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顯並沒有沉沉睡去,靜靜聽著身邊兩個人沉睡的呼吸聲,他知道現在需要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了。初回京城,他本想做個普通人平靜度日,奈何時不我予,命運中與帝王之家相關聯的那條看不見的線又把他拉回了熟悉的權力爭奪中。與程令遐閒適共游的日子固然美好,可他知道,在他手牽著李忻恬出現的那一刻,自己就已為這樣與世無爭的歲月畫上句點。逃走的殺手必定已將消息傳回了李順處,忠親王很快就會知道,楚逸嵐或許也會知道。他單槍匹馬,僅靠一人之力帶著兩個武功低微的公子哥亂闖,危險可想而知。當務之急,是要送程令遐回唐門。然後,他會繼續賣力的去追求他的阿香,偶爾在閒極無聊的時候想起曾經有一個有著奇怪名字的朋友。
腳下的旅程原本就有盡頭,這樣結局從來都是必然,只是提前了數日到來而已。比起人生漫漫百年,無非滄海一粟而已。雖有遺憾,終會遺忘。只有對於過往的美好記憶猶如齒間遺香,蕩然心中。如此,他已無求。
「救……救我……」夢語的呢喃傳來,李顯睜開眼睛,循聲望去,姣好的雙眉蹙起在李忻恬的額上,幾聲輕聲的呼喊後,一切歸於平靜,他重又回到了夢鄉。
一時無聊的衝動收下他為徒,可是又該如何處置他呢?李顯知道,李忻恬真正想要的,是救回他的父皇,奪回屬於他的生活。從他堅毅的眼神深處他已知曉,唯有這個願望是這個徒弟決不會放棄的。他的心境,李顯並非不懂,可是以他一個小小孩童的力量,又能做些什麼呢?而自己,決不想幫他。
他要回去了,回去屬於他的世界。山野之間,藍天之下,碧水之濱,放開愛恨情仇的糾纏,在那個不需要名字的地方。十年的廣闊天地,他想把這些教會李忻恬,可是他不確定他想去體會。
「從今以後我當如當年那個人傳我武功一般,盡心教你……」話已出口,他絕不失言。如果李忻恬不肯隨他歸隱,那麼他會在那裡耐心等待,直到他想來的時候。如果不肯給自己機會的是他,那他只好守著諾言,一個人瀟灑度日。
想到生長的山林,李顯的心穿越了重重距離,飛回了那個平靜無波的地方,似乎明天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可以親手撫摸著熟悉的叢林樹木,傾聽著林間小鳥的歌唱。
一晚熟睡,直到第二天太陽高昇李顯才醒來。腳邊的篝火早已燃盡熄滅,程令遐和李忻恬還在沉睡。叫醒他二人之後,李顯提出要送程令遐回家,他打著哈欠,漫不經心的答應了下來。
「也好,反正我也玩膩了,不知阿香有沒有想我?我好想她啊。」
幸福的程令遐,癡情的程令遐,天真的程令遐,或許這就是自己喜歡他的原因吧?看到如此幸福甜蜜的想念著愛人的程令遐,就連李顯心頭也蕩起了旖旎的柔情。只不過,他還沒有找到可以送上這一腔柔情蜜意的對象罷了。
三人繞開大路,一路喬裝打扮,向孟陵而去。三個人只有一匹馬,行進的速度自然慢了下來。加上新徒弟急著學武,於是李顯便利用餘暇的時間開始傳授他武功。李忻恬內力不濟,記性卻是世所少有的極好,傳過的武功路數,他只要看一遍便能將招式記得分毫不差。只是沒有相稱的內力融於招式之中,耍的再精彩也不過如舞蹈般好看而已,無法克敵。內力的修為決非一蹙可就,李顯只能將修煉運使的口訣傳了他,由他自行體會,慢慢練習。
就如李顯之前懷疑的那樣,時日一長,程令遐便開始對風餐露宿的日子叫苦不迭,不復當初枕星而眠的心情。帶著李忻恬這個欽犯,而李顯又不懂易容之術,不這樣東躲西藏又能如何?李顯只好一邊安慰著鬧小孩子脾氣的程令遐,一邊盡力加快腳程趕路。早點送他回家,一顆懸著的心才能放下。
半月的行程,距離孟陵城已經越來越近了。過了今晚,大約明天正午就能到達目的地了。天色漸晚,三人決定當晚就宿在半山間的一處小樹林。程令遐和李忻恬去採摘蘑菇作今晚的晚飯,而李顯則打了只大山雞,圍坐在篝火旁烤雞,等待著他們的歸來。忽而,李忻恬駕著他那蹩腳的輕功,從遠處飛奔而來。
「你是李顯!」
李顯從烤山雞的篝火中抬起頭,望著怒容滿面的徒弟,烏黑的長髮如今有些凌亂的披散下來,貼在微汗的臉頰上。往日嬌嫩的肌膚已在逃亡的生活中被陽光烤成了健康的麥芽色,奔跑之後的胸膛強烈的起伏著。
「你不是和令遐去採蘑菇了嗎?摘好了嗎?晚飯要吃的。小心別摘回來毒蘑菇。」
李顯看看烤的嬌嫩金黃的山雞,火候正好,從火上取了下來,才淡然答道。
「你少轉移話題!我問你,你是不是那個三日皇帝的李顯!要不是程令遐無意中告訴了我你真正的名字,你是不是還打算一直瞞著我?」怒火上湧,他的面色一片通紅。
