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拒絕了轉調大陸或是澳洲的要求,接著在經理的驚愕之中放下辭職信。
公司裡的任何一個同事聽到他的回答都會覺得他一定是瘋了——為什麼會不想陞官?但翊捷覺得現在的自己心中有一些更重要的事。如果在幾個月之前他也許不會有這樣的勇氣,但現在覺得有某種力量支持著他這麼做。
「為什麼你想辭職?」經理把辭職信推回翊捷的面前。
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寧可辭職也不接受調升,這太不可思議了。他回想自己被調大陸時的情形,老婆不但沒有反對反而很贊成,頂多只是事前和他協議如果到時候他在大陸那邊外遇的話要怎麼辦之類的。
「因為我不能去大陸。」
「你現在單身吧?我知道你是同……呃,我真的對同性戀沒有歧視。」
「不,我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
「我不知道你有兒子……等等,你有老婆?」經理張大了眼睛看著翊捷,他以為同性戀都是不結婚的……或者說是沒有辦法和女人結婚。
「我結過婚,不過現在離婚了。」翊捷微微一笑。
「喔。」經理有一種快要昏倒的感覺,可是還是努力想要說服翊捷,「就算你是為了兒子也好,但去大陸回來之後是你可以進入管理階層,你真的不考慮嗎?」
「我想公司裡大部份的同事都會想要這個機會,經理你可以考慮比我更好的人選。」
「翊捷,你千萬不要把這件事想成我是聽到那些流言蜚語才選擇你,我們評估過去大陸接任組長的三個候選人,一個是你、一個是阿盛、另一個是研發部門的人,結果是你最適合。最近在你部門裡傳開的流言只是提早要你過去大陸的時間,我希望你不要為了感情而放棄往上升約機會。」
翊捷看著經理搖了搖頭,「抱歉,我還是不接受這個調職的命令。」
「調去研發部門呢?」經理決定退一步。
「研發部門的工作時間太長了,我沒有辦法。」
「……翊捷,你要想一想,雖然你可能覺得無所謂,但你原來的部門裡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接受你是同性戀的事。你也為我想一想吧。」
「以前的我大概會被說服吧,但現在的我想留在台灣。」翊捷將辭職信推回給經理,「為了不替公司帶來困擾,我會辭職。」
「難道對你來說還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嗎?」
「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兒子。」翊捷又在心裡補了一句,不過兒子只佔了一半,另一半是家駒……
「好吧,如果你這麼決定的話。」經理歎了一口氣,「但公司不會發給你資遣費,因為是你自己遞辭職信。但是……你若是能待到一月底,你剛好可以拿到股票,順便可以把工作結束或是交棒給新人。」
「當然可以。」
「我也可以替你寫推薦信。」經理歎了口氣之後收下了辭職信,站在公司的立場是不希望失去貴重的人才,但站在他個人的立場還是希望翊捷去其它公司之後有更好的成就。
「很感謝您過去幾年的照顧。」
「我是沒有照顧到你啦……」陳經理伸手搔了搔頭,但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翊捷打斷。
「不過,我這幾年加起來還有大約七十幾天的年假沒有休到。」
「咦?」
「是的,我想請假到一月底。」翊捷對他笑了一笑,用一種感謝的心情向經理點頭之後轉身離開。
「喂,等一等……」經理愣了一下之後站了起來想追回翊捷,但他追了門口只看到翊捷搭了電梯往地下一樓去。
***
家駒在煎蛋的味道中醒來。
時鐘指示的時間是九點三十分,翊捷應該去公司上班,浩浩也應該去上學了,為什麼還會有蛋餅的味道?
