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奔進林子裡不到五分鐘,他瞧見了她正踢開腳下的板凳,整個身子掛在離地兩尺的白綾帶上。
「不!」喬釋謙淒厲地喊,奔上前抱住了她的雙腳往上頂,眼淚慌亂地滑了下來。「快!快救她!」他嘶啞地吼叫。
喬貴手忙腳亂地解開了綾帶,白葦柔身子一摔,栽在喬釋謙的懷裡。
「放開我!放開我!」她捶打他的手,痛恨地喊著。
「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不再莫名其妙消失的。葦柔,你怎麼忍心這麼做?」他牢牢錮緊她,灼熱的鼻息一波波吹到她耳邊。
「是我害死少奶奶的……如果我肯走得遠遠的,她不會被逼成這樣,她現在還會活得好好的……你知不知道!」白葦柔崩潰了,無法遏止地放聲大哭,「釋謙,她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在乎你。少了你的心,她寧願不要活!」
「所以你要死?你對她歉疚,就要拋下我走?你們倆口口聲聲都說愛我,卻都要離開我,然後呢?你們都解脫了,剩下我一個人,獨自將這個苦果留給我嘗?」
「不然我能怎麼辦?釋謙,我能怎麼辦?」她悲哀地看著他。「她要我好好照顧你……她臨走前惦念的全是你,她把你托給了我,她成全了我們,這樣對少奶奶不公平,我辦不到!」
「如果你真歉疚,那一晚你就不該來;可是你來了,你不顧一切地來了。如果你認為靖心是因你而死,那麼我就是那個罪魁禍首!」
「不要這麼說!」她爆出一聲淒厲的叫喊。「釋謙,你怎麼能怪你自己?這一切……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呀!我覺悟得太晚了。早在我執意不離開你,就已經傷害她了!」
哭著哭著,她被喬釋謙擁進懷中;一記響雷劈下,豆大的雨滴嘩啦嘩啦地下。
「都是我,你們誰都沒有錯,是我……」他喃喃念著。
連著幾日折騰,白葦柔心力交悴,哭著哭著,一口氣喘不上來,竟暈厥過去。
☆☆☆
趙正清一搭脈搏,沒幾秒鐘,臉色嚴肅地轉向喬貴。
「她怎麼樣了?」顧不得全身凍得發紫,喬釋謙捉住趙正清問。
「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不宜過於勞累。」
喬釋謙驚愕地望著喬貴許久,而後者投注在白葦柔身上的眼光卻只有關懷,沒有一絲做父親的喜悅。
「這孩子是誰的?」喬老太太突然開口,瞇緊眼直覷著白葦柔。「你嫁阿貴才不過一個月,就有三個月的身孕。你最好說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清醒的白葦柔白著臉,僵硬的兩手緊緊捏著被單。
三個月!喬釋謙顫顫巍巍地跪坐在她身前,緊盯著她的眼睛。
「孩子是……」他打顫著,就是沒能問全這句話。
如果她承認了,她會變成第二個趙靖心。白葦柔倏然抬頭,彷彿趙靖心就在眼前;她如果承認了,留下來會有比死還不如的待遇。出身名門的趙靖心尚不能躲過,況乎她的出身是一道揮不去的烙印,隨時隨地會讓喬老太太對她揮杖相向。
「是……阿貴的,請老夫人不要妄加猜測。」喬貴急急跪下來喊道。
白葦柔瞅著喬貴,他的表情急切,卻又那樣嚴肅而認真。含著淚,她笑了;若這世上還有誰教她感激涕零,也就只有他了。
喬老夫人突然一把揪住白葦柔,冷酷的眸光像針一般扎進她瞳仁裡。
「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她橫過喬釋謙一眼,似乎有絕對的勝算推翻喬貴的答案。
喬釋謙受傷的第二晚,那個躡手躡腳走過川堂的,明明就是白葦柔,她相信她絕不會看錯。要說喬釋謙真沒那種心,那夜裡也都證明了。
一等白葦柔懷了喬家的種,孩子一落地,她自然會想辦法把白葦柔料理掉,這是她的計劃。喬老太太陰惻惻地想著,那孩子將會完全屬於她。她已經在喬釋謙身上失敗過一次,她不會再失敗第二次。
一切都這麼順利,只除了趙靖心的意外;不過那是她自找的。喬老太太逼近白葦柔,自信滿滿。每件事都出乎她意料中的順遂,怎麼會在這裡斷了線?
