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嬌慣的小姐,眼睛長在頭頂上,一來就大呼小叫,我看少爺不待見她。」
小奴婢菊芳一聽,立馬道:「我還沒瞧過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我這就去看是何方妖物!」
陌雪梅瞥她一眼,菊芳心虛地低頭閉嘴。
「我平日的教誨倒是都擱腦後了。」陌雪梅冷冷說了句。「毛毛躁躁的,不成氣候。」
「那小姐難伺候,午膳可要做得豐盛些。」張寶財叮嚀一句。
「我知道,只是食材不多怕她嫌棄,你有空幫我到城裡買些好料,一會兒我列單子給你。」陌青禾說道。
陌雪梅搖頭。「府裡人手不多,讓別人去吧。來金,你到村子找幾個人來,一會兒我開單子讓他們進城置辦,除了吃的,棉被、帳子、枕頭這些都缺,都得買過。」
「知道了,我這就去。」簡來金轉身就走。
陌雪梅讓碧蓮到表小姐身邊先候著,蘭香去送茶水點心,菊芳到客房收拾,張寶財則被派去與樊翠蓉的小廝套交情,打聽情報,她自己則先去見二少爺。該怎麼伺候這位表小姐,還得先問主子拿了主意才好辦事。
一夥人全散了,最後只剩陌青禾與陌青苗留在原地,從早上便悶悶不樂的青苗,因「貴客光臨」,也打起了精神。
「姊,你有沒有覺得姑姑整個人都來勁了。」陌青苗歎道。「那架勢、派頭……」
陌青禾笑道:「平時就對著三個小丫頭,是有些大材小用了,姑姑以前可是管事的大宮女,底下多少人,什麼陣仗沒見過。」
「那也得有本事才能當上管事宮女,要我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只能在膳房洗碗。」陌青苗還是讚歎。
「雖說人要認清本分,可也別小瞧自個兒,你呢,當個管事宮女大概不成,可在膳房當個廚娘也還夠資格。」陌青禾笑道。
這話讓陌青苗笑得合不攏嘴,陌青禾疼愛地揉揉妹妹的頭,進廚房繼續準備午膳。昨晚睡前她預先燉了一鍋山豬肉,留下一些火烤,烤山豬是村裡有喜事時必備的佳餚,做法不難,卻很美味。
早上杜松拿了許多野菇,正好可以做幾道菜,餘下的各式菇類曬乾後還能磨成粉,炒菜煮湯時放點兒能提味。除了野菇外,倘使有魚乾、干貝、蝦米等乾貨,也能磨粉後混在一起,就成了她自豪的珍寶鮮粉。
她先將干貝及蜜棗泡水,野菇洗淨後清炒,再加入雞湯、薑片、干貝與蜜棗一同燉煮,兩刻鐘後再放入切塊的冬瓜繼續熬煮,便是一道清爽可口的冬瓜鮮菇湯。
熬湯之間,她取了數朵香菇備用,將五花肉剁碎,加入筍丁及調味料,拌好後再加入雞蛋攪拌均勻,捏成小團鑲在香菇傘內,精緻可愛,如此做了十幾朵香菇後,放置蒸籠內蒸熟即可。
陌青苗依照姊姊的指示,做了一些春卷皮後,開始準備內餡,同樣拿了野菇做食材,再加入切細的豆乾及其他蔬菜,剩下要清炒的鮮蔬,則等主子傳飯時再炒不遲。
兩姊妹在廚房忙至午時整,正巧少爺來說要用膳,便讓她們把膳食端了出去,順道叮囑她們注意表小姐吃了哪些東西,她好拿捏口味。
直到菜餚都端出去,兩姊妹才得空休息,府裡其他人的午食也都備妥,只等他們空閒後食用。
期間陌雪梅只回來過一趟,之後便一直在花廳候著,張寶財忙裡偷閒來了幾次,說表小姐嫌這兒的花園丑、房間太小、傢俱簡陋、茶難喝,除了點心還行,其他一無可取,讓二少爺瞪了幾眼後才不吭聲。
後來陌姑姑親自伺候,她才滿意些,吵著要姑姑講些宮廷趣聞,對皇后、公主尤其感興趣,直問她們在宮裡過得是怎樣錦衣玉食的生活?吃穿用度有何不凡?奢華在何處?
