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青禾笑道:「平時就愛誇自己膽大,到底是大在哪兒了?遇事便驚慌。」
她不好意思地說道:「就是緊張嘛,我又不像你跟姑姑,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她沒讀過幾年書,可姑姑教導她們時老愛在嘴上叨念這句,因此便記住了。
「二少爺不是會刁難的主,做事小心別出錯就成了。」
「如果他知道咱們用了他的書房,會不會生氣?」陌青苗問。
「不知道,還得相處一陣才能摸清他的性子。你泡壺茶讓碧蓮她們送過去,別忘了配上糕點。」陌青禾吩咐。
「好。」她摟著姊姊手臂。「沒想到二少爺長得挺好看的,那范公子也不錯,就是白了些,像個姑娘。」
「小心讓人聽到。」陌青禾壓低聲音。
「聽到了也沒關係,我又沒說他們壞話。」
陌青禾打趣道:「明天阿松來,我告訴他你稱讚別的男人好看,瞧他吃不吃味?」
「唉呀,你幹麼跟他說這個。」她搖著姊姊的手臂。「別跟他說,阿松醋勁可大了。」
陌青禾笑著沒說話,聽著妹妹聒噪地開始說起她上回隨口稱讚了簡來金身體壯實後,阿松兩天不跟她說話,自己在那兒生悶氣……
漸漸地,妹妹的聲音與大雨融在一塊兒,她走神地想著,不知道少爺要待多久?說自己不挑食,結果醃蘿蔔幾乎都沒動,竹筍湯也沒喝,不像另外兩人吃得乾乾淨淨。
她不認為他是因為吃不下而放棄醃蘿蔔,最上頭的那一塊被咬了一口,就擱在一旁,很明顯他是不喜歡蘿蔔的味道。
只能等晚膳時再試一次了,希望他不是討厭青菜,否則可難辦了,這兒肉類不多,蔬菜卻是一園子——
★★★
接近傍晚時,大雨總算停了,廖延興本欲回裴府通知,說少爺暫住莊內,過些日子才回去,卻讓裴羲給攔了。
「路上泥濘,明兒一早再回去不遲。」
廖延興明白他還在生老爺的氣,也就應下了。
晚膳比午食豐盛許多,一大盅佛跳牆、兩盤薑醋魚、八寶豆腐、兩盤炒鮮蔬及竹筍雞湯,不像午膳時各有食案,而是擺滿一桌,讓他們一塊兒食用。酒自是少不了的,裴賢從地窖裡拿出農人自製的酒釀,讓奴婢們在席間為他們斟酒。
果盤與糕點最後呈上,三人其實都已飽足,但還是忍不住吃下鮮果奶酪。這是范名暄下午對陌雪梅提出的要求,想吃宮廷點心過過癮。三人之中就數他最好吃,在城裡還開了家酒樓。
裴羲從沒在晚上吃得如此飽足,即便過了子時仍覺腹中積食,難以安眠,遂起身漫步閒走,走到中院時,想起這兒似乎有間書房,便信步往屋裡走去。
點上燭火後,他發現架上的書多了不少。三年前,他來的時候不過一排書,現在多了好幾排,他飛快掃了一眼,大多是才子佳人小說,窗邊有不少花花草草,樑柱上還掛了幾盆垂吊的蕨類植物。
裴賢應該不會花這些心思,想必是陌家姑侄佈置的。裴羲隨手抽出一本書,翻了幾頁,卻見一張巴掌大小的紙張夾在裡頭。
紙上畫著一個蘿蔔,線條雖簡單,卻維妙維肖,旁邊還寫了兩句話——蘿蔔入詩我不會,入菜倒能擺一桌。
笑意一下躍上嘴角,裴羲輕笑幾聲。從這兩句話推測,寫作者最有可能是陌青禾,她是個廚娘,做一桌蘿蔔宴自然不難,白日見她行事規矩、冷靜自持,沒想也有這樣俏皮的一面。
他隨手翻了翻,後邊又有一張紙片,白菜靜靜躺在上頭,依舊是兩句話——清熱去煩用白菜,燉得一鍋度夏暑。
他微微一笑,又往後翻,卻沒再發現紙張,瞬時有些失望。雖然稱不上文采,卻挺詼諧。
他正欲翻閱其他書籍,驀地聽見後頭傳來奇怪聲響,他立刻吹熄蠟燭,無聲地自窗口躍出,正好瞧見一個黑影鬼鬼祟祟地接近僕役房。
「喵喵……」黑影對著其中一間房喵叫了幾聲,又拿小石子打向窗欞。
裴羲隱在暗處沈下臉。沒想到這宵小還挺熟門熟路的,不多時,一個身影自房裡走出,竟是陌青禾。
裴羲冷笑。才子佳人的書看多了,也來倣傚後花園私會嗎?
那人上前就要說話,陌青禾哼了一聲,朝後門比了下,對方點點頭,拉了門閂,走出去,裴羲無聲無息跟上,須臾間,發現自個兒後頭也跟了人。
「少爺……」
裴羲轉頭對他比個噤聲的手勢,廖延興頷首不語。他起床如廁,聽見後頭有聲響便悄悄跟來了。希望陌廚娘不是要幹壞事,他還想多吃她煮的膳食,而不是把她送進衙裡吃牢飯。
兩人走上斜坡進入樹林後,才聽見陌青禾怒道:「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爬牆進來,還學貓叫丟石子,是想把人都吵起來嗎?」
「我有急事。」
「除了要錢你能有什麼急事?」
「這次你一定要幫我,不然我就完了。」
「你是不是又去賭了?」陌青禾怒道。「上次已經說過不會再幫你還賭債!」
「這是最後一次——」陌豐栗急道。
「最後一次?」她打斷他的話。「父親讓你氣死、農地被你賣了,家也讓你弄垮了,哪一回你不是說最後一次?」她氣得握拳,若不是為救他一條狗命,何須賣地賣屋?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錯,我這次一定改!」陌豐栗立刻道。
「這些話我不想再聽,你走吧。」
見妹妹要走,陌豐栗抓住她的手臂,嚷道:「不給錢的話,他們會把你跟青苗都給賣了!」
「你倒是貴人多忘事,我跟青苗早讓你賣給裴管家了。」陌青禾冷笑。「要不要把賣身契拿給你看?」
雖然只簽了兩年,裴管家人也不錯,但想到原本有田有房,如今卻成了下人,能不氣嗎?
