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穆可楠那裡了,是嗎?是,小喜說是,說殿下一下朝就待在太子妃身邊。誰說嫉妒不痛人,明明就曉得在他身邊便是這番處境,偏要視而不見,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還以為走一步算一步是好計謀,誰知道,路會越走越窄越難挨。
我不曉得李鳳書是怎麼辦到的,她怎能大肚寬容至此,怎能不畏懼眾女子與自己搶奪丈夫?
我,辦不到。
下巴擱在桌前,看著滿桌子山珍海味,沒胃口。
「姑娘,吃點兒吧,你幾日沒進食了,瘦得眼窩子都跑出來。」小福勸道,在我盤子裡盛滿菜飯,以為擺得多了,我看不下去,就會讓筷子動起來。
是嗎?已經過去幾日了?那麼,阿朔是打定主意,我不低頭,便不放我自由?
我不是那種折磨自己好教男人憐惜的女子,因此我不是刻意餓自己,企圖引發阿朔注意。我只是想破了頭,想不出未來該怎麼走。
既然無法將阿朔遠遠拋開,卻也無法和眾女子共同擁有他,那麼,我還能怎麼辦?
我在不可能當中鑽牛角尖,殊不知,即使真讓我鑽進去,也鑽不出一片開明。
「姑娘,你何苦跟殿下嘔氣?這事兒本就是姑娘衝動,大不了說句對不起不就得了,日子總是要過的。」
單是一句「對不起」這樣容易?
錯,穆可楠已經拿到第一個勝利,怎能不再接再厲,繼續攻城略地?她不會就此罷休的,比心計,我贏不了她。
何況,連小福也認為是我的錯,我怎能不對穆可楠的演技甘拜下風?
「小喜呢?」我這才發覺這幾日很少見小喜侍奉在跟前,阿朔或穆可楠不會拿她出氣吧?
不,阿朔不是這種人,而穆可楠沒這麼笨,她現在要扮演弱者,得一路可憐到底。
「她出去找好吃的給姑娘,姑娘沒照鏡子,不曉得自己瘦了一大圈,小喜擔心得緊。」
「我沒事的,再給我幾天,讓我把事情想明白了,自然會吃。」我嫌惡地推開碗盤,看到那些讓我噁心想吐。
「有什麼事能為難我們的吳姑娘?說出來,大夥兒參詳參詳。」一個爽朗的笑聲響起。
回頭,我看見鏞晉和花美男就站在那裡。說不出口的感激湧入胸臆,總是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時候,花美男無條件出現,替我解決疑難問題。
我跳起來,一個不仔細撞上桌腳,整個人往前傾,鏞晉動作飛快,在我往下墜同時將我撈了起來。
「毛毛躁躁的,哪像個太子妃?」鏞晉很受不了地看了我一眼,把我身子扶正。
「誰說我是?名不正言不順的,這話傳出去要落人口實。」我指桑罵槐,有事沒事都要指指穆可楠才甘心。
花美男搖頭道:「你也知道會落人口實,那就不能低調、乖巧、良……」
「良家婦女一點。」我搶下花美男的話,說完,竟感鼻酸。
逞什麼強啊?我這種人天生不是良家婦女的料,何苦哪條道上難走偏挑哪條?