陌青禾莞爾一笑,覺得這表小姐真是孩子心性。
見天色漸暗,似要下大雨,陌青禾開始發愁。兄長還在洞內,萬一淋雨染上風寒就麻煩了,可現在放他出來,又該安置在哪兒?
發愁的當兒,菊芳跑來,說表小姐要見她與青苗,午膳有幾道菜煮得不錯,有幾道她不甚滿意,要當面與她說說。青禾無奈,只得領著妹妹一塊兒到花廳聽訓。
才進門,她就覺得氣氛不對,陌雪梅站在樊翠蓉後頭,面無表情,樊翠蓉卻是橫眉豎眼,有種風雨欲來之勢。
范名暄正大口吃著燉肉,表情極是滿足,張寶財則站在後頭給他扇風,怪異的是沒見到裴羲與廖延興。
「你們就是廚娘?」樊翠蓉將陌青禾與陌青苗從頭至腳審視一遍。
「是。」陌青禾屈膝福身。「見過表小姐。」
陌青苗依樣畫葫蘆,只是面露好奇,沒想到這表小姐長得花容月貌,嬌俏可人,聽寶財哥說她與自己同齡,上個月才過及笄。
樊翠蓉正色道:「你這燉肉、烤肉、野菇湯還有鮮菇鑲肉都做得不錯,兩盤青菜炒得也還行,就是太寒磣。春卷內餡尚可,但餅皮不夠薄,野菇湯裡的干貝放太少,還有我討厭吃冬瓜以後別放了,燉肉裡的肥肉太多,都給我去掉……」
「等等,我喜歡吃肥肉。」范名暄趕忙道。「你自個兒不喜歡挑掉就行了,讓裴羲聽見你這麼挑剔,立馬把你踢出去。」
樊翠蓉不甘地瞪著他,哼了兩聲才沒再說話。
「我說你這性子要改改,說不到兩句話就把裴羲氣走……」
「我哪裡氣他,是他氣我。」她怒道。「人家特地來找他,打進門到現在他就沒給過好臉色。」
陌青禾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驀地打了一聲雷,心裡越發著急,正欲開口詢問是否能退下,門口響起裴羲的聲音。
「等雨下過你就回去。」
「我不回去。」樊翠蓉嗔道。
裴羲進屋,對陌青禾姊妹說道:「下去吧。」
「是……」
「我還沒講完不吃的東西。」樊翠蓉忙道。「兩隻腳的我都不吃,雞、鴨——」
「你不吃別人要吃。」裴羲打斷她的話。「這麼多規矩,不如待在自己家裡快活。」
「說得是。」范名暄點頭。「雞鴨上來你自個兒不吃就是,哪能讓大夥兒都不吃?」
樊翠蓉氣得臉紅脖子粗,又不好對裴羲與范名暄發作,只得朝陌青禾姊妹叫道:「還不下去,杵這兒做什麼?」
「是。」陌青禾終於理解裴羲為何不肯結這門親事,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同情。裴老爺你也太狠了,這樣荼毒自己的孩子。
一離開花廳,陌青苗吐口大氣。「好刁鑽的小姐,幸好咱們莊子的主人不是她,否則咱們可慘了,不曉得她會不會折磨下人。」
陌青禾虛應幾聲,急匆匆趕回後院,吩咐妹妹收拾廚房後,便由柴房拿了一捆繩索趕著上山。
走到一半,豆大的雨珠落下,不多時便似瀑布般傾瀉而下。雨聲蓋過了陌豐栗的怒罵聲,陌青禾走近時才聽清他又在謾罵自己,一股怒意襲上。她真想就這樣轉身離開,讓他在這兒自生自滅。
來來回回走了幾次,她終究不忍心,將繩索一端圍著樹幹打結,另一端拿到洞邊,冷冷地向下望。
雙手遮頭,一邊破口大罵的陌豐栗,察覺有人站在洞口時,急忙抬起頭,雨水一下浸到眼裡,讓他又氣又惱。雖看不清眼前站的人,可除了他那狠心無良的妹子還會有誰?
