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他真的為了讓我高興,把小王爺都給叫過來了?
我心頭一喜,從床上支起上身,按捺著開始狂跳的心朝外看去……
屋外一人娉婷走來,頭上帶的珠花都是上等貨色,身上的衣裳也是好料子,衣裳式樣卻是侍女款式的。她進了屋子,對二王爺稍稍蹲了個萬福,眉頭略略糾結在一塊,眼珠子如水銀般一轉,朝我看了過來。
我大失所望之餘,張嘴結舌:「啊?……金……金妹?」
二王爺點頭道:「不錯,日後在這王府裡,都由她來照顧你了。」
我大奇:「你不是嫁給王妃的遠房侄子,當少奶奶去了嗎?怎麼會來二王府當侍女?」
金妹不作聲,看了二王爺一眼,又低下頭去。
二王爺答道:「我知道你在九王爺府裡一直是被她照料的,故特意去王妃那裡把人要了過來。有她在,你也過得舒服些。我還要料理公務,你們慢慢聊吧。」一撩袍子,站了起來,出門去了。
屋子裡剩下我和金妹。
我愣愣看著金妹,她一直站著,不作聲,也不抬頭。
我想起那次的談話,不免有點不自在,咳嗽兩聲,輕聲問:「金妹,你還沒有嫁嗎?還是你後悔了,還想著那個人?」
金妹垂著睫毛,從下面瞄我一眼,終於走過來,將我扶起靠在床頭,坐在我身邊輕輕說:「我已經嫁過去了,也沒有挑日子。娘娘遠房侄子家來了兩個家丁,一頂轎子送過去,從側門入,就算入門了。」
「什麼?這麼簡單?不是有大紅轎子和炮仗嗎?那拜天地呢?」
「我是奴才,是過去當妾的,哪能和正房比?」金妹苦笑。
我心裡越發不舒坦,像心窩上有什麼髒東西粘糊著一樣。
「那……你丈夫對你好嗎?」
「好……」
「那你怎麼還過來這裡當丫頭?你想當丫頭,回九王府去呀,來二王府幹什麼?」
金妹烏黑的眼睛瞅我一眼,幽幽道:「這我能作主麼?二王爺什麼來頭,他一開口,我家老爺恨不得把我送過來巴結。一個小妾能換多少好處啊。唉……我算看清楚了,一天是奴才,一輩子都不被當人看。這是我們奴才的命。」
聽她鬼魅一般的歎氣,我忽然渾身發冷,似乎血管裡流的不是熱血,而是一塊塊的碎冰。
我打個哆嗦,斥道:「你不要胡說八道!什麼我們奴才的命?你認自己是奴才,我可不認!」
金妹驀然震了一下,再也不說話,低著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往日和她吵嘴,從來不是這樣的喪氣灰心。
我憋了半天,悶悶地問:「金妹,你這麼會變這個樣?想像從前,你不是這個樣的。你的心腸好,那個時候,還為我衝出去挨小王爺的鞭子。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麼?」
屋子裡一片寂靜,外面刺骨的風鑽過門簾擠了一絲絲進來,卻很快融化在滿屋溫暖裡。邊上的火爐燒得正旺,我卻感覺要被整屋的暖意逼得透不過氣來,看著金妹木頭一樣坐著,我的火氣猛然騰了起來,大吼道:「這到底是為什麼?你說啊!」
金妹被唬得一愣,隨即全身微微發抖,淚珠也滾了下來,猛然抬頭,吊高嗓子道:「我怎麼知道?我怎麼知道這世道是怎麼了?反正奴才是奴才,主子是主子,不同娘胎出來有不同的命。我能不變麼?這世道逼著我變,主子要我嫁我就得嫁,就算嫁了人,上頭一句吩咐,我就被送了人。你算比我好的,可你又有什麼好下場?九王爺對你好,他自己倒了大霉;你呢,還不是被人弄進二王府隨人家欺負?我變了,難道你就能不變?玉郎,說句心裡話,我勸你從了吧,好好聽二王爺的話,他要你怎樣,你就怎樣。你不為自己,也為了九王爺。你就忍心他一輩子被關在王府裡?」