「說呀!當著喬家所有人的面、當著釋謙的面,你大聲給我說清楚,孩子到底是誰的?」
白葦柔被她的舉動嚇到了,尤其是喬老夫人的那雙眼眸,近距離看更是恐怖。她終於明白,為甚麼趙靖心會如此依賴喬釋謙,這女人行事太狠絕!別說趙靖心怕,連她都會膽寒。
喬釋謙拉開母親,將她的手輕柔地放進棉被底下。
這已經是主人對奴僕之間最禁忌的行為了。
「葦柔,說呀!」趙正清也急於想知道答案,他在這場被逐出競賽的感情裡愈來愈困惑;即使已成了局外人,他仍不明白事情的真相。
喬貴的手放在她的肩上,白葦柔垂下眼,鎮定自己的心,卻在望見喬釋謙擱在棉被上的手時,方寸大亂。
「說吧,葦柔。」
不,她不會再跳進深淵了。坐在她對面這個男人給了她新的生命和尊嚴,趙靖心在臨走前給了她寬容和希望,還有喬貴,他為她背棄了對主人的忠誠。她背負著他們的愛,她要活著,用她自己的方式活著。
如果這會傷了喬釋謙,她也無能為力。
「不,是阿貴哥的。」她覆住耳朵垂下頭,不忍見他的表情。
「葦柔。」
「是阿貴哥的,我不會騙你的。」她喃喃念著,躲開他的眼光,整個身子縮成一團。
喬釋謙的眼神黯了一層。
當日是他先輕輕鬆開她的手,又親手捻熄了那盞燈。如今他能有的期望,也只是日後默默祝福她一切平順。
望孫心切的喬老夫人臉上肌肉卻頻頻抽動,失望令她咬牙切齒,卻無可奈。
趙正清的心裡沉澱著。對他而言,這個答案只是明白真相的釋然,沒有半點意義。
「少爺,讓葦柔休息吧。」喬貴不忍地開口。
「是呀,你該休息了。」他有些茫然。
「阿貴哥,你為甚麼……不說出真相?」確定人都走光了,白葦柔撫著小腹,輕聲問道。
喬貴搖搖頭。「孩子是你的,沒有人能替你作決定,就是少爺也……」他沉吟了一下,為難地歎口氣。「我從來不曾騙過少爺,但做都做了,我也不知道這麼做是錯是對。」
人,散盡了,連阿貴都走了。房內靜靜的,只留她在喜悅和悲傷裡徘徊。
在喬家留了兩天,直到眾人戒心盡去,白葦柔趁著夜裡,甚麼都沒有帶,悄悄離開喬家。
她輕撫著肚子,在喬家後門外靜靜站了許久。
在她生命裡最真純的,曾有這麼個人駐足過、深愛過;雖然不能在一起,但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白葦柔垂下眼眸,一抹淒柔卻嶄新的微笑在思緒中浮起。
想來只有她自己最明白,她是怎麼用心看待這段情的。
若人生只為了這一次,而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似乎太傻了;但對她來說,那樣就夠了。畢竟無怨,也無悔。
☆☆☆
白葦柔出走的消息一傳回主屋,喬釋謙捏著喬貴,責難又傷痛。
「你對她不好嗎?為甚麼她要走?」
「少爺,喬貴跟了你十五年,可曾騙過你?」
「現在說這些做甚麼!」喬釋謙怒吼。
「那麼喬貴現在更不會騙你,和葦柔成親一個月以來,喬貴根本沒有碰過她。」
「你……」
「葦柔不是隨便的女孩,那孩子是少爺的。她不想為難你,才和喬貴私下商議騙了少爺,請少爺……」
話還沒說完,喬老太太突然跳起來,發了瘋似的舉起枴杖朝喬貴狠狠打去。
「你這活著該下地獄的死奴才!竟敢串通葦柔那賤人來騙主子!把他趕出去,釋謙,喬家沒這種不忠不義的奴才!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老夫人,別氣呀!」張媽一逕拍撫著喬老夫人的背。老夫人的怒氣頓時成為眾人平撫的焦點。喬釋謙仍怔怔地瞪著喬貴,不能置信。
是了,從他受傷、白葦柔偷偷來探的那一夜算起,時間上完全巧合,她為甚麼又要否認?