「你要害死我是不是?快放我出去!」
她將繩索丟到他頭上,面無表情地說:「自己爬上來。」她可拉不動他。
陌豐栗一邊咒她不得好死,一邊就著繩索往上爬,幸好早上吃了兩個包子,身體還有些力氣,否則真爬不上來。
「再往上走有處山洞,你先到那兒躲雨,別四處亂跑,洪五還在找你,晚點我再給你送吃的。」
不願他肆無忌憚又去賭錢,陌青禾一直將賭債還清的事壓著。
陌豐栗被囚了一夜,心頭怒火正熾,哪聽得下她的話,一爬上來就要抓她,幸虧陌青禾反應快,後退數步才沒讓他抓到。
「你給我下去!我也讓你在裡頭過一夜!」陌豐栗撲上來。
陌青禾敏捷閃過,一腳踢中他的腰際。「你這不知悔改的混蛋!」她自小在山裡野,比男孩兒還會打架,又怎會怕他動手?雖說長大後,力氣不如男人,動作卻仍舊比他們敏捷。
兩人一來一往,在泥濘中打滾。裴羲藏身在幾尺外,一直沒有動作。當他瞧著陌豐栗被妹妹打得無招架之力時,不由得露出笑容。
下雨時,他便猜到陌青禾會過來,只是沒料到兩兄妹會打成一團。
「陌姑娘打起架來不比她的廚藝遜色。」站在他身後的廖延興也扯出一抹笑。
「你這凶巴巴的臭婆娘、男人婆!難怪敏寬不要你!」陌豐栗大叫。
陌青禾僵住的瞬間,陌豐栗打中她的下巴。痛楚讓她倒在地上,陌豐栗失了理智,抓起地上的繩索套住她的脖子。
「看你還敢不敢關我!」他紅著眼,憤怒地拉緊繩子。
陌青禾扯著脖子上的麻繩無法呼吸,她揮出拳頭打向大哥的眼眶,可拳頭未到,他已倒向一旁。
一時間,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大雨讓她眼中浸了水,她抬手遮眼,瞧見廖延興扛走陌豐栗,裴羲蹲在她身旁,拉開她頸間的繩索。他臉色緊繃,黑眸盛著狂暴的怒火。那畜生竟泯滅人性,下此毒手?