他爬下床,在身上披了一件襯衫當作外套。
他仍感覺得到昨天晚上他用自己的手留住的溫度。很多書裡都寫著情侶在做愛之後感覺到空虛,但他只感覺到某種東西將他的空虛填滿。即使翊捷已經不在身旁,他還是覺得翊捷的愛在他的身上並沒有離去。
他真的不知道擁抱另一個男人的感覺會這麼好,而且透過那種形式他們交換了靈魂的一部份。這樣的說法聽起來也許有點噁心,但除了這麼肉麻的句子之外他也想不到更貼切的形容方式。
當他走出房間時,透過窗戶照射在客廳地板上的冬日陽光特別的溫暖。
記得高中宿舍的窗戶正好是面向陽光的那一側,所以每天早上他們都會在刺眼的眼光中醒來,帶著睡眼惺忪的表情去上課。高中三年家駒一次都沒有遲到過,但那並不是因為他是個準時上課的好學生,只是他跟翊捷住在一起,翊捷總是會死拖活拉,硬是要把他從床上拉起來一起去上學。
因為不忍心看翊捷總是對他的賴床大驚小怪,還是勉強自己起床了。
「……咦,我竟然還記得這些。」家駒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竟然記起這些事。
但他確定自己並沒有恢復記憶,因為他想不起來和父母生活的過去,也想不起來工作上的事,只是偶爾會在某些情境之下勾起一些片段的記憶。
想起來的那一瞬間他彷彿不是自己,好像有另一個家駒在他的體內。
不,這應該是他的錯覺吧,不可有另一個家駒。
不,你遲早會想起來過去的事,等你想起來之後現在這一切又會變得微不足道了。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腦中提醒他。
不,我才不是微不足道。
這個想法——過去二十八年的家駒醒過來之後可能會殺死只有三個星期生命的家駒——讓他有些害怕。這三個星期的事變得微不足道是否代表現在的他已經死去了呢?隨時可能會被「殺死」的想法讓他抗拒去記起過去的事。
家駒剛力地甩了甩腦袋,想把這些惱人的事全都丟到腦後。他也許根本就不會想起過去的事啊。
正好從廚房傳來杯盤碰撞的聲音,家駒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一探頭進廚房就看到穿著圍裙、正在煎法國土司的翊捷。
「你不是去上班了?」
「我正在休年假,不過只休到一月。」翊捷笑著說,「一月之後我就要辭職了。」
「什麼?」家駒愣了一下。
「正好可以休息一陣子。」翊捷把煎好的法國吐司放在桌上,「不是有人說過人生需要給自己一個假期嗎?」
「那是我自己胡謅的吧。」
「啊?」翊捷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我剛剛說了什麼。」家駒看著翊捷,剛剛那些話根本沒有經過思考就脫口而出,家駒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你說那是你胡謅的。」翊捷愣了一下,「我以為你不記得那件事了。」
「我說過?」
「你說我是工作狂,叫我不用工作過度早早就掛了。」
「我是什麼時候說的?」家駒有一種暈眩的感覺,他隱隱約約可以聽見自己用帶著諷剌的聲音對翊捷說這麼愛工作小心早死喔。
是在翊捷還沒結婚,剛開始工作時說的。心中的聲音又再次響了起來,那種帶著嘲諷意味的說話語氣讓家駒很陌生卻又熟悉。
「在我結婚之前吧,記不得了。」翊捷一邊脫下圍裙一邊回憶,「怎麼啦,你該不會想起來了吧?」
「……好像有一點。」家駒抬起頭來看著翊捷,「我覺得好像有兩個我。」
「啊?」翊捷露出疑惑的表情,完全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但看到家駒皺起來的眉頭大概知道事情不太妙,「你說兩個你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知道。」家駒搖了搖頭,坐在餐桌旁用一種無助的表情抬頭看著翊捷,「我不知道另一個我是誰,可是我覺得自己快崩潰了。一個我有二十八年的記憶,另一個我只有三個星期的記憶。」
「家駒……」
「那是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嗎?」
「不,那都是你。」
「翊捷,我真的很愛你。」家駒看著翊捷,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恐懼出現在他的眼底,他害怕自己——現在這個自己——會失去翊捷,「可是卻開始害怕,怕你愛的是過去的我,並不是現在這個我。」
那是過去的家駒不會有的脆弱,至少翊捷從來沒有看過那麼脆弱的家駒。他半跪在家駒的身旁,讓家駒將頭埋進他的肩膀裡。
「家駒,我愛的是你。」翊捷輕聲地在他耳邊說,「不管是過去或是現在,我愛的都是你。」
「我不知道自己會害怕。」翊捷感覺到肩上有一股涼意,是家駒哭了嗎?