鏞晉無奈,勾起我的下巴,看著我很嚇人的黑眼圈。「又沒本事同人吵架,既知穩輸,何必吵?」
「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會來這裡當說客?」花美男賞我一個爆栗吃,痛得我猛壓額頭。
「手勁兒那麼大,不會拿去打土匪哦?幹嘛敲小女子的頭?」
花美男噗哧一笑。「你是小女子?哼哼!」
「我聽出來了,那個哼哼帶著嚴重的輕視意味。」我想開心一點,但演不出開心感覺。
「還好,腦袋沒燒掉,還聽得出輕視味兒。」花美男捏了捏我的臉,才剛捏,手勁立刻放鬆,好看的眉毛聚攏。
我笑問:「怎麼了?手感不好,不想捏?」
「你像一株水土不服的蘭花。怎麼搞的?在這裡很辛苦嗎?」
花美男這一問,又問出我的鼻酸眼熱。
真是的,又不寫催淚小說,幹嘛每句話都埋下哭點?讓人好想投懷送抱。
我彎彎眉頭笑著,聲音哽在喉頭,半句話都說不出口,淚水卻先一步落下,蹦下睫毛、蹦入他的掌心。
第一次見我掉淚,鏞晉嚇得手忙腳亂,他一面掏帕子,一面把我收進懷裡,不像花美男經驗老道,只是用著一相深思的眸子對我瞧。
「我以前不知道自己很笨,現在才知道我有嚴重的智能問題。」搶過鏞晉的帕子,我用力揉了揉發紅鼻子。不哭不哭,我才不哭,哪有人打輸了就哭?又不是三歲孩子。
「誰說你笨,那些破敵的法子是誰想出來的?是章幼沂耶!你要敢說自己的腦袋是天下第二,絕對沒有人敢說自己是第一。」鏞晉口吻誇張。
我知道,他也努力想把氣氛弄松,偏偏我們兩個都是喜劇生手,越搞,氣氛越凝重。
「可我怎麼都弄不懂三從四德。」話出口,我索性大笑出聲,雖然那個笑聲裡聽得出言不由衷。
「你要三從四德做什麼?不打緊的東西,咱們不要。」鏞晉把手揮得像選美佳麗出巡。
「可我的性格裡面只有叛逆,沒有順從。」
「叛逆好,這才特殊嘛!每個女人都像應聲蟲,看來看去都一樣,沒意思。」鏞晉一面倒支持我。
「我痛恨女誡,討厭女紅。」
「沒人要你學,有空學那個,倒不如把時間拿來把自己喂胖一點。」
「阿朔說我不能容人,說我有偏見,他不知道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樣……」
話沒說完,花美男把我從鏞晉懷裡拉出來,他靜靜看我,凝重的眉峰裡有著說不出口的沉重。
「這些,是你選擇的。」
後五個字,不多,我讀出他的嚴厲。從來沒有……他從來都沒用過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所以,他也認定是我的錯。
心酸,我垂下眉睫。可他說對了,是我選擇的,沒有人強迫,沒有人拿刀子架在我的脖子,是我千里迢迢,就算沒命也要追到阿朔身邊。那麼,我還有什麼好埋怨?
「你以為四弟好過?不管他願意或不願意,李鳳書、穆可楠、施虞婷都是他的妻子,他做不到愛她們每一個,至少要做到公平。而你呢?你從沒站在他的角度替他著想,你期待他不看其他的女人、期待他捨棄她們、期待四弟只是你一個人的夫婿?你逼著四弟符合你不實際的奢望,這對他公平嗎?」
一時間綿密的酸楚從空氣裡集聚而來,絲絲縷縷,如梅子細雨浸染過全身,讓我既凍且冷。
淚水凝在腮邊,我又害怕了。
這陣子我老是無緣由地害怕著,彷彿掉進陌生世界是最近才發生的事。疙瘩一層層在我的皮膚上冒出,孤立無援的感覺像烏雲罩住我,聽著花美男的義正詞嚴,我墜入無底深淵。
「愛一個人不是該處處替他著想嗎?說,你為四弟做了什麼?你和可楠對沖、用孤僻為自己築起一道門牆,你用絕食抗議,以為讓四弟不好過,就能成全你那個自私的愛情?」
自私的愛情?原來我的愛情好自私?原來我的存在帶給阿朔的是不公平?原來我一味地埋在自己築起的孤僻城堡,架築不實際的奢望……
我……我怎麼會變得這麼壞啊我?
