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家駒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但在下了高速公路,開上通往墾丁的那條公路上時,家駒心中就有一千一萬個後悔。
你永遠不會知道一個人在什麼地方會突然變得狂野起來。
十個男人有九個半會喜歡車,而這其中大概又有九個會飆車。翊捷平常看起來斯斯文文的,可是他畢竟也是一個男人,也很能享受油門踩下去的快感。
「你也稍微踩一下煞車。」家駒的右手死命地抓著車頂附近的把手,不時地偷瞄儀表板上的數字。不看還好,一看真的是嚇一跳,數字一直在一百二十上下跳動,「你還有個兒子啊,翊捷。」
「煞車跟兒子有什麼關係?」翊捷低頭看了一眼,「喔,還好啦。我開得算是不快了,這裡很少人車速低於一百。」
「換我來開吧。」
「……我不敢讓你開。」翊捷看了他一眼,馬上回過頭來注意眼前的路,不過寬廣的道路上只有他們一台車,「出過車禍的人禁止開車。」
「相信我嘛,我保證我頂多只開八十。」家駒雙手合十,他已經嚇到不行了。
「怎麼可能,你以前開這條路都開一百四。」翊捷一邊笑一邊說。
「真的假的?」家駒搖搖頭,不大敢相信自己是可以開那麼快的人。
「當然是真的,你大學的時候是飛車黨。」
「騎那種重型機車?」
「你是沒有,不過你會把五十CC的小綿羊當重型機車騎。」翊捷挑起眉,「而且一年內換了兩次引擎。」
「我真不敢相信你說的那個人是我。」家駒把自己塞進座位裡,「現在只要開快一點我就會怕,以前的我真的開得很快?」
「大概車禍之後有點……」
聽到翊捷這麼說時家駒沉默了好一會兒。
這時候特別容易意識到兩個自己的不同,有一天可能會消失的恐懼又再一次浮上心頭。像是灰色的陰影掠過他的心頭。
翊捷也注意到他的沉默,「不用擔心,你不會真的消失。」
「……我知道。」家駒笑了笑,逼迫自己不要再去想。
翊捷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他們兩個的心都充滿了恐懼。家駒腦中過去的記憶和現在的記憶正在拉扯,而翊捷也在擔心家駒的記憶恢復之後現在的家駒就會消失。雖然過去的家駒也是翊捷所愛的,但是失去現在的家駒同樣讓他感傷,他很喜歡家駒的這一面。
不安的情緒在他們的頭上籠罩,沉重的氣氛讓整個車子裡的空氣都凝滯了,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於是,翊捷決定在路邊停車,「下車看一看。」
家駒一打開車門,海水的鹹味和濕冷的空氣就竄進鼻子裡。
有個模糊的影像在他面前一閃而過——他騎著摩托車,載著翊捷到海邊。
好像是颱風前一天,海水混濁地像是泥漿一樣,浪特別得大。他記得風很大,還飄著雨,他合翊捷穿著一件三十塊的簡便雨衣,翊捷緊緊地抓著他的腰以免在風雨中摔下車。
為什麼要挑那天去墾丁他已經記不得了,還好沒有警察在路上抓,雖然有人揮手叫他們不要再過去,可是他們還是往堤防的方向騎。
「你還記得高中的時候我們有騎摩托車到這裡嗎?」
「……颱風天嗎?」翊捷將浩浩從車子的後座裡抱出來,浩浩一副睜不開眼睛的樣子縮在翊捷的懷裡。
「嗯。」
「是有這麼—回事沒錯,但其實不是這裡啦。」翊捷苦笑著回答,「是西子灣,離這裡太遠了。」
「是西子灣啊……我們會去嗎?」
「如果你想的話也可以。」翊捷看著他,一臉狐疑,「為什麼會想去西子灣。」
「不好玩嗎?」
「這很難說好玩還是不好玩,我記憶中有點臭倒是真的。」
「……那還是算了。」家駒搖了搖頭。
