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著動了下身子,發現自己上半身未著衣物,僅傷處用布條緊裹。傷口雖然還隱隱作痛,但原先幾乎消失殆盡的氣力竟然已恢復將近六、七成,看來這回相思又從鬼門關前將他拉了回來。
他環顧週遭,茅草覆頂、綠竹圍牆,屋內除了這張床,只剩西窗下略顯陳舊的一桌二椅。屋內陳設簡約,收拾得一塵不染,桌上還用陶瓶供了些他曾在山野間見過的雅致小花,看得出屋主境遇並不富裕,卻怡然自得的心境。
左永璇唇角微勾,好心情全寫在臉上。雖然差點送掉一條小命,卻又陰錯陽差讓他和思慕已久的人兒再度相逢,也算是因禍得福吧?撫著唇辦,憶及相思以口渡藥救他的一幕,彷彿還能感受到那柔嫩芳唇的溫熱,讓他得費力才能壓抑住胸口的鼓噪與狂亂。
姑且不論她那花容月貌,光是無視遍地死屍的膽識,從容不迫救他於危急的鎮定與善心,就足以令他為之傾倒。不愧是他自小認定的女子,也不枉他在心頭懸念多年,將她迎娶進門的念頭更加篤定。
問題是,相遇至今匆匆已過十一個年頭,他已二十有四,她應該也約莫二十左右,通常這個年紀的姑娘不僅早已出嫁,恐怕還生了好幾個娃娃——他搖搖頭,硬是甩去這令人揪心的可能。
「醒了?」
左永璇循聲看去,只見常相思穿著一件襟邊繡著紅梅的窄袖短衫,下著杏黃百襉裙,以木盤托著藥碗緩步進房。
見他已清醒,常相思先將藥碗擱在桌上,再走到床邊坐下,將三指放在他腕後寸、關、尺三部。他脈象雖仍沉而無力,但僅是失血過多所致,已無大礙。「這就是你家?」
他一開口便讓常相思擱在其脈上的纖指微頓。
他不稱「姑娘」而說「你」,「就是」兩字更像是早就想看看她家是何模樣,彷彿兩人早有交情,可她一點也下記得見過此人。
怪的是,她並不怎麼討厭他狀似熟識的語氣。
就像當日明明見他持劍身處數具死屍中,懶倚樹下,不喊痛、不求救,好似視生死於度外的悠然態度,讓她無法將他視為十惡下赦之徒,才大膽走向他,還回來喚七巧用板車幫她一起把人載回家中。
為什麼?對於男子,她向來不存好感,為什麼獨獨對這素昧平生的男人,卻生不出一絲反感?
「不是嗎?」她的沉默讓左永璇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猜測。
「是我家。」隔了片刻,她才淡漠回應。「你能否自行坐起?」
「呃,嗯。」
美顏上的疏離與冷漠,與當年那嬌笑如花的小女娃大不相同,讓左永璇一時有些怔忡,卻也不及多想,連忙坐起身接過她遞來的藥碗,將藥汁一口不剩地暍下。「謝謝。」他將藥碗遞還,由僵硬的四肢判斷自己似乎在床上躺了不少時日。「我昏睡了幾天?」
「五天。」
「這五天內我可有服藥?」
她點點頭。「躺下,我要為你下針、施灸。」
他順從地躺下,看著她將藥碗放回,再由盤中取來銀針和艾絨,毫不猶豫地往他身上扎針,還真有大夫的架勢。
「既然我昏睡不醒,怎麼讓我喝藥?」他緊盯著她美顏上的表情。「全是你以口餵我?」
剛要往他中府穴紮下的銀針僵在半空,嬌容頓時浮上兩抹羞紅。
「看來我猜得沒錯。」左永璇笑漫眉眼。「救命之恩加上數次肌膚之親,我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他說得真心誠意,可是這話聽在常相思耳裡卻成了輕薄,心緒難得波動的她也不免有些不悅。
「救人是大夫的天職,我不求報答,公子的身子還是留著自用,許我毫無用處。」
