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峰之上,終年雲霧縹緲,晴陽難得露臉。
這一天,金子般的日色穿透濃雲,驅逐薄霧,男人在向陽的峭拔巖壁上找到一朵小黃花,僅此一朵,珍貴的一朵,他以絕妙身姿飛落,攀附在巖壁上。
他足下滾落好幾個小石子,底下是萬丈深淵,不見底,驚得她雪臉蒼白,他卻揚眉衝著她笑,摘下那朵小花。
「二師哥!」待頎長身影躍上,她衝進他懷裡,藕臂發顫地圈緊他的腰身。
「沒事,瞧你緊張的。」他笑語,拍拍她的頭。「我把花摘來給你了。」
女兒家愛花、惜花,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她其實想告訴他,她並沒有那麼喜歡花,更不願見他身涉險境,就為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話溜到嘴邊,卻說不出,因為男人把小黃花別在她發上。
「真好看。」他徐聲道,面龐英俊無端。
她臉紅心悸,忘記言語,雙手被男人握在大掌內。
望著那張漸漸朝她俯近的俊臉,她腦中一陣暈……
※※※
暈眩感猛地襲來!
上官淨察覺不對勁時,為時已晚,她踏進這片蒼莽茂林太久了。
初時只覺樹高葉闊,枝椏如大張的網子,密密掩住天際,越深入林中,天光越難透進,地上更是盤根錯節,厚厚的濕草與青苔下,突生出大大小小的樹瘤,風彷彿靜止不動,她的腳步聲顯得無比清晰。
窸窸窣窣……沙逤沙逤……這、這是她的足音?!
深入未知之境,她明明提氣而行,並守拙於丹田,一向引以為傲的輕身功夫竟使得如此糟糕!
何時,她雙腿已沉重如泥石?!
……是不意間嗅入太多瘴氣之因嗎?
煩悶欲嘔,她試著提氣再行,甫跨過一片苔生地,忽而聽到人語。
有人!那、那表示有救……
她心中原是一喜,循聲抬睫,果然從林隙間瞥見幾抹男子身影,教她遲疑的是,那些人手中握刀,正團團圍住一名男子。她思緒仍有些渾沌,但身軀已憑本能行動,連忙矮身藏在樹後。
被圍困的男子身穿白衫,那點素色放在這座幽暗茂林裡,顯出無比招眼。
壓住另一波暈眩,她再探身去看,見那素影似委坐在地,被逼得無處逃一般。
「好……好美……小哥哥,你長得真美,來,別怕啊……」
「別怕……對,別怕呀……爬過來,來這兒,我餵你吃好吃的……」
「好吃的老子這兒也有,更大更香,還熱呼呼、硬邦邦的,你來啊……來啊……爬過來,把嘴張開,你會喜歡的,別怕……」
上官淨知道不對勁。
林子不對勁。風勢不對勁。氣味不對勁。
她的五感亦出現異狀,失去該有的敏銳。
但儘管如此,目力與神智卻還能清楚分辨眼前那一幕,那些人……那些……根本不是人,他們發出淫穢笑音,然後全解開腰綁,將褲子褪到膝處,伸手扶住自個兒腿間的硬物……
骯髒又污穢的一幕!
沒辦法多想,她腦中沉甸甸,隱約知曉自己已撐不了多久……那、那總得做該做的吧?她能救人。或者今日真要命送在這座瘴氣四布的南蠻莽林裡,能做的最後一事是救人,那也……那也很好,師尊在天之靈,是不是也能對她多些寬宥,原諒她的不爭氣?
從袖底摸出幾枚銅錢,她發勁,疾射而出!
若換作尋常時候,她發暗器的勁道足可用銅錢打穿那群禽獸的身體,然而此時她內息有異,雖未失準頭,手勁確實弱了不少,銅錢發出細微的「咄咄」聲響,最後僅半嵌在那些人的頸側、胸口和背心處。
「來……過來啊,別怕,老子賞給你好吃的……」
「這兒也有,你會喜歡的,快來,乖,把嘴張開……」
寒毛豎起,上官淨背脊陡凜。
她以暗器手法發出的銅錢儘管沒能在那群禽獸身上留下透明窟窿,也夠他們受了;詭譎的是,那些人如著了魔,渾然未覺她的奇襲,仍維持不變的姿態,甚至連抬頭張望一下都省了,一逕地做那些下流舉動。
「住手!」沉聲大喝,她拔劍一躍,驀然逼近。
不好!
甫察覺什麼,強大暈眩感已兜頭罩落,來勢洶洶,較之前更強十倍不止!