「為甚麼她不肯說?為甚麼她要把這些委屈往肚裡吞?」他心裡一片荒蕪地問。
「因為她不想你為難;加上少奶奶的死,她一直不能釋懷。」
又是不想讓他為難!喬釋謙捧住頭閉上眼。
「我早知道……早知道……」他喃喃念著,卻不敢再繼續想,就怕想到過去,會痛得落淚。
這一生,他竟如此失敗,重重負了兩個女人的愛。一個深情、一個義重;他失去一個,竟還笨得錯放了另一個。
「就算翻遍這縣城的每一塊地,都要想盡辦法給我找到那賤人!在這世上,誰都不准偷走我的孫兒!釋謙,想想辦法把那女人給找回來!」喬老太太神志有些錯亂地揪著他的衣衫,眼底綻放著奇異的光采。
喬釋謙扶著她,只覺得世間事淒涼而悲哀。
終於明白葦柔為何能不顧一切,甚至拋下他,一個人默默地離開了。
孩子不是工具,白葦柔也從沒打算把肚子裡的孩子當籌碼;沒有一個母親會,但是喬老夫人會。喬釋謙身受她的教養,怎麼會不清楚她的性格。到時侯,被迫離開孩子的,將是白葦柔;一如當年他親生母親的下場。
出身大戶人家的趙靖心尚不能逃過這一劫,白葦柔更沒有勝算在這場權力爭奪戰中打贏。
「釋謙,把她找回來,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不。」
「不?你跟我說不?」喬老夫人呆呆地瞪著他,突然有些和氣她笑起來。「是了,你這孩子總算想開了。不要白葦柔也沒關係,這樣子,明兒個娘再幫你物色幾個姑娘。」
他憐憫地望著母親,木然地離開。
☆☆☆
晨光在大門拉開的那一剎流瀉了滿地,江杏雪避開刺目的光芒,在視線中瞧見兩名男子。
她沒有太多訝異;前一晚白葦柔隻身來找她時,這遲早就是她必須面對的問題。
「進來吧。」她開門,進屋倒了茶。
「葦柔在哪裡?」趙正清衝進來,出口就問。
她冷冷橫他一眼。
「你知不知道她懷了孩子?」見她不說話,趙正清又急又氣地大叫,喬釋謙一旁拉下了他。
「我知道。」江杏雪淡淡地說,一口喝光了茶水。
「那你還……」
江杏雪抬起頭,仍是面無表情;就連看到喬釋謙那心急憔悴的臉,都無動於衷。「那又怎麼樣?她想走,就表示她不想留下來。找著了人又怎麼著?腳長在她身上,你們能時時分分看著她、管著她?」
「我知道她不想留下來。」喬釋謙悶吞地開口:「我只想知道她會怎麼做?」
「孩子是你的,她說甚麼也會把這孩子留下來,你不用擔心。」江杏雪嘲諷一笑。「女人,十個裡頭至少有九個是傻的,葦柔就是那九個之一。過去的教訓,她永遠學不乖。」
「我不要聽你的女人論調,我只想知道為甚麼你不能說?」趙正清怒道。
「時候沒到,你們走吧。」她拉開門。
「江姑娘,我知道過去曾冒犯了你,我希望你能見諒,別把我的私怨當成手段。」
「笑話!」她霍然轉身,不怒反笑。「你以為你是誰?我江杏雪是甚麼人?不該我做的事,就是砍了我的腦袋我也不會做;要是真該我做的,一樣也少不了。葦柔是我的姊妹,我自然有我的分寸。倒是你趙先生,我跟你非親非故,說我對你耍這種手段,也太抬舉我江杏雪了。」
她的神情雜著嗔與怨,趙正清一時間口氣竟軟了下去。
「你為甚麼這麼討厭我?我們以前不都處得好好的嗎?」
見他困惑低語,江杏雪心一揪,只得咬牙轉過頭去。
「江小姐。」
「我不會說的。喬少爺,你問一百遍,我也不會說。」喬釋謙轉身黯然離開,此情此景,只教江杏雪心裡五味雜陳;既羨慕白葦柔的福氣,能得喬釋謙的傾心相愛,又怨白葦柔讓她認識了趙正清。她甚麼都沒說,一會兒走進房裡,把那一晚趙正清留在她身上的外衣捧了出來。