他不知道家駒也是會有眼淚的。
也許是家駒一直隱藏在心裡的那一部份,只是被隱藏在心裡的最深處,直到失去了記憶才出現在他的面前。
他之前一直都沒有想過,但也許他們真的該認真地去面對這個問題。
翊捷輕聲地說,「……我們去看醫生好嗎?」
家駒微微地點了點頭。
翊捷抱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知道在家駒的心裡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只知道他不能再失去家駒一次,僅管現在的家駒和過去的家駒已經完全不同。
***
那是一個比他的年紀大三輪以上的老醫生,翊捷當初發現自己是同性戀很煩惱的時候也來找過他。據說,他是從英國留學歸國之後開始執業,現在是半退休狀態只接受一些過去的朋友或是病患轉介過來的病人。
老醫生的家裡亂七八糟到一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唯一的例外是光亮清潔的診療室。家駒很肯定老醫生一定沒有結婚,不然有哪個女人可以容忍這麼髒亂的房子,和這麼髒亂的丈夫。
「請坐。」醫生讓家駒坐在舒服的椅子上,詳細描述他有什麼困擾。
「我常覺得自己的心裡住了兩個人。」
其中一個是過去的自己,收藏著很多照片、有很多朋友還有很多故事。另外一個是現在的自己,像一張白白的紙,等著畫上圖畫,染上顏色,寫上文字。
兩個自己都想佔領這個軀殼。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太小了——就算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還是住不下兩個人。所以,過去的自己會在某些時候突然冒出來,現在的自己則會在大部份的時間裡主導這個軀殼的行動。但這兩個人有太多的不同點,過去的他好像會抽煙,現在他卻不喜歡煙的味道,過去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工作,現在的他什買麼想不起。
在他心中的這兩個人仍乎很難共存。
唯一幸運的是兩個「家駒」都很愛翊捷。雖然一個是喜歡翊捷很久很久,一個才剛開始喜歡,但他們同樣不想失去翊捷。
「翊捷是你的男朋友?」醫生一邊做筆記一邊問。
「呃……」家駒搔搔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比較好,萬一回答說『是』,這個醫生會不會叫他來做心理治療啊?
「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叫你做心理治療,同性戀不是一種病。」老醫師的目光從泛著油光的眼鏡後面穿出,彷彿可以看見家駒心裡的想法,「翊捷以前有來找過我,我也知道他的情況。」
「喔,他是。」
「只有關於翊捷的事才會想起來?」
「差不多都是,想起來的時候我好像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嗯……」醫生在紙上不知道書寫什麼,家駒有一種想探頭過去看的衝動,但他每一次靠過去,醫生就會用拒絕的微笑讓他停住動作,「會頭痛嗎?」
「倒是不會。」
「有失去意識嗎?」
「也沒有。」
「你提到是在車禍之後才有這個現象,醫院檢查時腦部有受傷嗎?」醫生左看看、右看看,好像在檢查家駒有沒有哪裡受傷。
「有輕微的腦震盪。」
「最近有去檢查嗎?」
「有,不過沒有問題。」
「嗯,嗯。」老醫生又在紙上寫了一些東西,「好了,我想你不需要藥物的幫助,也許是因為有些壓力。」
「壓力?」家駒回想起自己這三個星期,根本就沒有什麼壓力。幾乎都是快樂的生活,頂多只有回父母家裡那一段時間很不快樂而已。
「對,壓力。」老醫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你的大腦正在重組你過去記憶,慢慢地你就會想起來,這些和你現在的記憶有些衝突。」
「我不太懂,那兩個人都是我嗎?」
「簡單一點講,並沒有兩個人的存在。應該是還沒有完全找回來的回憶對你造成了一些影響,雖然我之前沒有見過這種案例,大概是因為想不起來的記憶變成陰影、創傷或是壓力,讓你認為有另一個自己。」
「……醫生,你講的我完全聽不懂。」有關壓力、回憶之類的詞彙讓家駒有種頭暈的感覺,「反正我沒事就對了?」
「基本上是,至少不算太嚴重。」醫生聳了聳肩,「你只需要給自己一點時間,或許可以度個假。」
「度假?」家駒微微點了點頭,腦海中浮現了白色的沙灘,還有帶了海水鹹味的空氣。他曾經和誰去海邊度假吧?
