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之響起的女聲讓所有人都停住了動作!
「找不到找不到!」但還沒來得及把兩隻扁毛牲畜消音,其中一隻已經高聲叫了出來。
慧嬈公主!門口的葉淑妃瞬間僵住,像見了鬼般地瞪大眼,同時一股惡寒湧上心頭——
她霍然轉過身,「你們快……」
但已然來不及了。兩道迅捷的身形幾乎同時降落在殿堂內,一人前撲,一人在柱子上借力回身,分別捉住了兩隻受驚飛開的鳥兒。同時,也很「巧」地擋開了正要割斷某人脖子的兩柄劍,然後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公主,捉到了。」看也沒有看一眼裡面架住人脖子的人和被架住脖子的人,以及其他呆住的人,同時單膝向大門口跪下覆命。
「好,你們越來越厲害了。」慧嬈的身形緩緩在台階上出現,帶著笑拾級而上,抬眼的瞬間明眸轉為驚訝,「淑妃娘娘?好巧,您怎麼會在這裡?」
這裡是城郊一間頗為冷清的廟宇,今天卻彷彿蓬蓽生輝般地迎來了一位又一位的大人物。
「本宮是聽說這裡的菩薩特別靈,所以今天特別來這裡祈福的。」葉淑妃寒著臉,想到了最壞的一種可能。背在身後的一隻手打了一個手勢,示意手下收劍。雖然當場被抓住了,但能好看一點也總強過難看一點,「慧嬈公主又在這裡做什麼呢?」
「為了抓這兩隻亂飛的臭鳥啊!」慧嬈笑吟吟。踏進殿堂之後,就看到她的兩個護衛、四位轎夫和半撐著身坐在地上的衛涵,「咦,衛涵?怎麼你也在?」
「我也是來進香的。身體不舒服遇到了這位……淑妃娘娘是吧?被他的下人扶進來的。可我腳軟,走不動了。」衛涵抬頭一笑,出乎所有人預料地這麼告訴慧嬈。
「就說你身體不好不要亂跑,偏不聽話。」慧嬈走到他面前站定,卻沒有伸手去扶起她心愛的男人,也沒有示意身邊的人動手。
她只是抬起眼,輕盈淺笑著望向門口臉色灰敗的人,「還好你今天遇到了淑妃娘娘,這份恩情你可要好好記得——」但那望過去的眼神,卻是冷厲逼人的!
慧嬈向來笑臉迎人,不慍不火。一旦她露出那種眼神的時候,只表示她動了真怒!
葉淑妃全身微微一顫,竟然在她的目光下覺得呼吸困難,悔不當初了。她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怎麼會蠢到去動慧嬈的人?她想解釋,想立刻逃離這裡,但腦子卻一片空白,雙腿怎麼也邁不開步。
「起得來嗎?」片刻之後,慧嬈調回視線,彎下腰向地上的衛涵伸出手。
「應該……可以吧。」衛涵藉著她的力量緩緩站起來,樣子雖然稍嫌搖搖欲墜,但也算是爬起來了。
「可以就好。」慧嬈的腰又向下彎了一點,兩隻手一齊伸過來扶他。然後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如果你今天出了任何差錯,我一定會讓葉淑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不是個常發狠的人,但一旦發起狠來,會比別人絕情十倍——不想我做出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情來的話,你最好保護好你自己。」
冷冷的話語,沒有半點的溫度。她的眼裡凝結著的全是凍結的冰芒,卻有像烈焰那樣灼人的溫度!