「三哥,別這樣,她禁不起的。」鏞晉拉開花美男,把我護在身後。
「禁不起也得禁,是她作出選擇,是她決定留在這裡,再辛苦、再難熬,她都沒道理讓自己活成這個樣兒。她需要有人給她一記棒喝,否則這樣下去,苦的不只是她自己。」
不對,不是這樣的,我是選擇了,我也知道辛苦難熬,更作足了心理準備,要在阿朔的妻妾裡生存。但我沒料到穆可楠手段高明,會讓阿朔轉過頭來與我為敵,我努力戴好面具,卻終是落得眾叛親離。
「不是我的錯!」再也忍不住,我終於爆發了,在鏞晉背後朝著花美男大喊。
「要我重複你的刻薄話嗎?」
「為什麼所有人都重複我的話,卻沒有人重複穆可楠說了什麼?」我推開鏞晉,直指花美男。「她,知道我是章幼沂,她告訴宇文謹我刻意隱瞞的身份,宇文謹是好人,他可以被我說服,不逼我回南國,但我沒本事說服當今皇帝饒我一命。她恐嚇我、要我徹底消失,而我,不服輸,不離開,要命一條,有本事來拿!」
「你說什麼?穆可楠不可能這麼做的。」花美男拉過我的手,不相信我說的話。
「你們都一樣,想也不想就說不可能。如果我說之前穆可楠那一摔是作戲呢?你們也要說不可能,對不?她已經穩坐太子妃位子,何苦來演這一出?是啊,高高在上的人不必耍心機,心機是我們這種要爭名分、爭地位的卑下女子的特權,對不?」一口氣把話說完,胸口起伏不定,我瞠著不馴相眼怒瞪花美男。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話,你不該問我。」揮手,背過他們,我深吸氣、深呼氣,頓覺腳步虛浮,累極倦極。
我果然不適合吵架,幾句話就把我的精氣神全吵沒了。
「你別怪三哥、四哥,最近他們為著大哥的事煩到極點。」鏞晉拉住我袖子輕聲道。
「端裕王?他不是被你拿住了,難不成他又逃脫?」我皺眉問。
「父皇讓四哥到酲縣押人,這次,父皇想測試四哥會怎麼對待大哥,看他能不能讓大哥心悅誠服,願意從此歸入羽翼。」
我想起來了,那日我和阿朔討論過這件事。
「談何容易?他的野心大到寧願背叛家族,和外族連手害死自己的親兄弟,怎麼可能輕易心悅誠服?就算服氣了,也不過是表面功夫,收偃旗鼓,待來日有機會再一舉造反。」
「說得好,可惜父皇極重親情,看不透這一點。大哥自殺了,在四哥押解他回京的半路上。你想,父皇會怎麼看待四哥?」
「認定他心量狹窄、不能容人?」
「沒錯,為此父皇把禹和王放出來,而讓四哥到祖宗墓祠裡反省。」
阿朔不在家?怎麼可能!?小喜不是說阿朔日日夜夜守著穆可楠?是哪裡不對了?
「四哥擔心你,要我和三哥跑一趟,勸勸你,別再和穆可楠槓上。這是個多事之秋,你千萬不能暴露身份,否則就算四哥知道消息,也沒辦法立刻趕回來救你。」
所以……阿朔真的沒有在穆可楠那裡?笨,什麼時候了,我還計較這個?我該想的是怎麼幫阿朔度過這劫。
「看不出來嗎?我被禁足了,怎還有力氣去欺負穆可楠?」我對花美男說道,口氣仍然偏酸。
「你說的事我會查清楚,在這之前,你不要輕舉妄動。」花美男不計較我的口氣,但態度仍然嚴肅。
緩緩搖頭,一個淒涼的笑容浮上。「輕舉妄動的人,從來不是我。」
鏞晉相手壓在我的肩膀,認真道:「總之,好好照顧自己,沒猜錯的話,我們將有一場硬仗要打。」
「我知道了。」點頭,我同意鏞晉的話,不再耍小性子。
穆可楠的事暫時押後,阿朔和禹和王的事擺在前頭。阿朔想當皇帝,無論如何,我都會挺他到底。
又過得兩日,我沒收到阿朔的隻字詞組,但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何況常瑄不在,他肯定跟在阿朔身邊保護,在緊急的時候,他一定會助阿朔一臂之力。
這日,屋裡靜悄悄的,心跳得緊,小喜好幾天不見人影了,隱約間,總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卻摸不著頭緒。
我想吃點東西,胃口卻奇差無比,什麼東西擺在眼前都吞不下。
走到門口,我對著門外呼喚:「小福。」
沒人應?怎麼會?我又喊了小壽子、小祿子,一樣沒人應。
跨出大門,守在門口的侍衛向前一步,盡職地擋住我的方向,不讓我走出房間。
我無意刁難他們,他們不過是奉阿朔的命令,想了想,便轉回屋裡。
半個時辰後,我再次走到門口喚人,還是沒人回應。怎麼會呢?福祿壽喜怎麼可能集體失蹤?