陌青禾被輕輕地扶起,喉嚨疼得她無法發聲,一抬眼正好對上裴羲充滿怒氣的雙眼,她吞口口水,聽見他說:「沒事了。」
她僵硬地點頭,發覺自己在顫抖,卻不知是耗盡力量,還是自己差點沒命的恐懼,抑或是寒心於兄長的狠絕……怨恨、怒火、不甘心、痛苦、難過、悲傷……一下全湧上,她顫抖得更厲害。
裴羲不知她是害怕還是冷,手指撩開她覆在額前的濕發。「你哥我會處理,我們回去吧!」
她點頭又搖頭。現在還不能回去,她必須先冷靜下來,這樣狼狽現身,青苗定會追問。
她蹣跚地往樹下走。用盡全力打了一架,如今已是耗盡體力,裴羲不知她要幹麼,在她險些絆倒時扶住她。
「我抱你回去。」
「不要。」她啞聲道。「你……先走,我再待一會兒。」
她倔強的表情、哽咽的聲音讓他歎氣。「別逞強。」他是過來人,自然明白她此刻的疲憊,那是對親人、對自己的失望與厭倦。
從小他就嘗盡人情冷暖,面對家人的薄情、需索,他沒有二話,順從退讓,盡心做好分內的事,只求得到父親的認可,換來的卻是一次次失望……如今他的心已冷透,休想他再讓步。
裴羲攙著她走到大樹下,她依舊顫抖不停,臉色蒼白,嘴唇顫抖。
「拜託你走好不好……」她抹去臉上的雨水,聲音破碎。
他掏出懷中的汗巾擰乾,不顧她的抗拒為她擦臉。「這兒只有我們,你想哭就哭吧,雨聲那麼大沒人會聽見。」雖然無法完全避開雨勢,可濃密的枝葉多少擋下一些。
眼淚滑下她的面頰。「你……會聽見……」
裴羲長歎一聲,蹙眉道:「你怎麼這麼倔強?」
她想笑,卻覺雙眼朦朧,淚水潸潸而下,他靠著樹幹擁她入懷,不顧她的掙扎牢牢抱住她。
「放開我……」陌青禾想大叫,可下巴與喉嚨痛得她只能低吟。
「哭完我就放了你。」雖然他不喜歡女人哭哭啼啼,可想到昨晚她在林子裡也不敢放聲大哭,心中又生不忍,像是有顆大石壓在心上,寧可她痛痛快快哭一場。
「嗚……」她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哽咽出聲。
雨繼續下著,自葉間滑落,她的拳頭卻越來越慢,最終透支所有氣力,不再與他、與自己對抗,委屈地哭出聲。
聽見她放聲大哭,裴羲不自覺鬆口氣,心上那塊石頭悄悄滑落。他撫過她的濕發,發現自己似乎真有點在意她。
原本只是單純地欣賞她的勇氣與處事,怎麼如今卻在意起來了?
這樣一想,他敏銳地察覺她柔軟誘人的曲線貼著他,頓覺不自在,臉頰忽地爬上一抹紅。他皺緊眉頭,有些懊惱,討厭事情意外發展超出自己的控制,再說若論喜歡,最好是她先喜歡他,他再喜歡她。
一想到她還念念不忘青梅竹馬的情人,他更不悅了。現在的發展對他極其不利,他討厭屈居下風,得想辦法扳回一城才行。
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快點喜歡上他,這應該不難,並非他自大,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性格也不難相處,雖然有時被說無情,但他不覺得這是什麼大缺點,冷漠總比被當軟柿子欺壓的好。
閃電忽地劃過天際,雷聲緊伴而來,蓋過陌青禾的哭聲,她顫抖得更厲害,覺得好累好累,為什麼好好一個家成了這個樣子?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不提心吊膽,安穩地過日子,惡夢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結束?難道這一生都得與兄長搏鬥糾纏嗎?
她不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直到看見了眼前的胸膛,才猛然想起靠著的人是裴羲。
她驚嚇地要後退,沒想他雙手卻忽地收緊。她厲聲道:「放開我。」
他低頭,發現她正怒氣沖沖地看著自己,眼睛又紅又腫,臉上掛著殘淚跟鼻水,不由得笑了起來。想到那秦淮歌妓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怎麼她就哭成這樣,雖然狼狽,但看著也挺可愛。
「你笑什麼?」她生氣地推他。
他把帕子捂到她鼻上。「擦擦。」
感覺鼻下有股濕意,陌青禾脹紅臉,搶下他的帕子把自己擦乾淨,神情卻是忐忑不安。
「謝謝,我洗乾淨後再還給你。」自己繫在腰間的手巾在與兄長纏鬥時不知掉哪兒了。
「嗯。」見她困窘地不敢看他,裴羲立刻道:「你不用覺得尷尬,人的情緒積了不洩,對身體沒好處,哭一哭你會舒服些。」
「我不是因為哭覺得尷尬,是因為在少爺面前失態。」若讓她一個人靜靜地哭,她豈會尷尬?
「你不用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