「香也上了,我們回去吧。」不再看衛涵,不再看葉淑妃,也不再看裡面的任何人一眼。她就這麼端著一身的高貴矜持,緩緩地走出去了。
只是,快要經過葉淑妃身邊的時候,她忽然側過臉,開口不高不低道:「淑妃娘娘……我的八哥和鸚鵡飛進了這個地方,所以我來找了,驚擾到您真是不好意思。可是,我這個人小心眼、又任性,只要是我的東西,不管飛到了哪裡我總是會去找回來的。更不喜歡任何人碰他一下——我沾過手的,要毀要留,是我自己的事。誰敢幫我代勞,沒準兒我一時失控,也會毀了他……」人漸行漸遠,聲音也漸漸散入空中,唯有冷冷笑容中留下的威脅和壓力久久不散。
葉淑妃在原地僵立了很久,直到冷汗浸透重衣。
這個女孩子,真的好在乎他。在乎得他都無法再漠視下去了。
步履稍顯不穩的衛涵由慧嬈的兩名貼身護衛攙扶著,眼睛卻始終在觀察著慧嬈。看到她的出現精神一放鬆,才發現這迷藥比他想像的還要厲害。他現在頭暈得直想往地上躺,腳下像踩了好幾斤棉花,可是,他們還是必須要談談的。
停下腳步,以眼神暗示四大護衛暫時退到不能打擾他們的地方,然後看著她仍然前行著的背影,終於開口叫了一聲:「慧嬈——」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但依然沒有轉身,也沒有停。
「我身上的迷藥還沒有退,我走不動了。我們可以就在這裡談談嗎?」不知為什麼,他不假思索地拿自己牽絆她,而且,似乎還做得很理所當然。
果然,慧嬈回身了,但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面孔。就那樣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如果我的行為讓你覺得生氣的話,我道歉。」他終於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他對她來說到底有多重要。重要到會讓這個高傲、嬌縱又聰慧驚人的十七公主不再冷眼旁觀,不再置身事外,甚至於會失控。
這個女孩子竟然已經為他癡狂到這個地步了嗎?會讓他自己都覺得心驚,覺得不可思議,覺得……動容?
良久之後,一直靜默地看著他的慧嬈輕輕開口問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沒有及時趕到,你會怎麼樣?」
他一笑,知道答案會觸怒她,所以不答。
「葉淑妃的哥哥在朝身居要職。在宮裡,家族的權勢和妃嬪的榮寵有時是相輔相承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皇上的寵,又性格乖張難於接近,所以我才至今仍未有駙馬。但並不表示就沒有人覬覦這個位子,也不表示這些人就會坐視別人來佔著。如果葉淑妃的哥哥能當上我的駙馬,葉家的權勢更上一層樓,皇上有所顧忌,葉淑妃在皇上面前就會更有份量。而且,我敢保證這朝裡看你不順眼的人不止葉淑妃一個,今後這種事一定還會發生的。」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不是嗎?」他習慣性地帶著笑看她。
「你以為,你每次都能像這次這麼幸運嗎?」慧嬈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火氣。這個人似乎一點也不明白他現在的處境,反而還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養虎為患,在宮裡來說是最愚蠢的事情!我不清楚你有怎樣的背景,也不清楚你究竟是把這個世道看得有多美好。但是,你不要以為你放人一馬,別人就會感激你。在宮裡,生存的基本法則就是要學會不擇手段地保護自己!」越說越快,音量不知不覺就揚高了。
她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讓這個男人遠離傷害?他常常這樣,常常這樣不知是天真還是善良得讓她震驚。但偏偏,她沉溺的,就是他那一身因為這種種特質而形成的與眾不同。
他的眼神依然很寧靜。她抬起頭對上他微笑的臉,忽然間沒有了火氣,只覺得自己很好笑,「呵,我像個瘋子,你自己都不急,我又在擔心什麼?我是很氣你,可我更氣的是葉淑妃,她居然想殺你!我是個自私的女人,我也只想要守護好我在乎的東西。今天接到我派在紫雲淨壇門口的人傳回來的消息,我緊張害怕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衛涵,如果你出了事,我一定會做出連我自己都無法想像的事情來。」聲音是平靜的,但說到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抓住他的一隻胳膊,身體微微地有些顫抖。
這一刻,她其實再也不是那個讓無數王孫公子望塵莫及的慧嬈公主,而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女人。會為了某個心愛的男人而不顧一切。
這半個月來,其實她很少真正的這樣和他肢體相觸。只偶爾心情不好,或是有什麼事情不順利的時候,她會來掃葉居,要他拉著她的手。或是默默地坐一會兒,甚至在軟榻上小睡片刻。她總說他身上不會讓她打噴嚏的香味,和他手上的溫暖,能讓她覺得安心。
他歎了口氣,不知為什麼,伸出手撫上她的肩,把她攬進了自己懷裡。兩個身體再次接觸到的時候,沒有他以為會有的不適應,反而自然得像是已這樣相擁過無數次了。
原來人的身體,是這麼容易就會習慣另一個軀體的。
「慧嬈,」他沒有發現,自己是略帶著寵溺和安撫的意味叫她的名字的,「你是想保護我嗎?你對我就這麼沒有信心,這麼不信任?我絕對沒有你想像的那麼沒用。如果沒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我也不會那麼輕易地就讓他們抓到我的。」聲音低低的,像在保證。
慧嬈似乎震了一下,但靠在他懷裡沒有動,「你永遠不知道,我渴望這個懷抱,渴望了多久。我是想要保護你,因為這些危險是我給你帶來的。衛涵,為什麼我會這麼亳無理由地迷戀你?一開始,是你的外表,後來,是你身上那種乾淨得讓人安心的氣質。而現在,是你的一切——」她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忽然覺得那是一種奇異的蠱惑,蠱惑著她問出一句始終未曾說出口的話。她的聲音頓了一下,有了些微的顫抖,彷彿在等著一個期待了很久,卻又恐懼了很久的答案,「衛涵,你……願意愛我嗎?」
衛涵全身劇烈地一震,手臂僵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忽然間如夢初醒。
他……糊塗了嗎?他怎麼可以這樣抱著慧嬈,讓她產生憧憬,越陷越深?他的理智呢?
