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臉一直側著,沒調回來面對她。
沉默半晌,他略艱澀道:「是姑娘路見不平,相救在下。那些人受傷頗重,全跑了,沒再對我……對我……」
果真是他。
那麼,她在林子裡聽到的那些話,是她神智不清下所導致的幻聽吧?
上官淨暗自苦笑,見他任由幾縷逃出綁束的散發半掩面容,發白的唇抿得太緊了些,她藏在心底的歎息不禁更沈。
「我第一次入南蠻野林,確實太高估自個兒的能耐,幸得遇見公子。」
他又不作聲,似在推估她話中誠意。
終於,他微微又笑,道:「南蠻一帶茂林遍佈,多蛇鼠蟲蟻,瘴氣更能殺人於無形,姑娘不是本地人,自然不知入林前必得口含薄荷涼草,身上佩帶驅蟲香袋。你貿然闖進,也不曉得避開瘴癘之地,這才會出事。」頓了頓,笑意淡收,臉上深淺不一的紅痕一塊兒加深顏色。「只是……我也……我也是……很慶幸姑娘亂闖進去,那些個惡徒全賴姑娘打跑……」
他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挪開目線。
上官淨心臟咚咚兩響,忽地發覺他目光頗為清澈。仔細再看,男人的五官生得其實相當秀氣,細濃雙眉下是一對眼尾微挑的鳳目,挺鼻薄唇,瘦削的兩頰和尖細的下顎,若要論輪廓之纖柔,則較她更像個女兒家。
他這麼一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溫文過了頭,只差沒在額上貼著「可欺」二字,若然遇到惡徒,真真只有引頸待戮的分兒啊!
「公子知道那些惡人的來歷嗎?」
他搖搖頭。「南蠻這兒山多林多、溪多谷多,北上可通中原富庶的湖廣與兩江,南下能通出海口、往南洋,總之是進可攻、退可守,不少河寇、海盜就把老窩建在此地,方便藏匿,有時也見山賊出沒的……那些人或者也是干沒本錢的買賣,不知打哪兒來的。」
「那公子獨居在此,豈不是太危險?」她微瞠雙眸。
「也不算是獨居,我這座竹塢裡還養著幾個僕婢,幾里之外更分聚著不少村落,我偶爾也會去村裡。」他淡然道,表情看似尋常。
想問他為何不乾脆住在村子裡,有個左鄰右舍,也能相互照應,但話剛到舌尖,上官淨及時頓悟——瞅著他膚澤慘不忍睹的側顏,她喉中略感緊澀。
週遭沉靜,驀地——
咕嚕咕嚕……咕咕嚕嚕……咕咕嚕咕……
上官淨眨眨眼,然後瞪圓眼,再然後……兩頰紅了。
男子也瞪圓眼,而且很明顯地忍住笑,徐聲問:「姑娘肚餓了吧?」
「嗯……是有一點……」她至少有三、四頓沒進食吧?
他薄唇一揚,似乎稍稍鬆解了心病,終能再次迎視她。「我讓底下人備好一些飯菜,雖簡單無華,但都是挺爽口的菜色,還燉了一盅祛暑、益中氣的藥湯,姑娘下榻用些好嗎?」
「多謝。」上官淨低嚅了聲,單手覆在咕嚕作響的肚腹上。說實話,她已許久不臉紅了,即便臉紅,也能很快寧定,但此時垂下頸項一瞧,她氣息陡地梗在胸間,原就有些困窘的臉蛋驚得大紅。
外衫前襟敞開也就算了,她是江湖女子,無須太過拘泥禮節,但……但現下連中衣的襟口也敞得開開的,微垂眼就能看見她用來裹胸的雪白長布,這會不會太過分?她甚至感覺那條裹胸布被鬆開小結,正很輕鬆地圈裹她!
饒是她性情沉定大度,此時也頰如霞燒,心音似鼓。
然,讓她真正驚慌失措的並非敞開的衣襟,而是藏於衣下的玄鐵令牌竟不翼而飛!
她一手按住襟口,一手連連在頸上和胸前摸索。
沒有!什麼都沒有!
「你是在找這個嗎?」
上官淨聞聲揚睫,那塊繫著帶子的玄鐵令牌正掛在男人指間。
這塊令牌……比她的命還重要啊……
她壓住原要衝喉而出的驚喘,忙伸手去接,緊緊握住,沒察覺自個兒身子正隱隱顫抖。
「那個……是因為……你方才臉色白到發青,直冒冷汗,我想……鬆開襟口透透氣可能會好些,所以就……嗯……解開衣襟後,又瞧見那塊鐵牌子,怕它太沉,會壓得你氣息不順,就暫且替你取下,在下別無他意,姑娘莫怪……」
她是女子,他是男子,她衣衫不整,他卻比她更不自在!