「想起什麼了嗎?」老醫生注視著家駒。
「海邊,不過我不知道是哪裡的海邊。」
「也許你該考慮到海邊度假。」老醫生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開始和家駒閒聊,「我知道墾丁有一個不錯的地點。」
「醫生也喜歡海邊嗎?」家駒有些訝異。
「是啊,我和我的情人是在海邊認識的。」老醫生低著頭,目光越過眼鏡的上緣,說話時的語氣帶著溫和的笑意。不知道是刻意營造還是老醫生本身就有這樣的特質,家駒從老醫生身上感覺到了親生父親沒有的父親感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的年紀比現在的你們小多了,還是個念大學的孩子。」
「大學生已經算是大人了吧。」
「他和我年紀差了快三十歲,算起來應該是和我兒子差不多大。他還是翊捷的同國中的學弟。」老醫生笑著對他說。
兒子?學弟?
家駒覺得有些暈眩。這個世界上的同性戀會不會太多了,還是那麼剛好全都集中在他們的身邊,「醫生是……」
「你要問我是同性戀是吧?」老醫生挑起一邊的眉毛,「我的確是。不過是在我妻子去世之後才發現。」
「醫生結過婚?」
「不然我兒子是怎麼來的?不過,我妻子和當時才五歲大的兒子在二十幾年前就去世了。」老醫生看了看眼前的鐘,從家駒進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鐘頭,「時間到了,如果一個星期之後你還有同樣的煩惱就再和我約個時間。」
「謝謝你,醫生。」家駒站起來走到門邊,手搭上門把的時候忽然回過頭,「醫生,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
「可以啊。」老醫生正在櫃子裡找東西沒有回過頭。
「醫生你會幫助我和翊捷是因為我們和你也一樣嗎?」
老醫生轉過頭來看著他,用一種很微妙的表情看了家駒好一會兒才說,「……不,那是因為我是個醫生。」
***
「度假嗎?」翊捷抱著已經在他懷裡睡著的浩浩,一邊看電視一邊和家駒聊起有關老醫生的事,「那也不錯。」
「他勸我到海邊度假。」
「海邊……」翊捷露出了苦笑,現在可是十二月底——也就是會有寒流來襲的冬天,什麼樣的人會想去海邊度假,去泡溫泉還差不多,「你真的確定你要在這個天氣去海邊嗎?」
「應該沒關係吧?」家駒聳了聳肩,「還是由你決定好了。」
「如果你這麼想去的話,去海邊也沒有什麼不好。」翊捷聳了聳肩,「我今天早上到一家公司面試,情況看起來不錯,他要我馬上去上班。」
「所以你明天就要開始上班了。」
「我說了我必須在原來的公司待在一月底。」
「老闆不覺得奇怪嗎?」
「他們沒問。」翊捷搖了搖頭,電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翊捷反射性地拿起話筒,「你好,我是翊捷。」
「翊捷,你還記得我嗎?」電話的另一端傳來的女性聲音。
翊捷先是遲疑了一會兒,後來才想起那是他前妻的聲音,「是你啊,有什麼事嗎?」
「我想見浩浩。」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好像是在哭,翊捷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一方面是覺得自己和前妻之間的關係變得太過複雜,因使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的聊天,另一方面則是他和前妻分開很久了,幾乎無法想像她是因為什麼而哭泣。
「你現在要來看浩浩?但是還沒有到探視孩子的時間……」
「我知道,可是我現在非見浩浩……還有你一面不可。」雖然因為哭泣而有濃濃的鼻音,可是聽起來她的語調卻不像是很難過的樣子。
「為什麼?」翊捷疑惑地問,「想要見浩浩我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想見我。」
