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歲歲,唯有今日雨水方能讓斜橋水不再分離,永不分離。
將娃交給思皇,水迢迢奔向她該去的地方。出了水廬,她跑向東南側的茅屋,預定的目標中斷了,斜橋上站著她要找的人,那個死了半年的鬼。
天上雨水紛紛,橋下清濁相混,橋上倆倆相望,天下情人終相聚。
「你終於出現了?!」
水迢迢出來得匆忙,並沒有帶雨傘,沐浴在雨水中,她不覺得冷,虛弱的身子卻嬌喘吁吁。
沐雨手裡撐著鴛鴦傘,不是她常用的那把,卻繪著她喜歡的鴛鴦戲水圖案,「你還在月子裡,該在水廬好生躺著,怎麼跑出來了?受了風,著了涼可怎麼好?」站在橋中,他不敢走向她,只將傘向前撐去。
她不接傘,卻瞪著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專注得像第一次見到他一般,「你終於出現了?!」
她再問,重複著先前的話,眼眶卻熱了,為了這半年苦苦的守候。想過千百種再見他時該有的表情,該說的話,每一種都比這一刻來得轟轟烈烈。然而,這一瞬間她只想衝進他的懷裡,拼盡全身的力氣將他揍個半死。
雖已是雨水時節,但寒意還是未能盡散。大約她出來得匆忙,身上只穿了單衣,並未披皮襖。飄搖在雨水中,她單薄的身子已濕了大半。
她不接傘,他卻不忍心看她剛生過娃的身子受了寒。上前一步,他筆直的手臂為她遮去風雨,自己卻站在傘外,盡可能地遠離她。
好不容易見到這個死而復生的人,他卻一個勁地想要遠離她,水迢迢心寒啊!
「你終於出現了?!」
三問,若再得不到他的答案,她便不再問了。
在她絕望的前一刻,沐雨衝著她重重地點了點頭,「我……我來了。」
「你不想見到我,因為你恨我?」她緊繃著臉,問得直白。
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釋,他恨天恨地恨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恨她,「我……」
「因為我用魚腸劍殺你,所以你恨我,再也不想見到我?」這是水迢迢意料之中的。他錯手殺了姐,她恨了他三年,無論他為她做些什麼,她依然要他用命來償。只因她過不了她自己那一關,他若恨她,也是應當的。
「我……」
「可我想見到你!」
她說了,太多話不想等到死的那一天再說,她選擇向愛投降。他們都已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還有什麼不能放下?
「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我可以不在乎。可我好想你,好想再見你,好想去地府找你。誰知……誰知你又回來了……太好了!你回來了,真是太好了!」
她喃喃自語,堅忍了許久的淚終於順雨落下,流在他的眼底。
雙腿一軟,她倒在他的腳邊。她的柔弱讓他衝破心底的障礙,跪坐在她的身邊,他將她緊緊擁抱,「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還是回來了!」
枯柴般的手揪緊他胸前的衣襟,水迢迢將他抓在手心裡,「別離開我,這一次由我來說,請你別離開我。我不管你是否曾愛過我姐,我也不管上天是否會懲罰我搶了姐的幸福,我只知道我和娃不能沒有你。」
年年雨水,雨水年年。
他想盡辦法將她留在身邊,等了四個年年今日,他終於等到了她開口要他留下。太遲了,他不敢再留下,只怕這一留,留成愁啊!
鬆開手,沐雨將鴛鴦傘塞進她的手心裡,「從今後,我住在斜橋這一側的茅屋裡,你住水廬。有任何需要,我都會去幫你和娃,即使傾盡生命也再所不惜。只是……」
「只是你不會再要我,不會再要我這個病體孱弱的妻,是嗎?」她眨著眼,眨去所有的淚水,「你怪我?你不肯原諒我?究竟要怎麼做我們才能重新開始?」
沐雨匆忙地搖著頭,不想叫她誤會,「我沒有任何怪你的意思,絕對沒有。在靈巖寺的時候,我是故意激怒你,要你用魚腸劍殺了我。若真要躲,你決計是傷不了我的。」
他是故意要她動手,她知道。她不知道的是,他為什麼直到現在還不肯回到她和娃的身邊?