老醫生對他說可以試圖把記憶喚回來,當這些記憶真正屬於他,被他掌控,不再是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時,他也許就不會覺得自己分裂開來了,不過他並沒有把這些事告訴翊捷。倒不是因為他覺得應該隱瞞,而是說出來可能會造成翊捷的壓力吧。
他猜想也許有一個關鍵的記憶。
就像是打開寶庫的鑰匙,只要找到那把鑰匙他就可以連貫整個記憶。
不同的地點,不同的事件,某些突然出現的氣味或是偶然的聲音都會喚起他的一點記憶,他猜想某些特別的地點會幫助他找回那把鑰匙吧。
但他也有點害怕,害怕自己想起來之後就不再是自己了。
那種恐懼會在突如其然之中抓住他,讓他拒絕往前。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直停留在快樂的生活裡。完全不懂的孩子還有那些和現實失去連繫的人也許生活得很快樂,但在他身邊的人很痛苦。如果他一直停留在失憶之後的時刻,對翊捷、對浩浩、對許許多多認識他們的人都是一種痛苦。
「怎麼啦?」翊捷注意到家駒的表情,卻不清楚家駒是為什麼愁眉不展,「也許後天我們回台北之前可以去西子灣一趟。」
「好啊。」家駒點點頭,「你可以說一說我們高中時去西子灣玩的事嗎?」
「嗯……我想一想。」翊捷開始回想時,潔浩開始不安份地亂動,吵著要爬山——就是墾丁公園的標誌裡可以看到那座大尖山,「我們一邊走一邊講。」
「要爬那座山嗎?浩浩應該沒辦法上去吧?」
「喔。」翊捷抓著浩浩不讓他自己穿過馬路,雖然沒有幾輛車子經過,可是正因為經過的車子很少,車速很快,所以也很危險,「事實上,大尖山現在已經禁止遊客爬了。」
「……所以?」
「人生總應該要爬一次嘛。」翊捷露出惡作劇般的微笑,牽著浩浩穿過馬路,「我們剛剛講到哪裡了?」
「爬山?」
「不是,是你之前講的……嗯,西子灣吧?」
「對,西子灣。」家駒這才想他原本的目的,「我們常去嗎?」
「蠻常去的吧,因為離學校還不算太遠。」翊捷笑了笑,「那裡有個賣關東煮的攤子,你很喜歡,不管颳風下雨每個星期六都會去。」
記憶的鑰匙會是一碗關東煮嗎?這個想法讓家駒忍不住笑了出來。
翊捷看他笑得那麼開心,完全不明白剛剛的話有哪裡好笑,「怎麼了?」
「沒事,沒事。」家駒一邊笑一邊揮手,也許有一天他會和翊捷說,不過不是現在,「現在那個攤子還在嗎?」
「不在了,那次颱風天之後就再也沒看到了。」翊捷有些感傷地說,「不過你並沒有死心,一直到我們畢業為止,你每天都去。」
「真可惜。」家駒雖然說很可惜,但心中確又有一點放心的感覺。對於有可能會想不起過去記憶這件事他並不難過,反而有種放鬆的感覺。
「唉呀。」浩浩發出一聲驚叫。
「怎麼啦?」翊捷低下頭去看浩浩,才發現浩浩踩中了一坨深咖啡色,有一點臭味不過青草味更重的東西。
「那是什麼?」家駒也探頭過去看。
「是牛糞。」翊捷苦笑著抱起浩浩,把腳和鞋子從牛屎中拔出來。
「大便,是大便。」浩浩不知道是難過還是興奮,不停地揮舞的手腳亂喊,「浩浩踩到大便,很臭。」
「浩浩,不要亂踢。」翊捷皺起眉頭。在鞋子上還好,要是沾到衣服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那是牛糞啊?」家駒露出有點心虛的笑容。
「是啊?」翊捷不解地看著他。
「嘿嘿……」
「嘿什麼?幹嘛裝神秘不講?」
「翊捷,我剛剛也踩到同樣的東西。」家駒笑得有點尷尬,「我以為墾丁的土味道比較特別一點……」
翊捷愣了好一會兒,牽著浩浩轉頭就往大尖山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過去,「蔣家駒,你等一下不准給我上車。」
「別這樣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啊。」家駒苦笑地追了上去,一路上不斷地用鞋子摩擦著地面。一不小心,又踩中了一次,「哇,怎麼到處都是,不過,踩起來還蠻有趣的嘛……」
