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已事先做好心理準備,然而,深入魔窟的恐懼感實在太強烈了,為了防止自己臨陣脫逃,她先深吸一口氣,穩住心跳頻率之後,才將門禁卡掃過電子感應器。
喀!玻璃門應聲而開,玄關的牆面上,一盞壁燈散發出柔光,六十坪大的套房內則是暗濛濛的一片。
看看手錶,時間已近傍晚,難怪室內如此昏暗。
娉婷的倩影慢慢融入黑暗中,邁向靜悄悄的客廳。她先拉開一扇落地窗簾,讓窗外的夕照映入室內,點亮金碧輝煌的大廳。
任務在身,她沒心情欣賞皇家套房華麗美觀的裝潢,緩緩移動蓮步,直接走向臥房。
他的房門並未上鎖,她推開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幽暗的寢室中,燈光迷濛,氣氛妖異,一如幽冥魔界的陰森詭譎。
她跨出輕盈的步履,悄悄踏近Kingsize大床。
一具男性軀體躺在墨黑色的床單上,上半身一絲不掛,秀出精壯結實的胸膛。古銅色的偉岸,呈現出平滑的質感,健碩的體魄,勾勒出力與美的線條,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野獸,每一寸肌肉都蘊藏著爆發力十足的能量。
至於下半身……很抱歉,請自行想像,怪只怪同色系被單覆蓋著勁腰以下的部位,遮住了不少養眼鏡頭,謀殺了大眾福利。
依人杵在床沿,靜靜的打量他。
沉睡中的俊容像個小嬰兒,天真無邪,毫無防備,一頭長髮披散枕邊,閃耀著柔順的光澤,宛如一塊上好絲綢,教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
純真的睡相固然可愛,不過慵懶的姿態也頗性感,少了平時那種強盛凌人的霸氣,看起來反而順眼多了。
平心而論,以往見慣了他衣冠楚楚的模樣,偶爾觀賞一下他魅惑撩人的香艷風情,還滿賞心悅目的。
滴滴滴,滴滴滴——五點整,時間到,床頭鬧鐘突然鈴聲大作。
依人連忙按下鬧鈴,終止一切雜音。
謝天謝地!昏睡中的雄獅依舊不省人事。
好險!千萬不能讓他在這個時候清醒過來,以免抓到她大飽眼福的有色目光。
看他睡得酣熟香甜,一副天塌下來也不為所動的樣子,大概真的累了,畢竟從昨天一直忙到今天中午,好不容易撥出午休空檔爬上樓養精蓄銳,才睡了短短幾個小時,恐怕不過癮,如果現在把他挖醒,似乎有點慘無人道。
好吧!看在他日理萬機、勞苦功高的份上,她願意再多給他三十分鐘夢周公。
依人將鬧鐘調到五點半,如此善解人意,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對了!忽然想起,她的祥鳳手鏈還在他那裡。
自從手鏈被他奪走之後,她一直耿耿於懷,多年來卻始終苦無機會向他聲討,雖然他事後又送了無數條價值不菲的鑽石手鏈彌補她的損失,每逢生日佳節也不忘獻上禮物討她歡心,可是那條祥鳳手鏈具有某種意義,根據爺爺的說法,就是定情信物,只有她決定以身相許的男人才能擁有。含意如此深重,又怎能被他持久霸佔!
