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走廊的一角,默默地看著兔兔掃著園子裡的落葉。
這段日子,他們常常在冷戰。
和兔兔冷戰,一天可能說不上一句話,是他最難以承受的酷刑。
以前,只要一個上午沒聽到她的聲音,他就會急得發狂。可現在,他們兩人十天、二十天不說話,簡直就是稀鬆平常的事了。
所以,他問自己,後悔嗎?後悔和她坦承心意嗎?後悔坦承之後,卻又不願付出承諾,讓她感到安心?
他明明知道,她那堅強能幹的外表底下,藏著極度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孱弱心靈。
他卻為了自己心裡那該死的恐懼,而遲遲不願給她任何承諾。
他不夠好——愛生氣,喜歡大吼大叫。他殺人如麻,手上都是血,身上都是為掩蓋血腥而生的詭異氣味。
更可怕的是,他骨子裡的那種佔有慾。
一旦確認了對方是專屬於自己的,他很清楚,他是說什麼也不會再放手了。
萬一、萬一哪天,兔兔發現,他並不是她真正想要攜手共度一輩子的另一半,她後悔了,想要離開他了。他知道,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放開她的!
他怕,被佔有欲控制住理智的自己,面對這殘酷的結果,會做出什麼無可挽回的事……
他怕,怕極了……
忍不住,他用力地在柱子上捶了一拳。
震動的聲響,驚醒了悶著頭掃地的兔兔。她這才發現,揚滿善一直在偷偷地看著她。
他深深地望著她,眼裡滿是思念、渴望。渴望和她說話,渴望抱著她,一塊兒「解決問題」。
她吸一口氣,趕緊藏起落寞,寒著臉,掉頭就走。
揚滿善歎了聲氣。
這樣的日子,還要熬多久?
傍晚,晚飯都備好在桌上了。
揚滿善剛下了朝回家,邊脫袍子,邊走近餐桌。
他摸了摸盤子,還是熱騰騰的。那傢伙算時間算得真剛好,讓他回到家總能吃到熱食。
他坐了下來,靜靜地吃了幾口。他專心的樣子,像在用心品嚐這幾道菜。
其實,他是在聽,聽房裡的動靜。聽了片刻,他決定──
他大聲斥著。「馬的,這什麼東西?鹹成這樣。」其實這道菜還是一樣好吃。
果然,那小隔間裡出現抽氣的聲音。接著碎碎念:「不可能,我試過味道的,很好的啊……」
呵,那小傢伙根本無法跟他打冷戰,還是這麼關心他。
於是,他重重地放下筷子,起身,往飯廳右側的小隔間走去。
他聽到窸窸窣窣的碎步聲,有人似乎想逃跑。但揚滿善動作更快,一眨眼,他已撞開門,衝了進去。
當他走出小隔間時,肩上扛了不斷掙扎反抗的兔兔。
「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可惡!」她用力地捶揚滿善的後背,可這頭熊根本不為所動。
他把兔兔放下,讓她與他一塊坐在餐桌上。
兔兔板著臉,起身想走,揚滿善又把她拉回座椅上。
「一塊吃吧。」他替她盛飯。「我們已經有五十七天沒一塊吃飯了。」
兔兔撇開頭,不說話。
「妳每天躲在那裡看我吃飯,都不餓啊?」揚滿善又問。
她還是裝酷。不過,她心裡愕然。
原來,他都知道她躲在小室裡偷看他吃飯?!
「最近的菜,調味越來越好。」揚滿善說:「謝謝,兔兔,妳生著悶氣,還可以替我煮那麼好吃的菜。」
「謝什麼?剛剛不是有人在罵太鹹?」她冷冷地說:「我是這府上的奴僕,給你這主人做這些事,本來就是應該的。」
聽見這話,他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放下筷子,嚴肅地看著兔兔。「兔兔,妳自己好好想想看,這十幾年,妳什麼時候像奴僕了?我什麼時候像主人?」
「這是事實,難道不是嗎?」她語氣有些凶。
揚滿善專注地看著她,看得兔兔都有些不自在了。
他低啞地說:「難道妳還在以為,我是因為看不起妳,所以才遲遲沒有任何表示嗎?」
兔兔仰高頭,假裝沒聽見他的問話。
「我老實告訴妳。」揚滿善又說:「那件事,我每天都在想。」
兔兔一愣,感到訝異。
「尤其是妳在我懷裡的時候,我想得更是厲害。」
她哼了聲。「騙人!」
「我不對妳有所表示,不是因為什麼低賤不低賤,高貴不高貴的。我們很配,這十幾年下來,我知道我們再配不過了。」
「大騙子!」她還是不相信他的話。
「妳,是我見過……」他呼了口氣,語氣有些緊張。
兔兔偷看了他一下,發現他在臉紅。
「是我見過最好的女孩。」這肉麻的話,他終於說了。
看他那如釋重負的模樣,兔兔想笑,不過她憋著。
「可是,我、我怕……」
她皺眉看著揚滿善。「怕?你怕什麼?」
揚滿善伸手,緊緊地握住了兔兔的小手。
她感覺到,他竟在發抖?!
