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相思!」
安七巧捧著剛搾好的胡麻油,喜孜孜地奔進隔鄰的小藥鋪,扯著嗓一路喊進藥鋪後頭。
「輕點聲,」常相思從廚房捧了碗藥出來。「傅姑娘才剛把孩子哄睡。」「喔。」安七巧吐吐舌,立刻搗住嘴。
兩人對話方停,客房門忽然咿呀一聲輕啟,步出一名生得美艷動人,可惜左頰上竟有一道未癒傷疤的少婦。
「沒事,翔兒睡熟了,沒那麼容易驚醒。」發現安七巧一望見她的驚愕神色,傅香濃不禁有些不自在地輕撫頰上傷疤。「對不住,是不是嚇著你了?」
常相思瞭解地接口:「她不是嚇著,是訝異你臉上的傷疤竟然還未消褪。」「沒錯。」安七巧立刻附和常相思的解釋。「除去那條疤不看,你還是美如天仙,我怎麼可能被你嚇到?有些失望倒是真的。」
安七巧轉頭望向常相思,白嫩如玉的臉龐上一雙柳眉微垂,總是帶笑的紅潤菱唇抿著一抹淡愁。「相思,我這回出門辦事都快個把月,怎麼傅姑娘臉上的傷疤也不見消褪?」
常相思淡淡說:「刀傷太深,想不留疤不可能。」
「相思!」安七巧有些尷尬地睨她一眼。
「我無妨。」傅香濃唇角勾起一抹笑,眼中卻有藏不住的傷悲。「能使我在意容貌的人已經不在,若不是為了翔兒,我連命都下想要,又怎會在乎破不破相?」「好死不如賴活。」常相思蛾眉微蹙,把藥碗端到傅香濃面前。「先把藥喝了。」
「謝謝。」傅香濃點頭接過,暍完後才說:「放心,我們母子倆的命是你們千辛萬苦救回來的,既然活了下來,我會做我該做的事,絕不懦弱輕生。」捕捉到傅香濃那雙如墨黑瞳裡一閃即逝的狠絕,常相思有些詫異,卻不顯於色。
三個月前,在娘親死後一直與她相依為命的外祖父因病去世,她遵循外公遺願扶柩回京,將他葬在自幼生長的汴河旁。
長她幾歲,和她情同姊妹,也同樣孤苦零丁的七巧,因為擔心她安危而執意一路相隨,沒想到,回程時她心血來潮想上山採摘些當地草藥,聽見林間傳來嬰兒啼哭聲,兩人循聲覓去才發現斷臍生子後已奄奄一息的傅香濃,及時救了她一命。可常相思不懂的是,傅香濃說是上京投親不遇,又碰上山賊打劫才淪落至此,但當時她身上穿的是上等雲錦裁製的衣裳,為她換下血衣時,還發現她貼身密藏著為數可觀的銀票、珠寶,顯然出身非富即貴,又怎會無婢僕相隨,冒險孤身依親?她隱約覺得傅香濃的身世不尋常,但她無意打探,畢竟每個人都有不欲人知的秘密,身為大夫的她能醫得人身,卻醫不了人心,又何苦揭人心頭瘡疤?