當然,只要他活著一天,她就別想嫁出門,多年來也因為他在背地裡興風作浪,她的仰慕者大都只能望之卻步,絕不敢癡心妄想,似乎對他頗為忌憚,就算是再死心塌地的男生,也會莫名其妙的知難而退,直到現在,仍沒有一位男士膽敢光明正大的追求她。
大家好像都有一個共同的理念:覬覦她,等於冒犯了東川浩司。
這樣也好,他惡名昭彰反而是最強效驅蟲劑,專門用來驅趕她身旁嗡嗡繞的蜜蜂蒼蠅,著實替她省去不少麻煩。
如此一來,她那條被喻為「定情信物」的祥鳳手鏈,自然也就乏人問津。
因為大家都知道,想當她的真命天子,除非先撂倒他。挑戰他,無疑是自尋死路,相信任何一位有遠見的男士,都不會貿然涉險。
無論如何,祥鳳手鏈終究得拿回來,就算沒有男人可以讓她青睞,也輪不到他來替她保管。為了奪回鏈子的所有權,她也曾偷偷潛入他的京極院,找遍了他可能藏匿的地方,可惜找了老半天還是白忙一場,毫無收穫。
今天既然碰巧到此一遊,不如四處找找看,也許他把鏈子藏在此處也說不定。
她偷瞄他—眼,很好!睡得跟死人沒兩樣,應該不會突然醒過來抓賊才是。
依人無聲無息的退到大後方,準備行動。
噢!沒想到出師不利,一轉身就撞到床柱。
我的媽呀!簡直痛到最高點。她趕緊扶著膝蓋蹲下來,靠在床尾檢查傷勢。
還好,這點皮肉之痛仍無損她的作戰意志,她決定咬緊牙根,回到戰場上繼續未完成的使命。
不料一起身,頭一抬,又被眼前一幅巨畫嚇得差點魂飛西天。
幸好她及時攀緊床柱,才沒有跌向身後的大床,否則這一跌可不得了,大敵當前,百分之百正中下懷,硬生生栽進他的臂彎裡。萬一驚醒萬獸之王,保證一失足成千古恨,搞不好還會被他誤以為是她主動送上門來投懷送抱呢!
依人驚魂甫定,愣站在「仕女圖」畫像前,仰之彌高,瞠目結舌。
巨幅畫框高掛在正對床頭的牆面上,兩盞投射燈散發出柔和的光線。
畫中仙是一位巧笑倩兮的古典美人,生於江戶時代,由當代大師北越齋所畫。
晝中,一輪明月光輝皎潔。
畫像裡的絕代佳人,輕掩櫻唇,嫣然一笑,凝眸顧盼,含羞帶怯,說不盡的嬌艷,道不盡的嫵媚。
女紅妝身穿一襲嫁衣裳,花騰錦繡,綾羅綢緞,青絲綰髻梳雲鬟,金簪鳳釵綴明珠,一身古裝扮相。
仔細一看,畫像中的女子竟與她十分相似,那容貌,那神韻,維妙維肖,栩栩如生,活脫脫是她本人的肖像畫。
她將目光移向畫作右上角的漢書提字——「鳳儀朝月」。
原來是曾曾曾曾曾姑祖,鳳儀公主的生前畫像。
咦?不對呀!為何鳳儀公主長得跟她一模一樣,宛若一對孿生姊妹花?
更詭異的是,東川浩司沒事把鳳儀姑奶奶的玉像掛在這裡做什麼?
難不成……他有入睡前瞻仰先祖遺像、慎終追遠的習慣?