「……我不想管你了。」翊捷忍不住翻白眼,再也看不下去了。
從大馬路走到算是大尖山山腳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兩個大人的腳步又比—般成人更大,浩浩需要半跑半跳才能跟上。
一路上他們不斷地注意有沒有踩到牛糞。但在滿地都是而且防不勝防的情況下,在那之後翊捷和家駒又各踩到了一次。浩浩則在第一次踩到之後就以踩到每—個牛糞堆為樂,不停地跳來跳去。
翊捷一開始還會制止浩浩,但是到了最後還是放棄了。頂多就是把浩浩現在身上戴的腳上穿的任何可能沾到牛糞的東西通通丟掉就沒事了,想開了之後他就任由浩浩胡鬧,可是很快地家駒也加入踩牛糞的行列。
家駒加入之後,整件事忽然就變得很爆笑。
「你是小孩子啊。」翊捷又氣又好笑。因為家駒的樣子實在是太滑稽了,但是好笑歸好笑,到時候洗這些衣服鞋子的人可是他啊,「別再玩了,你們到底是要爬上山還是踩牛糞。」
「反正又不妨礙……」家駒搶先浩浩—步踩到一堆牛糞,讓浩浩氣得哇哇叫,而家駒則笑得一臉得意,「哈哈,這次是我贏了。」
「……不想管你們了。」翊捷搖了搖頭,「你們到底還要不要爬山?」
「要啊,當然要。」家駒抬起頭,才發覺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走到那塊大石頭底下。光滑的壁面沒有太多可以攀爬的地方,唯一可以抓的東西只有從頂端垂下來的繩子,家駒這才知道要爬上這座山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這真能爬上去嗎?」
「當然能。」翊捷拉了一下那條繩子,確定不會爬到一半斷掉,「我先爬,然後你在底下推,我在上面拉,這樣浩浩才能爬上來。」
「你說真的嗎?」
「既然都來了,當然是真的。」翊捷不耐煩地回答,同時抓起繩子,開始尋找壁面上可以施力的地方。
「你真的還要爬嗎?」家駒用力地推了推浩浩的屁股,努力地將浩浩頂高,好不容易終於浩浩終於夠到翊捷,馬上被翊捷往上抓。家駒放開手之後低頭去看腳底下,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只差幾步就完全爬到山頂,他沒想到他們竟然也能爬到這裡了,而且靠的只是普通運動鞋,連手套都沒有。
「就剩一小段了,當然要爬。」翊捷伸出手去抓他,「上來吧。」
「嗯。」家駒一手拉著翊捷的手,另一隻手拉著繩索,也爬上了頂端。從他們站的位置可以看到海邊,在陽光下顏色接近純白的沙灘上—個人也沒有。
他好像以前也有看過……
「如何,景色不錯吧?」翊捷抱著浩浩靠著巖壁坐下。
「很棒。」寬廣的視線讓他感覺眼前的景象向四面八方展開來,心裡累積的壓力和沉重也都散開來了。難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要去郊外散心。那些宣傳手冊雖然寫得很八股但好像也是有點道理,他現在就覺得舒服多了。
「我就說吧。」翊捷抱著浩浩笑著說,「浩浩喜不喜歡?」
「喜歡。」浩浩大聲地說,可是完全不敢住底下看,縮在爸爸的懷裡,偶爾探出來一點點,用偷瞄的方式住下看。
「浩浩怕高嗎?」
浩浩在翊捷懷裡點了點頭,小小的手緊緊地抓著爸爸的衣服不肯放開。
「翊捷,我們以前來過這裡嗎?」家駒總覺得這裡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我們常常到海邊來玩,我有點記不得了。」翊捷用有點懷念的語氣說,「有件事我印象倒是蠻深刻的。」
「什麼事?」