但為什麼,他會像是已抱過她無數次那樣把她攬進懷裡,並且滿心縈著的都不只是應該有的單純感動,而是自己都未曾發現過的憐惜心疼?
是否在他根本還尚未發覺的時候,他與她,就已靠近到不該有的距離了?
猛然間被他放開,慧嬈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她慢慢地抬起頭,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唇角浮起一絲自嘲的苦澀笑容,「你怎麼了?」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我……」他閉上眼,忽然覺得全身異常地無力,「我頭暈。」他現在什麼也不能想,什麼也不願想。他只想馬上回紫雲淨壇,回掃葉居靜一靜,讓身體和思緒全都沉澱下來。他突然覺得好累。
「你沒事吧?」乍然見到他突然蒼白且爬滿倦意的臉,慧嬈滑到嘴邊的話也頓住了,「你的身體不好,迷藥對你可能有其他的影響。回掃葉居之後我召御醫來給你看看。」
「不用,」他閉上眼睛,搖了搖頭,「我沒事。」
「你的臉色都變了。身體要緊,剛才我和你說的話,我們都可以當作沒有聽到。我馬上送你回掃葉居。」也不待他回答,她手一揮召來四大護衛,讓他們立即備轎。
回掃葉居的路上,慧嬈一直透過小轎一側的窗戶默默地注視著另一頂轎子裡的衛涵。
這個男人也永遠都不知道,他自己有多迷人。慧嬈歎了口氣。
他可以陪著她、順著她、甚至寵著她,卻就是不曾……把他的心給她。他究竟在逃避什麼?為什麼把自己的心鎖得死死的不讓她接近?還有,他眼裡偶爾浮現的罪惡感,又究竟所為何來?
他身上,為什麼依然繞著那麼多解不開的謎?
「公主……」讓衛涵在軟榻上躺下。子岑煎好了藥端回來,卻發現慧嬈坐在榻邊一直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
「嗯?」慧嬈回神,聞聲抬起頭。
「公子的藥——」不知道是不是該叫醒他。
「你叫醒他吧。」慧嬈轉過頭去看了看衛涵,卻並沒有接過藥碗的意思。
「公子,公子!」輕喚兩聲,「起來把藥喝了。」
「唔……」衛涵睜開眼,看到他手上的東西,不禁皺了皺眉,「我又沒生病,吃這東西做什麼?」
「沒生病?」子岑「砰」地放下藥碗,拿過一面銅鏡來舉到他眼前怪叫,「你看看你自己的臉色!」
「我的臉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這樣,你怎麼不把我的三餐都換成這東西啊?」他掀了掀眉,擺明了不合作。
「如果能把你的身體調理好。我一天給你做十頓這種東西都成!」子岑又一次拿出小管家公的本色衝他瞪眼。
「那你還是先拿根繩子勒死我比較快。」衛涵閒閒地翻個白眼,「肚子好餓,我和公主都沒吃午飯呢!這東西就免了,弄點好吃的去。」
「公子……」仍然不甘心就這麼被支走。
「快去,快去!」衛涵笑著揮了下手,跟趕蒼蠅似的,「你不是說我的臉色不好嗎?就是餓的。再餓下去我才真的會生病。」「好、好、好,公子最大!子岑這就去!」無可奈何地應著,一溜小跑,轉眼間就已經出門去了。
「看你們相處真的很有意思……」慧嬈微笑地看著這一主一僕鬥嘴,之前帶著的傷感的紛亂思緒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消失了,「難怪子岑對你這麼用心,像關心自己的親人一樣。」
「那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個善良又熱情的孩子。」衛涵輕輕一笑,伸手捏了捏眉間。
「是啊……」慧嬈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迴廊、亭子和楓林,「咦……亭子裡放著什麼?」忽然看到了亭子裡的石桌上擺著的筆墨紙硯,「是你嗎?是在寫字還是在畫畫?」
「啊?」衛涵也從榻上站了起來,踱到窗前看向同一個地方,「早上一時興起寫了幾個字,大概子岑還沒來得及收吧!」
「哦?」慧嬈笑笑,站了片刻之後,轉過身緩緩地向外走去了,「不用跟來。」她頭也不回地低聲對衛涵說。
此刻已近黃昏,高牆的頂端連接著一片暈染得沒有邊際的淡淡霞光,很美麗,也很寧靜。她在長廊上緩步行了一段,然後提著裙擺跨出了欄杆,踩著滿地的落葉走進了楓林深處。
這是一片好絢爛的紅。大概明白綻放之後隨之而來的飄落,所以才呈現出這種火焰一般的色澤。
像不像……此刻的她?