「這衣服……我洗過了,也燙挺了,你拿回去吧。」再一次直視趙正清的眼眸,江杏雪依舊驚心動魄。自從在怡香院錯拉了他一把,她一直沒能好好想清楚事情的根由。
唉,一切都不由自主;就連情生意動,也教她不由自主。直到今日的黯然神傷,都是不由自主啊。
「過去的我們是甚麼樣子?」她問。
趙正清被問得沉默了。
「你喜歡葦柔,你姊又因葦柔而死,現在卻拚命幫著你姊夫找人,你真讓人糊塗。」
聽到這話,趙正清捏著衣服,只得苦笑。「連我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這些日子,我像個傻子似的轉來轉去,也不知道甚麼才是自己真心想追求的。我想,我對葦柔是真的放棄了。她配得上我姊夫,比起她的決心和勇氣,我像個一事無成的糊塗蛋,我只會讓女人生氣。」
他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卻見她轉過臉迴避他的目光。
聽著他誠誠懇懇說著這些話,便在江杏雪心底的往事也隨之而起。白葦柔的話猶言在耳,趙正清的確太像那個當年背棄她離去的男人;他的書卷氣質,他天真飛揚的神情,甚至是那生起氣來暴躁不安的性格,都很像。
「那天的事我不怪你,沒必要了。」她掩嘴打了個呵欠。
春寒料峭的早晨,她披著藕色棉襖,頭髮有些蓬亂,金色的光線襯著偏灰的色調,冷冷地罩在她那憔悴的臉上。
那模樣教趙正清想走過去問她,是從甚麼時候,她的人變得如此哀愁難解?
「正清。」喬釋謙在門口喊。「別為難人家了,我們自己找找吧。」
「不用找了。」江杏雪打斷他的話。「喬少爺,我明白你現在是心急如焚;可是,請你替葦柔想想,讓她安靜一陣子也好。有你的孩子,她肯定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可是……」
「她愛你,是不是?」江杏雪問道。
喬釋謙眼底浮現了淚光,他點頭,沉沉咬住心裡的慟。
是的,葦柔就是太愛他,才會背負這麼多。這教他於心何忍,教他情何以堪?
「走吧,正清。」他歎了一聲,大步走出去。
趙正清仍想留下來和江杏雪說甚麼,卻礙於喬釋謙,只好也跟著走了。
「我會再來找你的。」臨到門口,他忽然回頭喊。
☆☆☆
兩天後,趙正清真的來了。江杏雪替他倒了杯茶,下意識地啃著指甲,悶吞地看著他。
「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完了。」她說。
「我說過我會再來的,杏雪。」
「這好像是你頭一回叫我。」她微微一笑。
「別這麼漫不經心,可以嗎?」他口氣嚴肅,略帶懇求地說。
「說吧。」靠在窗戶旁,她交握的手心泌著汗,那是沒人能懂的心倩起伏。
「我……」
「杏雪。」醇厚的聲音在門板後突兀地響起。
趙正清轉向來人,是個打扮得宜的中年男子。
「你有客人在?」是詢問,也是試探。
江杏雪心一鬆,多個不速之客攪局也好,她朝來人嫣然一笑。
「哪兒的話。文先生,今天怎麼有空?我給您介紹,這位是趙大夫。」
「你好。」
前所未見的怒火在趙正清心中狂猛地燒起。在這座城裡,她到底有多少男人?一個個親熱地喊著、喚著她的名,而他,就像個傻子,執意想取得她的諒解。
她說得好,對他能有甚麼好諒解的?這麼多男子,有的是錢和名,多他、少他一個又何妨?