「怕我不夠好,到時妳會嫌棄我,會想離開我。」揚滿善苦笑。「妳也知道我這種人,脾氣壞,佔有慾又那麼強,根本就不容許妳離開我的視線片刻。萬一妳真的離開我,我、我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
她倒吸一口氣,然後使盡吃奶的力氣,大吼:「笨蛋──」
揚滿善的耳朵刺痛,這才體會到身旁的人每回聽他大吼的感受。
「笨蛋!笨蛋!笨蛋——」她在他身上亂捶一直。「就是因為這個白癡原因,害我白掉了那麼多眼淚。阿善,你真是我見過最笨的人了!」
「喂,我真要被妳罵笨了。」揚滿善抱住她,笑了笑。她肯對他發脾氣,真是太好了。
「你就是為了這原因才不跟我求婚嗎?」兔兔又掄起拳頭,再捶。「真笨!真笨!」
「那妳不怕嗎?不嫌棄我嗎?」
「馬的,我怕什麼?嫌棄什麼?啊?笨蛋!」耳濡目染,兔兔發起飆也有幾分揚滿善的樣子了。
揚滿善的內心好激動,胸口劇烈的起伏。
他能說嗎?現在,他能和兔兔開口嗎?
請她,做他的妻子……
揚滿善緊緊地抓住兔兔的肩窩。他要說、要說……
兔兔睜著大眼,期待地看著揚滿善。忽然——
她發現揚滿善的表情不對勁,眼眶竟睜裂著。
「小心!」突然他猛地一撲,將兔兔鎖在懷裡,倒在地上。
兔兔嚇得哇地叫了一聲。她睜開眼,想看看怎麼回事,卻看到揚滿善的背上插了一枝短箭,衣服被血染紅。
而那被血浸到的衣服,竟然冒起了白煙,衣服都被腐蝕得破了洞。
「阿……阿善……」她擔心得慌了手腳,伸手想為他止血。
可揚滿善卻只是護她護得更緊,帶著她跑往寢間。動彈不得的兔兔只能從縫隙裡看到,有好幾個黑影子拿著亮光閃閃的東西,殺氣騰騰地追過來。
有三人纏住了揚滿善,他懷裡有兔兔要護著,拳腳不好施展,只能火大地送他們足以踢斷骨頭的幾記飛腿,教他們倒地唉唉叫。
可揚滿善更想做的是把他們大卸八塊!
其他黑衣人注意到他攻防的缺漏,便甩了刀,心狠手辣地猛朝兔兔身上攻去。
他發現了他們的意圖,大怒,空出右手,掐住那攻勢收不及的敵人的脖子,一提氣,就把那人舉起,教他腳碰不到地。
兔兔感覺到揚滿善的殺氣,看到那人即將斷氣,她害怕地叫:「阿、阿善!」
他臉色猙獰地大吼:「閉上眼!」
她摀著臉,大喊:「不要殺人!」
揚滿善一愕。
那個叫懷沙的傢伙對他說的話,竟在這個時候跑了出來……
您真的好到,讓她可以忽略掉您那雙滿是血腥的手嗎?
該死!