風捲過,幾片葉子從樹上盤旋而下,滑過她髮絲的時候又被另一陣風托起,讓她忽然有了婆娑起舞的衝動。向前跑了幾步,伸開雙臂,仰起臉,卻有淚在不知不覺間滑落——
承認吧!她閉上眼笑出了聲,她已經為一個男人瘋狂了。
捧起一把落葉向天空拋起,在笑容中流淚,也在流淚中歡笑。可是……愛了就是愛了,誰又還能抽身回頭呢?
「殘紅秋色憐欲晚,故隨風舞盡芳華……」隨口吟著。
在一株楓樹下轉了幾圈,轉到覺得頭暈,索性靠著樹幹坐下來。視線所及的前方,恰好是那座亭子。亭裡有石桌、有紙筆、有衛涵留下的味道……她忽然又想寫些什麼,想留下一點真實可觸的東西。
於是,站起身來拍拍裙擺,拉平衣服上的皺褶,她就又是那個高貴的十七公主了。轉出楓林,重新回到長廊上。走到石桌前直接伸手提起筆,卻發現墨早已干了。
衛涵慢她一步走進亭子。他無言地伸出手,開始替她研墨。
踏莎行·深秋近暮觀紅葉
落日溶溶秋波曳曳
南牆白壁洇紅葉
西風借道舞長階
斑斕還似雙飛蝶
很美很生動的句子,她不假思索地寫出了上闋,卻頓住了筆,不再寫下闋了。
「怎麼不寫完呢?」衛涵看了看,問出來。
「就……這樣吧。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能完整的,詞……也一樣。」她擱下筆,目光停在那半闋詞上,卻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斑斕還似雙飛蝶……」她忽然咬了咬唇,用一種輕快得很特別的語調自言自語地說,「是我太貪心了。驚鴻一瞥已是幸運,卻還想要強求雙飛呢……」
衛涵研墨的手停了下來,指尖動了動。很久之後,他忽然提起了那支筆,替她補出了下半闋——
未與茶濃非關酒烈
斜陽醉看芙蓉靨
蘭亭今日鎖清秋
明朝或是添新雪
字跡蒼勁有力,不同於上闋微顯飄逸的娟秀。行草的游絲帶出的,倒讓人覺得更像是某些壓抑不住,卻又無法說出口的東西。
放下筆的瞬間,他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他居然在下意識地向慧嬈傳達什麼嗎?他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他並不是不願愛慧嬈,只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他的每一個表情變化都看在慧嬈的眼裡,她知道他始終都在掙扎著。
那是不是表示他的心也開始淪陷了?若是從未動過心,又何來的掙扎呢?那麼她也算是有所安慰了吧?至少,他的心也曾動搖過的,為了她而搖擺不定。雖然她知道他一定有著不能愛她的理由。
「衛涵……」她開口叫他。等他抬起雙眸對上她的眼,她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那語氣像是在講述一個美麗的故事,「你真的是我這輩子最想要珍惜的東西。如果你不能愛我,那就不愛吧。只要在你還可以留在我身邊的時候這樣陪著我,我就很滿足了……」
伸出兩根手指,堵住他想要說話的嘴,又恢復了慧嬈式的明媚又慧黠的笑容,「我難得做一次聖人,無私一次,你可不要說出讓我後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