「因為我要結婚。」
「……是喔,恭喜。」三年前離婚的時候,他以為自己一定不能接受她和另一個男人的結婚,可是現在聽到了他反而一點也不難過,相反的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也許是因為翊捷認為自己傷害到她了吧。
「謝謝,我以為你會很不高興。」
「我應該要很不高興嗎?」
「應該說我希望你會不高興吧。」電話另一頭傳來前妻的苦笑聲,但翊捷還來不及開口她就接著說,「我和我未來的老公約定不再來看浩浩,而且,結了婚之後我們就要搬去美國。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見你和浩浩的理由,請你答應讓我見浩浩。」
「是誰啊?」從一旁走過來的家駒從翊捷的懷裡接過浩浩,「我幫你抱一下。」
「我的前妻。」
「咦?」家駒的表情在一瞬之間變得險惡,有很多壞的想法和惡意的念頭在腦海中不停打轉,「她打來做什麼?」
「見我兒子,你先別說話。」翊捷對家駒比了一個安靜一點的手勢,又把注意力轉回電話上,「好吧,什麼時候?」
「現在可以嗎?」
「咦?」翊捷嚇了一跳,「你現在在哪裡?」
「我在你家的門口,管理員還認得我。」
翊捷走到門邊,透過門上的小孔,看到了一個幾乎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變的女人。
當然,她也沒有哭。
***
由於天氣還不錯,家駒就帶著浩浩到公寓對面的公園玩。翊捷和前妻則在一旁聊天。
「浩浩,丟過來給我。」家駒蹲著對浩浩揮手。
好幾天前家駒就把停車場的棒球手套拿出來整裡,等浩浩下課之後再到公園去玩傳接球的遊戲。當然,以浩浩的年紀不太可能把球直接丟進家駒的手套裡,所以是用丟保齡球的方式讓球在地上滾。
翊捷的前妻曾試圖想要和浩浩一起玩或是說話,但浩浩卻因為怕生而躲到家駒的背後。這讓家駒的心裡有點小小的得意,翊捷只能苦笑地看著前妻尷尬的表情。
這也難怪。在他們離婚後的這三年來,她只有每年的聖誕節會來看浩浩,通常待不到一小時就又匆匆離去。對浩浩來說,這個戶口簿上的母親可能還不如住一樓的王奶奶來得熟悉。
「我可以坐這裡嗎?」前妻對翊捷所坐的公園長椅另一端指了指。
翊捷點了點頭,「黃小姐……」
「真不是普通的生疏。」前妻看了翊捷一眼,「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叫我阿玫好了。」
「這樣子叫可以嗎?」
「嗯?」
「你的未婚夫那邊不會怎麼樣?」
「沒關係,他不會叫我阿玫。」
「……阿玫,你感冒了嗎?」他剛剛接電話的時候總覺得她在哭,可是實際見到面之後好像又沒有什麼事。
回想起來,他其實也沒有看阿玫哭過。
「是啊,天氣變得太快,一下子就感冒了。」阿玫吸了吸鼻子,「借我衛生紙。」
翊捷摸了摸口袋,只有一條手帕。他沒有多想就把手帕遞了過去,阿玫也不客氣地用手帕擤起鼻涕來。
他們兩人之間好像變得很生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開始談話,翊捷小心翼翼選了一個最普遍也最沒有個性的問題開始聊天,「你最近過得好嗎?」
「很好啊,比和你在一起好……啊,不好意思,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傷心吧?我看你過得也比和我在一起好。」翊捷聽到她這麼說也只能苦笑。阿玫轉過頭去看了在一旁玩得很開心的家駒和浩浩一眼,帶著嫉妒又羨慕的語氣對翊捷說,「他和浩浩的感情真好。」
「那是因為……」翊捷本來想說那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盡一個當母親的責任,可是話到了嘴邊卻又吞了下去,他覺得自己並沒有資格責怪她,因為他自己也得負一些責任,「浩浩和他很合得來。」