「好像是翡翠灣吧,那時候我和前妻在談離婚,心情差到每天都在辦公室裡擺很難看的臉,有個晚上還跑到淡水捷運站那裡去淋雨,你看不下去帶我去翡翠灣那裡。」
好像有點印象了。
他依稀記得他站在海浪裡,對著翊捷大聲喊……喊什麼他卻想不起來了。但他很確定自己好像找到什麼了。
「然後呢?」
「嗯?」
「去翡翠灣之後呢?」
「我不大記得了……」翊捷搖了搖頭,「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只是隨便談談,」家駒看著海岸,總覺得海裡可以找回他的記憶,「我們等一下去海邊玩嗎?」
「好啊,不過現在太陽快下山了,我們先去旅館可能比較好。」翊捷抱著浩浩站起來,「幫我們照張相,照完就該下山了。」
他們三個緊緊靠在一起,用相機拍了三個大頭,根本就看不出來是哪裡。家駒後來又替翊捷和浩浩照了一張,他自認替翊捷照得很帥,熱情地拿給翊捷看,可是翊捷卻只覺得很可惜浩浩不肯回頭看相機,反而是把臉埋在他的衣服裡。
下山了之後,他們又請路過的人替他們和禁止攀爬的告示牌—起照了張照片,在照片裡,翊捷、家駒和浩浩全都用一種惡作劇成功時的微笑看著鏡頭,而且笑得很得意。
吃過晚飯之後,翊捷和家駒帶著小翊捷想到海邊玩,沒想到走下去的路卻被擋住了。有個微胖的中年男子一邊抽煙一邊鎖上鐵門。
「晚上不能進去嗎?」家駒一臉失望。
男子的目光從家駒掃到浩浩,用—種很冷漠的語氣對他們說,「你們又不是情侶,晚上去海邊幹嘛?」
「情侶就可以嗎?」家駒不服氣的說,「我們也是……」
「看看海而已。」翊捷連忙打斷他的話,「這位大哥可以給我們一個方便嗎?」
中年男子狐疑地看了他們兩眼,最後冷冷地說,「不開放。」
說完之後就轉身離開,也不理會他們的叫喚。浩浩在中年男子的背後做了個鬼臉,「壞人。」
「算啦。」翊捷用—根手指擋住浩浩的嘴。但他還沒有說完,中年男子的聲音又傳了過來。
「哼,死同性戀。」中年男子用的是在背後說別人壞話時的語氣,但卻故意說的很大聲讓三個人聽見,根本就是故意要他們聽見。
「翊捷,我可不能就這樣算了。」家駒在翊捷的耳邊低聲地說。
「你想幹嘛?」翊捷用疑惑地表情看著他,「你不要給浩浩壞的示範。」
「你剛剛已經給浩浩示範一次了。」
「我哪有?」翊捷愣了一下。
「嗯哼,禁止攀爬。」家駒刻意把禁止兩個字講得又慢又清楚,彷彿是怕翊捷沒有聽見,還特別又重複了一次。
「……好吧,我不會阻止你,不過也不會幫你。」翊捷歎了口氣,「你被抓到警察局不要把我抖出來。」
「放心,我—定會把你抖出來。」家駒露出惡作劇的微笑,跟在中年男子的身後往他們吃飯的地方走。
沒走多久就看到一間賣各種泳衣、浮板、潛水鏡、還有各式各樣飲科和小吃的雜貨店,翊捷注意到每一樣東西都貴死人。
家駒慢慢地走過去。
「你想幹嘛?」中年男子一邊警戒地看著他們,一邊把店門關上。
「沒有,路過而已。」家駒聳了聳肩,轉過頭對翊捷和浩浩說,「我們明天再過來好不好?」
「好啊。」翊捷點頭時睜大眼睛,他有點意外家駒什麼都沒做就要走了,仔細想想也覺得還是不要惹事比較好,所以沒有說什麼就牽著浩浩追上家駒。離開時,他特地回頭看了一眼占沙灘為王的雜貨店老闆,再轉回來觀察家駒,果然看到他預期中的奸笑,「你該不會真的想做什麼吧?」
「換成你不想嗎?」
「想和做是兩回事。」翊捷挑起一邊的眉毛,「你到底想做什麼?」
「晚上你跟我出來就知道了,要不要跟?」
「……好吧。」家駒刻意地賣了個關子,果然讓翊捷有點心癢,而且——有種做壞事的刺激感。
洗好澡的浩浩一沾到枕頭就馬上睡著了,翊捷苦笑地替兒子蓋上棉被,將自己丟進大沙發中打開電視準備享受台灣職棒的季後賽。
「那個有什麼好看的?」家駒露出無法理解的表情,看棒球不是看美國職棒大聯盟就好了嗎?
