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聲音低低的問著:「今天的水溫怎麼變了呢?」
江流水又作夢了。
夢中的他還是放著風箏,詭異的笑著。笑的比平時更加的叫人心悸。
於是他安慰自己,我已經死了,不是麼?所以,我怎麼還能做夢呢?
他笑了。
命運和夢都是很超然的事物,它在須彌間誕生,又在須彌間死亡。在你尚不能聽到車馬喧囂之時,它將一個人拉離你的身邊,又將一個人送到你的眼前。
江流水笑著醒來的時候,只見到十根纖細的手指,十根手指輕輕撫過他面頰,不如想像中的冷,卻是十分十分的溫暖。
「你醒了?沒有死,真好。」
江流水睜大尚且朦朧的眼,就看見了說話的人,也是這雙手的主人。
一個很奇特的人。
這人穿著粗布的白衣,看起來還很年輕,卻隱隱帶出一種長期缺乏營養的蒼白。眼睛很大很黑很深邃,黑白分明。
就是這樣的一雙眼睛,叫江流水想到了自己的夢魘,也倏然的叫江流水覺得想要珍惜。
之後,他這才注意到他自己所處的地方。
一座小小的草屋,一張不能算床的冰冷青石板床。江流水就是躺在這張床上的。而對方就坐在他的身邊。
「是你救了我?這裡是哪裡?你是誰?」
對方笑到:「你一下子問了我這麼多,叫我先回答哪一個呢?」
江流水倏忽間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人笑的時候,眼睛看的不是他。他下意識想伸出手,在那人的眼前揮上一揮。這一抬手臂,刺骨的痛立刻自右臂傳上來,他頓時哎呦了一聲。
「小心啊。你的右手臂骨斷了。我先幫你綁上了。也不知道綁的對不對。」那人平靜的說,「綁的時候可真是費勁啊。我也看不見,只好一點點的摸著綁。幸好你那時暈過去了。否則就我這種水平,非叫你痛死不可。」
那人說的分明是江流水的手,可聽在江流水的耳中,只為那一句「我也看不見」而心痛。那種痛,是風流的詩人等到了陽春的三月,卻見不到滿樹芳華。
可惜,那般大而黑的眼睛。
「你……你真的看不見?」
「你這人真是個好人。」
「哦?」
「你不先關心自己的手,反到先關心我的眼睛。」
被說中了心思,他赧了雙腮,卻忍不住再問:「那……你的眼睛還能治麼?」
「不曉得。」那人說,「其實我認為這樣沒有什麼不好。別人用眼睛看世界,我用心看世界,看的,也不比別人少多少。」
「可……」話到了嘴邊,翻了個跟頭,又嚥了下去,「是你救了我?」
「也是,也不是。」
「也是?也不是?」
「是猴兒們發現浮在潭水裡的你的,而是我把你弄到我的屋子裡。」
「猴兒們?」
「對啊。就是這裡的猴子。」
「那,這裡是哪兒?」
「這個,我不知道。」
「我記得我是從地面上上直直的落下來。」
「這裡或許就是地底吧。」
「既然是地底,你是怎麼到這裡來得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
「你是誰?」
「不好意思,我還是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為何要騙你?我若想害你,早在你昏迷時一刀捅了你了。」
想一想,說的也不錯。
那人欠然的笑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部不記得了。」
「你失憶了?」
「或許吧。」
「對不起。」
「沒什麼。」
「那我,」江流水遲疑了一下,偷偷的看了那人一眼,還好,還好,他真的沒有生氣;「可不可以問最後一個問題?」
「有什麼不可以?」
「我該怎麼稱呼你?」
「恩……是啊,總得有個稱呼。沒有個稱呼是不能從千千萬萬的人中把我分別出來的。」那人想了一下,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笑,「這樣……風箏,叫我風箏吧。」
溫暖曖昧的風自屋外吹來。
江流水想到了他的夢,想到了夢中另一個自己,想到了那只繪著雲彩的風箏。
「怎麼?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好麼?」風箏問。
「這名字……」江流水囁嚅。他該如何告訴一個人,他的夢裡總是有一隻風箏呢?何況這個人叫做「風箏」;何況夢中的風箏叫他害怕;何況夢中的風箏是攥在他的手中,一個不是他的他的手中。
風箏應該是個很仔細很體貼很敏感的人。他察覺了他的猶豫,便問:「說了我的名字,你呢?我要如何稱呼你才對?」
「江流水。漢江的『江』,『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流水』。」
「好名字。好名字。」
「哦?」
「反正聽了這個名字,不會叫人和聽了我的名字一樣欲言又止,是以,當然是好名字了。」
邊說,邊淡淡的笑了。
江流水的心跳漏了一拍,有一點點的驚豔。自然而然的,憶起了那樹紅色的不知名野花。也一同憶起樹幹上不知誰刻下的——相知。
「我……」
「怎麼?」
「可以送你個東西麼?」
「好啊。」
得了允諾,那半大的孩子胸口熱熱的。伸手向袖筒中翻去。
當他終於摸到他小心翼翼的保存的花枝時,他失落了。
「怎麼了?」
那枝原本開的燦爛奪目的花,竟早已凋謝,只盛下一根孤零零的瘦弱枝幹。原來再堅韌的事物,竟也是嬌貴的。這花兒,怎麼能和他一樣經的起他連日來的變故呢?