「看來也是這樣,我實在不喜歡小孩子,他們太難懂了。」前妻和翊捷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一邊看著家駒陪浩浩玩一邊說話,「你知道我要再婚的時候並沒有難過,是因為三年的時間太久了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難過,不過,三年啊……感覺好像一轉眼就過了。」翊捷感慨地說。
想想,只有三個星期就足夠讓他的心情像是洗三溫暖一樣,接受家駒失憶的事實,面對家駒可能離他而去的不安,然後發現家駒依然愛他。更別提在三個星期裡他從部門裡最被看好的員工之一到辭職的失業工程師。
三年時光應該長到足以發生很多事,但她的樣子讓他覺得這三年彷彿只是一眨眼的事,所以她一點改變也沒有。依然喜歡高到大腿的靴子,紅、黃色系的衣服,甚至連她的臉都和三年前一樣。唯一改變的大概只有她臉上的表情——三年前去離婚時心碎的表情已經找不到了,現在的她看起來很幸福。
「的確過得很快,你最近都在做什麼?」
「還在原本的公司工作,不過很快就會辭職……呃,實際上我已經辭職了。」翊捷苦笑著回答,「你要幫我介紹工作嗎?」
「如果你想做化妝品專櫃小姐的話。」
「呃,我想不必了。」
「我想也是。」阿玫轉過頭來審視他的衣服,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整整看了三遍才搖頭,「你還是一本正經的老樣子,真是死板的衣服。」
「是嗎?」翊捷看看自己身上的襯衫和西裝褲,應該很得體,而且他沒有打領帶應該不至於太拘謹吧,「三年的時間還沒有長到讓我改變原本的品味。」
「我倒是希望你改變一下。」阿玫苦笑了一下,「你還是把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嗎?」
「是啊。」
「……我以前就覺得你真是了不起,為什麼可以在沒有溫度的地方生活呢?」阿玫搖了搖頭,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
「我覺得我那間公寓很溫暖。」翊捷用不明所以的表情看著她,但阿玫只是揮揮手告訴他別再說了,翊捷只好換個話題講,「談完我的事,你這三年來過得如何?」
「對我來說,這三年唯一的感覺就是很長。長到你對我毫無感覺,浩浩也和我不親近了。其實我也是個虛榮的女人,總希望你會對我要再婚的事情有點表示,最好是覺得不想把我讓給別人。」阿玫笑了笑,轉頭看向翊捷,但他只是勉強地扯動一下嘴角,尷尬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雖然早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但實際上聽到你和我恭喜還是有點難過。不過我結婚之後就要移民去美國,也許這樣比較不會傷心吧。」
「……三年前我的確有這麼想過,你要是和別人結婚我一定會殺了那個人。」
「真的?我真高興你還有一點愛我。」前妻的眼睛亮了起來,她說完又轉過頭去看家駒,用一種酸澀的語氣說,「雖然我到現在還覺得輸給這個人很不甘心。」
「嗯……」
「像只大熊一樣的男人到底哪裡好了?又不溫柔體貼看起來又笨。」阿玫皺起眉頭,「如果是你那個同事阿盛我也許還能接受。」
問題不在這裡吧?翊捷在心裡想著。
也許他們不能在一起就是因為他們老是找些奇怪的借口把話題岔開,在他們是朋友的時候這麼做當然沒問題,也很快樂。但是在一起生活是沒有辦法找借口,他們必須要找可以一起生活下去的方式。
而他們找不到。
「他是笨了點,不過人還不錯。」翊捷苦笑著回答她。
「情人眼裡出西施,對你來說他大概什麼都好吧。哎,這個話題真無趣。」阿玫站了起來,看到公園的對面有一家便利商店,「我要買咖啡,順便買點東西給浩浩,你要不要一點什麼?」
「不用了。」翊捷搖了搖頭,看著阿玫—邊看錢包一邊向便利商店走去。他已經想不起來和阿玫在一起是怎麼樣生活了。