她被扯進一團渾沌內,這感覺……彷彿不意間踏進某個結界,此地似在世間,又並非絕對存在,她毫無防備闖將進去,只有被吞噬的分。
早聽師尊提過,南蠻一帶的深林奇詭異常,變幻莫測,這兩年多的江湖歷練,她以為自己夠膽大心細了,如今這一闖,才知其凶險;只是……太遲啊太遲……來不及了呀……突然間,只覺週身舒松,提不上半點力氣,也不想掙扎,她其實還挺喜歡的。唉,已經好久、好久、好久,她已經好久沒這麼放鬆……神魂飄飄然,血肉像也離開了骨幹。自從師尊仙逝,師門發生內變,她趕回玉靈峰後,小師妹已不知所蹤;而她的心……被毀得四分五裂,那無形的傷力道強悍,幾要把她從裡到外全然撕裂……師尊曾說過,她性情堅毅強韌,能堪重任,她卻覺自個兒快要撐不過去,不管是肉體,抑或心魂,已無法再撐……從西海玉靈峰一路往南,千山萬水,迢迢險途,如今的她疲憊萬分,身軀渴望休憩,神魂亦是,她真的許久不曾如此鬆懈……不自覺地,她翹起嘴角,恍恍惚惚望著那幾縷穿透闊葉枝椏、頑強落下的明亮天光。
……天光?
啊,原來她倒臥在地了嗎?難怪會看到那層層枝椏,和穿透葉縫的光束……
雙眸好累,若合上眼,是不是就此長眠不起?
她能見到師尊嗎?
她的魂魄飛啊飛,能否在離世之前,讓她再見見二師哥一面……不!她不見他的!縈懷不忘的已非舊時之情,從今爾後,她對他僅餘恨。
「哭什麼?」
她聽到有誰問著,那嗓音偏柔,是男子的聲嗓,低低的,但很溫柔。
是誰呢?她因那柔情的慰問,很努力地瞠開眸子。
搶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純然的白,她看不清那人五官面貌,直覺是位俊美公子,驀然間,她記起那道遭受逼迫的白衫身影,心一動,衝口便道——
「快走……」此非善地。「快走……」
「我走了,你怎麼辦?」
「我能救你,我能……快……快走……」
林間昏幽,透落的光線全打在他背後,那抹影子定住不動,像在打量她。
「有人說要救我,這還是頭一遭。」
低柔男嗓似在歎息,上官淨把持不住了,守在丹田的氣陡然一弛,她徐緩合睫,握劍的五指隨即松張。
見她昏厥,白衫男子蹲踞在旁、略偏面龐,又瞅著她好半晌。
光看不過癮,他竟還伸出長指戳了戳她的頰,似在確認眼前人兒是真實的,而非從幻境中造出的角色。
女子的頰兒很軟,就是消瘦了些,眉清,眸秀,鼻形薄而挺,雙唇柔軟無血色,稱不上什麼大美人,倒也頗順眼,至少,還順他的眼。
再戳戳她的臉蛋,指腹承接那眼尾滑落的淚,他黑幽幽的目底閃爍星火,即使半掩長睫,依舊掩不住眼中濃濃興味,那模樣著實嚇人,嚇得隱身在密林高處,暗暗觀看兼守護的黑衣男子渾身泛寒,還得忍住哆嗦。
「燕影。」白衫男子輕淡召喚。
身為暗衛的黑衣客倏地飛現,即便從小修習心法,事前也作了防備,此時被召進自家主子刻意強化的結界內,一股迫人暈眩仍讓他費了番勁才抵禦住。
「怎麼回事?」白衫男子頭不抬地問。
儘管主子問得不清不楚,身為「第一暗衛」可不是當假的,燕影隨即道:「姑娘在一個時辰前從東北邊入林,只她一人。」略頓。「她在林子外替坐騎卸下轡繩和鞍子,將那匹馬野放了。」
「將馬野放嗎?那是沒打算回頭了。」只不過,她是如何切破他設下的結界?眉峰微乎其微一蹙,直到覷見她手下那把劍,他若有所知地挑眉。
一邊玩鬧地拉扯她的發,白衫男子歎道:「闖進林子裡還能支持一個時辰,你內勁練得不錯啊,唔……能摸到我身邊,也算得上高手。」邊說,單手邊在女子穿著勁裝的身子上摸啊摸,探向素腰,摸過袖底,鬆解襟口。
男女之防在眼前這顆大魔星眼裡,根本……頂不上一個屁吧!燕影抿緊唇,瞪大眼,放在身側的雙掌死命握住,怕一時克制不住正義感抬頭,要衝上去解救姑娘免於狼爪。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啊,真要蠻幹,屆時不只姑娘被荼毒,連他也得遭「摧殘」。所以,忍忍忍,唯忍而已,忍為上策!