「啊,我差點忘了!」安七巧拍了下腦袋,笑吟吟地說:「相思,我這回上京聽見個天大的好消息,你那位未婚夫婿秦仁恭高中狀元,五日後你一嫁過門,可就是個狀元夫人了。」
聞言,常相思向來清冷淡漠的容顏並未露出一絲喜色,反而出人意外地冷笑一聲。
「狀元又如何?昏君在位、奸臣當道,當官的要不同流合污以求富貴,要不尸位素餐、只求自保——」
「噓!」安七巧聽得膽顫心驚。「別妄議朝政,小心隔牆有耳會招禍。」
「我就一個人,怕什麼?」常相思雙眉輕揚,脫塵美顏薄罩寒氣。「若不是這門親事早訂,我根本不想嫁人。那秦仁恭要做奸臣,我必然求去,要做賢臣,那麼流放、賜死,下過是早晚之事。南天齊將軍三代忠君報國,卻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匆地,一陣瓷器碎裂聲打斷了常相思的話,她和安七巧看向摔破藥碗的傅香濃。
「對、對不起。」
臉色蒼白似雪的傅香濃有些手足無措地蹲下身想拾起碎片,被安七巧攔阻。「待會兒我再來掃,你看你臉色那麼差,還是快回房裡休息,陪翔兒睡一會兒也好。」
「那,有勞你了。」傅香濃也不推托,神色倉皇地轉身入內。
常相思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像是急於閃避些什麼的背影,心裡對於傅香濃的身份隱約找到了些眉目——「有人在嗎?」
這時,聽見前頭有人扯嗓探問,常相思立即回到藥鋪,但走進鋪子,只見王媒婆正指揮著兩名先前來送過聘的秦家家丁,忙進忙出地搬進一堆物品。
「王媒婆,這都是些什麼東西?」跟著來到藥鋪的安七巧疑惑詢問:「納徵、請期都過了,催妝的冠帔、花粉也已收到,相思五日後就要過門,秦家又讓您送來這些是什麼禮數?」
「這……」王媒婆笑得有些古怪。「是秦家托我送來的賠禮。」
「賠禮?」常相思聽出事有蹊蹺。「什麼意思?」王媒婆揮揮手,讓兩名家丁退下,這才陪著一臉笑接著說:「是這樣的,秦公子高中狀元,在殿試上甚得皇上歡心,右相暗示皇上有意將公主下嫁,所以秦家——」
常相思揚手制止她往下說,瞭解地點頭。「想退婚?」
「什麼?退婚!」安七巧一聽,立刻怒揚雙眉。「開什麼玩笑?婚期已經迫在眉睫,帖子也發了,這時候才說要退婚?秦家以為相思是孤女就好欺負是不是?信不信我這就上京鬧得人盡皆知,讓那個狀元爺非但娶不了公主,還落得負心薄倖的臭名!」
「安姑娘,這事與你這個外人不相干吧?」王媒婆眉一蹙,眼旁的皺紋深得能夾死飛過的蟲子。「你不過是常家鄰居罷了,這事還輪不到你管。」
「她不是外人。」常相思冷冷回了王媒婆一句。「回去告訴秦家,我願意退婚。」
安七巧一聽,差點沒昏倒。「相思,你——」
「我願意退婚。」
向來少言的常相思望著她淡淡重複,堅決的語氣擺明再說什麼都不會改變心意,讓安七巧又氣又心疼。
「曖,常姑娘真是明理又識大體呀∼∼」原以為這事會十分棘手,沒想到如此輕易就讓她辦成,王媒婆笑得雙眼都瞇成了線。「當然,秦家也不會讓你白受損失,這些綾羅綢緞、珠寶首飾和上等藥材,全是秦員外和夫人的一點心意,還有這三百兩的銀票——」
「呿!」安七巧不屑地哼聲打斷王媒婆。「秦家想用這麼點東西來買心安是嗎?有錢就了不起呀!我們才不屑——」
她話還沒說完,就瞧見相思伸手接過銀票,穩穩收入繡荷包裡。
「錢和賠禮我全收下。」常相思美顏冷凝,瞧不出一絲波動。「王媒婆,你可以回秦府交差了。」
「是、是、是,那我先告辭了。」
王媒婆喜孜孜地離開,但安七巧的臉可臭了。
「相思,為什麼要收下那些賠禮和銀票?」她真的看不透那張波瀾不興的麗顏之下,究竟在想些什麼?「婚期將至才被退婚可不是小事,那些賠償哪裡抵得過你的名聲損失?收了還被不明白的人以為你有多貪財呢!」