現在的徒弟,居然敢這麼和師傅說話。當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李顯一邊繼續著無用的歎息,一邊問道:「是又如何?我告訴你又能怎樣?你還想和我來個熱淚盈眶的叔侄相會,互相擁抱痛哭流涕不成?」
顯然有點傳染到程令遐的白癡的小徒弟真的認真考慮起李顯的提議。為免於自己唯一的一套衣衫沾染上不必要的眼淚鼻涕,李顯慌忙開口轉移他的思緒:「好了,現在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可以告訴你的師父兼叔父今天晚飯的蘑菇可有采好了嗎?」
「沒有,不過我已經採了好多了,餘下的程令遐一個人就能搞定了。」轉移話題成功。
「就是說,你把他一個人扔在山上了?」
李顯皺起眉頭,責備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路癡,他一個人怎麼回的來?快去把他帶回來。」
李忻恬撅起了嘴巴,露出了許久未見的孩童神情,恨恨的道:「你就知道護著他,寵著他,他又不是你的徒弟,也不是你的親人,應該是我比較重要吧。」
李顯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鬧什麼孩子脾氣啊?快點去把程令遐找回來。」
「我不去。」
「丟了他,晚餐的蘑菇也就丟了呀。」
「……我這就去!」
雖然口裡這麼說著,李忻恬卻在原地挨著李顯坐了下來,迎著李顯詢問的目光,他撒嬌道:「反正程令遐還要有一會才能采好蘑菇,我一會去接他就好了,他又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師傅你也太過擔心了吧?就一會,我們……聊聊好不好?」
李忻恬的神情認真中帶著點莫落,金色的夕陽穿過枝葉間的空隙投射在他的側臉上,看上去像個寂寞的小孩。李顯不忍心的歎了口氣,問道:「好吧,你要聊什麼?」
「師傅,你為什麼要收我為徒?」
「不是你跪在我面前求我的嗎?別告訴我你有老年健忘癡呆。」
「你……」他生氣的瞪了李顯一眼,絲毫不示弱的反駁道,「說到年紀,你比我老,要患老年癡呆也是你先。」
李顯聳聳肩,沒有說話。果然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稍稍一激就恢復了精神。
李忻恬瞪圓的眼睛漸漸恢復了常態,帶著點試探的味道,他輕聲問道:「我是說,師傅你不恨我父皇嗎?為什麼又要收我為徒呢?」
知道他想問這個問題,李顯並沒有感到意外。變換了個看起來更嚴肅的坐姿,他誠懇的答道:「我是恨他,不過這是我們兄弟倆人之間的恩怨,和你沒有關係。你放心,雖然我是第一次收徒,不過我會做個好師傅的。嗯……」覺得自己說得過於篤定,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我盡量吧。」
有了李顯的承諾,李忻恬似乎安心了許多,一絲淺淺的笑容蕩起在他的唇角,露出兩個酒窩,映襯著兩個若隱若現的虎牙,顯得格外可愛。慢慢的,他回過頭來,一雙眼睛帶著笑意望著李顯,問道:「師傅,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被他突然這麼一問,李顯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一直努力擺出的師傅架勢瞬時消失待盡。佔到了上風的李忻恬卻不依不饒的繼續取笑道:「師傅你害什麼羞啊?這種事情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說說看吧,到底有沒有啊?是女人還是男人?你瞪我做什麼,喜歡男人也沒什麼奇怪的,我府上原來還養了兩個孌童呢。我聽說,皇爺爺有個小弟弟就喜歡男人,後來還為了一個男人離宮出走了呢。他要是還活著,現在也不過三十多歲。說起來,我們李家原本就有喜歡男人的血緣。我還聽說……」
「你說夠了沒有?」李顯板起面孔,生生打斷了他絮絮叨叨的宮廷密聞傳,「趕快去接程令遐。這是師傅的命令。」
「是,是。」他笑著答應了,起身而去。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李顯突然有種無力感。身為師傅的尊嚴居然這麼快就被徒弟踩在腳下了,難道他真的沒有為人師表的威嚴嗎?