心底不安逐漸擴大,腦海裡出現一大堆嚇人念頭,慌了,我央求侍衛替我找李鳳書過來,然他們面無表情地拒絕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只是不曉得到底出什麼事。我勉強自己喝兩口水,沒想到胃不合作,連兩口水都原物奉還。
我等著、焦郁著,來來回回在屋裡踱步。
太陽漸漸西移,暮色游進屋裡,黑暗,一點一點滲透。
我聽到了呼呼風聲,至陰至冷,像是魑魅魍魎的呼吸,在我耳畔透露陰森訊息。
我試著樂觀,試著往好處想,然而,一群帶刀侍衛突地闖入,將我最後的一絲僥倖打到九霄雲外。我一眼便認出他們穿著的是宮裡的服飾,他們不由分說,架著我就走。
茫然間,我被架上車子,聽著輪子骨碌碌轉動的聲音,我的心貼上路面,像被幾百轉的輪子輾過,壓得不成形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來到宮裡,不曉得自己進了什麼殿,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跪在這裡,是一陣倒抽氣的聲音,將我的魂魄抽回身體。
抬頭,我在皇上和皇后眼底找到不可置信。驀地,我想起鏞晉的話。天!我這不是又替阿朔增加一條莫須有罪名?
「章幼沂,你怎麼會在這兒?」皇帝帶著威權的聲音讓我從腳底泛起寒慄。
他是個不發怒就能震懾人心的男子,多年前一次交手,記憶深刻。
「皇上問的是我為什麼會在這裡?還是問我為什麼沒留在南國的後宮?」
走到這裡了,我再也無法僥倖,命運之鑰已經鎖定我的死期,再掙扎,亦是無益。
至此,我的心思陡然清明,想不通的事倏地暢行,困擾我的愛情或嫉妒都變得不重要,眼下唯一重要的是阿朔。
我明白,阿朔救不了我,花美男、鏞晉救不了我,而我……也救不了自己,但我能救、要救的是阿朔,絕不讓皇帝繼續在阿朔頭上扣罪名。
心底有了打算,手足不再發顫。
「有何不同?」他如鷹隼般的銳利相目釘在我身上。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但我很清楚自己為什麼不在南國後宮。」我的聲音不見半絲起伏。
「從你明白處說。」他言簡意賅。
「當年,我在宮裡中了七日散之毒,那毒難解,就算日日服下宮中太醫的藥,性命也撐不過一年半。」
「你知道這件事兒?誰告訴你的?」這回皇帝沒發聲,皇后先出口問。
我抬頭望向皇后。她穿著一身家常的玉色織銀鸞紋裳,簡單的飛燕髻上簪著一柄八寶琉璃旒金簪,沒怎樣打扮,仍是一派雍容,但眼角卻滿佈紋路。
才多久時間,她已經老成這樣?可見後宮真不是正常人能待的。
「在和親途中,幼沂幸運遇見一名奇人,那時我才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試問,這樣一個多病公主嫁至南國,會讓南國國君作何感想?是大周沒結盟誠意,或是刻意敷衍?兩國邦交是大事,萬萬不可以毀在幼沂一人身上。」我顛倒前後順序,話畢,發現皇帝向皇后投去責備眼神。
因此,他並不知道皇后急急忙忙把個快死的女人往外推?我賭對了,一國之君對於外交本該慎重其事。這樣最好,皇后的隱瞞給了我可乘之機。
「你買通康衛庭,讓他為你謊報?」他眉頭緊蹙。
「康將軍並不知道我讓身邊婢女李代桃僵嫁給宇文謹。」
「你竟讓一名賤婢代你嫁進南國宮廷!胡鬧!」皇上震怒,一拳捶落了桌上杯盞。
守在一旁的宮女很快地上前收拾,退出。
「請皇上息怒,幼沂的婢女橘兒容貌更勝幼沂,且從小在府裡長大,知書達禮、性格溫厚,在當時,她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法子,於是我對她曉以大義,要她以家國為重。
那日,南國宮裡派來喜娘為我梳妝,我便假扮婢女,讓喜娘為橘兒打扮,待紅頭巾一蓋,康將軍自然以為紅蓋頭下的女子是幼沂。」
「好啊!果然聰慧得緊。那你又怎麼會在太子府裡?」他冷淡的口吻裡聽不出是贊是貶。
我只能戰戰兢兢地繼續編劇情:「我在南國待了一段時日,某日,聽聞太子帶領大軍前往關州,要攻稽城、破大遼。於是幼沂化名吳嘉儀,跟著從南國趕往關州,幼沂早到了一日,與端裕王共退遼兵,之後,太子發現幼沂行跡,將幼沂領回營賬裡。」