忍到最後,就見主子從微鬆的女子襟口中拉出一塊黑黝黝的鐵牌。牌子約半個掌心大,穿著韌繩掛在姑娘家細頸上,牌面似刻有圖紋。燕影不及看清,那方鐵牌已被主子確認過後、從女子細頸上取下。
白衫男子一把抱起暈厥的人兒。
「鳳主,讓屬下來吧……」燕影本要上前代勞,卻又止步。他脊柱竄上一陣涼意,直達腦門,因為主子的鳳眼彎成兩道小橋,無比的牲畜無害兼之和藹可親,抱那姑娘的模樣如同撿到可憐又可愛的小貓或犬崽。
呃……算了。有人不知死活地闖進來當主子的「消遣」,是那人時運不濟,就、就各安天命吧,怪不得誰。燕影深吸口氣穩住心智,在主子的幻界中盡可能保持神清目明。
此時男子抱著姑娘就要離去,燕影忙問:「鳳主,那些人如何處置?」他所說的「那些人」指的正是適才擎刀脫褲、污言穢語的那群禽獸。那些人圍作一圈,不知何時被點了穴般動也不動,而且一律右掌擎刀、左手扶住胯下男物,動作相當一致;但燕影明白得很,那些人絕非中了點穴這門實在功夫。唉,他家主子從來就不練「實在」的功夫……啊啊啊,這話可不能被誰聽去!
「你不走,就留下吧!」白衫男子繼續笑得很無害。
危也!
燕影見事甚快,不等主子話音落盡,已拔身疾竄,搶到前頭。
他回首往後瞥,恰見自家主子騰出一袖,揚起,袖中劍指當空而劃,那是咒殺,行雲流水畫出一張無形符咒,罩住僵挺在結界內的那些人。
咒術一下,唰唰唰,那幾把大刀同時砍落,自宮者毫不遲疑,下刀既快又狠,好似那腫脹充血的男性之物多教人厭惡,非徹底砍除不可。
嘶——好、好、好痛啊!連死都不留人全屍啊!饒是身為「第一暗衛」的硬手,也得驚出一背冷汗,憑本能夾緊雙腿。
※※※
「哭什麼?」
似乎有誰這麼問她。
沒想哭的,只是倦得很,她好想躺下來,什麼都不想,倘若交睫能眠,深睡而無夢,不知有多好……但……咕嚕咕嚕……咕嚕咕嚕……肚子……好餓……上次進食是什麼時候?她記不得了。餓了,讓她很難「專心」再持續暈厥,尤其陣陣食物香氣選在此時無所忌憚地鑽進鼻間,擾得她不得不醒。
醒來。
還是醒了,莫名保住一條命,沒死。
她望見由榻頂垂掛下來的防蚊紗帳,房中傳出細微動靜,她徐慢轉動螓首,薄薄蚊帳外,白衫男子背對她立在桌邊,似在佈置飯菜。
眉心先是微乎其微一蹙,而後,她記起了,這男子在她倒地時,曾來到身畔。
她腦中還留有那抹雪白余影,與帳子外的那人漸漸重疊。
那群惡人受傷後,沒再為難他吧?要不,他與她怕是出不了那片深林。
年歲漸長,歷練漸豐,對於藏在人性底下的獸性,她多少有體會,這世間強欺弱、眾凌寡所在多有,不是姑娘家才會遇上那樣的羞辱,連長相俊美的男子也得留神自身安危。更何況,他身形雖頎長,罩在寬大白衫下的身軀像過分單薄了,只長骨頭不生肉似的,腰間繫著一條銀帶,舒松輕垮,更顯纖細。
暗歎了口氣,她咬牙,慢吞吞撐坐起來。
腦袋瓜仍舊沉甸甸,她閉眸扶額,暗自調息。
「姑娘若感不適,別急著起身,再多躺一會兒。」
男嗓一如她記憶中那般溫和,感覺防蚊帳子被撩開,男人來到榻邊。
她嘴角先已揚起守禮的笑,抬起頭,邊道:「我已無礙,多謝公子,我——」忽地輕抽一口涼氣,怔住。
好美……小哥哥,你長得真美……
她記得那些混蛋說過什麼。
他們誇他好看。
但,此時站在面前的男子,他、他的面龐相當古怪,整張臉彷彿被潑過染料,白白紅紅,白的地方少,紅的部分多,且還分深紅、粉紅、淡紅……乍然一見,十分驚心,而那些不均勻的色澤還漫過他的耳、他的頸,不難猜出,他輕衫下的身膚定也不尋常。
她這麼一愣,男子也跟著打住,在她尚不及瞧清他臉上神態,他已微側薄身,轉向一旁,避開她太過直率的眸光。
上官淨,你可以再魯莽些!
行走江湖,外貌較眼前這位白衫公子更奇詭異常的也不是沒遇過,何以震愕若此?雖屬無心,卻亦是傷人啊……
察覺他欲退離,她不禁懊惱,心急地抓開紗帳,恰一手扯住他的寬袖,兩人皆又一怔。
「我……對不住……」她坦然道歉,放開他的袖。「是我不好,冒犯公子了。」
男子靜佇一會兒,終於道:「無妨,是我錯。我樣貌天生如此,隱居在此地,久到幾要忘記自己這副尊容,而服侍的僕婢又都跟隨身邊多年,他們早習慣我這模樣,姑娘猛然一望,沒嚇得暈厥實屬難得。」
他說得雲淡風輕,嘴角甚至噙笑,低斂的眉目又似有郁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