風箏似乎感受的到他的傷懷,伸出細細長長的手指,撫上江流水的手掌,然後,摸到了那枝枯枝。
「這就是你要送我的?」
「不好意思,我……」
風箏自江流水的手中抽下那根樹枝,撫摩著。
江流水看到風箏的嘴角滿是溫柔。
「好暖,我想我已經看到了燦爛的春天,謝謝你。」
***
江流水醒來的第五天傍晚,終於能下了地,出了屋。
這地底原來自有一片洞天。
這在地上上是看不見的。從上面望下來,是層層疊疊的雲霧,每每當雨水落下來的時候,那煙霧就往往變的更濃更烈。可從來沒有人知道,這崖底究竟是一副什麼樣子。
江流水想到了那老漢的話——幾百年來,總有那麼幾個好奇的人從上面下去,可這一下去,就再也沒有人上來。這裡住的只怕是山神吧。
那麼下面究竟是如何的呢?
自上邊看不到,這地底是上邊窄下邊寬的瓶子形。煙霧是從瓶底一個池塘蒸騰出來的,籠在半空,又像是霞又像是雲。所以,上邊看不到下邊,下邊也見不到上邊。
風箏的小屋是在池邊不遠處,四周環繞著無數的雪白的梨花。這白色,一直飛上煙霧之中,間或的幾聲猿啼從梨樹間傳來,頗有幾份神秘。
風箏原本是坐在水邊的,背對著他,悠悠閒閒的,是自遠古便存在的石像。靡靡的水氣撫過江流水的面龐,他便忽然的看到風箏動了動,嗓音淡然:「能下地了?」
「嗯。」
有了江流水的回答,風箏很輕鬆的辨別出江流水的位置,回轉過頭來。站起身,小步的向江流水走來,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江流水立刻會意,攥住了風箏的手。卻不想,反被那瞎眼的人一抄,扶住了身體:「身體不好的話,還是多休息一下比較好。」
江流水頓時哭笑不得:「我身體壯的跟頭牛一樣,不信你……」想說「看」,但話在口裡滴溜溜的一轉,又嚥了回去,只好岔開。
風箏知道,可他不說破。只瞭然的笑了笑。這一笑風也淡淡,水也淡淡,雲也淡淡。
江流水立刻看傻了眼。
「風箏,你笑樣子真是太可愛了。」
風箏的臉紅了一片:「多大的人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犯貧。」
「我?我才十七。」江流水看看眼前怎麼看也比自己小上一兩歲的風箏,沒來由的頗感得意,「真想要個和你一樣可愛的弟弟。」
在家裡,他是老小,上頭那個哥哥整天欺壓他作威作福。想到了哥哥,自然的想到了他的嫂子。
那個他偷偷喜歡的人。
亂七八糟的想了這些,江流水又變的沉默了。不安如火焰般的在他眼中跳躍。抬頭看看雲霧繚繞的山谷,問出了幾天來一直纏繞在自己心頭的問題,「風箏,這裡有出口麼?」
「出口?那是什麼東西?」風箏默念著。
「就是離開這裡,到外面去,到大千世界去的路啊!」江流水滿心期待的看風箏。
被看的毫無感覺,自顧的偏過頭,想了一下。然後抬起那雙看不見的眼睛,望向蒼天。
只是,蒼天望不到,哪怕僅有的重重水霧也望不到。「出口?」許久,陷入沉思的人自言自語,「自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找一個出口,可是一直都找不到。」
江流水胸口一緊,寧願根本沒有醒來。
「你不開心?」風箏問。
被問的人歎了口氣:「我是有點不開心。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看了一眼眼前瘦小孱弱的身體、清淡的五官,忽然一種戲謬湧上心頭:「我想你做我的弟弟。」
「這個,不大可能。」
「為什麼?」
「我好像二十五了吧……」想都沒想,風箏接口回答。
「怎麼可能?你那麼瘦瘦小小的!怎麼可能會有二十五?!」
「我很老麼?」風箏呆了呆。
「也……也不是啦。」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直到風箏體貼的想到了江流水的身體:「對了,你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了?回小屋吧。」長久的重複同樣的路,即使他看不見,但直覺也能給予他準確的指示。
才走了三步,江流水倏忽用力抓住風箏的手。
「怎麼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望定那雙無神的黑眼,似乎要透過那不能見物的瞳望進他的心裡,「既然你失去了記憶,又怎麼會記得你的年齡?」
風箏一愣,半開的嘴唇開始顫抖。
是啊。我是失去了記憶,所以我又怎麼能記得我的年齡呢?
