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信……」連長突然叫我,但又停住,低頭抓抓脖子,然後轉向要我去受情報訓的那個士官大喊:「……喂……參一……參一!」
「有!」班長放下他的野戰背包跑過來。
「他是不是確定要去受訓?」連長指著我說。
「對,他要去受情報訓。」
「什麼時候?」
「大概還有一個禮拜,到時候軍團會再通知確定的時間。」
連長看著地板摸摸鼻子,抬頭對我說……
「好!你就先遣過去,帶好你所有的裝備,等一下就走。」
就這樣,我被叫上一輛軍車,沒有任何說明或解釋,也沒有任何人陪同,只有一些軍用武器陪著我連夜離開了關西。
大約不到一小時的車程就到了新莊子營區。我勤快的幫忙搬完那些炮啊什麼的之後,車子就離開了,留我站在那不知道接下來要幹嘛,和剛剛那個出來接應的一個學長對看……
「你是哪一連的?」
「報告學長,營部連。」
「你知道營部連睡哪一個營舍嗎?」
「不知道。」
「……」這個陌生學長搔搔頭,「……你們連就只有你過來?」
「好……像是。」
「那你今天要睡哪裡?」
「我……也不知道。」
「好好,算了算了,先睡這邊好了。」
就這樣我跟著這個老兵走進一間傳統式的營舍,然後馬上映入我眼簾的是兩排的床……
『是床,好久沒睡床了……』我差一點點就自動坐到床上去的又站起來,『……不不不,還是先問問。』
「學長,我是不是……」我轉向學長說。
「你就隨便挑一張床睡吧!」
「謝謝學長。」
想不到這麼爛的木板床和椰子墊會讓我這麼想低頭猛親它們,我想可能是我側躺抱著那顆凸出來的石頭睡了兩個多禮拜才會這麼興奮的失控吧!
隔天我醒來的時候,看手錶才知道已經十點多了;我馬上跳起來換衣服、收睡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趕什麼!
接著,我才發現昨晚的那個學長不在,讓我更是慌張的走出門去找;可是我怕自己迷路,所以沒走多遠就又折回來了。
內心不曉得在急什麼的我,不安的坐在床緣發呆,突然想起一件事……
『完了,昨天連長好像有叫我去營部找什麼作戰士的,我怎麼全忘了……』
這時學長剛好開門進來……
「睡飽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的回答:「……嗯!」
看他手裡端了一碗泡麵,香味四溢的讓我肚子咕嚕咕嚕的叫起來。學長看了我一眼……
「你有東西吃嗎?」
「沒有。」
學長放下泡麵,從他床底下拿出一碗鮮蝦面丟給我。
「……」我很不習慣隨便接受別人的好意,但我又好餓,所以遲疑了兩秒鐘才決定,「……謝謝學長。」
邊吃泡麵的時候我邊想……
『這學長除了說話有些擺老不理人之外,其實人還不錯,像剛剛他也主動去幫我拿泡麵的熱水回來……嗯,來問他好了。』
「學長,你知道營部在哪裡嗎?」
「你要幹嘛?」
「我們連長要我去營部找作戰……」
「我不知道!」
這學長雖然沒讓我把話說完,但我相信他應該是真的不知道。不過,這樣一來我就更擔心了……
『萬一連長以為……我逃兵怎麼辦?我一心想早早退伍了事,但現在……我搞不好會有當不完的兵了……』
學長吃完泡麵沒多久就又躺下去睡了,而我不知是睡太多了還是擔心,在屋子裡躡來躡去的怕吵到學長,突然,門慢慢的被推開,伸進來一顆頭,我的心裡驚呼……
『是連長!』
「原來你還在這,怎麼沒去營部?」
「報告連長,我不知道營部在哪裡。」
連長並沒有指責我,指了個方向,說明了位置,要我趕快過去;我背起我的家當,好好謝過學長後,有驚無險的又回到了原來的部隊裡。
***
「你是不是很不想去受訓?」半夜,情報士終於問到我一直視而不見的問題。
「……可以不要去嗎?」
「為什麼?」情報士皺著眉頭問。
「我……我覺得我不適合當班長。」
「怕帶兵是不是?」
「……」被情報士看穿了我的要害,一時也回不出話。
「我們是業務士又不是步兵士,帶兵是一般步兵士的事情。」