家駒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他的背後,在阿玫一轉過身就突然用手環住翊捷的腰際,嚇了他一大跳,「我好嫉妒。」
浩浩坐在公園的沙堆裡玩,並沒有注意到兩個大人正貼在一起做讓人臉紅的事。不過,即使看到了浩浩大概也不懂吧。
「她也許再也不會和我們見面了。」翊捷不安地看了看周圍,「你不擔心我們被鄰居看到嗎?」
「誰會在非假日這麼有空,這裡白天根本沒有人會過來。」家駒輕聲地在翊捷的耳邊說,像是小狗—樣的在他的肩上摩蹭。感覺到溫熱的氣息貼在背後和耳際,透過衣服和皮膚傳進了他的心底。
看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忍不住就有一種想要緊緊抱住翊捷的衝動,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心胸狹窄到連一個「前妻」都容不下。
也許是因為他真的愛上翊捷了吧。
不只是喜歡,不只是想和翊捷永遠在一起,而是想要親吻他、抱他、確定翊捷也愛他。只有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開始懂得什麼叫做嫉妒、什麼叫做羨慕,才會知道自己原來也只是一個平凡人。
雖然他本來就很平凡了。
「說的也是。」翊捷也笑了,他轉過身來捧住家駒的臉,「不用擔心,我愛的人只有你一個。」
「可是我還是會害怕,還是會嫉妒,特別是那個女人又是你前妻的時候。」家駒故意用嘴唇碰了一下翊捷的臉頰,假裝那是一個吻,「怎麼樣?」
「嗯……」翊捷笑了出來,「我不知道你也是會嫉妒的。」
「我以前不會嗎?」
「大概是你以前藏得太好了。」翊捷將家駒的頭拉近自己,「剛剛那個吻真遜。」
「啊?」
家駒還來不及開口,溫熱的觸感就貼上了他的唇。
微微地刺痛感摩擦著翊捷的臉頰,沒有刮乾淨的鬍渣平常看不出來,可是接吻的時候還是會感覺到。和家駒接吻當然跟和女人接吻不一樣,可是他比較喜歡吻家駒的感覺。他不否認女孩子光滑的皮膚很好觸摸,但他想吻的卻是另—個男人。
他們吻得熾烈,緊緊地交纏一起不肯放開。
翊捷緊抓著家駒後腦勺上的頭髮,他沒有用力拉扯,只是讓髮絲纏繞在他的手指上,—圈一圈、一層一層,彷彿要將家駒的靈魂纏繞在手指上。
兩人沉浸在唇齒交纏之中久久無法抽離自己,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幾乎不能呼吸,可是卻不肯分開。
「唉呀。」
聽到聲音兩個人才嚇一跳連忙分開。
有一種國中生在下課後的教室裡第一次接吻被老師抓個正著的感覺,翊捷的臉微微地泛紅,家駒則是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表情。
「你們啊……」阿玫左手提著裝熱咖啡的袋子,右手拿著要給浩浩的冰棒,用一種想笑的表情看著兩個人的反應。她訝異地發現自己可以這麼自然地看待這件事,而且還覺得這畫面有一點好笑——兩個大男人前一秒還吻得渾然忘我,下一秒鐘卻開始臉紅。她用一種帶著戲謔意味的語氣說,「竟然讓我看到這種畫面,真是過份。」
「抱歉,我不是故意……」翊捷努力地想解釋什麼,可是想了半天卻想不出任何一句話來辨白。不是故意?可是這也不能說是個意外吧。說他們接吻沒有特別意思?只有白癡才會看不出來有特別的意思。
事實上,好像也不需要特別解釋。
「放心,我不會因為一個吻就想不開潑你硫酸。」阿玫從袋子裡拿出咖啡,一抬起頭就看到翊捷和家駒露出驚恐的表情。剛剛的保證好像是反效果,不但沒有讓兩人釋懷,還讓他們更擔心了。
阿玫搖了搖頭,決定什麼都別講還比較好,她講話很容易越描越黑,還是不講比較好。
她拿著冰棒蹲在浩浩的面前,盡可能地用親切的語氣對浩浩說,「浩浩喜歡冰棒吧?這個給你。」
浩浩沒有馬上接過來,相反的卻一臉疑惑不知道該不該拿。他抬起頭來,用一種期待的表情看著翊捷,無聲地詢問能不能吃。
「浩浩可以拿。」翊捷點了點頭,浩浩才怯生生地從阿玫手中接過冰棒,一拿到就跑向翊捷和家駒的方向,躲在家駒的背後看阿玫。