依人陷入一團疑雲之中,已顧不得尋找她的祥鳳手鏈。
彷彿受到一股強大的魔力所牽引,她的視線完全離不開畫像上的紅顏。
百年之前的古代人與百年之後的現代人相互凝視,跨越了數百年的時空,兩世輪迴竟因著一幅畫而相會,雖然關於這其中奧妙,她並不知情。
然而,當她們目光交流的剎那,不知何故,她的胸口竟隱隱作疼起來。
總覺得這幅畫帶給她一種難以形容的感受,有點熟悉,又有點刻骨銘心,而且越看越覺得心酸……
依人心想,一定是人物本身的傳奇故事太感傷所致。
「鳳儀朝月」的典故,她小時候經常聽長輩們提起,它不僅是東川一門的傳家之寶,同時也是東川家的老祖宗們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經典奇談。
每一個傳頌千古的愛情故事背後,都有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曲。
「鳳儀朝月」也不例外,在它風華璀璨的光環之下,也有一段可歌可泣的淒美典故。
難怪人家常說:自古紅顏多薄命。
鳳儀公主生平情路坎坷,一波三折,先是辜負多情才子錯愛,奉命下嫁將爵王侯,不料新婚當日,才子抑鬱成疾,英年早逝,王侯醋勁大發,由愛生恨。
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一場愛恨交織的婚姻,一個女人一生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無奈故事發展到最後,還是以悲劇收場。
將侯揮軍出征,戰死沙場;公主揮劍自刎,以死殉葬。
斷送一生情愛,結局卻悲壯如此……
戰事平定後,兩家族人協議,將夫妻倆的遺體入殮同棺,合葬於齊天峰的忘憂嶺,生則同衾,死則同穴,以慰夫婦亡魂在天之靈。
據說,一百年後,陵墓的石碑後方竟長出兩棵「同根生、連理枝」的奇花異樹,後人將其命名為「浮生花」。
還記得十六歲那年,她上齊天峰向爺爺請安時,也曾前往忘憂嶺墓園一探究竟。
歷經了數百年的風雨飄搖,那兩棵共結連理的浮生花樹迄今仍欣欣向榮,而且一年四季綠葉成蔭,百花盛開。
鳳儀公主畢竟是東川一門的先祖,她本想上墳祭拜,卻被爺爺制止,她問為什麼,爺爺只是笑一笑,沒有回答。
直到今天她才知曉,原來鳳儀公主跟她相貌神似,如同前世今生。
如果冥冥中真有輪迴,不知道她這一生是否也會像鳳儀姑奶奶一樣,情路坎坷,波折不斷……
滴滴滴,滴滴滴——時間到,床頭鬧鐘相當準時的響起。
一隻大手伸過去,用力一按,鬧鐘乖乖閉嘴。
依人驀然回神,身子一轉,他剛好醒來。
東川浩司懶洋洋的撐直身軀,撥順一頭微亂的長髮,躺靠回枕頭上,點燃一根香煙叼在嘴邊,饒富興味的端詳她。
「一睡醒就看見你,感覺不錯。」他丟開打火機,對她挑了挑眉。
花言巧語!儘管對他的言情攻勢早已免疫,依人還是勉為其難的扯一扯嘴角。不過,看他睡醒之後非但沒有擺著一張臭臉,反而還有心情談笑風生,這情形倒是相當罕見,如此一來,應該有助於她進行任務。
前提是,他必須先加件上衣。哪有女人在一個袒胸露背的男人面前,還能正經八百的論公處事?!至少,她就沒有辦法。
其他女性怎麼想,她不知道,總之,她無法面對一具半裸的男體談公事,更不想被他健美壯碩的體格轉移焦點。
她是一個正常的女人,面對一個秀色可餐的男人,當然也會產生心裡悸動,色不迷人人自迷,她自認修為還不到六根清淨的境界,還是等他穿戴整齊再說。
「你……先把衣服穿上。」依人蹙起娥眉提醒。
「拿件襯衫給我。」他一隻手臂枕在腦後,好整以暇的賴在床上發號施令。
什麼?!還要伺候他更衣?這傢伙未免也太得寸進尺了!