「你說啊!」
「我……我……我……」
風箏無從開口。他是誰?他連自己都記不得。他的過去,是從偶然發現了少年的那一刻開始;他的現在,是面對少年的質問卻手足無措;那麼將來呢?將來他會是什麼?
江流水歎了口氣,有些心痛。輕輕撫上他的眉心。
一點一點,試探的。
「你不要皺眉了。」
「你……」
「你皺眉的樣子看起來很苦。若是真想不起來,也就算了。」
那一刻的氣氛真的是太好了,水氣熏的人如癡如醉。風箏的右手,就,覆上了江流水的左手。風吹動他未束的頭髮,粘在他的嘴角。
江流水感覺到風箏的拇指、食指、中指長著厚厚的繭子,握住自己手掌時,很粗糙。
那是長期勞累的結果。
便想到這幾天來,他吃的東西只有一味梨子。水煮的,煮的爛爛的看不出本來面目,只能依靠味道勉強辨別出來的梨子。
又想到風箏滿身的病容,細細瘦瘦,連臉色也是白裡帶著灰黃色。如今才被人醍醐灌頂,風箏之所以會一身的病態,只怕是長期只吃一味梨子的結果吧。
他看不見。——江流水心中不無酸楚的想——看不見,很多事情做起來比平常人難太多。
不能不心疼他。
這邊,江流水的同情憐惜如潮水洶湧;那邊,風箏卻開始煞風景的咯咯笑。
「喂—」
「你的手是暖的。」風箏笑。
「廢話。不暖的是死人。」
風箏也不爭辯,笑瞇瞇回頭進了小屋,留下江流水一個人轉不過情況的發呆。
明明剛才還在鬱悶的要死啊,怎麼這會兒就變了?
——十指連心,你懂不懂?「明眼人」!
***
古人說民以食為天。
民以食為天時,那個少年,皺眉,皺眉,皺眉。
還把鼻子擰成一團。
他啊,正對著風箏喂到他嘴邊的水煮梨發呆。
看了看風箏認真的表情,江流水認命的吞下面前的這一口。
他發呆不是因為被喂,畢竟他的又手還不能動;不是因為風箏每餵過一筷子來,他必須先發出個聲音以表示他的位置,省得被一筷子杵到鼻子裡,畢竟風箏目不見物,只能靠聲音辨別方向。他討厭的是——究竟,還要吃多少天這種東西啊!!
水水的,甜甜的,軟軟的,素素的。
「那個……風箏啊……」
「啊?」風箏又夾了一筷子送來。
「這裡,除了梨還有什麼可吃的麼?」江流水吞下。
「什麼?」繼續再夾。
「例如豬牛羊,例如飛禽走獸,例如水稻白面,不過最好有豆腐魚湯和藕……」又是一口不甘的吞下。
「你不喜歡吃梨?」風箏重又夾起的一塊梨肉落在半空,喂也不是,放回也不是。
江流水皺了皺眉,伸嘴,叼走了那一塊梨肉。
風箏沒再夾。
「也不是不喜歡……任誰……」——任誰每天只吃煮梨都會討厭吧?