「你就是那個吳嘉儀?」他訝然。
「稟皇上,是奴婢。」我垂下頭,不知吳嘉儀這三個字能替我加幾分。
「稽城久攻不下,是你用計破城?」
「是太子殿下願意信任奴婢。」
「那些謀略計策,你是打哪兒學來的?」他緊盯我不放,銳利目光讓我打心底發顫。
「那是奴婢在南國時的另一番奇遇。」
「說!」
「是,奴婢在南國毒發,差點兒死於道旁,被一名老叟救起。他原是個善於兵事的將軍,只因不善為官,終生抑鬱不得志,被收留期間,我與他相談甚歡,於是他將畢生所能盡傳於我,幼沂魯鈍,只學得二、三分。」謊話出口,我開始擔心皇上會不會到南國去尋訪這個老先生,可眼前顧不得這些了。
「聽來,你於我大周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不求功過,幼沂只是盡一個大周子民該盡的責任。」
他沒理會我的矯飾言詞,問:「為什麼你聽見太子前往關州,就跟著去?」
問到關鍵點了,在這個橋段我編不出有利說詞。要說實話嗎?可不說實話,皇上何等精明,又怎能看不出來?他不戳破我前面的謊言,不代表全然相信,更不代表我已經安然過關。
兩害相權取其輕,歎氣,我鼓起勇氣說:「因為幼沂……鍾情於太子殿下……」
皇帝寡淡目光向我望來,沒有多餘言語,我卻感覺無底深淵在眼前向我張開血盆大口,失速的驚悸捶打得心臟不勝負荷。
是的,我非常害怕,可也同時明白,害怕幫不了阿朔。
挺直背脊,不等皇帝問話,我自顧自往下說:「大遼退兵,幼沂的性命走到盡頭,在回京途中毒發,本以為就此死去、一了百了,沒想到幼沂命大,又碰上那位奇人,在我們分道揚鑣的那段時間裡,他找到能解除七日散的月神草,在他的悉心診治下,我活了下來。
這個奇遇讓奴婢心想,老天讓我活了下來,是否代表我與太子緣分未盡?於是幼沂進京,乞求殿下收留。因念我戰時有功,太子心慈,知我無處可去,便將奴婢收留於府內,並非刻意欺瞞君上。」
「難道不刻意就不算欺君?」皇帝語調微揚。
我本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怕一接觸便會被射個千瘡百孔,但為了阿朔,即便千瘡百孔,我受!
我相目直視皇帝,隱瞞恐懼。「是欺君。但太子難為,幼沂於太子有恩、有功,不但救過太子一命,又助太子破大遼軍隊、識破端裕王與大遼合謀,他不願欺君,可也不想恩將仇報。」
「所以太子無過?」他的口氣裡有一絲輕蔑。
「他當然有過,過在不願讓君父左右為難,過在顧及手足親情,不願向君父提及端裕王如何背叛大周、如何與大遼合謀,想置太子於死地;他有過,過在明知五皇子鏞建是死在誰手裡,卻姑息養奸;他有錯,錯在明明攔下端裕王寫給溫將軍、要他便宜行事,置當年的權朔王於危機的書信,卻寧願把罪算在溫將軍一人頭上,維繫手足之情;他有錯,錯在知道端裕王心機深沉,到死都要用自殺倒打他一耙,卻不願向父君稟明一切,寧願讓父君誤會自己心胸狹隘,寧願讓世人誤以為當今皇帝目光狹淺,誤以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在大周只是好聽的口號……」
我並不確定阿朔有沒有對端裕王之死向皇帝解釋清楚,我只是下注,而這注……下對了。
「閉咀!」皇帝當頭一喝,喝斷了我的話。
我靜望他,眼底沒有畏懼,豁出去了。「皇上可以封住幼沂的咀,卻封不了天下百姓千千萬萬張咀。親情固然可貴,但身為皇帝豈能憑一己之好循私?這要教世人如何服氣?哦,原來大周律法只是為約束平民百姓用的,身為皇子,可以弒手足同胞、可以賣國,沒關係的……」
「大膽!你連朕都不放在眼裡了?」
視線掃過皇后,我在她眼底看見動容,她沒想到我居然敢在皇帝面前為阿朔說項。
她不懂,將死之人無所畏懼,反正那條欺君之罪,我是如何都逃不過。
我住咀,斂眉。「奴婢不敢。」
「不敢嗎?你自恃聰明,膽敢在朕面前大放厥詞,是不是以為天底下的事全在你的掌握裡?」
我沒回話,望住皇帝陰沉不定的神色。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物,難怪朕的兒子一個個被你迷惑心志,鏞朔留你這種人在身邊,是幸或不幸?」
他要同我算總賬?把那些皇子們的欣賞歸因於我的狐媚?