滿腔怒火燒紅了她的雙眼,一股怨氣幾乎快發作,為了顧全大局,她硬是忍了下來。若不是臨危受命有求於他,她早就掉頭走人了,哪還能任由他在這裡趾高氣揚扮大爺。
依人氣沖沖的飆向衣櫃,從衣架上隨便抽出一件淺灰色襯衫,再刮回大床尾端,將衣衫扔進他懷裡。
這麼沖!東川浩司揚眉低笑,拿起襯衫慢條斯理的穿上。
她站在兩根床柱中間等他更衣,始終和他保持一段安全距離。
東川浩司忽然微微一笑。不是她多疑,那抹笑真的很詭異,怎麼看都覺得狡猾邪惡。
下一秒,他突然翻開被單跳下床,依人連忙背過身去。
天哪!他居然裸睡!她趕緊捂上嘴巴,掩住差點脫口而出的驚呼。
東川浩司忍不住低笑出來,帶著得逞的笑容走向衣櫃,整裝之餘,還不忘回過頭來,捕捉她面紅耳赤的嬌羞反應。
斷斷續續的竊笑聲不絕於耳,充分顯示出他的開懷與快意。
臭男人!死性不改,分明存心戲弄她為樂。兩朵熱烘烘的紅潮從她的臉頰一路蔓延到耳根子,依人又羞又惱又氣憤,恨不得當場挖個地洞鑽進去。
衣櫥方向傳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她細聽一會兒,確定聲響沒了,才敢轉身正視他。
東川浩司套上長褲,打上領帶,穿上合身筆挺的黑色條紋西裝外套,整個人立刻脫胎換骨,一改玩世不恭的態度,變得更加成熟穩重,就連放浪形骸的氣質也明顯收斂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都會領袖的精銳形象,文明優雅、尊貴凜然,宛若伸展台上的超級男模,俊帥瀟灑,英偉挺拔,走起路來虎虎生風。
一頭狂野不羈的長髮照樣披放在肩後,維持他一貫桀驚不馴的個人風格,憑良心說,很少有男人留著一頭及腰長髮還能展現出雄勁豪邁的男子氣概,可見老天爺待他不薄。
整裝完畢,東川浩司隨即跨開長腿,邁向寢室另一端的辦公桌,處理幾份有待簽字的重要文件,一刻也不得閒。
依人只好站在一旁靜候,耐心等他完成工作進度。
桌面上放著一疊卷宗和幾本檔案夾,他斜倚著辦公桌,一本一本簽上大名。
「今天提早下班?」他抬起頭來瞄她一眼,簽名的動作未曾停頓,儘管公務纏身,也沒有忽略難得登門造訪的嬌客。
「嗯。」她漫不經心的應聲。為了爭取他的獨家專訪,副總特別允許她早退,由於她今天沒開車上班,千春連計程車都幫她叫好了。
「陪我吃頓飯再回去。」他的口吻不像邀請,而是命令。
「我不是來找你吃飯的。」她回絕得既乾脆又直接。
立刻遭到他嚴峻凌厲的瞪視。
無事不登三寶殿,必然有要事相求!東川浩司不悅地想,如果不是因為別有所求,就算他等到天荒地老,她也不會踏上這裡一步。
自從他接管東急飯店以來,她出現的機率不超過五次。
第一趟是因為有朋自遠方來,下榻飯店正好選在東急,她來幫好友接風,不小心在法式餐廳被他遇上。第二回是她二十歲那年,慶祝成年禮的生日宴會在東急盛大舉行,她是壽星,在場所有男士都有榮幸邀她共舞,包括老不修的父親,包括東川一門四大家族一整幫堂兄弟,包括她學校裡的男同學,包括一個不知打哪來的十歲小鬼頭,唯獨他,坐了一整晚的冷板凳,從頭到尾,連她的手指頭都摸不到。另外兩次則是為了參加老二和老三的婚禮。最後一次是去年,她終於主動造訪他的辦公室——當然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而且只停留五分鐘,來去匆匆,連秘書送進來的咖啡都沒喝一口。
她現身東急的主要目的,從來不是為了他!東川浩司板著一張俊臉,鬱鬱不滿的簽完最後一份文件。
「說吧!找我有什麼事?」