「為何無用?」他不介意她的冷淡,只想立即確認一件事。「難道你已嫁為人婦?」
她不覺得自己有回答的必要。「此事與公子無關。」
「當然有關!」即使她似乎早忘了他,但他這回可是鐵了心要讓多年牽掛落定。「倘若你尚未婚嫁,那麼我想——」
「嗚∼∼」
一名小男童突然哭哭啼啼地跑了進來,硬生生打斷左永璇的告白。
「翔兒,怎麼了?」常相思聞聲立刻起身。
「嗚∼∼阿牛搶了我的桂花糕∼∼」
瞧見那約莫五歲左右的小男童一進門便抱著常相思大哭,左永璇心頭一驚,看她臉上不復冰霜,眼神無比溫柔地望著男童,抽出手絹為他拭淚,他只覺腦袋一陣空白。
「他——是你兒子?」他突然有些痛恨自己醒得太早。
「是。」跟在翔兒後頭進門的安七巧直率地代答:「不過是義子,我們相思可還是待字閨中的姑娘。」
「七巧。」常相思無奈地凝睇好姊妹一眼。這些事根本不用跟個外人解釋。然而「待字閨中」四個字比什麼十全大補藥還有效,瞬時便讓原本病懨懨的左永璇變得神采奕奕。
「太好了!」他坐起身,完全不管身上還紮著好幾根銀針,只想快快將她定下。「相思,嫁給我。」
他說得太快,讓常相思和安七巧聽得一愣,就連原本還哭著的翔兒也察覺氣氛有異,噙著淚好奇地瞅著這大叔。
「噗——」
安七巧頭一個憋不住大笑。「相思,看來你又遇上了一個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癡情種,竟然一醒來就向你求婚。」
「七巧!」生平頭一遭被人當面求親,縱使常相思向來遇事沈靜,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亂。「把翔兒帶出去,別打擾我為病患療傷。」
知道她臉皮薄,禁不得太刺激,安七巧也不留在這兒礙事,立刻連哄帶騙拐著翔兒離開。
「相——」
「躺下,不許多言,否則莫怪我請你馬上離開。」
不想再聽他說些什麼驚人話語,常相思將艾絨拈成柱,灸其穴位。當艾柱燃到五分之二左右即更換再灸,如此重複三次,才總算做完被打斷多次的療程。「你的傷勢已無大礙,再暍上幾帖藥、休息個一、兩日便可返家休養。」她拔下所有銀針,冷冷說完便欲起身離去。
「我不知家在何處!」
左永璇情急之下冒出一句,果然讓她停步。
好吧,他承認自己或許是心急了些,冒然求親似乎嚇著了她,所以方纔她一直繃著張臉,治療完畢還放話暗示他早點走人,像是將他當成了恩將仇報的登徒子。
唉,郎有情、妹無意,看來只能急事緩辦,先設法留下來和她多相處一些時日,才有機會贏得美人歸!「不知家在何處?」她狐疑地打量他一眼。「以我發現你時的衣著看來,不像是孤身落拓之人。」
「我忘了。」他決定編謊編個徹底。「我忘了我是誰,自然也忘了家住何方。」
「你並未傷到腦。」在他昏迷期間,她可是為他做了徹底檢查。
「但我真是忘了。」他裝傻到底。
她蹙眉。「好吧,我請人來幫你畫張畫像貼在鬧街上,或許會有人認得。」「千萬不可!」他這張臉被認出的機會可不小。「你忘了嗎?有人在追殺我,萬一是仇家見了畫像尋來,豈下連累更多?」
她聽出詭異之處。「既然昏迷前的事你還記得,那也該記得你曾一眼便喚出我的名字,你既認得我,又為何偏偏忘了自己?還有,我並不記得曾見過你,為何你——」
「我的確只認得你,只是不記得和你是何時相遇、是何關係?」他撒謊撒得臉不紅、氣不喘。「但有一點我能確認。」
「是什麼?」她倒想聽聽他還有何說法。
他端正神色,不想再被她誤會輕薄。「我喜歡你,喜歡到今生只想娶你為妻。」