「那又如何?我答應外公會守約嫁入秦家,是為了讓他老人家臨終能走得毫無牽掛,並非真心想嫁,如今秦家悔婚,我樂得答應。對方想拿錢買心安,剛好讓我收來添購藥材,多濟助一些貧苦病患,何樂而不為?」
「歪理!」
瞧安七巧聽了還是一臉下子苟同的表情,常相思難得地勾起一抹淺笑。
「別氣了,我只想一生行醫濟世,根本不願婚嫁,這不剛好遂了我的願?我娘至死盼不回我爹、秦仁恭見異思遷,在我看來,天下男子皆薄倖,嫁不成我才深感萬幸,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常相思拉著她來到擱置禮品的長桌前。「天快轉涼,傅姑娘的身子差,得買床暖被給她才好。這些綾羅綢緞我用不著,你把喜歡的挑去,剩下的幫我一起運進城裡換幾疋白疊裁製冬衣——」
「全拿去換!秦家送的衣料我可不敢用,怕會髒我的身。」安七巧扛起一疋布,不捨地瞅她一眼。「算了!你高興就好,反正那種利慾薰心的男人也配不上你。不過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世上還是有重情重義的好男子,而且遲早會讓你遇上的,別灰心,知道嗎?在這兒等我,我去向李大叔借板車來。」
「嗯。」
常相思望著安七巧離去的背影,幽幽淺歎一聲。
曾經見過娘親飽受思念之苦折磨,至死方休,她又怎肯傻得將心托付旁人?尤其經過今日退婚一事,她更加堅信男子多是無情無義,根本不值得她傾心相守終生,真心慶幸自己不必守諾嫁入秦家。
她不想說出來讓七巧為她擔憂,但是這一生,她只怕會無情無愛、孤身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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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左永璇仰頭望向青空,嘴角剛扯起一抹笑,胸口便猛然一陣翻騰,一口血湧出嘴間,將織錦白袍瞬間染紅。
熏人的血腥早已傳出十丈之外,在他週遭橫躺著十多具用黑巾覆面的死屍,遍地綠草全染成了紅花,令人怵目驚心的景像在在顯示出方才此處曾發生過如何慘烈的決鬥。
「唉,就這麼死了,還真是教人不甘心哪……」
他笑著歎口氣,捂著胸口正汩汩流出溫熱鮮血的傷處,明明傷勢極重,可他臉上神態卻像是在郊野賞景,一派清悠自在。
唉,為了逃避皇上賜婚,他可是踏遍京城花街柳巷,盡力將名聲弄臭,沒想到那鳳儀公主還是不肯斷了嫁給他的念頭,糾纏不休,害得他只好稟明雙親,暫時離家「避難」。
不過,他一出府就被盯上,而且盯上他的還分屬不同人馬,看來他這定遠王府世子還真是四面遭忌,讓人不惜派出十多名死士追殺至此,看來對方是鐵了心想讓「定遠王」這頭銜傳不下去,他未帶任何隨從倒是太輕敵了。
哼,無論這些殺手到底受誰指使,若是讓他有命回京,不好好地以牙還牙,他就不叫左永璇!只是——他還能活嗎?雖然殺手全滅,但他也受了重傷,馬兒又被驚跑,拖著一身傷只怕撐下到一刻鐘,偏偏此處又是荒郊野外,毫無人煙,半個時辰內再無人施救,他恐怕逃不過死路一條。
垂下睫、閉上眼,他心中並無恐懼,只有無限遺憾。
遺憾的是不能奉養雙親天年,還有——沒能再見到他的「相思」。
快失去的神智又幻化成一個嬌俏的翩翩身影,逐漸泛冷的心,彷彿也因浮現腦海的可愛笑靨而回復些許暖意。
念了十一年、尋了十一年,偏偏就是找下到她的蹤跡。
這些年來見過的美女如雲,他早該淡忘那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小女娃,但那宛如花仙的人兒卻始終讓他牽掛心頭,甚至為了當年自行許的諾,迄今遲遲未婚。他,像是著了她的魔,臨死之前最想見的,竟然還是她……