看到他輕蔑的表情,江杏雪的心沉了沉,硬著笑容繼續介紹:「這是文憶陵,報社主編。」
他恨恨地撇過臉,輕視那伸到面前的手。
「那麼,你們聊吧。我一會兒再過來找你。」
文憶陵沒有生氣,好像已是見怪不怪。他很風度地笑笑,負著手便要離開。
「不用了。我跟江姑娘只有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文先生不置一辭,逕自走出門去。
連個嫖妓的都不把他放在眼裡!趙正清轉向她,再也忍不下這口氣。
聽出他的怒氣,江杏雪的語調不自覺地放軟。她伸手觸及他的發,卻被對方嫌惡地避開。
「看來……你不打算說了。」明白這個動作的意思,江杏雪笑得辛酸。但她不怨任何人,這條路是她選的,再怎樣苦澀難捱的結局,她都不會逃避。
眼前,她明白跟他是不會有交集了。
瞥見那淌不出半滴淚的笑,趙正清一口怨氣突然消逝得無蹤,剩下的只有懊惱和難堪。他又傷害她了?
不知為何,他就是見不得她這樣笑得沒半點生氣。趙正清俯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彷彿是他心裡一直想要做的事,在夢裡演練了數百回,做起來駕輕就熟;而她也不似往日的頑固跋扈,而是錯愕中的順從。
「為甚麼?」一會兒她推開他,氣息不定地問。
「我……」趙正清茫然地看著她,不解自己是怎麼了。「我不知道。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江杏雪睜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這是真的。前一秒鐘這男人才把她當垃圾,後一秒鐘卻不在乎地親吻她;而理由只是……他不知道?
「你到底把我當甚麼?」她憋著氣,悶悶地問。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當成朋友。剛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無論如何,都還只是朋友,這就是他心裡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門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來:「滾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側臉像蒙了層冰,凜然而不能侵犯。
趙正清頹然地走出去,卻沒忘給那位在院子裡賞花的文先生一個輕蔑的眼神。
直到離開寡婦胡同許久,趙正清才想起來,那位文憶陵就是親筆替喬家改寫狀紙的最後一屆秀才書生。
胡同內的空氣似乎在趙正清離開後便停滯了,寂寥得嗅不出半點生氣。只有文憶陵,仍在門外靜靜瞅著她。
「你總算也碰著了。」他平平的聲音透不出半絲嫉妒,反而是種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著臉,轉向他低吼。
對於她的吼叫,文憶陵並不以為意,反而坐下來主動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這麼狼狽,你很高興嗎?」
文憶陵的杯子在唇邊沾了沾,隨即錯愕地搖頭。
「打從咱們在怡香院認識到現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
「這麼久的交情,我會在這裡對你幸災樂禍?」
江杏雪自知理虧,悶悶地垂下頭,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開一點堅持,過得希望點,有這麼困難嗎?」他坐在她身邊,扳著她的肩,說得有些語重心長。
「我這樣子像過得沒希望嗎?」她被激得叫了起來。
文憶陵托著手背道:「被男人拋棄又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浪費了十年去恨一個人不夠,你還要斬斷自己未來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隨即拉住肩幅兩端棉襖,用力擁住自己。
「我沒有幸福!像我這種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麼樣?你為甚麼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嗎?」文憶陵掀起眉心。「你又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該殺該斬的是那個把你騙得一無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讓你身陷紅塵,但趙正清跟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遷怒?」
「我真後悔把我的事告訴你。」她沉默半晌,一會兒咬牙切齒地低吼出聲。
「你該後悔的不是這件事,而是放棄一個你想愛卻不敢愛的人。」
「住口!」
文憶陵站起身,表情一貫平和。「杏雪,別太固執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氣得眼睛發紅,捶胸頓足,就差沒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憶陵又能怎樣?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重蹈覆轍。
她垂下頭,理智地決定著,哪怕腦海裡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憶陵的話;但……那樣的傷害一生一次就夠了。
「幾年前你拜託我幫你查的事,其實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願意告訴你。」
「甚麼?」她訝然。
「關於那個劉仁傑,你不會忘了吧?」
劉仁傑!像有甚麼東西在心中炸開,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處一點一點甦醒了,是了,這就是他們今天要談的主題;說她的過去,說她的往事,說她曾經如何懵懂衝動去深愛個男人。為他背棄禮教、背棄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遠走高飛;結果,那個人卻毀了她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長在心裡?長在日子裡?她的一輩子破人輕賤地賣給了怡香院,她哭過、爭過、吵過、鬧過;心高氣傲如她,也知道這一生與幸福絕了緣。
忘了?不,她怎麼會忘?那樣醜惡的一個人,她怎麼會忘、怎麼敢忘?她會走上這條路,全拜那個男人所賜!