天的越來越昏暗了,夜色逐漸降臨。李忻恬離去好久了,卻始終沒有回來。守在明亮的篝火旁,李顯開始擔心的四下張望著。迷路了?應該不會。又或者,出事了?想到這裡,他再也坐不住了,騰的站了起來,打算去尋找他二人。忽然,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離,我們好久不見了。你有沒有想我啊?」
心,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揪緊,怦怦的心跳聲在耳邊清晰可聞。李顯緩緩的轉過身去,笑盈盈的立於身後的欣長身影正是楚逸嵐,而擎著火把站於他身側的卻是相伴相游月餘的程令遐,在他手中拎著的是被綁成粽子一般的李忻恬。
「就是天都黑了才該睡覺啊,你叫醒我做什麼?」
那是他對李顯說的第一句話,眨著一雙朦朧半醒的黑眼睛。
「咦?你都不做夢嗎?那你有沒有夢到過自己喜歡的女人?」
然後李顯開始回想,過去二十二年的歲月中所有的夜晚。
「你別怕,我後爹一定會拿解藥來換我的。」
明明被綁的人是他,被溫言安慰的人卻是李顯。那一瞬間,他很慶幸陪在自己身邊的那個人是他。
「好——有趣的名字。有新意,比我的名字好玩多了。你自己取的嗎?」
他笑的時候紅潤的雙唇微微翹起,俏皮的像個天真的孩子。
……
太多太多,與他相伴時刻的每一句對話李顯都深深刻印在腦海深處,曾經想過,分手之後的日子他會在山林之間,應和著鳥鳴風動,一遍遍的回憶。言談話語可以一字一字的數清,他所付出的愛與信任又何能計量?
無緣無故糾纏在他身邊的程令遐,是他從未懷疑過他的純真還是不想去懷疑?又或者,只因在他身上的這份純潔是李顯深深渴望卻從不曾找到的人性最美的一面?因為有他相伴的日子彌補了自己十年的孤獨寂寞?