「你願不願意接受專訪?」依人也不囉唆,直截了當道出來意。
邪囂的金瞳乍放出一道寒光,緩緩盯視她的容顏。
「怎麼?貴社副總昨天被我刮得灰頭土臉,今天派你來當說客?」
「三十分鐘的訪談並不會佔用你太多時間,可不可請你賞個臉,配合一下,就當是幫我們一個忙?」依人強迫自己維持輕聲細語的音調與他交涉,盡量避免口舌之爭。
對她,東川浩司向來吃軟不吃硬,她的姿態放得越軟,請求的成交率就越高。
「不可以。」他的態度極為強勢,絲毫沒有軟化的跡象。
她的柔情戰略宣告失敗!依人歎口氣,繼續努力。
「你也知道,我們雜誌正準備打入西方市場,假如能借助你在歐美國家的知名度,和東急飯店享譽國際的威望,對我們這次的行銷企劃如虎添翼,絕對可以幫助我們一舉成名……」她滔滔不絕的講下去。
東川浩司倚著辦公桌,兩手盤在胸前,不動聲色的聆聽她演講。
與其說是聆聽,毋寧說是欣賞。他的目光閃爍著濃濃的興味,可惜依人太專注於演說,既而忽略了他凝眸深處的笑意。
她通常只有在與他爭辯、抗議或有所爭取的情況下,才會變得口若懸河,要不然連話都懶得陪他多說一句。
「怎麼樣?」她結束「政見發表」,一臉期盼的問。
「嗯?」他驀然清醒。剛才失神了,根本沒在聽。
「你願意接受訪問嗎?」她重複一次。
話題又回到他最反彈的原案,他眼中的笑意也隨之消失不見。
他不喜歡在媒體上拋頭露面,不喜歡被攝影機追著跑,凡是必須面對傳媒的場合,他一概交給公關發言人去負責,除非必要,否則他絕不亮相。
然而記者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他不肯在公開場合滿足媒體的胃口,他們就從他的私生活下手;他不給人家新聞寫,人家就寫他的緋聞。
他的風流韻事是八卦雜誌的最愛,只要刊登,必定大賣,記者寫得天花亂墜,讀者看得津津有味。
多可笑,全天下都知道他風流倜儻,女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卻不知道他們眼中的花花大少也有栽在女人手上的時候。
對他而言,露水情緣不過是生活上的調劑品,用來舒解性慾而已,一場男歡女愛之後,那些女人的姓名與面孔再也沒有任何意義,他會忘得一乾二淨,從此不相往來。就算是再美麗的尤物,終究也只是拿來填補內心缺口的代替品,過盡千帆,總有玩膩的一天。
只有一個女人,可以填滿他內心無可取代的空缺。
也只有一個女人,總是讓他苦苦等待,一籌莫展。
身為一個經驗豐富的男人,卻征服不了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難道真是報應?
「你今天怎麼回事?老是在發呆。」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應,依人終於發難了。
他頓時從沉思中回過神,「別急,我正在考慮。」考慮該怎麼拐她上鉤。
「如果你覺得半個鐘頭的訪談太長,我們也可以配合你把時間縮短,只要你同意,時段隨你安排。」依人怕他再次拒絕,連忙補上一條特別優待。
唉!這個小女人,實在不懂他的心,貞節都快不保了,還想遊說他受訪,非得等到被他騙上床,她才會知道「引狼入室」的下場。
東川浩司居心不良的盯著她,想入非非的邪念油然而生。
那些激情片段,早已在他腦中預謀了好久好久,每想一次,衝動一次。
日積月累,經年累月,他忍得也夠久了。
被他陰陽怪氣的眼神一盯,依人忽然覺得心裡毛毛的。
「請你專心一點,我正在等你考慮的結論。」她板著臉低斥。
被她一瞪,他的遐想登時飛光光,妖邪的表情終於恢復正常。