「這麼巧,我想知道的時候沒消息,這當口你倒提起來了。」她冷哼,卻掩蓋不了心裡的激動。
「我希望這足以改變你那頑固的想法。」
「說吧,我在聽。」
「他在上海拐了一個黑幫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隻手。我見到他的時候,他渾身爛瘡,在碼頭靠乞討為生。」
她震驚地望著他,隨即深吸了一口氣。
「杏雪,你不用罰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經得到報應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這樣?」她掀起嘴角,想笑卻笑不出來。
十六歲的往事不過十年,她卻已經滄海桑田。江杏雪撫著胸口,這兒曾經瘀痕斑斑。記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為了守護最後一絲尊嚴,她抗拒,甚至不惜讓強行索歡的客人打得渾身是傷;然而……還是掙不過一個「命」字。
那個人不過斷了只手,抵得過她十年來淹在心坎裡足以滅頂的恨?
當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裡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慟,忽然覆住臉,纖纖十指卻掬捧不出半滴淚來。
三千多個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舊地讓日子輾過,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著看劉仁傑,看那視她如糞土的男人到頭來有甚麼好下場;她要活得更好,活著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個對她認真過的人。
「你還希望他怎麼樣?」
「我能希望他怎麼樣?」她慘慘她笑了起來,反問文憶陵。
「杏雪。」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文憶陵歎了口氣,搖頭走了。
☆☆☆
這一找就是半年,連趙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檔大街小巷地詢問奔走。只是他心裡記掛的不是白葦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時消失的女人。
文憶陵造訪的第二天,江杏雪也離開了白雲鎮,沒人知道她甚麼時候走的。趙正清終於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個潑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論她的過去為何,他只希望有機會再見她一面。
大半年的尋覓,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擊著兩人。喬老夫人拚命物色對象,喬釋謙的反應冷淡無禮;對於母親的執拗成狂,他幾乎是絕望了。
就在他要放棄,準備離開南昌,到更遙遠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時,一封信卻意外地送到他手裡。
文憶陵約了他見面,說要帶他去找白葦柔。
兩人坐了兩天船,趕了幾天路,文憶陵才領他到桐城塘口一間不起眼的矮房子。門一開,一張熟悉不過的臉龐迎上來。
「我以為你沒收到我的信呢。」江杏雪喘息著,額頭上覆滿汗。「快來!葦柔需要你。」
「葦柔呢?她在哪兒?」喬釋謙心一緊,啞著聲音問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開始痛的,你正好趕上。」她拖住他的袖子,急急往裡面走。
「哎喲,男人到這種地方來幹甚麼?」一位大嬸叫了起來,拉下臉瞪著他。
「我是她丈夫!」見有人要擋住他見白葦柔,喬釋謙咆哮,聲音大得嚇人。
「釋謙……釋……謙……幫我啊!」白葦柔在床上掙扎著翻身;一聽到他的聲音,痛得直喘。她滿身的汗水,努力照著另外一個產婆的話用力。