「奴婢不敢。」除這話,我再擠不出別句。
「連謀殺朕的皇孫都敢了,你有什麼不敢的?是不是你自以為計謀用得高明,神不知鬼不覺,任誰都抓不出兇手?」
「謀殺?」我猛地搖頭。這個罪扣大了!
謀殺皇孫?是哪個皇孫啊?皇孫……穆可楠腹中的胎兒?
轉眸,我見皇后緊盯著我,目不轉睛。她企圖在我身上找到什麼?找到殺人兇手的心虛?
「太子妃日前小產,在她房裡找到許多麝香,麝香會使人小產,而懷孕之人不能多聞,這事你敢說不知道?」皇帝問。
我怎麼可能知道?在現代,有野生動物保育法,麝香是禁賣的,我連看都沒看過,哪裡知道這些?但穆可楠小產?她會不會賭太大?一個可能登上帝位的兒子換我一條賤命,她懂不懂得做買賣啊!?
「姑娘博覽群書,奇遇連連,自然是知道的。」皇后淡淡添上一句。
我錯愕,望向皇后。剛剛她眼底的動容是我看錯?怎地一轉眼,我又成了她的主要攻擊目標?
見我搖頭,皇帝認定我想脫罪,傳小喜進屋。
乍然見到小喜,連連幾日的疑惑撥雲見日,我終於搞懂自己的隱隱不安來自何處。
若干年前,小喜出賣我一次,害我挨了皇后的板子,九死一生,差點兒沒命。我沒說破,以為這樣賣人情,她終會收歸我用,沒想到我畢竟不懂人心,人心比我想的更複雜。
「你把事情經過一一道來。」皇后道。
「那日太子妃生辰,姑娘酒醉,絆倒了太子妃,殿下要姑娘去向太子妃道歉,於是姑娘要我去買來麝香作為禮物,小喜馬上到城裡置辦,讓姑娘帶禮物去向太子妃致歉。小喜真的不知道麝香會害太子妃小產,皇上饒命、皇后娘娘饒命……」說著,她捧著那盒「罪證」,哭倒在地。
「小喜一生在宮裡長大,哪懂得麝香是害人的東西,還以為那是珍貴無比的好禮物,若非智識高超……」
等等!我見過那個盒子!那是李鳳書送來的禮物。原來那些香料的名字是麝香啊!而麝香會使人小產……所以它原本是用來害我的,假設我有孕的話,就可一併解決?
而當時小喜說:「香料很名貴呢!如果不用就太可惜了。」心底可惜的不是昂貴麝香,而是可惜李鳳書的計劃不能成行。
耳邊聽著小喜的話語,我心底泛起陣陣寒慄。原來不是穆可楠賭大了,而是我們兩個都讓李鳳書算計,我一直以為小喜是皇后身邊的人,誰知答案揭曉,她竟是李鳳書的人!
是那個琴棋書畫皆俱的賢德女子、大好人李鳳書啊!她竟然那麼早就盯上我?所以她早就知道我是章幼沂,而對我的處處好不過是演戲?
小喜退下,御醫進門,接著,李鳳書、施虞婷、穆可楠身邊的侍女……皇帝找齊相關人等,一個個追問,一層層抽絲剝繭,剝出章幼沂的「真面目」。
任憑我有再好的口才,亦已無從抵賴,心冷,人證物證俱全,事情不是我認不認就可以解決。
看著施虞婷張張合合的咀,生動地將那日我與穆可楠的過節仔細描述,我明白,在她們的指證歷歷下,我不會全身而退了。
我側過頭,看向李鳳書,她淡淡回望我。
不懂,明明是個瑤鼻檀口、嫻靜婉約的美人,我怎會覺得她此刻看來像個張翅惡魔,正猙獰著面目向我撲來?
緊閉相唇,我安靜地看著她們在我面前作戲……
這,就是後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