突然間聽到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心裡馬上輕鬆了不少,可是我還是有另一個隱憂……
「那……去受訓有沒有可能會被退訓?」
「你怕體能過不了?」
「……聽說干訓很嚴格……」
「可是你是去軍團辦的干訓,又不像我當年是跟步兵士一起受訓三個月,你才去一個月,之後就是專業訓兩個月,每天應該只是上上課而已。」
「我……我……」
我吞吞吐吐的,情報士接著說……
「你每天不是都有跟著部隊作體能、跑步……」情報士停頓了一下,我點點頭回應他才又接著說:「……那就沒問題了!干訓的時候你跟著做就對了……不用太擔心,我聽說軍團辦的干訓一點也不操……」
部隊到新莊子的那一天開始,作息似乎變正常了,但情報士嫌白天的時間不夠跟我交接他的業務,總是喜歡抓我和他一起熬夜。漸漸的,我對國軍還有我們這個部隊的屬性,開始有比較深刻的認識了。
十二點多,結束和情報士的部分交接工作後,我獨自一人在漆黑的浴室裡,只靠月亮透過窗子的微弱光線在摸索。
我脫光了衣服對著蓮蓬頭看,深深的吸一口氣後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冰冷的水猛然噴灑在我身上,我一邊跳一邊趕緊把全身弄濕,這時我的肌肉全都反射性的在使勁用力:心肺就像跑了三千公尺一樣,不停的急促呼氣、吸氣。我快速的從頭到腳抹上肥皂,接著趕快沖水,關水龍頭。大概不到三分鐘吧!我在寒冷的二月天裡洗了真真正正的戰鬥澡,洗得全身莫名其妙的熱了起來,只穿了一條運動短褲和內衣就走出浴室;正覺得寒風吹的我好舒服之際,倒霉的遇上一個很想整我的學長,他用質詢的口氣問我……
「你在這裡幹嘛?」
「報告學長,剛剛洗完澡。」
「洗澡!過太爽是不是。幾梯的?」
討厭的人都是這樣,明明就知道我的梯數,但還是喜歡用流氓的口氣一嗆再嗆,而我還是得耐心的回答……
「報告學長,六七梯。」
「六七梯,免測人員嘛!干!你最好給我小心一點。」
對我嗆完後,他得意的往廁所方向走。我看他全身搖晃加上不時抖一下、抖一下的流氓身影,心裡很不爽……
『神經病。你以為我喜歡這時候去洗嗎?要不是不想看到你們那些噁心的東西,我會寧願現在才去洗冰水嗎?Shit!等我受訓回來你就知道……』
隔天一早,連長在連集合場上宣佈下基地正式進入「行軍」的階段,至於要走的路線和距離要等搜索排先行探勘之後才知道,而在確定之前的這段期間,他要大家好好鍛煉體能……
我在場上沒怎麼在聽細節,因為我不久就要去受訓了,這些「行軍」該注意的東西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報告連長,我覺得待命班應該也要派六四梯以後的免測人員去支援,不然他們在連上又沒事做,過得又那麼爽……」
一聽到和我有關的免測人員,我注意到是昨天要我小心一點的那個流氓學長在大肆抱怨。
『他又想幹嘛?待命班又是什麼?聽起來好像是什麼苦差事似的!他就一定要這樣整我他才高興嗎?』
我在心裡還沒罵完,連長已經做出了決定……
「好,就這麼辦。不然連上人也不夠。」
「報告連長!」情報士見勢馬上替我站出來,「……周明信可不可以留在營部和我交接?」
「干!」想不到流氓學長搶在連長之前就粗魯的罵出來:「……你不會晚上再交接喔!哪有人這麼菜就那麼……」
「好了……」連長沒讓戰火延燒,「……就這麼決定了,不要再說了。」
看到這種情形,我暗自在納悶……
『奇怪!情報士明明是個士官,而那個流氓只是個兵,為什麼他敢這麼沒大沒小……還有,連長他居然挺兵而不挺士官……』
半夜兩點多,我全副武裝的在營區大門口站哨。這是我下部隊以來第一次這麼正式的站哨。
一開始的時候我還覺得沒什麼,但十分鐘過後,我手上的槍越來越重,身體也越來越僵硬;很想偷偷的活動一下,卻又怕對面大我幾梯的學長是個抓耙子,所以只好勉強用我的意志力,支住……