「讓我進去,聽到沒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邊!葦柔,我在這兒!」喬釋謙發了瘋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著進來,幫他扯開那位大嬸。
「江姑娘,你也太不識大體了。放男人到這兒來,會不吉利的!」
「都甚麼時候了,還有甚麼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惱怒地板隍7d她的手。「何大娘,讓喬少爺進去,說不定會更順利些。」
「哪有這種……哎哎哎……你別闖進去呀!」
他衝進去,握住白葦柔在絕望中朝他伸出的手。
「我在這兒!我在這兒!」他激動地說。
「釋謙……」她顫巍巍地笑了,一陣痛楚再度截斷她的話。「孩子……出不來……」她的發黏貼在蒼白的臉上。
「加油!為了我,葦柔,請你加油!」
她努力又努力,釋謙發白了臉,恨不得能代她痛。
「不能想想辦法嗎?」他焦急地問。
「哎呀!這胎倒踩蓮花,這孩子是混世魔王出世,注定要讓母親受苦的。」
「管它踩甚麼花,你想想辦法把他弄出來!」江杏雪也急得大叫。
不知隔了多久,白葦柔用盡了所有的力量,朦朧間瞧見那被眾人包圍的孩子,她才放鬆地合上眼。
「葦柔。」他輕輕喚她,恐懼於她的沉默。
「讓她睡吧。折騰了兩天,也夠她累了。」江杏雪低聲開口,將懷中啼哭不已的嬰孩交給他。
他顫抖著手接過,看著孩子皺紅的臉龐,眼眶裡不自覺盈滿了淚。
「我……我的孩子……」他哽咽,整個人好似在夢中。
江杏雪望著他,也是一臉的淚。「是的,你的孩子。喬少爺,這是你和葦柔的孩子。」
說起孩子,喬釋謙不禁想起趙靖心。他哽住淚水,只覺得造化弄人。
「我還沒恭喜你呢。」江杏雪微笑,輕輕拭乾了淚。「恭喜你,喬少爺,喜獲麟兒。」
「謝謝,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我跟她是好姊妹,本來就要互相幫忙,你千萬別這麼說。」她張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一會兒壓低聲音道:「我出去了,讓你們一家人聚聚。」
☆☆☆
「一切平安。」她對在門外等了許久的文憶陵說道。
文憶陵微笑。「我總算不負所托,不過……就是讓某個人難過了。」
「誰?」江杏雪問。
「趙正清在我你。據我瞭解,程度並不下喬釋謙。」
院裡的微風吹過,帶走江杏雲的笑容,一向明亮飛揚的眼眉有些黯然。
「你還是不肯試嗎?」文憶陵溫和地說。
「不需要。」她搖頭。「這些年來我一個人過慣了。」
「杏雪。」
「別勸我了,隨他去吧,總有一天他會死心的。」
「你實在太……」他皺起眉頭。「我不懂到底還有甚麼是你放不開的?」
「沒有甚麼放不開,我就是不想再對誰好。」
「那麼,即使是一句話,至少讓他曉得。」
「萬一……」她拈著絹子,按按眼角,唇邊笑得春意盎然。「文憶陵,我記得你從不替男人說話的,怎麼現在為個陌生人問這麼多?」
「因為那有關你的幸福。杏雪,我希望你幸福,孤家寡人的滋味,我比你清楚太多了。」
她笑容頓時有點僵,隨即將手絹掩住臉,仰首呵呵笑了起來。
「就因為這樣,我更不能誤他。」她的表情在輕薄霧紗的絹巾裡模糊不清,只有笑聲爽朗清晰;但漸漸地,文憶陵的不明所以,隨即在她掩住手絹的兩道淚漬裡明白了大半。
江杏雪對這段感情所受到的煎熬,那程度並不亞於白葦柔對喬釋謙的。
「你對他是真心的,為甚麼這麼固執?」
她一把扯下手絹,眼眸水亮亮的;瞳仁在淚水中浸過,清明又透澈。
「我寧願他只是個庸俗人,像那些只是有現大洋卻目不識丁的大爺,或者是粗聲粗氣、不懂憐香惜玉的莊稼漢。我愛上那樣的人,說不定會比較開心。他善良又聰明,熱情衝動,他很好,卻不是能與我相守一生的人。」她定定看著他,接著附加了一句:「就像咱們,不是相知相惜嗎?可你也不會跟我有甚麼結果。」
「那不一樣,因為你並不愛我。」
她垂下頭,絞著絹子不吭聲。
「杏雪……」
「甚麼都別對他說,這就好了。」她咬牙對他一笑。「至少在他趙正清的心裡,那個叫江杏雲的妓女,永遠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你問我為甚麼不能,因為他不是你,他沒有你的閱歷和對於愛情的寬容。我期望他有一天能學會,再去造福另一個值得他付出的女人。」
「你不值得這樣的付出嗎?」