「想活嗎?」
驀然,一句輕如柳絮飄匆的人聲傳入了左永璇耳中。
他以為自己聽錯,但仍是勉強撐開沉重的眼皮,只見跟前出現一襲月色襦裙。是個姑娘?眼見遍地屍首還敢上前,這女子也算是膽識過人了。
「想活嗎?」
那嗓音如琴聲悅耳的女子又問了一遍,他想抬頭看清對方長相,才發覺自己連這點力氣也沒有。
「當然想……」他苦笑,估量這女子就算有心,也無力扛他下山求救。「可惜,我傷勢太重,等不到你去請大夫——」
「我就是大夫。」
語翠,常相思放下藥箱,管不了男女之別便動手解開他所有袍衫,隨即取出白薇末敷在他胸上刀傷處先行止血。
「張嘴。」
左永璇無力地隨她處置,任她為他寬衣療傷,也聽話地張嘴,但藥還不及嚥下便隨著喉頭一陣血腥味而嘔出。
常相思再試幾次,結果還是一樣,心下明白只剩一個法子能幫他。
可是她雖身為大夫,但怎麼說也仍是雲英未嫁之身……
她有些遲疑。週遭黑衣人看來皆是被他所殺,此人究竟是善是惡?值不值得她做此犧牲?思量片刻,救人之心終究還是勝過一切顧慮,她心一橫,將丹藥含入口中,覆上他的唇,以舌送入——左永璇原本逐漸潰散的神智瞬時集中。
想不到這位女大夫為了救他竟不顧男女之分,讓他既驚愕又戚動,當他費力睜開眼,想看清救命恩人的模樣,率先映入眼簾的竟是她眉心的紅痣。
「唔——」
那和記憶中人兒相同的特徵讓他胸口猛然一震,血氣頓時上衝,止也止不住。常相思柳眉微蹙,卻沒嫌惡避開,硬將衝回的丹藥又送回他口中,再將他下顎一抬、後背一拍,硬逼他嚥下她精煉的療傷聖藥。雖然已在心底告訴自己是為了救人才出此下策,但這情況畢竟是她行醫多年來頭一回遇上,更是她除了把脈外,平生首次和男子有如此親近的肌膚之親,從未紊亂的心跳不禁快如奔鹿,向來冷然的冰顏也止不住地羞染成一片紅霞。
但男子傷勢危急,她也無暇多想,喂完藥便又急著為他施針治療。
「相思?」
常相思手中的銀針正要紮下,卻因他突然喊出自己的名字而僵愣。
沒錯!果然是她!她怔愕的神情證實左永璇的猜測,看來老天待他終究不薄,竟讓他在危急存亡之際,再度與懸念的人兒相逢。
呵,如他所料,當年的小女娃果真出落得更加妍麗,杏眼芙蓉面,宛如池中無瑕白蓮,良善本性更是一如當年,竟然無畏這遍地屍首,仍然走向奄奄一息的他,義無反顧地伸出援手。
「相思……」
他喃喃輕喚這懸在心上多年的名字,費力伸出手,抹去那柔嫩櫻唇為他而沾染的血紅,仔仔細細將她的容顏深深烙印人心。
她愣住了。
那張蒼白仍不掩俊逸的臉龐上,一雙深黝烏瞳牢豐盯著自己,彷彿能攝魂奪魄般讓人完全無法栘開視線。
常相思一時怔忡,忘了避開他過於親暱的碰觸,直到他的眸光似火一路燒進她的眼,燙著她的心,才驚覺自己競為了一名陌生男子失神。
她慌亂地收回心神,蹙眉揮開他仍擱在她唇上的指尖,先不想他為何認得她,只專注運氣施針。
「我……能活嗎?」如願見著佳人,他更加不想如此英年早逝。
「能。」她答得毫不猶豫。
「那好,這一次,我再也不會讓你從我眼前……消……失……」
失血過多的他說得堅決,可惜還是撐不住昏了過去。
施完針,常相思為他把脈。其脈象雖仍虛清,但已無性命之憂,她這才安下心,又禁不住好奇地打量起他的面容。
如墨劍眉、似羽濃睫、直挺懸鼻、豐潤厚唇,勾勒出一張極為俊秀瀟灑的臉龐。
明明是張教人一見便難以輕易忘懷的出色俊容,可她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曾在何時、何地與他結識,才讓他一眼便能喊出她的名,還用那般令人心慌意亂的親暱眸光放肆端詳她?「你究竟是誰?」
憶起他昏厥前的霸氣言語,凝視自己仍被他揪於掌中的衣裾,常相思不禁緩緩皺起雙眉,心頭疑惑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