「不會啊,很好看。」翊捷轉到體育台,正好是興農牛和統一獅的第七場比賽。從領先、落後、追平,整個系列賽的精華幾乎都濃縮在這一場比賽裡了。
「你要看電視還是要和我出門?」家駒挑起眉。
「唔。」翊捷掙扎了一下之後就宣告投降,「跟你出門,你要出去多久。」
「不會太久,十五分鐘就夠了。」家駒看看時鐘,「不用把浩浩叫醒,我們一下子就回來了。」
「好吧。」翊捷看了看熟睡的浩浩,又看了看家駒,最後終於點頭。
兩個人穿上寬大的雪衣配上最普通的藍白拖鞋出了旅館往海邊走,走過馬路之前,家駒拿了塑膠袋在地上裝了不知道什麼東西,翊捷也沒有問。
有種不是好東西的預感。
他們住的那間旅館離海灘並不太遠,走了五分鐘之後就到了白天他們見到的小雜貨店旁,現在雖然鎖上了門和窗戶,可是還是可以看到裡面擺放的東西。
家駒將袋子裡的東西拿了出來。
「我的天啊。」翊捷用手摀住了嘴,那是白天浩浩和家駒拚命踩的牛糞,「你拿這個東西要做什麼?」
「惡作劇。」家駒隔著袋子,把牛糞往玻璃窗上塗。
「冤冤相報何時了……」翊捷搖頭苦笑。
「要是換成你會怎麼做?」家駒停下了手邊的動作,轉過頭去看他。
「換成我嗎?」翊捷看了看那袋牛糞,又看了看小雜貨鋪,「我會把牛糞塞進他的鑰匙孔裡。」
家駒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馬上動手把牛糞塞進鑰匙孔裡,「……這個主意真不賴。」
「……早知道我就不說了。」
「我是真的認為你這個主意不賴。」家駒塞好之後就將整袋的牛糞丟進木麻黃叢裡,拿起手來聞了一下,並沒有聞到牛糞的味道,倒是有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家駒抬起頭來對翊捷說,「我要到海邊洗手。」
「這只是借口吧。」翊捷心想,去海邊才是你的目的吧,洗手只不過是順便。
「定義問題咯。」家駒眨了一下眼,「你到底要不要跟我去。」
「要,」雖然說不要,可是翊捷終究不放心家駒—個人,還是跟了過去。
他們沒有選擇走較彎曲的道路,而是越過一大堆木麻黃,走最短的捷徑滑到海灘上。幸運的是那天浪不大,浪潮來同升降安靜的沒有大多聲音,潮水爬上沙岸,留下一道痕跡之後又隨即消失。
他們特地挑了離有海防守備的地方比較遠的海灘散步。
家駒和翊捷環顧四周,他們都未曾在夜晚拜訪過大海。在冬天的寒風之中兩個靠在—起,脫下鞋子在海邊步行。
海水的溫度比起冷空氣要溫暖的多了,在月光下,沙粒的顏色幾近純白,在他們眼前閃閃發光,簡直就像是在拍電影一樣的景色。
「好美。」翊捷輕聲地說。
他不是一個有文學氣質的人,哈利波特大概是他對書籍的極限,魔戒的電影雖然好看但小說本身就讓他有些昏昏欲睡,更別提百年孤寂、戰爭與和平這些在最喜愛的書籍排行榜上總是占前幾名的世界名著。
但在這種氣氛之下,他覺得自己也可以寫出不難看的小說。
家駒抬起頭,沒有雲朵的天空只隱約可以見到幾顆星星。除了那些有名字有傳說的,其它都被月光掩去了色彩。
大部分的人和大部分的星星都和他們一樣平凡。
但是平凡也有平凡的美好。
現在他的生活平凡又幸福,讓他不想去回想過去的事。雖然那可能會成為他一輩子的陰影,但也許記憶越累積越多之後,過去的記憶就會變得微不足道。
他無法否認自己心中有些害怕,因為回憶之後他就不會再是自己。這是沒有辦法用邏輯去解釋的恐懼,現在的他想當只有這一小小部分記憶的自己。