風箏垂下了頭:「我以為……只要滿足能夠生存需要就足夠了。」
江流水好像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白。
***
江流水醒來的第六天晚上,他坐在水中,被極度驚嚇的神志還沒有能夠完全清醒。
風箏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而這裡,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今天一清早,江流水看到的不再是水煮梨,而是一碗溫度正好的魚湯,雪白雪白的。嘗一口,沒有任何調味,鮮香反而直侵入喉嚨,而魚肉更是入口即化。即使是從小在江邊喝著豆腐魚湯長大的江流水也要感歎,從來沒有償過如此的美味的湯。魚好,治弄魚的手藝也好。
有水,那麼有魚自然不是什麼問題。可,要什麼也看不見的風箏為他抓來魚,該是多麼困難的事。
喝著喝著,眼睛微微濕潤了。
堪堪喝下半碗。
出門,卻見那人在屋外,一小口一小口,不快不慢的吃著水煮梨。眉眼間的神情,沒有討厭,到像是嚼著人間美味。
一股辛酸再次湧上江流水的心頭。
幸好風箏看不到。
風箏只微笑:「一會兒帶你好好看看這裡。」又笑,「雖然這兒也不大……」
話未說完,到被江流水一下子擁住了。
雖然江流水的右手還不能動,可只一條左手,死命的,顫抖的,懊悔的,緊緊箍住自己。連那溫暖的呼吸也徘徊在自己的肩頭。
風箏的心口狠狠的抽痛了一下,總覺得,有那麼一種被風雪覆蓋的東西在默默的復甦了。
「其實,你不必自責。」他說。手,也輕輕撫上了那個看不見的孩子的額頭:「對我來說,抓魚並不比說話難上多少,真的。」
「不信。」那孩子撅著嘴,低聲嘟囔。
「這世界上還有許多你未知的事物,你又怎麼能一味的否定它們的存在?」
江流水沒有再說什麼,將雙眼直直的望著風箏波瀾不興的眼。很深很深的黑暗,很深很深的溫暖,那是風箏的雙瞳。
風箏拉了流水:「你該信我。為什麼人總要懷疑呢?」
於是,不久之後,江流水完全的呆掉了。
不是江流水太好糊弄,江流水原本真的不相信風箏的話。風箏拉了他來到水邊。當他的手指伸到水池裡的時候,江流水清楚的看到有魚兒游來,輕輕的用身體碰觸他的肌膚,那個時候,風箏是魚。當風箏將手伸向天空時,有盤旋的鳥兒落在風箏的手上,用它的喙逗弄風箏的指尖,那個時候,風箏是鳥。
風箏可以是魚,可以是鳥,也可以是猴子們,更可以是風是雨是霧是雲。
除了一個凡人,風箏可以是這個世界上任意一種東西。
所以只要風箏想,他可以隨手抓住任意一種東西,包括魚。
這是江流水第一次吃驚。
江流水第二次吃驚,是因為那水。
那看起來毫無特別三千弱水,竟是溫熱的,甚至有些細微的燙!溫泉,真真正正的一潭溫泉。江流水忽然明白了,籠在斷壁間的雲霧就是由這水形成。而魚,怪不得味道也不同一般。
禪說三千弱水唯取一瓢飲。流水不懂了,若那三千的水也如這溫暖人心的泉,是不是也可以代替「僅此一瓢」?風箏或許也曾想過,若是沒有「僅次一瓢」,三千的水,也會如同瓢中的一般寶貴?
江流水沒有想到答案,他沒有時間去想答案。
就在他注意水的同時,他也注意到了水底的岩石。由於前一天是黃昏,以至於不能看個清清楚楚,如今,看明白了,也震驚了。
水底的岩石是十足的黃金!