一番話狂風掃落葉般灌了進耳朵,我當場變了半個石柱,半天,我喃喃道:「他要我怎樣,我就怎樣?」我全身乏力,不知道要到哪裡找救命稻草,只好抓住金妹的手,茫然道:「可……可小王爺也是王爺,他不是奴才,我也不是奴才,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在一起?那二王爺,他根本不是真心喜歡我,他不過想逞威風,想降服我而已……奴顏媚骨……這樣,做人還有什麼意思?」
「將來若是二王爺登基了,就算九王爺也要看二王爺臉色做人。玉郎……」金妹的眼淚滴在我的手上,熱熱的,燙燙的。她語重心長道:「胳膊扭不過大腿啊!」
「胳膊扭不過大腿?」我以前聽過這句話,今天聽了卻如遭雷擊,喃喃道:「胳膊扭不過大腿……」
一整天,我都歪在床上,沒有心思想任何東西。
那句「胳膊扭不過大腿」,像蒼蠅一樣在腦裡飛來飛去。
金妹一直在身邊照料,忙前忙後,我記得從前我在九王府受了傷,也是她這樣慇勤侍候的。
日頭無言無語地從西山落下,金妹親自做了點小米瘦肉稀飯,餵我吃了,剛放下碗,二王爺來了。
二王爺穿上一件淡黃的袍子,跨進門檻。金妹連忙請安,他一抬手道:「起來吧,委屈你了。本來是大戶人家的姨奶奶,倒被叫過來當丫頭了。」
金妹垂手道:「本來就是丫頭,不委屈。」
「對啊,也不用太委屈。」二王爺笑笑,走到床頭坐下,說:「將來等他好了,我好好賞你,叫你老爺把你當正房看待。我的話,他總該聽吧。」
金妹連連擺手:「主子不要取笑,我當奴才的,哪裡有這個福氣?」
「嘖嘖,什麼是福氣?主子看得上你,你就是福氣。」
我悶聲聽了這句,心頭象被釘子扎進去一般,突兀地開口道:「金妹,你累了,休息一下吧。」
金妹古怪地看我一眼,又用眼睛瞧二王爺。
二王爺輕輕點頭:「你去吧。」
金妹又請了安,這才恭恭敬敬地下去。
屋子裡只剩下我和二王爺。他靠過來,在我發端聞了聞,問:「今天好點沒有。不知道怎麼了?我今天辦事的時候老想著你,心裡總是不安穩。」
我今天被金妹的事情一攪,亂得很,瞪他一眼,自己把被子一扯,乾脆躺了下去,閉起眼睛。
二王爺似乎立定心意要學小王爺般把我的心要過去,也不生氣,溫言問我:「今天我派人送過來的東西,你看見了嗎?」
我睜開眼睛,中午送過來的各種新奇物件都擺在桌子上,確實件件精緻,但到如今,我對那些漸漸沒了興趣。
「是不是不喜歡?不喜歡,我明天再送別的來。今天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明天我抽了一天的空,好好陪你,若你要出去走動,我也可以帶你出府。」二王爺說著,一邊死盯著我,一邊起身往外走。
他剛轉身,我開口道:「二王爺?」
「什麼?」
「胳膊……真的扭不過大腿麼?」
他轉回身來,笑道:「怎麼?忽然長進了?連這個道理都懂了?呵呵,可喜可賀啊。」他語氣欣慰道:「你悟性高,也不枉我對你花了這麼番心血。」
我重新把眼睛閉上,翻過身子,用背對這外面。
我說:「可是……我還是想試一試。」
「你……」二王爺的語調,忽然高了幾個調子,卡在半空接不下來,半晌,他緩和下來,湊近在我脖後輕輕吻了一口,輕鬆道:「好好,你試吧。我只告訴你……」
他刻意把語音拖長,我豎起耳朵聽。
「……斷的只會是胳膊,不會是大腿。」他嘿嘿笑著,在我身上摸了一把,唱著當行的徽調出去了。
屋子又開始寂靜無聲,我想起當日在九王府,總和小王爺相擁著入睡,那個時候,總覺得一個晚上太短了,胡鬧幾次,再說說話,就已經天亮了。
如今才知道,冬天的夜晚,好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