明明才被他求過一次親,可聽了第二次,仍然令常相思難以招架,一字一句如鼓聲入耳,撼動心扉。
即使曾被退婚,又莫名冒出一位義子,這些年還是有不少男子有意攀親,可全遭她冷顏拒絕,一個個鎩羽而歸。
她對醫術的興趣勝過男子,無心情愛,況且那些人不過是貪圖她的美色,凝視她的眼神總偏猥瑣,只讓她覺得作嘔。
可眼前的他眸光坦然、真誠,教她想當他是有意輕薄,偏偏那雙墨黑如夜的眼裡看不出一絲虛情假意,神色也不露任何輕佻,完全不像是那種隨口將情愛掛嘴上的浪蕩子。
不過,即便此人有龍鳳之姿,是她生平所見過的男人中最為出色的,可惜她孤身終老的心意已決,任誰都休想竊取她的心。
「我,此生不嫁。」
柔美的薄唇吐出如此絕情的話語,稍稍軟化的芳心頃刻間又裹以銅牆鐵壁,常相思看也不看床上僵愣的男人一眼,端著木盤漠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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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左永璇已在城郊的小藥鋪待了十多天。
被說是死皮賴臉也罷,反正常相思暗示、明示幾次他可以離開了,他就是不走,吃定她面冷心熱,狠不下心趕走「無家可歸」的他,只能讓他這吃白食的繼續賴著。
雖然記憶中的笑顏如今總是凍結成冰,想喚得美人一笑,好像難如登天,讓他有些遺慨,不過她那身冷傲孤絕的氣質別有一番風韻,同樣令人著迷。
只是,得知當年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娃,為何變成如今的冰霜美人,他心頭便覺得五味雜陳。
從安七巧那邊聽說,原來相思六歲那年,唯一的哥哥忽然失蹤,不久後,她爹也不告而別,看著她娘親等了一生、盼了一生,臨終時仍牽掛著丈夫和獨子,飽受思念折磨至死,讓她始終無法原諒父親的寡情薄義。
之後,她的未婚夫婿高中狀元,卻在拜堂前五日上門退婚,更讓相思深信天下男子皆薄倖,自此決定終身以懸壺濟世為志,不再談婚論嫁。
說到相思的前未婚夫秦仁恭,與他倒是有過一面之緣。
當年聽說秦仁恭在殿試上哄得龍心大悅,下久還傳出皇上有意將四公主下嫁,結果卻不了了之。後來他娶了戶部尚書之女,本該平步青雲,卻遇上老丈人犯事下獄,他也從京官被遠貶儋州,直至兩年前才遇赦召還,該算是此人背信忘義的報應吧?只是,秦仁恭造的孽,為什麼要讓他來擔?無情無義的是那個秦仁恭,他可是癡情又長情,卻被心上人一律打入「薄情郎」之屬,別說對他笑笑,光要她視線多在他身上逗留片刻都難。
唉,看來他這個在京城迷倒不少姑娘、風流個儻的世子,在相思眼裡也不過就是個「人」,活生生的美男子在她眼裡還敵不過一支上等紅參。
「嗚∼∼來福∼∼」
一陣洪亮的孩童啼哭聲伴著凌亂腳步聲而來,正在後院裡劈柴的左永璇沒回頭,也能想像來人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淒慘模樣。
他無奈擱下斧頭,果然瞧見翔兒哭得像只小花貓,鼓著雙腮朝他跑來。
因為「失億」,他只能接受這小傢伙將死掉的心愛小狗之名套在自己身上,每回聽了都有種欲哭無淚的心酸。
「又被誰欺負了?」左永璇掏出布帕,抹了抹他那張涕淚縱橫的小臉。「李家的阿牛?王家的小六?還是孫家的花妞?」
「嗚∼∼是阿牛和他哥哥。」