『媽的。一天要盯四班哨,白天還要跳戰備,這都是那個死流氓害的……完了,我快要受不了了……
我的腳指頭在皮鞋裡不斷挪動,但還是無法消除我的不適感,全身漸漸開始發麻……
『……那個賤人還真是不要臉,說我過得太爽,那他自己咧!每天昏昏沉沉的什麼也不做,只有在看我們菜鳥不爽的時候才罵得好有精神,真是他媽的賤……咦?』
突然,對面的學長不知道為什麼下了哨崗跑到哨亭的後面去……
『他怎麼……管他的!』
我不敢學他這麼偷懶,但也趁機把槍放下來,手腳伸展伸展舒活一下筋骨,深深的吐幾口怨氣……
『那是什麼?』一個螢綠色的光點在我左前方約十步的距離上下浮動。
我被這個光點吸引住,視線直跟著它忽遠忽近,一會兒它會熄滅,一會兒它又在不遠處亮起……
『會是……螢火蟲嗎?螢火蟲是長這樣子嗎?』此時這個光點有些失去平衡的向我飛過來,『……嗯……應該是吧!不然它就是一隻屁股會發光又會飛的蟲子,還蠻漂亮的嘛!喂,你是我黑暗世界裡的光明使者嗎?對,你一定是上帝派來給我……』
我正在為它的出現大做文章時,這只蟲子突然筆直的掉落在我的腳邊,綠光漸漸轉弱,然後熄滅。
我期待它再度亮起,可是它卻——動也不動;我不敢蹲下來看它,所以用腳輕輕的撥弄一下,兩下,但它就是不動……
『死了嗎?不會吧!』
我又用腳撥弄了幾下,它還是沒有反應。這時,我產生了一個直覺……
『這是個凶兆!一定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的!』
隔天,情報士一早就告訴我一個壞消息,說受訓的日期要延一個星期。這也等於是在告訴我,我還得留在這被多折磨一些日子。
中午的時候,我被沒事做的學長考「用槍要領」和「用槍手則」;我只不過是背得稍微比較慢,就被臭罵到趴在地上做伏地挺身,而且還得依照他喊的慢速一下二上來做。
這一連串的壞事都如我所預期的發生,但我沒想到這時營輔導長出現了,他扭轉了整個情勢,先替我狠狠的教訓了那個衣衫不整又無所事事的流氓學長,然後把我帶回營部連罵了連長一頓,不准連長再派我去守待命班。主要的原因是我下部隊還沒滿一個月,規定是不能站哨的。
我在想,討厭一個人,是不是就會完全看不到這個人的優點和努力?而喜歡一個人,是不是就很容易忽略這個人的小毛病呢!倘若這個理論是正確的,那是不是只要是人就很難做到客觀的分析和平等的對待?
我實在沒有辦法有一個結論!如果讓我自己來評價我自己,以軍人來說,我的體能的確是很中等、談吐又過於溫和、不必要的柔性小動作也太多,但我自認自己已經盡力的在配合跟適應部隊的生活了!我不知道我到底還要做到怎樣才能讓大家通通都滿意。
……也許,人就是要因禍才會得福吧!
***
龍岡營區
在中壢的龍岡營區受訓彷彿讓我又回到了新兵訓練的時候,營舍裡什麼都有,也都乾淨,生活作息也都有按照規定在走。
可是,不管這裡的訓練和新訓有多像,要求卻大大的不同;像一般的體能合格標準和個人內務要求就高出了許多,豆腐塊的棉被要折得更扁更有稜有角才行、皮鞋要擦得更閃更發亮才算及格。
對我而言,內務這一方面我倒是還滿在行的。可能是天生手巧吧!但各項體能我原本就已經追不太上阿兵哥的標準了,現在卻要在更短的時間內做得更多,自然而然的我就被甩得更遠、顯得更加不行了!
不過,我在這裡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那種勞力就能追得上的,而是我要在這裡被訓練成一個發號施令的人物,這也就是干訓的最大目的。
「周明信!」這裡的分隊長就像是新訓的教育班長一樣,非常愛叫我的名字。
「有!」
「你出來把部隊帶到大操場去。」
「是!」我抱拳,小跑步出列,一副沒轍的表情……
『又是我,每次都是我……』
我跑到分隊長面前把部隊接手過來,認真的深深吸一口氣
「立正!向右——轉……步——走!」
「笑什麼,再笑就到後面蛙跳。」部隊裡有些人不知道為什麼在笑,分隊長在一旁馬上喝止。
每每我一出來帶部隊就會有人發笑,尤其是我在喊口令的時候!