李顯合上雙眼,再次睜開時所有的痛心都已掩去。所謂痛楚,他絕不想暴露在一臉得意之色的楚逸嵐面前供他取笑。
楚逸嵐好整以暇的望向夜空,一輪園月當空,又是一個月明星疏的夜晚。遍地銀光撒下,照亮了他的側臉,薄薄的唇帶著刻薄微微挑起。
李顯猛地拔劍在手,劍尖直指楚逸嵐,心中的疑慮油然而生。以他的武功,何以楚逸嵐居然不帶一兵一卒前來,只身前來拿他?以楚逸嵐的性格也決不會如此托大,他必勝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
「讓我猜猜你現在在想什麼?」熟悉的狡詐笑容堆起在楚逸嵐的臉上,「你在想,聰明如我何以孤身前來呢?姓楚的傢伙是不是又在耍什麼花招呢?」一雙似乎可以穿透人心的黑漆眸子在李顯臉上一晃,又抬眼望向圓月當空,緩緩的道:「你看,月亮又圓了……」
清風拂體,月照殘影,李顯全神戒備著。
「上月此時,也是個月明氣爽的幽靜夜晚,我們在楓葉山莊的後花園中不期而遇,分外驚喜。」聽到這裡,李顯只想笑,張開嘴,卻只發出一聲冷笑來。楚逸嵐也不在意,繼續厚著臉皮說道:「還記得後來你中了逸花散的毒,我為你指路唐門以求解藥嗎?其實——」兩排白森森的牙齒在月光下厚顏無恥的閃著銀光,他看向李顯的目光中透出陰冷狠鷙的毒辣,話語中卻仍是毫不相配的溫柔,「其實那根本不是毒藥!阿離,我對你一見鍾情,怎麼捨得對你下毒呢?何況唐門的毒藥雖然神奇,也沒有神奇到僅靠聞聞味道就能置人於死地的。阿離,你好像對毒藥真的一竅不通呢,就和養你長大的那個人一樣。」
不是毒藥!腦中猶如被人重重一擊,李顯卻仍然不死心的追問道:「那麼那些症狀呢?內力行走不暢和淤積的黑斑?」
「那個啊,倒確實是那支蠟燭的功效,不過也僅有如此而已。如果你不去服那顆所謂逸花散的解藥,三四天後便會自行消失。」他呵呵一笑,一隻貓頭鷹驚飛過夜空。「阿離你很小心,蒙了面去要解藥,不過也沒用的,你開口要逸花散的解藥時,唐門的人就知道是我的心上人到了。因為這世上——根本就沒有叫做逸花散的毒藥!表明身份的暗號,等於是你自己親口傳達的。」
他盯著李顯的眼睛閃著泠洌的寒光,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完全相反的表情搭配在一起,形成不和諧中的和諧,加上一身謫仙般的卓然風姿,遍體的銀色月光籠罩,觀者無不朦朧。
李顯打疊起精神,苦笑道:「那我你騙我服下的自然才是毒藥了?」
楚逸嵐搖著頭,一臉的惋惜:「怎麼能說是騙呢?多不雅。這種情形應該形容為巧施妙計。何況這『四月丹』煉之不易,說實話我也捨不得浪費。不過呢,我對你是一見鍾情,再見傾心,真想日日抱著你說盡天下最動聽的誓言。只是前段時間我實在忙了些,分身乏術,又怕把你一個人扔在莊裡悶的無聊,而你一無聊呢,又會在緊要關頭給我惹出什麼不必要的麻煩來。所以我只好先找人陪你四處玩一玩,散散心,再用點小藥丸讓你乖乖隨我回京。沒想到托你的福,還能順便把安王帶回去,阿離你真是幫了我的忙啊。」
李顯冷哼一聲,明明是世上最動聽的愛情告白,從楚逸嵐的嘴裡說出來,無論怎麼聽都像是陰謀的前序曲。所謂一見鍾情的說法他當然不信,楚逸嵐安插程令遐在自己身邊自然是為了監視自己。只是看樣子他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程令遐沒有告訴他嗎?他又為什麼要替自己隱瞞?帶著疑惑李顯望向一直默默站在楚逸嵐身後的程令遐,他低垂著頭,目光盯向地面,始終不和李顯相接。
「今晚的月色真的好美啊!」能在此關頭發出如此做作無用的歎息的人當然是楚逸嵐。
可是據李顯所知,對方絕不是會在敵人面前有心風花雪月的雅人。他在……拖延時間?他在等什麼嗎?援兵?又或者是……自己的毒發之時?
李顯猛然間大悟,楚逸嵐之所以敢只身前來是因為今晚就是『四月丹』毒發的時刻。剛剛的細細解說也是為了等這一刻。以他的精明小心絕不可能算早了時辰,真正的原因在自己!剛剛服下那所謂的逸花散的解藥後的幾天,李顯因為疑心解藥有假,曾經以內力裹住藥性,令其緩緩釋放。就是這楚逸嵐萬萬沒有想到的一點點小心,為他爭取了難得的時間!
恐怕那笑的正濃的楚逸嵐心中也在惴惴,為何他身上的毒遲遲不發?