他皺起眉。「兩兄弟聯手欺負你?說,這回他們又罵你什麼,還是搶了你什麼東西?」
「他們沒罵我,可是他們說思姨和你的壞話。」
一聽事關心上人,左永璇瞬間燃起火氣。「什麼壞話?」
「他們說你是思姨養的小白臉、夜裡幫她暖床的漢子,說她是個淫亂成性的蕩婦、壞女人,當初才會被人退婚,活著簡直丟人現眼。」聰敏的翔兒像默背經文般一字不漏地復誦,臉上滿是不甘心。「雖然有些話我聽不太懂,可是他們說思姨是壞女人,其他的一定也是壞話!我氣不過和他們打,可是打輸了……」
「欺人太甚!」
左永璇聽見翔兒的轉述,再瞧見相思幫翔兒做的新衣穿沒兩天就被撕破,臉上也掛了彩,二話下說便領他出門找著那兩兄弟,一手拎著一個上李家討公道。「小哥,孩子吵吵鬧鬧是常有的事,犯得著你找上門來替孩子出氣嗎?」
李大娘正在自家門口曬蘿蔔乾,聽他說完來意,非但不先責罵自家孩子口無遮攔,還反過來揶揄他大驚小怪。
「李大娘,小孩子打鬧是不算什麼,但是下能因為他們年紀小就隨他們道人是非、毀人閨譽!」
「噯,小孩子隨口說說,有誰會當真?」李大娘手揮揮,當他是蒼蠅。「走吧、走吧,我忙著呢!」
「好,話可是你說的。」
左永璇冷笑一聲,蹲下身在翔兒耳旁嘀咕幾句。
「大消息∼∼莊北的李家大娘偷漢子——」
「給我住口!沒的事你這娃兒敢胡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翔兒才喊了一句,李大娘臉都綠了,丟下蘿蔔乾氣呼呼地朝小男孩跑過來。「你敢動翔兒一根寒毛,我就拆了你兩個兒子的胳膊!」左永璇擋在翔兒面前,對她狠狠撂話。
李大娘看他那張好看的俊臉突然變得冷絕,目光如劍,嚇得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你何必動怒?『小孩子隨口說說,有誰會當真』,這句話不是你說的?要不要我讓翔兒從這一路嚷回家,看看到底會不會有人當真?」
「你——」
「我?我不過是以彼之道還諸彼身。」他眉眼看似帶笑,眼神卻凌厲。「怎麼,你的名聲重要,常姑娘就活該讓人作踐?五天前,是誰救活你那個被毒蛇咬傷的小女兒?要不是常姑娘,這會兒你忙的不是曬蘿蔔乾,而是女兒的喪事!蕩婦那些字眼孩子哪會說,肯定是聽見大人嚼舌根學的,要是別人說的也罷,若是你們夫妻倆說出這等渾話,才真叫活著丟人現眼!」
「那話絕對不是我們夫妻倆傳的!」李大娘被他說得一臉赧色,立刻指天立誓,再回頭擰起兩個兒子的耳朵。「你們這兩個壞小子!常大夫的事是誰教你們拿來說嘴的?娘的臉都給你們丟光了!回頭看我下拿針線來縫了你們這兩張嘴!」
「最好真縫了。」左永璇懶得再看她作戲。「別人不懂知恩圖報是別人的事,可是常姑娘救了我,我這條命就是她的,欺負她就等於欺負我,偏偏我這人心眼小,專愛和小孩計較,下次再讓我聽見誰在她背後說三道四,就算是孩子我也不會客氣!」
李大娘嚇得一把摟住兩個兒子。「知道了,我會看緊他們,絕不讓孩子們再胡說八道。」
他滿意點頭。「那最好,要是再有什麼閒言閒語傳到常姑娘耳裡,讓她受委屈,我絕對會把造謠的人揪出來!」
翔兒望著他,一臉崇拜。哇……沒想到只要說說話,用不著打架,就能把阿牛和他哥嚇得臉發白、腳打顫,嗯,將來他也要成為像來福那麼會說話的人!「翔兒,我們走。」
左永璇一把將翔兒扛上肩,一回頭,常相思就背著藥箱站在那裡。
糟了!她究竟聽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