阿玫想笑卻笑不出來。
什麼感情都一樣,沒去經營的話,不管血緣上不可否認的親情或是曾經有過多親密的感情,全部會一一遠去。
「我也該走了。」
「這麼快?」翊捷吃了一驚,從阿攻打電話給他到現在還不到一個鐘頭。她甚至還沒有真正抱過浩浩。
「差不多了,看到你們我也比較安心了一點。」阿攻頓了—頓又說,「以前我老是覺得你對不起我,但是我答應了他的求婚之後,總是會覺得是我對不起你。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知道我太多心了,你是到哪裡都能長得很好的雜草。」
阿玫說完家駒就笑了出來,看著身旁的「雜草」。翊捷的表情則因為尷尬而扭曲,因為這個形容方式還真的有點奇怪,「呃……」
「我去美國之後會寄信給你,過年的時候就不用寄賀卡了,我老公可能會吃醋。唉,想到以後都見不到你們還真的有點感傷。」
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翊捷對阿玫說,「如果……如果你想見浩浩,任何時候都可以打電話找我。」
「不用了,我覺得浩浩需要的是你和那個人,我對他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阿玫聳了聳肩,看了一眼又和家駒玩起來的浩浩。
「你畢竟是他媽媽。」
「也許是吧,啊,是戶口名簿上的媽媽沒錯,不過不是實際上的。」阿玫聳了聳肩,「我得走了,很多事要忙……對了,我有件事對你說,差點忘記了。」
「什麼事?」
「我想了很久,但是到現在還是沒有辦法接受你是同性戀這個事實,我想我也永遠沒有辦法用公平的眼光去看同性戀。」阿玫頓了一頓,抬起頭正好看到翊捷臉上的尷尬。她又接著說下去,「離婚的時候你說你曾認真地想要喜歡過我,我一直在想我自己。最近,我發現我還是有喜歡過你,雖然那只是喜歡但不是愛。」
她發現自己愛的並不是林翊捷這個人,而是「全班最帥的男生」,「成績優秀又會畫畫」這些頭銜或是名聲,剛好她又很喜歡翊捷,但是當一個好朋友、好兄弟……絕不是真正的愛情。
「那你現在……」
「我現在只希望你幸福。」阿玫輕聲地說,「畢竟我『好像」愛過你,不管你喜歡的是女人、男人還是貓狗都沒關係,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
翊捷沉默了幾秒鐘之後輕輕地點頭,「我現在很幸福,我也希望你幸福。」
阿玫微微的揚起嘴角,舉起手對他說了再見。那一瞬間,翊捷覺得這並不只是向她說再見而已,也是向過去他們之間厘不清的關係做個結束。
浩浩抬起頭來就看到爸爸一臉複雜的表情,這和平常的爸爸很不一樣。那不是哭也不是笑,在他小小的心靈裡,那是無法理解的感情。
「把拔,那是誰?」浩浩指著親生媽媽問。
「那是浩浩的媽媽。」
「媽媽,媽媽?」浩浩看著阿玫走到路邊叫了計程車,他用力地揮手但阿玫沒有看到,他有點失望地抬起頭看著爸爸和叔叔,「媽媽是不是不喜歡我?」
「不,媽媽很喜歡浩浩。」翊捷笑苦對他說,「媽媽只是要去一個地方。」
阿玫不是不喜歡浩浩,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相處,雖然浩浩是阿玫生的,可是她已經有三年沒見到浩浩了。
「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很久才會回來。」翊捷蹲下來將浩浩拉近他,「浩浩是有媽媽喔,以後不要再和同學吵架了。」
「……浩浩不要媽媽。」浩浩搖了搖頭,對著翊捷和家駒說,「我只要有爸爸和叔叔,不要媽媽。」
翊捷和家駒對看—眼,沒有回答。
浩浩又繼續往下說,「我喜歡爸爸和叔叔,只要爸爸和叔叔就夠了,不要媽媽。」
「浩浩……唉,等你長大一點我再告訴你吧。」翊捷搖搖頭,心想著有一天得要好好的和浩浩解釋,只是不知道浩浩會不會懂。
也許,等到浩浩長大就會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