意識,教她不得安寧。
碧素問坐在床沿,凝思地瞧著她蒼白如紙的小臉。一隻手伸了過去,撫摸著小女孩散在枕上的黑髮。它們長得好快,幾月不見,長度已觸及肩頭,柔軟無比而光澤似緞。
忽地,心頭像被針煨了一下,他憶起那碗解毒藥汁入喉的感受,苦澀裡的香雅,米自她似流泉的一頭烏絲。「她的病,怎麼樣?」他修長的指停在她發上,感覺它們的細滑。三娘在旁刷刷地寫字,正努力記載著關係沉香病症的一切,碧靈樞被阿爹下令得繼續練功,而碧老則抱著看熱鬧的心態跟進房裡。聽到碧素問的話,兩人皆驚奇地望向他,一會兒三娘才清脆地說:「原本掌撐得很好了,怎麼會出差錯?這還是沉香在碧煙渚第一次發病哩!我想……八成是阿爹待人家太壞,沉香心裡難過,接著你一聲不響地出現,沉香見了你心裡頭高興,一下子情緒起伏過大,才突然發病。」
她煞有介事說得頭頭是道,也不知是真是假。「瞎扯。」碧老心虛地撇過臉,暗罵一句。兒子那兩道目光瞧得他渾身不對勁。他悄聲嘟嚷著:到底誰是誰的老子?」若問這世上有誰管得住碧家神醫,除了已過世的碧夫人,就剩眼前這不怒而威、沉冷嚴肅的長子。碧老莫可奈何地歎氣,他幹啥兒生個兒子來管自己?真是作孽。
「阿爹……」碧素問語重心長地啟口,兩眼指責地射去,「您和大師傅的事為何遷怒到她頭上來?不幹這丫頭的事,別任性。」「唔……」碧老撇撇嘴,強詞奪理,「我哪裡待她不好?供她吃、供她住,還免費替她治病,碧煙渚何時虧待過她?丫頭就得知道當丫頭的本分,在這兒我最大,我說了算,誰都得聽我的,你這個……這個……不孝子,竟為了一個病女娃凶你阿爹!」他來一招先聲奪人趁早下手,把話全搶走了,這無賴模樣和碧靈樞像得十足十。
碧素問任由阿爹叫罵,面無表情地調回視線,再度投注在那張脆弱的臉上,手指順著髮絲下滑,他握住沉香被裡的小手……這麼粗糙?心底疑惑著,他將它們拉出被外,翻開手掌,瞧見一粒一粒正成形的繭,而手背上燙得殷紅一片,傷處已積起水泡。
「我要了她了。」就當作是償還她一份情誼。碧素問「昭告」眾人,「往後,她便是我的貼身丫頭,只管服侍我一個。」碧老聽了怪笑一聲,賭氣地說:「給你就給你,老子不稀罕。」「阿爹,別教我生氣。」哇!當兒子的竟然威脅起爹來了。碧老心底天大不滿,正預備爆發一場雷霆怒氣,見到大兒子猶沉穩著,眉毛動也沒動一下,任他謾罵也不回嘴,登時覺得無聊透頂。
「沒意思。」他低聲斥了句,眼光偷偷覷向床鋪這一邊,愈想愈感到稀奇。他和么女兒相望了一眼,似乎三娘亦有同樣的驚訝……父女二人再次將焦點集中在碧素問身上。
古怪啊!這碧煙渚,他向來沒法駐留太久,一直是要回便回,說走就走,少有牽掛也不想牽掛。親人之事,他盡全力予以辦妥,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卻不求溫情常伴,他早習慣了只影飄蕩。
而現下,他竟擺明心思,討來小沉香做貼身丫頭。不自禁地,三娘多瞧了大哥幾眼,亟欲弄清楚他腦中想法,無奈碧素問一張俊臉仍無波亦無浪,心中曲折只有自己才知。「藥按時喝了?」「嗯……」小女孩咬咬唇,不自覺地皺起眉尖兒,「好苦……」這般的對話已成每日必行之事。碧素問微微笑著,頎長的身驅臥在躺椅上,一隻手臂支在後腦,另一隻則拿著本書隨意覽讀。詢問完,得到了滿意的答覆,他調回眼光,繼續專注在書冊上,整個房間靜了下來,清風偶然由窗子拂進,夾入絲微的藥花香。
幾天前一次無預警的發病,醒來時,大爺坐在床沿瞧著她,她不是作夢呵。大爺真的回碧煙渚了,她心中好歡喜。接著,面對三小姐連珠炮似的逼供追問下,她才憶起已有兩日未服藥汁,一次是忙得忘記,另一回則邊打盹兒邊熬藥,不小心藥汁都燒干見底,也就懶得再熬一帖,到了第三日,那心痛的病終是耐不住而再度發作。
那時,大爺淡淡凝著她並不說話,一手輕撫她的頭,她細微地呼吸吐氣著,心漲滿厚實的安全與墜意,她好歡喜呵……不需要一言一語,只要能看見大爺,能待在他身邊,她真的、真的好歡喜。
「大爺,您擦把臉。」擰乾絹巾送了過去,沉香軟軟地開口。已經是大爺的貼身丫頭呢!她心裡泛甜,覺得和大爺這麼親近。不習慣讓人服侍,碧素問微怔了一下,瞄了她立著的瘦削身軀和捧著絹巾的細白小手,輕皺雙眉,他還是伸出手接下絹巾。破例收她作丫頭,只想讓自己有個理由維護她,並不願因此而壞了自個兒的生活作息,他一向喜靜不喜鬧,不希望誰來打擾。
而沉香仿若知悉了他的想法,見他接過巾兒拭淨臉面,自己便安安靜靜地退到後頭,然後,一切又回復該當的清閒寧靜。午後的風薰人欲醉,一陣一陣地軟拂而來,爽涼了整身。放下手邊的書冊,才打算伸伸腰骨,一轉頭,碧素問就瞧見他的小丫頭撐著大蒲扇,重複著相同的動作一上一下地扇動,那扇面好大,看起來似乎比她還重。
「你做什麼?」書冊由他的腹部滑落地面,咚地響了聲。「沉香……扇涼。」她回話時手也沒停,小臉認真地對付著大蒲扇,秀白的額有些發汗了。「大爺,書掉到地上了。」她一手固執地支著扇,又一邊彎腰將書撿起。
「別扇了,」碧素問揮了揮手,再度臥回躺椅,風非自然,看到那小丫頭氣喘吁吁的模樣,原本的涼意清爽全消失不見了。房裡短暫地靜默,一會兒,沉香怯生生地啟口,「大爺,沉香礙了您嗎?您不要沉香在這兒?」碧素問雙目些微酸澀,合上眼皮,他用拇指和食指掐捏著眉心。看來,他得盡速習慣這小丫頭的存在才好……歎出一口氣,他喚著她過來。「把書拿來。」沉香急急地交過去,站在他身旁,細瞧著他緊閉雙眼的模樣,不自禁擔心地問:「大爺……您哪裡不舒服了?頭疼嗎?是不是一下子看太多書?」
碧素問一點也不想說話,逕自捏著眉心。忽地一雙小手按住他兩邊的太陽穴位,輕輕地、力道恰到好處地畫圈按摩。他陡然睜開眼,沉香雪白的腦離得好近,細眉兒薄唇,稚氣的眼底閃爍著明顯可見的關切。
「揉一揉就好了,沉香頭疼時,娘都是這樣做的。」深深看了她一眼,碧素問並未阻止,再度合起雙目,放鬆眉頭,讓那略感冰涼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游移……游移……若有似無地,他彷彿聞到她發上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