李顯手中的長劍微微顫抖,蓄勢待發。目光緩緩掃過楚逸嵐淡笑無波的面孔,最後落在了他微微抬起的右掌上。掌緣距李忻恬的頭頂僅有寸遠,隨時可以將其斃於掌下。
李顯抬頭一笑,問道:「楚少莊主,不,現在該稱呼你楚丞相了。不知楚丞相這次親自前來見我這個無名小卒,可是有意給我解藥呢?」
李顯問的淡然,楚逸嵐答的也淡然。「那要看你了。」
李顯面不改色,腦中卻在飛快盤算。既然程令遐是楚逸嵐的人,那麼在杭州的時候他為什麼要求自己救下李忻恬?如果楚逸嵐要殺李忻恬斬草除根,一路之上程令遐也有無數下手的機會。所以楚逸嵐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生擒。如此想來當初程令遐要求往江南一遊恐怕也是楚逸嵐授意,意在借自己的武功救下李忻恬再把他送到他的手中。可是他又為什麼想救烽帝的骨血?倘若異地而處,李顯相信自己早在杭州之時,就會借李忠之手殺了李忻恬,斬草除根。
太多的疑問,不想再想了,也沒有時間再想了。陡然間,李顯身形暴起,一劍直攻楚逸嵐的下腹。雷霆劍法,沒有虛招,沒有守勢,劍劍直攻敵人要害。沒想到他突然動手,楚逸嵐還是於危急片刻閃身躲過了這一劍,懸於李忻恬頭頂的右掌也就隨主人離開了原位。李顯等的,就是這一刻。
從程令遐手中劈手奪過李忻恬,李顯提著綁他的繩子,飛快的向山頂急馳而上。身後,隱隱傳來程令遐的一聲驚呼和楚逸嵐咬著牙說的那一句:「叫山下的人守住下山的路,再叫一部分人上來搜山!他們跑不了。」
山勢並不陡峭,藉著皎潔的月光,李顯健步如飛。記憶中,一生的輕功也未如此強過。偶爾回頭望去,遍山中早已亮起無數火把,如荒野的鬼火四處游離。還好剛剛一念之差沒有貿然衝下山去,不然已經恰好撞在了楚逸嵐的伏兵手中。只好待到了山頂之後再作打算。
夜風拂過嶙峋怪石,發出夜梟悲鳴般的聲音,迴盪在山谷之中。於接近山頂的地方李顯尋了處還算隱秘的山洞,小心佈置了些雜草樹枝遮住洞口,他這才解開李忻恬身上的繩索,掏出他口中的破布。本以為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不是「謝謝」也應是「多謝」,沒想到他竟迫不及待的抱怨自己不該跑上山來,縱能拖延片刻時間,這也是自入絕境。
這個道理李顯如何不知?帶著挖苦的口吻,李顯答道:「多謝你提醒。沒辦法,你師傅沒有通天本領,武功有限,帶著你這麼個武功低微的徒弟,我可衝不出重圍。」
微愣了一下,李忻恬道:「既如此,你何不拋下我自己逃跑?」
「你想聽什麼回答?師傅捨不得你,師傅不能拋下你。然後聲淚俱下肉麻兮兮的痛訴師徒情深?抱歉,你師傅沒那麼偉大。你剛剛也聽到了,我中了『四月丹』的毒,毒發在即,我拋下你跑掉也沒用,只好勉為其難作次好人,至少想辦法救救你了。敵兵畢竟在移動,不可能沒有破綻。只要找到包圍圈的薄弱處,我就帶你衝出去。咦,你沒在聽我說話?」猛然間,發現李忻恬口中唸唸有詞的正在發呆。李顯推他一下,他這才回過神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直直望著我,緊咬著下唇,片刻眼睛便濕潤了。
李顯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定然是自己中毒的事情了。其實他這麼愛惜生命的人又何嘗不擔心了?只是擔心又有何用?拿出師傅的氣度,李顯安慰他道:「別擔心,好在這裡離孟陵不遠,等我們脫了困,我就闖去唐門找解藥。」
李忻恬點點頭,擦乾眼淚,道:「這個『四月丹』我聽說過。」
「噢?」於是李顯不恥下問道,「你聽說過?毒發……是什麼症狀?」
李忻恬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以前聽大內侍衛閒聊時說的,這種毒藥之所以叫『四月丹』,是因為每到月圓之夜發作,共有四次。第一次毒發在丹田,會……化去中毒者所有的內力。」聽到這裡,李顯點點頭。難怪楚逸嵐敢不帶兵士前來,原來是以為他武功已失。李忻恬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第二個月圓毒性會由丹田順著經脈融入週身,然後……」