該是個挺溫柔的人兒呢,溫柔且易感,只是這樣的人,很容易受傷。
上官淨見他目光浮動,神情窘迫,不由得怔然,以為遺失令牌而緊繃的心弦亦稍見鬆弛。莫名的,她心口微泛暖意,竟有些想笑。
「……還有姑娘的劍,我拾了來,也暫且替你保管,就擱在矮櫃上。你……你要吃些東西了嗎?再不吃,飯菜要涼了。」他忽地問,再一次似有若無地閃避她的注視。
上官淨張唇又要言謝,內心一突,兩人交談一陣,甚至互相施過援手,她只知稱他「公子」,竟還不曉得對方姓名。
她將玄鐵令牌重新戴回頸上,並迅速理過衣衫。
撩開紗帳下榻,她站妥,在他面前以江湖禮數抱了抱拳,沉穩鄭重道:「小女子上官淨,再次謝過公子。未請教公子尊姓高名?」
他表情怔忡,一會兒才回過神,臉上加深的赭色未退,氣質卻是文質彬彬。
「在下鳳錦。鳳凰的鳳,錦繡的錦。」他微微笑,也學她抱抱拳。
「原來是鳳公子。」
鳳錦仍淡勾嘴角。
他領著姑娘往桌邊去,待上官淨落坐,又慇勤為她布菜。
「對了,上官姑娘特意跑來這兒,究竟所為何事?」他語氣自然,不經心般地問出,佈置好她的飯菜後,修長身軀亦隔著方桌在她對面坐下。
面對他提出的疑惑,上官淨手捧碗筷,本還一臉躊躇,最後終是問:「鳳公子久居在此,可曾耳聞南蠻『刁氏一族』的名號?」
「『刁氏一族』嘛……」眉峰深思般輕蹙。
她頷首。「對,『刁氏一族』。我、我得找到他們。」
「上官姑娘找他們做什麼?」
秀白臉容明顯一愣。「我還……不知道。」
「不知道?」
「是當真不知,絕非欺瞞。」她苦笑。「我是『西海玉靈峰』的門人,我師尊玉靈真人她老人家說了,重要的是先找到『刁氏一族』,等尋到他們,接下來,我就會明白該做些什麼。」
「是嗎?感覺挺玄妙啊!」
「鳳公子聽過他們吧?」
鳳錦斯文地挾了一箸菜放進她的碗內,淡淡笑答:「不,我從未聽過。」
※※※
「聽過『西海玉靈峰』嗎?」男子的白衫在藍月下鑲出一層怪異的薄光。
被問話的暗衛早見怪不怪,他常想,那道高懸的眉月兒之所以泛藍暈,極有可能是主子惡搞的手筆。在這個結界中,許多事物皆為虛幻,見藍非藍,是月非月,這是主子的地盤,主子高興把一彎月抹紅、抹綠、抹藍,誰也管不上。
「西海是西邊高原上最大的湖泊,一望無際,平波澄碧,而玉靈峰則為西海五峰之主峰。」燕影低聲答話,略頓,又道:「族中老人們提過,幾代前,曾有一支旁系從南蠻出走,往西邊高原移居;還說當時離開,是因在高原上尋到一條金沙川和好幾處豐富礦脈,有點自立門戶的意味兒……鳳主認為上官姑娘是旁系的族中人?」
「不是她。」嘴角一勾,白衫任由夜風吹拂,貼在精瘦軀幹上。「只是她那把劍和那塊玄鐵令牌上的圖紋很有意思,可以查查。」
「屬下立即去查。」提氣欲飛。
「瞧你急的,就不願留下來與我多說說話?」
氣洩。「……屬下自是……萬分願意。」嗚。
「呵呵,這話我愛聽。」他雙袖負於身後,姿態瀟灑,散發輕揚,紅痕滿佈的臉在藍月下竟很有清美之韻,很好看,很招眼,很……很嚇人啊!燕影驚出一身冷汗,差點就想閉目來個眼不見為淨。
「對了,哪天還有山賊、河寇拿那片茂林作窩,別趕走他們,讓我玩玩再說。」
「……屬下遵命。」
明明武藝練得不精,白影移動時,足下卻無絲毫聲響,彷彿是內功修為已達爐火純青之境的絕頂高手。
燕影跟隨主子步進林子裡,林中幽暗,若不是還有幾縷泛藍月光,當真伸手不見五指。他忽地站定,因為白影突然佇足。
他看不清主子臉上神態,卻感覺得到結界中氣流極細微的波動。惡寒啊,這魔星……不知在興奮些什麼?
「她說要救我。」臉上紅痕在暗中變得模糊。「她說,她能救我。」嘴一咧,他詭笑問:「你說,我該不該讓她救?」
燕影很聰明地保持沉默。
「難得有人要救我,這麼心甘情願的,我不依她,都顯得我不夠大度。」
燕影還沒摸清上官姑娘的底細,但卻十分清楚,那位姑娘上輩子八成造了不少孽,正所謂萬般帶不走,唯有業隨身,業障太重,這輩子才會踏進魔星主子的迷陣裡,等著被玩、被捏、被搓圓揉扁。
詭笑繼續。「見我臉紅,她也臉紅,嘿嘿,有人見我這模樣,還會臉紅,是很自然地紅了臉,可沒中我的咒術,妙哉。」精銳目光一爍。「原來這才叫高段,不施咒術也能玩人,挺有一些意思的,你覺得呢?」
燕影一臉嚴肅,一整個大氣凜然,萬般地義正詞嚴,答道:「屬下覺得,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是她自個兒闖進來的,拿她當藥來補身子,此乃天意,天意不可違。」上官姑娘,你就認了吧!
雖是透出詭譎的陰涼笑音,倒也相當好聽,笑聲在林間徐徐盪開,有幾分惡意,有幾分歡愉,更有好幾分認真味兒。
「這話我愛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