「潭深呢?他願不願意接受採訪?」他決定先探一探另一位媒體寵兒的意願。
「嗯。」她點點頭,「現在就等你的答覆了。」
潭深答應受訪,他倒是有點意外。
據瞭解,潭深這號人物也是傳媒眼中「一訪難求」的大紅牌,從他發跡至今,始終未曾公開露面,除了沙梵帝集團法國總公司的少數幾位高層以外,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本尊,行事之低調,作風之神秘,就連英國狗仔隊都拍不到他的廬山真面目,唯一流入市面上的影像,僅有一張刊登在法新社的背影照片,然而那張透過尖端高科技所拍攝的衛星照片,至今仍無法證實是他本人。
既然連潭深這樣特立獨行的人都願意接受她採訪,他似乎也沒什麼理由再推辭了。
話說回來,假如他賞個臉、露個面、回答幾個問題,就能替她的雜誌錦上添花,讓她在業界揚眉吐氣,那他貢獻一點心力又有何不可,反正只是舉手之勞而已,既可達到宣傳效應,又能博取佳人歡心,要他犧牲一下色相,似乎也不算太吃虧。
況且她這幾年躲他像在躲瘟疫,難得有機會讓彼此更親近,絕妙良機,豈可錯過。
「你究竟意下如何?」依人捺著性子追問。
「好。」沉穩的嗓音回答得爽快有力。「可是專訪的時間必須排在十月。」
「十月?!」她差點尖叫。「我們的創刊特輯十月一日就要發行了,等到十月再採訪根本來不及!能不能麻煩你在九月中旬之前挪出一點時間?」
「小姐,你應該知道,九月份是我最忙的時候,幾乎都快忙到有家歸不得了,哪還有時間挪給你採訪?」東川浩司哭笑不得。「十月號的內容有潭深和他的珠寶展就夠了,至於我的部分,我不介意你們延到十一月份。」
好吧!一連兩個月都能推出獨家專訪,這樣也不錯。她今天總算是不辱使命。
「飯店十月份有沒有活動可以配合採訪?」她需要一個特定的主題,一方面可以豐富人物專訪的內容,一方面也不用擔心屆時無話可聊。
說來可笑,他們「兄妹」之間的對話向來乏善可陳,通常只有在起爭執的那一刻,才是他們最有話題「聊」的時候。
「有。」他繞回辦公桌後方,從抽屜取出兩份設計圖,攤開,遞到她面前。「度假別墅區附近的天主教教堂即將在十月下旬完工,等整修工程一結束,最慢在十一月初就會舉行落成典禮,同時召開記者會宣傳。發表記者會之前,我可以優先開放給你們雜誌社參觀攝影,順便接受你的專訪,到時候你們就能搶先其他國際媒體一步,趕在十一月一日當天,出版全球第一手的獨家報導。」
「你……你在東急園區內蓋……蓋教堂?!」她愣在辦公桌前,嚇得口齒不清。
「有何不可?!」他挑高劍眉,笑看她大驚失色的模樣。
依人瞪著桌面上的設計圖,仍然覺得不可思議。最上層的建築設計圖畫得錯綜複雜,看得她眼花撩亂,她索性一眼略過,直接翻到第二張電腦合成繪製的實景參考圖。
天主教教堂的外觀宏偉,神聖莊嚴,建構規模超乎想像的龐大,雖然還不足以媲美巴黎聖母院,不過比起日本境內的各大教堂,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飯店內正在進行這麼浩大的工程,我怎麼不知道?」她甚至未曾聽說。
回應她的,是一抹牽強扯動的笑容。
他的笑充滿嘲諷的意味,眼神卻流露出一絲絲的苦澀……
眸如心,深似海,千愁望不盡。她還來不及探究,他已轉過身去,不欲讓她看穿。
東川浩司掀開身後的簾幔,透過一整片玻璃帷幕,眺望他綿延千里的江山。
眼前夕照所覆蓋的萬頃之地,全是他的鴻圖霸業,大權在握,易如反掌;而身後所佇立的紅顏,卻是他求之不得的女人。
江山易得,佳人難求,富貴榮華皆是空,坐擁天下又何用?