他鬆了手,一個愣怔,卻給了旁人機會,又是一劍往兔兔的腦門刺去。
揚滿善一見,大駭,現下做什麼攻勢都來不及,他咬牙,頂出右肩,硬生生地替兔兔挨了這一劍。
這一劍之兇猛,讓揚滿善痛得岔了氣,冷汗直冒。
那人用力抽出劍,讓揚滿善倒抽一口氣,血花頓時噴灑而出。
「啊──」忽然,傳來了一聲痛苦的尖叫。
揚滿善大驚。他避開接踵而至的攻擊,躲回角落,顫顫地低頭,看著懷裡的兔兔。
只見兔兔摀著臉,全身痛得發抖。
他急待去扳兔兔的手,焦心地問:「兔兔、兔兔!妳怎麼了?!」
「有、有東西弄到我的臉,好像在咬我,好痛……阿善……」
他拔開了她的手,定睛一看,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方纔,那人拔劍,他的血就這麼噴了出來,灑到了兔兔臉上。
他的血,竟就像強酸一樣,腐蝕了它所碰到的一切東西。
那血,像一道淚痕,劃過兔兔的面頰、脖子。才那麼一眨眼的時間,就把兔兔的臉給毀了……
揚滿善發抖。
他的血、他的血……他是怪物!
兔兔抬頭看他,發現他的臉上滿是恐懼。她想說什麼,可後頭又有人殺來,她忍痛地叫:「阿善你不要管我,打昏他們!保護你自己!」
揚滿善驚醒,立馬回身送出狠准的一拳,打扁那傢伙的鼻子,踹翻了後頭又上來搶攻的兔崽子。
他在寢房裡找到了薄被,罩在兔兔身上。
「好好蓋住,兔兔。」揚滿善緊繃地說。
他的聲音裡,有著滿盛的怒氣。她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
「不准看,知道嗎?」說完,揚滿善的身影便離開了兔兔的視線。
緊接著,四周傳來了恐怖的嚎叫聲。兔兔害怕地摀著耳,不敢聽這種像殺豬似的聲音。
她這才知道,阿善會殺人。而且,她阻止不了他殺人。
她怕得哭了出來。
而她的臉、脖子都好痛,那痛好像一分又一分地加重,越來越痛、越來越熱,就像被熱油給撥到了一般……
她咬著牙,縮起身子,勢力的忍著痛。
她不可以叫,她想起剛才揚滿善看她叫痛的模樣,他的臉上流露出恐懼,那男人也會恐懼?
不,她不可以教他擔心……不可以教他擔心……
雖然很痛……好痛……痛死了……
痛到讓她雙眼發昏,直想睡覺,不想醒來了……
「大夫!大夫──你快出來!大夫──給我出來──」
懷仁坊中,一處樸實的宅子裡響起了這爆烈的呼喊聲。
一位老者從藥廳裡走出,問旁邊的下人:「誰這般大呼小叫的?」
下人面露驚懼。「爺,是那隆仁侯呢!他吵著要見你,你快去看看吧!」
老者驚訝,跟著下人走。「他怎會來訪?」
下人說:「他滿身是血,懷裡還抱著一個姑娘,那姑娘的臉好像被火燒到了,怪可怕的。他一來這兒就像只獸在叫,您快去幫他治療一下吧!」
主僕二人便匆匆來到前頭的大廳,還未走近,就見一個狼狽的漢子衝出,眾多家僕怎麼攔也攔不住。他衣衫破爛,髮髻也散了,還滿身都是血跡,面目看起來悲傷又可怖。老者也看到了他懷裡躺著的女孩,臉上那道被火燒過般的傷痕,把好端端的一張少女的臉都給毀了。
「大夫!大夫!」揚滿善一見到老者,便直衝了過來,吼道:「你是太后的御醫,一定能治!你能治好她的臉,對吧?對吧?!」
「揚橫班,您冷靜些。」老者示意家僕拉著瘋狂的揚滿善,自己則細察兔兔臉上的傷痕。他鬆口氣,看著揚滿善說:「揚橫班,她的傷痕不打緊,倒是您,先靜下來,我幫您看看傷口吧!」
「不!大夫,你先治她,你先治她!」揚滿善又急又慌,說著就揣起那老者的衣領,拎著他單薄的身子吼:「是我!是我害她毀了臉的。是我害的!你先治她,求你!先治她──」
「好好好,我先治她,先治她!」老者趕緊安撫他,並吩咐家僕將兔兔抬到後邊的醫間去候診。
揚滿善看著被抬走的兔兔,松下身子,踉蹌了幾步,看來有些昏的樣子,可嘴上卻是放心的笑。「大夫,你能治好她的,能治好的……對不對?若治好她,我揚某人……一定……」
揚滿善說話斷斷續續的。老者微驚的看著他。「揚橫班?」
「一定……以命報答……」說完,揚滿善便跪倒在地,昏死了過去。
老者一打量,才發現揚滿善遍體鱗傷,傷得極重,要是普通人,大概早就一命嗚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