凌亂的,凹凸不平的,隨意的散落在水底。如一個個慵懶的孩子,等待著被發覺和喚醒。
如果說溫泉的發現叫流水感歎造化之鬼斧,那黃金的發現足夠叫他雙唇顫抖不已。
沒錯,他激動,也恐慌,一個趔趄跌坐在岸邊,半身的衣服浸了水。不是沒見過黃金,好歹他是漢江會的少爺,只是沒有見過如此之多。
忽然的一瞬,恍如一年。
「流水?」風箏低低的呼喚著。
江流水已經開始全身發抖,牙齒打架了。聲音咯咯的,在安靜的短崖懷抱裡異常的明顯。
「流水?!」風箏尋聲音摸到那個異常的人,「流水,你怎麼了?」
一隻燙的如火冷的像冰的左手按住風箏的肩,力氣大的可以捏碎骨頭,那剛才還在顫抖的人急切的問:「風箏!這裡有出口麼?!」
「你不是已經問過了麼?沒有的,至少我不知道。」
「不會!不會!不會!」他狂燥的喊,聲帶沙啞,「不會!這裡一定有出口!你不知道就不代表沒有,不是麼?!」
「你,究竟是怎麼了?」
「風箏!風箏你看!」江流水自水底摸出一塊黃金,興奮的遞到風箏手中,「你摸摸看,這是黃金啊!真正的黃金!水底鋪滿了黃金!金燦燦,我的眼睛都快被迷瞎了!我敢保證皇帝老子一生也沒見到過怎麼多的金子!風箏!難道你不興奮麼?!」
風箏摸著手中的東西,沒有說話。
好一陣。
熱烈的風被靜默的空氣攪散,熱烘烘的頭腦漸漸冷卻,江流水這才注意到他的默然。
「風箏,你怎麼了?」
小心的試探的問著。
「這種石頭很重要麼?」
「不要說的跟不食煙火一樣!黃金誰不愛?」
「可是……這石頭很冷很冷。」
「有麼?」江流水摸了摸風箏手中的金子。那金子因為長期浸在溫泉中,所以帶上了難以抹殺的熱度,捧在掌心,也是可熱的炙手,「明明是暖的。」
風箏不再接那金子,反而問:「有了這東西,你能做什麼?」
「我?我要買很多很多東西;也可以擴大漢江會,那時侯……」
風箏置若罔聞,重又問:「有了這東西,你能做什麼?」
「我已經說過了……我要買……」
我要買——
心是忽被閃電剖開的暗夜,一切都暴露在死亡的光芒下,變的悲涼起來。
是啊……在這個地方,有了這些又能作什麼呢?在這個地方,黃金美玉瑪瑙石也無異於糞土。
風箏溫柔的說:「不要灰心……或許你是找的到出口的……」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流水回憶他少年的往事時,才豁然發現,在那一番對話之中,那個曾經神秘的人的語氣,始終是淡似澗水暖似東風的。
風箏拉起半浸在水中的流水。
「風箏?……」
「你身上濕了,去換一件衣服吧。」
「我沒有替換的。」
「穿我的。」
「你的?」
「粗布的,將就一下。」
進了屋,脫下濕衣,回頭時,便見風箏早已抱了一身白衣站在身邊。
粗麻的衣服,短短的上衣,包身的褲子,穿在那小小的少爺身上,還是有點小,也有些不習慣的笨重和粗糙。低頭細看,卻見布與布的連接處針腳細密,顯然是精巧的手工。
「你做的?」
「是啊。」風箏微笑,「還看的過去麼?」
「這裡與世隔絕,你哪裡來的布和線?這樣說來,你煮梨子的火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你又在懷疑我了。」
「這麼奇怪的事情,我怎麼會沒有好奇?」
「這裡四面的峭壁住著好些猴子——就是告訴我你在潭中的猴子。它們喜歡喝酒,我就用梨子釀酒給它們,它們感恩,就回報我一些日用之物啦。」
「真的?」
「哪會有假?」風箏反問,「這兩天猴子們或許就要來了,到時候你親眼見見不就好了?」
「……還有一件事情……」
「什麼?」
「如果有酒的話,我也想喝……」
風箏的酒,也是叫江流水吃驚的一個引子。
那酒是梨子釀造的,埋在那片梨樹下。江流水順從的隨著風箏來到這個陌生的神仙之地,一片耀眼雪白,雪白之間還點綴著或大或小的梨實。春華與秋實同在,惟有仙境才會有的異景。
一切還是因為那溫泉。
溫泉改變了這谷底的氣溫,一年四季都是暖洋洋的。而且溫水澆灌。那梨樹得天之靈秀,匯地之精氣,竟然變的時時花開,日日結實。
風箏一身雪白,在白花中時隱時顯。
挖開黑色的泥土,陶瓷的瓦罐,細長的玉手拍開污泥的封印。縷縷的梨香,縷縷酒香,縷縷的醉人。纏繞了流水的思緒。害他想,這樣的靈巧的人,真的是瞎了麼?只怪蒼天見不得十全十美。
美酒和歌而飲。
清淡卻濃香的酒水流過口腔,不烈卻美味。那是梨花的芳魂所托,一場春夢無了,夢中有誰吟,南風不憐春無意,窗外冰肌落如雨。
零落如泥碾作土,惟有香如故。
流水醉眼朦朧看著微笑著的風箏。
夢中的夢有一個少年。少年是自己,捏一根拴著風箏的線,笑啊笑的。遠方的風還在遠方,遠方依舊把它交換給比遠方還遠的遠方。藍天白雲下,他想明白很多,但他什麼也不明白。
風箏,風箏……
那是一雙比黑夜還黑的眼。
比夜還黑的眼睛究竟是用了多少的色彩調勻?