陌豐栗一時啞口無言,慌道:「反正你得救我,否則他們要斷我手腳,我是說真的!」
「真的又如何?我沒錢給你還賭債,他們若真上門,我先給他們兩銅板,拜託他們痛快點,別光說不練,立馬打斷你的腿,再剁下你十根手指頭到城裡去乞討還債。」她面無表情地說道。
陌豐栗駭然地看著她,樹後的裴羲忍住笑意,沒想陌青禾發起脾氣如此剽悍,可惜心狠得太晚,否則怎會落到賣地賣屋的田地。
「沒事的話我先去睡了,明天還要應付賭坊的人。」陌青禾說罷便走。
陌豐栗一把扯住她的手。「你怎能說這樣的話,怎能見死不救?我是你大哥……」
「老實跟你說了吧。」陌青禾甩開他的手。「你不是我大哥。」
「你——」
「父親臨終前都跟我說了,你是他從糞坑裡撿回來的……」
裴羲淺笑。這姑娘實在讓人哭笑不得,連後頭的廖延興都忍不住捂嘴,免得笑出來。
「你胡說!」陌豐栗叫道。「我知道你生氣……」
「我是說真的。」她嚴肅道。「你不覺得自己長得跟我們不像嗎?都怪父親一時心軟,把你從茅坑裡撿回來……」
「陌青禾!」陌豐栗脹紅臉,惱羞成怒。「我沒時間跟你說瘋話!你到底要不要給我錢?」
「沒錢。」
「你沒錢可是姑姑有錢——」
「你胡說什麼,姑姑哪有錢!」她厲聲道。
「人家都說她從宮裡出來的時候,娘娘給了她一些首飾跟銀票。」他的雙眸浮現貪婪之色。
陌青禾氣得咬牙切齒。「這些沒腦的渾話你也信!姑姑回鄉那天你也在場,包袱裡除了衣物外還有什麼?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偷偷翻看了好幾次。」
「她準是藏在某個地方……」
再說下去,她真會撲上去給他一頓好打,陌青禾轉身就走,卻讓他再次抓住手臂。
「不然……不然……你偷點東西出來讓我拿去抵債。」陌豐栗開始動歪腦筋。
「你是不是瘋了?!」她叫道。
「你不敢的話我去。」他壯起膽子。來這之前,他才讓賭坊的打手給痛揍一頓,若天亮前籌不出錢,他就完了。
陌青禾深吸口氣,冷道:「你只管去,莊子的主人回來了,被逮住可別怪我沒警告你。」
他怔了怔,但很快反應過來。「只要你幫我就不會被抓到——」
竟有臉講這樣的話?陌青禾勃然道:「辦不到。」
「你真的要見死不救?」陌豐栗大喊。
陌豐栗這副死纏爛打的窩囊樣讓裴羲皺下眉頭,正考慮現身,身後的廖延興已經忍無可忍,小聲問道:「要不要小的教訓他?」
「好,你不幫我沒關係,我去找阿松。」他使出殺手鑭。
陌青禾立即變臉。「你非要把青苗的婚事也毀了才甘心是不是?」因為兄長好賭成性,阿松的父母已經有點想退掉兒子與青苗的婚事,他若真跑去借錢,這婚事立即就吹了。
「你幫我我就不去。」陌豐栗立刻道。
裴羲冷下臉,正欲示意廖延興出面時,卻聽見陌青禾咬牙說道:「好,你狠。」
陌豐栗大喜。「你答應了。」
「跟我來。」她往林子裡走。
「你去哪兒?」
「我還有一些私房,埋在林子裡。」
見兩人往前走,裴羲自然也悄悄跟在後頭。
「唉……陌姑娘犯傻了。」廖延興小聲歎道,賭鬼這等人貪婪如無底洞,這回給了他,下回一樣來。「今兒個不讓他去找阿松,難道他以後不會去嗎?」
聽陌青禾的話語,阿松將來便是妹夫,成了親人後,陌豐栗討起錢來更不會顧忌了。
裴羲沒有說話,只是無聲跟上。
走了一段路,陌豐栗不耐煩地問道:「到底在哪兒?」
「快到了,不就是怕你發現所以藏得遠些嗎?」陌青禾沒好氣地說。「往右拐,杏樹旁算過去第三棵樹下。」
陌豐栗當即加快腳步,陌青禾長歎一聲。「你自己去挖吧,拿了快走省得我改變主意。」
「好,我拿了就走,以後不賭了。」陌豐栗語氣輕鬆。
陌青禾一個字也不信,她站在原地,瞧著陌豐栗往第三棵樹跑去,急促的腳步聲在林子裡迴響。眼見他離目標越來越近,十尺、九尺……八、七、六……
啪嗒一聲,陌豐栗倏地消失在陌青禾眼前。
「啊——啊啊啊——」
尖叫聲瞬時在黑夜中炸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