「等一下,你剛剛說第一次毒發在丹田?」
李顯忽然打斷了李忻恬,問道,「可是丹田中先是一悸,繼而如無數牛毛細針亂刺,又痛又麻?」
李忻恬欽佩的望著李顯:「原來師傅也知道這種毒,比徒弟知之更細。也對,你原來是皇帝,而我是王爺。現在你是師傅,我是徒弟。本來你就應該比我知道的更多嘛。」
「多謝繆贊,不過我確實沒聽說過。」
李顯彎下身去,豆大的汗珠順著面部曲線流了下來,滴落塵土,後面的話開始斷斷續續,「我知道……是因為……有實際……經驗……」
李忻恬搶上一步扶住了李顯的肩膀,驚亂,恐慌,關切,種種表情在月色下分外清晰。顫抖的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忽然,他張開雙臂,緊緊把李顯擁在懷中。他的表情從李顯的視線中消失了,眼淚繼而滴落在李顯的背後,濕潤了他的衣衫。
內力開始不受控制的散溢出丹田,散功的痛楚讓李顯只能緊緊咬住下唇,勉強壓抑住幾乎脫口而出的呻吟。身體在痛苦中麻木了,意識卻在此時分外清晰起來。抽泣的聲音不斷侵入耳中,他在為誰而哭?為了毒發的師傅,或是前途未卜的自己?無所謂了,現在的李顯只能感覺到,從他相擁的懷中傳來的人體的溫暖。十一年了,母后死去的十一年中,再也沒有人這樣擁抱過他了。可笑的是,如今給他這份感動的人,竟是當年殺母仇人的兒子。
突然,李顯奮力推開李忻恬,直視著他正哭的難看的面孔,說道:「別哭……我不會……讓你有事……也不會……讓這十一年的功力白白浪費……現在……我就把……所有的功力……都傳給你……」
「師傅……」李忻恬張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晶瑩的淚珠兀自掛在眼角——
嘎吱……嘎吱……
木輪碾過地面傳來刺耳的尖叫聲,吵醒了熟睡的李顯。感覺身體在顛簸中移動著,他抬手掀開車窗簾的一角,耀眼的陽光便瀉了進來。他歎了口氣,放下了窗簾,片刻的光亮消失了,寧靜擴散在四周的昏暗之中。
背叛……無奈……別離……痛苦……無力……
昨晚的一切好像一場噩夢。天已明,夢卻遲遲不醒。
毒發功散的時刻,李顯痛下決心,將全身功力輸入了李忻恬的體內。行功之法早已傳過他,自此以後,李顯十一年練就的功力便屬於另一個主人了。與其兩個人同歸於盡,活下一人就還有一線希望。
李顯輕抬手臂,陣陣酸痛順著指尖傳來,虛弱又疲憊,就如昨晚傳功完成之時。那時,他渾身虛脫的躺在地上,看著李忻恬盤膝行功,引導體內的功力歸入丹田。好一會,他終於睜開眼睛,昔日頑皮的雙眸中已多了份內斂的光華,四射的神采。踏著沉痛的腳步,他走到李顯身邊,讓李顯把頭枕在他的腿上,默默垂淚,盈眶的眼淚頓時模糊了他眼中的光亮。雖然有些猶豫,李顯還是把當初他的姐姐,榮華公主托自己送信的事情告訴了他。他聽了,片刻的恍惚,卻沒有隻字片言的責怪。李顯又把自己藏下最後那頁以暗號密碼寫成的信件的地點細細告訴了他,叮囑他日後去取,或許對他有所幫助。李忻恬點著頭,還是沒有說話,一雙手扶起李顯的身體,讓他的上半身靠在他的懷中。李顯不喜歡這個姿勢,嚴重有損他身為長輩的尊嚴。不過又不得不承認,這比躺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要舒服的多了。
透過洞口,可以清晰的看到不斷移動著的萬千火把,如點點繁星鋪散在黑夜中,蜿蜒連綿。黑夜是最好的掩護,李顯催促著李忻恬從火把最少的那一側速速下山逃走。他遲疑再遲疑,淚水再次湧出,最終還是聽從了勸告。他們彼此都沒有說「再見」,因為不知道此一別能否再見。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李顯的世界再次沉入了孤寂之中。
天色將明的時候,楚逸嵐的人尋到了睡的正香的李顯。聽說,引他們發現此處的正是他的鼾聲。
那一刻,李顯睜大眼睛期待著楚逸嵐氣急敗壞的表情,落入眼底的卻是含著一絲惋惜半分柔情的神態。害他至此的罪魁禍首又何必裝出這樣的慈悲來?