初秋黃昏的夕陽,映照著他孤傲冷峻的臉龐,在他身後留下一道陰鬱長寂的暗影。
沉默了片刻,他才冷冷地開口,「我不意外。」他的語音深長而悠遠,「你從不關心我的所作所為,不管好壞與否,你從不過問,從不在乎。」
這是抱怨嗎?依人望著他的背影,輕聲歎息。
「你的所作所為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他的花花世界太狂亂,沒有她插手的餘地,唯有不聞不問,才能保有安寧,不受干擾。
東川浩司回過頭,似笑非笑地斜睨她。
「你很會傷害男人的自尊心。」
「比起你傷害女人的功力還相差甚遠。」她沒好氣的回嘴。
他揚起一道跋扈的眉,發出幾聲諷刺的譏笑。
「一晌貪歡,你情我願,她們從我身上得到的好處可不少,哪來的傷害?」
「並非所有女人都是唯利是圖的拜金女。」她決定替女性同胞說句公道話。「她們之中也曾經有人掏出真心,把愛情捧到你面前,卻被你的不耐煩和厭倦給辜負了,這還不算傷害?」
「愛情?」他越笑越狂妄。「別傻了!如果我一無所有,如果我四肢殘廢,如果我的臉畸形燒燬,她們就不會愛上我了。」
「世事無絕對,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她淡淡的反駁。
「相信我,那不是虔誠的愛,只是盲目的崇拜,當所有美好的表象從此幻滅,化為泡影,沒有人會多看我一眼。那所謂的愛情,又有什麼可貴?」
「這世上仍有純真無瑕的愛,也有癡情無悔的女人,只是你還沒遇到。」
「你是嗎?」他輕聲低詢,以意味深長的眸光刺探她。
依人聳聳肩,不置可否。
「你怎麼可以如此心平氣和的跟我談論其他女人?」
「我只是就事論事。」如果東川四少希望她為他爭風吃醋,那他可能要大失所望了。
「是嗎?」他最恨她這種無動於衷的模樣。
十年了,不管多少女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她都絲毫不受影響,那麼樣地雍容自若,那麼樣地從容灑脫,彷彿他玩遍天底下的女人也不關她的事一樣。
明知道那是她故作冷漠的武裝,他仍然有股說不出的惱恨。
無妨,她有她的驕傲,他有他的癡狂。
如果她以為築起一道心防就能隔絕一切,杜絕他的侵擾,那她可就錯得一塌糊塗了!
他會把她防衛性的武裝當成一種挑戰,無所不用其極的摧毀它,直到她投降為止。
總有一天,他會親手摘下這朵嬌貴清高的空谷百合,務必要讓她親身體會,一個被逼到慾火焚身的男人將有多瘋狂。
啊,他突然開始期待把她綁在床上,任由他予取予求的景致了……
此地不宜久留!依人不是沒看見他眼中隱隱閃動的野火,反正她今天的任務已經順利達成,可以功成身退了。
「時候不早,我該走了。」她拎起手提包準備告辭。
「依人。」他輕喚,聲音放得很柔。
「有何貴幹?」她渾身帶刺,仍不給他好臉色看。
「如果哪天我殘廢了、毀容了,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他忽然提出疑問。
依人僅僅愣了一秒,便立刻作出決定。
「絕對不會。」
他直視她高傲的清眸,犀利的眼神幾乎穿透她的靈魂之窗。
半晌,彷彿看穿了什麼秘密,他又漾起一抹謎樣的微笑。
「口是心非。」
依人沒料到他會冒出這一句,一時間竟無法理直氣壯的反駁。
兩人的目光持續糾纏,直到她再也受不了他的凝視,才率先打破沉默。
「明天我會請總編把你的專訪延到下一期,就這麼說定了。再見!」還是無走為妙,再跟他纏鬥下去,她遲早會露出破綻。
「慢著。」他喚住她亟欲退離的步伐。
依人不耐煩的回過螓首。「又怎麼了?」
「誰跟你說定了?」飛揚跋扈的濃眉再度挑高。
「你明明就已經答應了!」糟糕,他該不會又想反悔吧?依人俏臉一垮,開始惶惶不安。早知道他這麼快翻臉不認人,剛才就不應該太早跟他撕破臉。
「我答應你們公司的採訪,可是你還沒答應我的條件。」
「什麼條件?」她的眼裡充滿了警戒。
「陪我吃頓飯再回去。」這一次,他的語氣少了一些命令,多了一點誠懇,聽起來比較像邀請。
「只有一頓飯?就這麼簡單?」還以為他會開出什麼強人所難的條件呢!