一個白天,流水似乎一直品著梨的酒。
一個白天,流水似乎看到風箏一直嬌寵的對他微笑。
直到月上了柳梢兒,朦朧的月光飛過重重的水霧,在溫泉上跳舞時,流水才警覺,原來又是一天了。
流水執意要洗個澡。清醒的六天的汗水,昏迷的不知多久的汗水,粘膩在身上。流水到不是厭,堂堂的男兒怎麼會為這小事厭呢?他只為身上穿的風箏的衣服。
浸了他的汗水,不好吧。
左手無力。於是風箏毫無怨言的站在身邊,幫他解開糾纏的衣扣。流水只消低了頭,就可以看見風箏那雙黑眼;流水只要抬了頭,眼簾中便充滿了黑黑亮亮俯衝而下的頭髮。
當他終於坐在水中發呆和回想這一天的驚訝時,卻不料風箏探身過來,問:「可以洗麼?我幫你?」
沒有為什麼,他連自己也奇怪的紅了臉。
他謝絕了。
後來一陣衣服聲。一陣水花聲。
他回頭。
然後他的臉更紅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驚艷。可,有什麼辦法呢?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風箏已經褪去了所有的衣料。赤裸著身體,靜靜的,靜靜的站在水中。
且不必說冰為肌膚白玉作骨,且不必說夜色融成了遠山的眉;也更不必說脊椎流動肩膀消瘦。
單說他的發。
那真是一頭美麗的發。水滴沾染了沒有的束縛,月光籠罩了細細水雲,他身邊反射出淡淡的光暈。是三千煩惱長過了雙臀,糾纏半生,叫流水窮盡了蒼穹宇宙,卻也難以找出一個合適的形容。只覺是生平最初也是最原始的糾纏,一種似喜還悲、似詠還歎的美。
若自月中乘風來。
「噗咚」一聲,江流水直直的跪倒在水中。
驚了風箏,忙問:「怎麼了?不舒服?」
那江流水卻癡癡的歎:「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是下凡的嫦娥。」
我知了,你是月中嫦娥,叫我飲進萬壺月的瓊漿,我醉倒你的身旁,看見你微啟的雙唇。淡淡的笑。
我欲醉眼倚嬋娟,問君可似秋月白?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長隨無別離。
「風箏……」
「嗯?」
「我可以摸一摸麼?」
風箏沒有回答,也沒有躲避。
江流水的左手就撫上了那具蒼白的軀體。指尖滑過尖細的下巴,滑過小小的喉結,滑到深陷的鎖骨,最後終在引誘了他的濕發中穿梭。
白日裡,包住軀體的布衣連細細的脖子也不肯露出,又怎麼能想到會是這樣的身子呢?
時間,靜靜的流,泉水,靜靜的流。流過風箏赤裸的軀體,流過江流水同樣赤裸的軀體。江流水知道全身正被自風箏那裡流來的泉水包裹著。
他忽然想不起自己的嫂子了,忽然想不起水底的金子了,忽然想不起太多太多了……
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感覺啊。
***
夜深難眠。
江流水在床上輾轉反側。下了床,推開門,滿谷的月光盡收眼底。月光下,那把唯一的床讓給客人睡的主人就睡在門外滿是石子的地上。
江流水盤腿在他的身邊坐下。一隻手搭在膝蓋上,看月光,看水光,看著不遠處被夜色染灰的梨花。
還有風箏。
他,真的有二十五了麼?
明明嬌小的身子,明明烏雲的頭髮,明明連一點點鬍鬚的痕跡也沒有,明明喉結那麼幾不可見。
你若是生活在外邊,一定會有很多人喜歡你吧。那麼你呢?你有喜歡誰麼?你真的有二十五了麼?
比星星還多的好奇。
江流水眨眨毫無困意的眼,他知道,已經再也無法懷疑這個人了。
月下,梨花邊,一個睡著的人,一個醒著的人。
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