「你很……果決……」他輕聲說著,「中了『四月丹』的毒的武林高手你不是第一個,可是能毫不猶豫的將一身功力傳與他人的你卻是第一個。」
李顯直視著他的雙眼,想從中挖掘出多一點失敗和挫折感來滿足自己的惡興趣。結果卻失望了。李忻恬最終從楚逸嵐手指間逃跑了,為何他的眼中映入的卻只有自己的身影?李顯漠然道:「柔情感化計我已經領受過一次了,閣下若是足夠聰明就不必再白費力氣,親自出馬使第二次了。李忻恬逃去哪裡了我不知道,知道也不會說。」
剛剛略帶悲傷的笑容轉瞬而逝,下一刻出現在楚逸嵐臉上的是以往熟悉的狡詐笑容,輕柔的嗓音再次被肉麻的嬉笑取代。比起剛才失常溫柔的楚逸嵐,恢復了原狀的他反而令李顯安心。
「李忻恬小小孩童,手中無兵無權,跑就跑吧。憑這個是打擊不到我的,阿離。」
楚逸嵐雖然口中說的輕鬆,可是能讓他無功而返,李顯的心中隨之湧起了一絲報復的快意。
「來,阿離,我們回京了。沒有了武功,這下你可從我身邊跑不走了。」
楚逸嵐俯下身,竟然用抱女人的姿勢來抱李顯。無力反抗的李顯只得惱火的任由他抱著自己步出山洞。洞外,刺目的陽光灑落大地,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的那一刻,李顯仰望著碧空萬里,心底一片茫然。他自問也算是通達人情世故,深悉人心險惡,為何卻偏偏看不透楚逸嵐的舉動為何?
忽而,行進的馬車停了下來,拉回了李顯的思緒。車門打開,楚逸嵐抱著水和食物鑽了進來,招呼道:「來吃點東西,待會我們再繼續趕路。」
李顯一言不發的接過食物,他卻無意出去,坐在身邊笑盈盈的看著李顯。真是嚴重影響胃口。儘管如此想著,肚子卻無視主人的反感消化了所有的食物。
吃喝完畢,李顯抹抹嘴,繼續躺下合目休息。一直如件大擺設般擺在一旁的楚逸嵐突然開口問道:「阿離,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回京嗎?」
我當然想知道。不過通常別人提出這種問題,就是在等待著對方會問道「為什麼」。可惜李顯從心底不喜歡讓他如願,於是乾脆清楚的答道:「不想。」
低沉的笑聲傳來,即便合著眼睛李顯也能想像出他此刻的表情。剛剛吃完飯,實在不想浪費食物讓自己作嘔,於是李顯強行從腦海中驅散了這幅肖像圖。才想著碰了這個軟釘子的楚逸嵐總該乖乖離去或是大發雷霆吧,一隻手指卻覆上了他的唇,順著唇線的線條慢慢撫摸著。
「好美的唇。」楚逸嵐讚道。
一股惡寒油然而生,李顯啪的打落了他的手指,睜開眼睛瞪視著對方,不待他開口大罵,眼前一張英俊的臉孔在不斷靠近中迅速擴大,終於溫熱潤濕的雙唇吻住了他,靈動的舌撬開了齒間雙貝,輕輕舔舐著,熱情糾纏著,不斷求索著。剎那間,眼前一片眩暈。猛然回神,李顯對準他的唇狠狠的咬了下去,血腥的味道頓時瀰漫在彼此的口腔中。
「你做什麼?」如一隻警覺的猛獸,李顯怒氣沖沖的瞪著他。旋即又即後悔,不過是一吻而已,最多是反胃半天,又不會少塊肉,何必於此時激怒他?人在屋簷下,活命要緊。想到這裡,憤怒減了半分。
楚逸嵐擦擦唇邊的血跡,挑挑左眉,卻沒有發怒。癟癟嘴,他嘲弄道:「當然是接吻了。別裝傻了,我繞了這麼個大圈子,費勁心思把你弄到手帶回京,不是為了這個還能為何?難道弄你回去當廚師嗎?」
李顯撫撫自己的臉頰,實在想不出自己的容顏如何能吸引到這位楚大公子。對於這樣恬不知恥的要求,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楚逸嵐一人能說的如此悠然自得,理所當然。流落江湖,他早已斷了復位之念,一心只求與世無爭,平靜度日,不想卻竟被霄小暗算於先,無恥鎖囚於後,剎那間,心中又恨又怒。想他李顯畢竟曾是一國之君,王室之後,豈受他區區陰謀篡位的楚逸嵐如此要挾!