「因為我的出現只會不斷地給水廬裡的人帶來災難,我不想再重複這種悲哀了。我不在你身邊,你會活得更好。」他無法原諒自己殺了她姐,無法原諒自己曾帶給她那麼多傷害。
鴛鴦傘歪倒在她的身旁,遮去了半壁寒冷。站起身,他漸漸遠離她——他們是這斜橋下的兩路水,永遠無法混合。
「沐雨,回來!回到我身邊!」望著他漸漸遠離的身影,水迢迢大聲地喊出了掩埋了多年的心緒,「娃需要你,我需要你,我真的……愛你呀!」
他的腳步停在橋尾,背對著她,他沒有轉身——我也愛你,但我不可以守在你的身邊。我是你的災星,想要你長命百歲,唯有遠遠看著你,守著你,愛著你。
他邁開腳步正要遠離斜橋,卻聽身後響起水花四濺聲,不祥的預感從背後躥起,他猛地回首,鴛鴦傘在橋上迎著風雨,四周卻不見了水迢迢的身影。
「迢迢!迢迢……」
他還是習慣叫她「迢迢」,他的迢迢在哪裡呢?斜橋下,那漂浮在香溪水與胥江水中央的身影不正是迢迢。沐雨慌了,躍身跳入水中。
伸開的雙臂將她擁在懷中,他們交錯的身影攪亂了一泓清濁分明的水,從此分水不分,愛意難解。
「你傻啊?」
水廬的廂房內燃起了爐火,屋裡暖融融的,連呼出的氣都帶著溫度。出生沒多久的娃睜著眼睛望著床邊怒氣沖沖的爹,不知道是不是天下所有的爹在見自己女兒第一眼時都會擺著一張臭臉。
沐雨沒工夫盯著女兒好奇的眼睛,他的怒氣隨著爐火連升而上,快要將床上的水迢迢烤熟了。
「你還在坐月子,冒雨迎風奔出去不算,居然還兀自跳進了水裡。你這半條命究竟想怎麼折騰?」她在折騰的不是她的身體,是他的命啊。她究竟還要不要他活了?
「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如何才能讓你再一次地回頭,再一次抱住我,再一次回到咱們的水廬。」輕喘著氣,她握住他的手,半年沒再握劍,掌上許多繭都已不再歷歷在目,「我只是想告訴你,斜橋分水也能混為一體。我只是想告訴老天,我們……可以在一起。」
我們可以在一起——混合了愛恨,他們可以平平淡淡地走到一起。
經歷了這麼多,水迢迢只想放下一切,重新開始。她的要求不高,只希望能像一對農家夫婦一般,日出而坐、日落而息。有水廬遮去風雨,有兒女盤繞膝下,夫婦相隨,平淡卻也甘甜。
「我只是想……要你!要你陪我走過年年雨水,哪怕我能煎熬的日子不多,也希望有你陪我一同走過。」
沐雨長歎一聲:「你這是何苦?」
「不苦,沒有你……會更苦。」
散亂的發垂在她的肩頭,沐雨禁不住拾起梳妝台上的梳子幫她輕輕梳著。從前她病著的時候,總是他幫她梳發,雖已有半年不曾做過,手法倒是毫不生疏。將髮束起,他不在意地從袖中拿出桃木簪子,插進她的雲髻裡。
水迢迢愣神地望著他一連串的舉動,手去探髮髻中那支桃木簪子,她終於知道它失落後的去向了,「它……一直在你那兒?」
「我要用它保佑你生產平安啊!」
那天她忽然從夢裡醒來跑進雪地,他躲在水廬的屋頂上,待她暈倒在雪地裡,這支桃木簪子就埋進了雪中。她生娃的那天夜裡,他久久站在雪地裡為她祈禱,這支簪子若隱若現地插在他的腳邊,他撿起它,直揣在懷中,那上面至今還帶著他的溫度呢!
揪著他的衣袖,水迢迢想要告訴他:「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會一直平安,長長久久地平安著。」
沐雨仍有些掙扎,扭捏著想要鬆開她的手。
迢迢的速度比他更快,瞬間紅了雙眼,「你不愛我?你真正愛的人是姐,是真正的水迢迢?你嫌棄我是不?」
「不不不!」
沐雨一連三個「不」字配合著他劇烈搖擺的頭依舊沒能止住她的淚,他只好拿出魚腸劍的勇絕,一口氣說出了心裡話:「對水迢迢……也就是你姐,我或許曾有好感,但那只是第一眼的感覺,不是愛。對你,那是長久相處磨礪出的情感,太深刻了,難以與第一眼的好感相提並論。」
「那你是嫌棄我是你的包袱,所以想甩開我?」
望著她蒼白的臉,沐雨舉雙手投降,「我不覺得你是包袱,一個人活在世上,能讓另一個人依靠是件很美的事。若你活著不為了任何人,沒有任何包袱需要負擔,那麼活與死也就沒了區別。如果你真的是包袱,也是我願意背負一生的包袱——我只是怕……怕我這個災星會給你帶來災難。」他已經害死了一個水迢迢,不能再害死另一個。
「你在意我騙了你,你在意我沒有告訴你,我不是『水迢迢』,我的真名叫『水遙遙』?」
他還是搖頭,「在我心中你就是『水迢迢』,唯一的水迢迢。」
那他的畏懼只因為畏懼嘍?不動聲色地拔下髮髻上的桃木簪子,水迢迢將它握在掌心裡,「你確定你離我遠遠的?就不會給我帶來災難?」渾澹說得對,有些人是需要被逼著做出決定的,像他。
她的剛烈在孱弱的病體裡蔓延,他早已領教,卻不知道她陷入愛中,剛烈更盛,「我怕……」
「你不怕我嫁給一個不懂得珍惜我,只會傷害我的男人?」
他怕!
「你不怕我會鬱鬱而死?」
他怕!
「你不怕我每天活在害怕裡?」
他怕!
「所以,我們一起害怕吧!」
苔徑追憶曾游,念誰伴、鞦韆彩繩芳柱。
犀奩黛卷,鳳枕雲孤,應也幾番凝佇。
怎得伊來,花霧繞、小堂深處。
留住。直到老、不教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