「愛吃不吃隨便你,反正決定權在我手上,我隨時可以取消你們雜誌的採訪。」他端出令人憎恨的大牌架子。
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依人歎口氣,心不甘、情不願的接下邀約。
有求於他,總得付出一點代價,倘若只是一頓飯,她勉強可以配合。
然而伴君如伴虎,但願等一下別又突然冒出什麼附帶條件才好!
fmxfmxfmxfmxfmxfmxfmxfmx
烏鴉嘴!依人瞪著盤中的意大利料理生悶氣。
一個鐘頭前,她才閃過一絲不祥的念頭,一個鐘頭後,預感就應驗了。
就在剛才,他忽然提出一個令她食不下嚥的附加條件——
從明天起,每天都要來飯店陪他共進晚餐。
看吧!這男人果然不好應付。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我非要東川浩司那個天殺的大魔頭在雜誌上露臉不可,無論他開出什麼條件,你都不准拒絕!
副總大人的警告猶在耳畔,縱然心有不甘,她也不敢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葬送雜誌社的大好前程。
「每天傍晚五點半,我要準時在辦公室見到你。」東川浩司強制規定。
「可是……」她還來不及提出反駁,他就打斷她的話。
「隨你便。反正到時候有大批國際媒體爭相採訪,也不差你們雜誌幫我宣傳。」他酷酷地放下餐具,又擺出一副「大爺我隨時可以不干」的架子。
「五點半是吧?好,我知道了。」她悶悶不樂的答允。
他端起水晶杯,淺啜一口紅酒,透過杯緣打量她。
「你看起來好像不太開心的樣子?」
「怎……怎麼會。」她的微笑宛若顏面神經失調,「與你共進晚餐是我的榮幸。」噁!
「那就好,我不太想勉強你。」他露出奸詐的笑容靠回椅背上。
「一……一點都不勉強。」奶油局烤龍蝦被她狠狠的切成兩半。
「假如咱們倆合作愉快,我的獨家專訪應該會排在十一月份發行對吧?」
「對。」她面如死灰,嚼肉如嚼蠟。
「依你看,跟潭深的十月號特刊比起來,哪一期的銷售量比較好?」
「你的。」她不假思索的點點頭,盡量餵飽他高人一等的男性虛榮。
「你怎麼知道?你對我比較有信心?」
「你不要得意忘形哦!」她提高聲音,可見脾氣就快發作了。
「生氣了?」他的表情很無辜。
「沒……沒有。我只是音量稍微大了點,你別見怪。」忍字心上一把刀,總有一天,她非砍他個七七四十九刀,讓他血濺東急不可。她發誓,總有一天!
「沒關係,這裡是貴賓包廂,只有我們倆,你可以不用這麼見外。」他寬宏大量的微笑,溫柔的嗓音透露著近乎耳語的曖昧情調。
「我吃飽了,失陪。」她拋下餐巾,拿起手提包,迫不及待的離開座位。
再不走,她怕自己手中的刀叉會直接捅入他心臟。
「等一下。」東川浩司懶洋洋的叫住她。
「幹嘛?」火藥味已經嗆出幾許硝煙。
見好就收!東川浩司決定自己玩夠了。
「記住,五點半,別遲到了。」他漫不經心的叮嚀。
「是,我記住了。」她重複了幾次深呼吸,優雅的微笑,優雅的頷首,優雅的轉身,然後疾速遠離他的視線。
氣急敗壞的小鳥兒一飛走,東川浩司當場笑得樂不可支。
逗弄她,向來是人生一大樂事。
也唯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剝下她驕傲清高的面具,享受短暫的快樂。
作法雖然有點幼稚,不像他平時勾引女人的格調,不過對付她已經綽綽有餘了。
五分鐘後,他拿出手機撥到一樓大廳。
「派一部禮車送大小姐回家。」
「是。」
領班經理接到命令的同時,依人正好氣沖沖的踏出電梯,出現在轉角處。
奇怪!為什麼董事長的聲音聽起來那麼愉快,而大小姐的表情卻這麼咬牙切齒呢?領班經理著實納悶不已。
等一下務必要走一趟待助辦公室,問問她親愛的武田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