因為他很想一直愛翊捷。明明才短短的一個月的時間,他發現自己已經愛翊捷愛到一個不可自拔的地步。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愛上的。可能是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一見鍾情,可能是和翊捷在一起生活的時候慢慢地產生了感情,也可能是在高雄父母家翊捷對他說再見時產生的感情,但最有可能的也許是感情來自這一點一點的累積。
甚至是包含了過去的感情。
雖然失去了記憶,可是感情仍然在他的靈魂。看到相同的人會感覺到熟悉,對同一個靈魂產生共鳴。他聽翊捷說過,自己在高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喜歡翊捷了,算一算才發現已經超過十年,他不知道自己已經愛一個人愛了這麼久。
再想一想等待翊捷發現自己也喜歡家駒也有七、八年的時間。原來,愛一個人可以等待這麼久。
他開始明白過去的自己很愛翊捷,但他還是會害怕。害怕當過去的記憶找回來之後,現在這個自己將不存在。他無法對自己解釋說,除了這一個月的記憶之外,其它的記憶也是屬於他。
他想拒絕過去的記憶,拒絕另一個自己。
家駒自顧自地想著的時候,翊捷卻停下了腳步,翊捷注意到家駒在想事情而分心沒聽他說話,就決定站在原本的地方,看著家駒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他不見了,像小學時常玩的遊戲,總有些人會悄悄地消失,悄悄地躲起來,等著別人去找他。
他想看看家駒什麼時候才會發現他。
家駒不自覺地越走越遠,等他發現身邊的翊捷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不見時才慌張的四處張望。
回過頭就看到翊捷站在他後方大約五十到六十公尺遠的地方。
海水爬上沙岸,蓋過翊捷的腳。
「翊捷?」
四下寂靜,只有海浪拍打的聲音在耳邊。
在這一刻,海浪的聲音好像變得特別大聲,風也吹得特別用力,他的聲音彷彿還沒有傳到翊捷耳中就消散了。
慌張的家駒正想要走到翊捷身旁時,翊捷卻揮手阻止他。
「怎麼啦?」家駒疑惑地看著翊捷,但翊捷只是笑著沒有回答他。
「我想起一件事了。」
明明不是太遠的距離,家駒卻覺得像是在很遙遠的空谷裡對話。
海浪的聲音和他心跳的聲音在那個時候都變得好大聲,他幾乎聽不到翊捷在說什麼,只覺得自己的心一直在跳,「什麼事?」
「三年前的夏天,我們……」翊捷將手圍在嘴邊,逆著風的方向對家駒大喊。
三年前的夏天……
家駒的腦海中忽然有好幾個畫面閃過。
那時候,浩浩才剛出生沒有多久,翊捷和他的老婆就在談離婚的事。翊捷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愛女人,而阿玫也發現自己好像並不瞭解翊捷。
他記得翊捷和阿玫吵了一架之後,在半夜一點鐘一個人坐在飄著雨的淡水漁人碼頭,呆呆地望著大海。
當他開車趕到的時候翊捷正站在離岸邊很近的地方,似乎隨時都會被風吹下去。
翊捷看到他的時候露出一種快要崩潰的微笑。
「家駒,我是不是很奇怪。」
「不,你和大家都是一樣的。」
「我好像並不喜歡阿玫,我好像不喜歡女人。」翊捷笑得有點淒慘,「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好像……好像……」