強壓著臨近爆發的怒氣,李顯低沉著嗓子,道:「我既落在你手中,你要殺便殺,可是休想如此羞辱於我。」
「羞辱?我沒有啊。」
楚逸嵐一臉的狀似無辜,「我楚逸嵐容貌出眾,手握天下,如此英雄少年你就不動心嗎?你當然會愛上我啦……」他看看李顯一臉的不屑,改口道:「好吧,如果你愛上我,我們這就是兩情相悅,怎麼能說是羞辱呢?退一萬步說,就算你目不識寶,不肯愛上我,那也應形容我為一往情深啊,羞辱一詞從何說起?」
「就從你剛剛那番噁心之極的話說起。」李顯冷冷的道。
楚逸嵐倏忽收起了嬉皮笑臉的嘴臉,雙目如兩點寒星居高臨下的望著李顯,語氣中透著說不出的陰冷狠絕:「羞辱?沒錯,就算我羞辱你,你又能如何?你武功已廢,身中劇毒,落在我手裡,就只能任我處置。何況以我的地位容貌,能看上你算你的福分。否則,你以為自己現在還有性命在嗎?」才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又嘻嘻一笑,柔聲說道,「阿離,你剛剛又怒又恨的眼神真是讓人著迷,我這麼喜歡你,你卻看不上我,真是讓我傷心欲絕啊。」
「好啊。」李顯接口道,「那就請閣下立刻自絕吧,我樂觀於旁。」
「好無情的人哪,不過就連你對我不冷不熱的態度我也喜歡。」
變態,自虐狂,神經病。李顯在心底暗暗罵著。
「看你這個樣子,我倒不忍心強迫你了。不過你身上的毒還沒解呢,一個月後就又要毒發了。你要是不答應我,我可是不會給你解毒的。」
「閣下這種行為似乎就稱之為強迫。」
「你也可以不要性命的拒絕我啊。」
楚逸嵐笑的甚是得意,似乎篤定對方不會拒絕。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可是第一,楚逸嵐並沒有隻字片語明確說過,只要李顯答應了他,他便會將解藥奉上。第二,就算他說了,李顯也絕不相信。綜上所述,這壯很可能賠了自己又折命的買賣李顯是不會和他作的。直直的望著他的臉,李顯拉長聲音說道:「那好,我——不答應。」
楚逸嵐的俊顏陰了一下,再陰了一下,忽然轉為晴空萬里,綻放出陽光燦爛的笑容:「好,太好了。阿離你拒絕人的樣子真是太帥了,不愧是我看上的人。除了一個人之外,阿離你是第二個能拒絕我楚逸嵐的人。倘若你乖乖就範,說不定我吃干抹淨也就沒了興趣,如此新鮮反應,才值得我昨晚饒你一命。」
「怎麼,尊貴如楚丞相也對貓捉老鼠的遊戲感興趣?」李顯挑釁的看著他。
「隨便你怎麼說吧,我不用武力強迫你,離下次毒發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我會耐心等你的答覆的。」終於,楚逸嵐退出了狹小的車廂,留下一室的靜寂。只聽的車外一聲清脆的「出發」聲傳來,身下的空間又開始了晃動中的前進。李顯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車頂中央,不知不覺中唇邊露出了嘲諷的笑容。等我的答覆?好,楚逸嵐,你耐心的等吧。我李顯的性命自己會保全,何需靠出賣自尊活命。我的答覆,不會讓你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