「那得在我跟他面對面弄得傷痕纍纍前。」她激動地打斷他。「文憶陵,你不會不知道,維繫兩個人的將來,不是你情我愛就可以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不可能靠著這點愛而天長地久;尤其我的身份,在面對外頭指指點點的勇氣時,這一點,他連喬釋謙的一半都及不上。」
他不語,心裡卻很難受。文憶陵並沒想到她竟能把這段感情的遠景分析得如此透徹;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別人的故事,他無法強迫江杏雪去見趙正清。
「你難道沒有想過你也可能改變他?」
她的眼淚突然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張杏花般的臉蛋沾著露水,讓人倍覺生憐。
「杏雪……」文憶陵抱住她,為她的無助心疼。
「我……我沒有勇氣。」她哭出聲,緊捏著他的手臂。「我真的辦不到。」
「別說了,杏雪,我都瞭解。」
「不,你不瞭解。承認自己不能愛是件很悲哀的事,但我就是這樣,沒有愛,至少可以減去很多傷害。我不如葦柔,生活上我可以不仰仗任何人,但是對男人的感情和信賴,我已經給不起了……」
把劉仁傑剁成七八塊又能怎麼樣?文憶陵歎了口氣,放棄了之前的想法。
房裡傳來孩子的哭聲。江杏雪拭去淚,道:「你先進去看看孩子吧,我整理整理,跟他們夫妻倆告別後,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十年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希望我陪你一程嗎?」
「不了。」她推開他。「我一個人會很好的。」
知道她想獨處,文憶陵鬆開手,對她擠出個酸澀的微笑。
「有空還會找我這個死驢頭書生?」
「那可不。」她仍泛著淚,卻笑了。
久久,江杏雪只是靠著柱子,一句話都不說。
風把她濕淚的臉龐刮得涼颼颼的,狂涼之後,很快地,江杏雪的眼淚也干了。
白葦柔睜開眼睛,望著躺在身旁哭泣的嬰兒。她掙扎著想要爬起,無奈渾身酸痛,只能伸手拍撫著嬰兒。
「別哭啊,娘疼你,孩子,別哭。」
一塊陰影罩住她和孩子,白葦柔抬起視線。
喬釋謙將她抱扶起來,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進她懷中。這其間,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就怕一閉眼,她又平空消失。
小嬰孩仍兀自哭個不停,手腳裹在衣服裡亂伸亂蹬。白葦柔把衣服解開,調整了姿勢,讓孩子的嘴接觸她的胸脯;哭聲停了,小嘴咬著乳頭,便猛力吸了起來。
白葦柔微笑低語,疼憐地搖搖頭。「慢慢來,可別嗆著了。」
喬釋謙萬分感動地看著這充滿母性的一幕。
「我以為……」她的口氣仍有些不確定。
「以為甚麼?」
「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看見你衝進來握住我的手,我以為……那是我太思念你的幻覺。」
「我一接到杏雪姑娘寫的信,人就馬上趕過來了。」他輕輕撥著她凌亂的頭髮,苦澀又欣慰地開口。他仍有好多話要對她說,就像責備她不該這樣默默地離開;然而他望著她,終究沒有開口。
小嬰兒吮飽了,發出呼嚕嚕的聲音,逗得喬釋謙眼底又忍不住含淚。
白葦柔把嬰兒抱舉在肩上,小力地拍打著孩子的背。
「這些日子,我常想起少奶奶。」
提及那段過去,喬釋謙的思緒仍舊複雜難安。
「然而。再怎麼想,她都過去了。生下這孩子,也當是為她完成一樁事……」
「你要不要躺下來休息?」
「釋謙。」她執住他的衣角。「請你答應……」
「說吧。」
「孩子的名字,可不可以……」
「你想為他取甚麼名?」
「我想過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叫他──懷靖。」她輕柔地說。
「靖心會很高興的。」他下意識地將她和孩子摟得更緊。
他喬釋謙何德何能,這一生竟能擁有兩個女人最深的愛。也許白葦柔為了趙靖心,永遠不會答應嫁他,但那已不代表甚麼。他曾失去一個愛,而這一個,他誓言要好好把握。
至於喬家,那兒有太多傷心回憶;對於母親喬老夫人,他也沒甚麼可以留戀。如今白葦柔失而復得,他只想帶著她走到無人處,平平淡淡地過完這輩子。
沉思間喬釋謙微微一笑,輕柔且深情地吻住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