他知道翊捷要說什麼,可是他不知道該不該讓翊捷說下去。最後,他決定拉著翊捷坐上他的車,用不會出車禍、最快的速度飆到翡翠灣。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第一個就想到海邊,其實去哪裡都可以,可是在那一瞬間他只想到他們高中時常去的西子灣,想起他們一起釣魚的事,想起有一次在海邊——那一次浪很大,他卻站在海水裡對翊捷告白。
可是浪太大了,一下子就把他的話淹沒,最後當然是沒有告白到,還吃了不少海水,翊捷衝進水裡救他,因為那時候的他還不會游泳。
也許是那一次的記憶太深刻了吧,所以他下意識地就載著翊捷又到了有沙灘,有海水的地方。
他偷偷的攀爬過欄杆,脫下了鞋子,腳踏進海水裡。
翊捷沉默了一會之後也脫下了鞋子,跟著他在海岸邊走。在炎熱的夏天裡,海水冰涼而舒適。他越走越深,水淹過了他的膝蓋,淹到了他的腰間。
「家駒,不要再走下去了。」翊捷有些驚慌地看著他越走越深。
「翊捷,你還記得我們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去西子灣玩嗎?」家駒對著翊捷說,海浪的聲音幾乎把他的聲音吃了進去。
「我記得。」翊捷笑出了聲,「你不會游泳,差點溺水。」
「幹嘛一直記得那些糗事。」
「是你自己叫我說的啊。」
「好啦,好啦。」家駒將手圍在嘴邊,逆著風的方向對翊捷大喊,「林翊捷,我……」
那天他對翊捷說什麼?
家駒搖晃著腦袋,想不起自己說過什麼。回過神來,翊捷仍然在對著他喊,海浪的聲音太大,距離又太遠,只依稀聽見幾個字,「你還記得……西子灣溺水。」
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有—聲音驅使他舉起手放在嘴邊,「你幹嘛老是記那些糗事啊?」
他看不太清楚,可是翊捷好像笑了,又對著他大喊,「你還記得你說過什麼嗎?」
「我說了什麼?」他好想知道自己那天說了什麼。
「你說……」翊捷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地說,「林翊捷,我愛你!」
林翊捷,我愛你。
我愛你。
聲音像是從海上傳來,不斷地在他的腦海裡迴盪。
他終於想起來,他對翊捷說——林翊捷,我愛你。
家駒猛然閉上眼。
一瞬間,好多的記憶流進他的腦海裡。他們帶著才一歲的浩浩去東京玩,在情人節的時候他們跑去吃遍某條街上的所有路邊攤,大學考試的時候,他要翊捷告訴他答案,高中的時候,他們無照駕駛被警察抓到,卻謊稱說是女朋友住院很緊張……
他並沒有被記憶淹沒,因為二十八年的記憶不是馬上都被想起,而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變成他的一部分。他已經無暇去想是否要接受這些記憶,因為這本來就是屬於他,只是忘了要怎麼打開鎖住這些記憶的鎖。
原來,這就是記憶的鑰匙。
而所有的記憶就像是不小心翻倒舊相本—樣,一一攤開在他眼前。
「那時候,我一直沒有回答你。」翊捷又再一次圈起手,家駒抬起頭看著他。
要回答什麼?
翊捷已經說過這句話無數次,但他一直沒能在那個時刻回答家駒。深吸了一口氣,將這輩子所有的勇氣全部用在這—刻——
「蔣家駒,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