事實上,我一面對這樣的情況就痛苦萬分,無論我一次又一次的把聲音壓低、裝渾厚,他們還是照笑不誤,有時候我斜眼一瞄,也都會發現分隊長在笑。
「…二一……一二……一二……」
無奈調整步伐的同時,我也看得出來分隊長很生氣我一點進步也沒有,但他從沒嫌過我,只是會不斷的要我出來練習而已。
***
木柵富德公墓的一個角落裡,我們一家人正在告別奶奶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刻。
天空慣例的下著毛毛細雨,殯葬業者派來的幾名壯丁正一時一時的將棺木放進墓穴裡,在場的只有少數人是真誠的在臉上鎖著一份哀愁,而剩下的那幾個只是來隨便盡盡義務而已。
面無表情的我無暇把他們全看在眼裡或記在心底,因為我有太多話想說……
『阿嬤,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您就不曾離開過我的生活,無論以前我有多不懂事的惹您生氣,我們祖孫倆還是相依為命的一起生活下來……幾年前,您唯一的兒子過世,我開始白天上課,晚上打工,幾乎沒有時間陪在您身邊;但這些年卻是您最需要人陪的時候……請您原諒我的不孝……』
『記得一個月前,我還因為自己的不順而責(凡^間#錄×入)怪您沒有保佑我,我錯了……我不該讓您走的這麼有罪惡感……其實,我不說您也知道,您是我這輩子唯一有深厚感情的親人!失去您,我以後只能與孤單為伍;沒有您,我再也沒有吐露心聲的對象;您不在,我不知道我還能躲在誰的懷裡撒嬌;您走了……我到底還能為您做些什麼……』
棺木漸漸的被覆蓋起來。啜泣聲隨之大作,而那些來做做樣子的人更是呼天搶地;只有我在一旁仍然沒有表情,只把我的眼淚留在心裡潰堤……
『……阿嬤,您終於可以見到您思思唸唸的兒子了,寬心的把您的不捨都留給我吧!爸,你應該到了吧!奶奶就你這個兒子,以後就拜託你了……』
我做完和奶奶的正式道別後,突然發現人群裡委著一個身影……
『那是媽嗎?她的頭髮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灰白?神情也異常憔悴的沒有血色……』
想想老媽這幾年先是照顧肝癌的丈夫不遺餘力,丈夫一走,跟著又照顧因喪子而病倒的奶奶;一路下來她總是不眠不休、無怨無悔的付出。現在奶奶也走了,她卻又被冠上了謀奪家產的罪名,也難怪她會突然老了這麼多。
看她矮小的身軀不畏老態、疲累的在主導一切殯葬事宜,除了內心湧上來另一股酸之外,我還看到女性最強韌的一面。
或許像我媽這種傳統的中國婦女,她們都只是靠逆來順受的天性在面對所有人生的起伏和波折吧!我想,我現在最需要的正是那種打不倒的毅力。
「明信,你什麼時候要回去?」回家的路上媽問我。
「等一下我就要回去了。」
「怎麼早上才回來下午就要回去?你現在是分配到哪裡?好不好?」
「因……我現在還是在新竹,過得還不錯。」媽媽注意到我跳過一個問題……
「為什麼這麼早就要回去?」
「因為……」我想了一下,刻意改用沒事的口吻說:「……我部隊裡還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怎麼會這樣,今天……」
其實我能來送奶奶一程是經過一番革命的!因為干訓班的最高指揮官——大隊長,他說干訓是非常時期,不准任何人有請假的理由。
這個說法使我一直被壓抑的不爽情緒完全爆發出來,大膽的衝進大隊長室拍桌子的據理力爭:誰知大隊長爭辯不過我,就一直轉移焦點的威脅要處分我以下犯上。
當時,分隊長也在一旁勸拉我別太衝動。可是我既沒出手也沒無理取鬧,只是要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罷了!最後大隊長退了半步,然後也硬要我退半步的去接受他施捨的十二個小時。
為了奶奶我實在別無選擇,只能接受;不過,因為這個事件的發生,我也準備好要過另外一種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