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離開的那一天是十月二十,天氣已涼。這一次,隨行女弟子一十八名,而她這大弟子竟不在隨行之列。
其實,她寧願躲在山坡上的那片林子裡,默默望著他的背影在眾人的簇擁下漸漸消失在她的眼中,而不是和眾多留守觀中的女弟子一起站在觀前送行。送行官員的獻媚討好,信徒的崇敬推崇,還有瓊玉的趾高氣揚……無心去看,無心去聽,她只是沉靜地、冷淡地站在那兒,一任沁寒的秋風吹動衣袂,如翩然欲去的飛仙。
瓊玉不喜歡妙清那樣沉靜的神情,隔絕人世的淡漠,彷彿高高在上的姿態——從她第一眼看見妙清,就討厭那樣的她。分明是其貌不揚,卻常令美貌的她興起自慚之心,彷彿天生就是被她壓下一頭似的——但這次,總算是她拔了頭籌吧?
「妙清師姐!」
瓊玉的叫聲讓妙清微微皺眉。瓊玉一向頗為自得,卻也少有這樣神氣活現的表情。看在眼裡,到底是有些讓人不舒服。
「師姐,你放心好了,這次有我跟著師父,一定會把師父伺候得舒舒服服、開開心心,絕不會自討沒趣,惹他不高興的。倒是師姐,還要辛苦你多照顧留在觀中的各位師妹了。」
妙清忽然覺得好笑,抬起頭看她飛揚的眉目,心知她是在故意氣她。何苦來呢?她又不曾要與她爭什麼——其實,又何來「爭」這個字呢?她在師父心裡,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女弟子,縱有些份量,也不過是跟得久些罷了!師父的心根本就不在她的身上啊!
「別說有師妹跟在師父身邊,就算是師父獨行千里,又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她算師父的什麼人?哪兒由得她去放心不下呢?妙清微微笑著,再不去看瓊玉。待人聲遠去,她才欠了下身,也不瞧漸遠的隊伍,逕直轉身回了觀中。
※※※
寂寂空山,悠悠歲月,山裡的日子說不上轉瞬即逝,可也稱不上難熬。師父去了,觀中的人雖少了些,香火卻是依舊……
入冬的時候,得了些消息。據說師父得了福王的恩寵,很是風光。妙清也只閒閒地聽著,不插嘴也不追問,倒似沒興趣知道似的。閒聊的師妹們看了她淡淡的神色,也就沒了說話的興致,更不肯在她面前提及。
臘月時,終於是來了封信。送信來她房裡的人是璞玉,擱下信也不說話扭身就走。她知道璞玉自那天後就恨上她。像師父說的——不管你做什麼,別人只會記得你的不好而記不得你的好;若你信人幫人,那是你自討若吃。雖然並不把師父的話放在心上,卻不好叫住璞玉,更懶得再分辯什麼。只倚在榻上,懶了好一陣子兒,目光落在几上的信上頭,終於慢吞吞地折開了信。信裡頭無非是講些個觀中俗務,甚至連她的名字都未曾提及。只是到了最後頭,不知怎地似乎筆尖一頓,滴了一滴墨汁,暈成一朵淡然的墨花。然後是一句淡淡的「一切安好,勿以為念」。安好?!勿以為念?!這是報平安嗎?對誰?對她?是怕她掛念嗎?撫著那八個字,她忽地笑了。至少師父在寫這八個字的時候,心裡算是掛念著她吧?總算是跟了他八年,畢竟從未如此長久地分開過……不知,他現在又在做什麼?
寒冬的夜,飄著雪花,悠悠揚揚,輕輕漫漫,梅邊竹上,蕭蕭成音。
福王府後進的竹園,最是清靜。林莫進園子時,只有無名的煉丹房裡尚有微光。站在門前,雖是寒冬,還是禁不住流汗。他實在是無法想像這位無名道長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利用他的錢買官之後再把他一腳踢開,但幾個月下來才知無名並不像他想像中那麼好對付,甚至是深不可測到讓他摸不準看不清,怕得跟奴才見了主子。惟一敢肯定的是他的前程與未來都已繫在這個道士身上,讓他想反悔、變卦都不能。
輕輕推開門,便嗅到那股子檀香味。檀香本是難得,他知道許多大寺廟都燃著這稱之為「佛香」的檀香,但也只有無名是把這難尋的檀香木當做柴火,倒活似他前輩子和這檀香木結了仇,今世便要好好地糟蹋。
「無名師父。」林莫喚了一聲,見正打坐的無名慢慢抬起頭睜開眼,他慌忙垂下頭去,竟不敢與無名對視,「下官已經照師父說的意思告訴福王。這次皇上招集各位名道入京論道,王爺除了推薦道長也是別無選擇。何況他心裡也想在京中多個照應,應該不會再節外生枝才是。」
「嗯。」無名只淡淡應了一聲,好像要進京對他而言並不是一件值得開心或擔憂的事。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為這一天他究竟等了多少年。深邃的目光流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憂傷,無名微微笑道:「你做得很好。本座絕不會讓大人失望的。」不止不會讓他失望,還會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不!不止是林莫,他將給京城,給皇上,給那個皇宮中的每一個人,甚至是整個聖朝一個意外。
臘月十五,眼瞅著快過年了,卻沒有接到師父的信。妙清嘴上不說什麼,心裡卻很難過。看來今年真的是不能在師父身邊過年了。
下午,下了一夜的雪停了。妙清帶了幾個師妹在觀前掃雪,遠處的山坡上幾個農家的孩子在堆雪人。妙清瞧著瞧著又發起呆來。那年,也是在冬天遇著了師父……哪裡知道那個年輕的道士竟會改變了她的一生呢?
妙清低聲歎息著,突然站直身,看著驛站的年輕差役跑上石階衝著她揮手大叫:「妙清師父,福王府送來的信。」
一剎那,遠處的山,近處的人,連同未融的白雪都在她眼裡變得生動可愛起來。
「師父,師父說了些什麼?」一群小道姑圍著她,瞧著她變得凝重的臉,禁不住問。
「師父他要進京了……」妙清喃喃自語,神思有些恍惚,手中的信一不留神已被人搶了去。
「呀!師父要進京面聖呢!還要妙清師姐帶咱們到京中會合。」
「進京!」妙清突然起身,急匆匆地道:「你們馬上去收拾行李,一個時辰後就出發。」
「這麼快?」有人輕聲嘀咕,「怕妙清師姐是想師父想得快瘋了!」
身後的哄然大笑,讓妙清的背一僵,她卻沒有回頭去看。她聽得出那是璞玉——沒想到她竟會恨這麼久。雖覺難堪,卻已無心顧及,她滿腦子都是師父要進京的事。
師父竟要進京呢!早年她隨師父四處雲遊,去過江南,到過塞北,歷過南蠻,卻從未踏足京師。還記得那次都到了城門口,師父仰著頭看著那壯麗的「女牆」,城樓上飄揚的旗幟,甲冑分明的兵士……看了好久好久,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時機未到!」她不明白,什麼叫「時機未到」?師父究竟又在等什麼時機?現在,時機已經成熟了嗎?她想不明白,惟一清楚的是自己一定要馬上趕到他身邊去,遲了,恐怕……
為什麼她竟會如此不安?難道師父真的會發生什麼事嗎?
※※※
久經奔波之苦,別說有車坐,就算是用兩條腿走,妙清也不會叫苦。不像幾個師妹,坐了半天車,就大喊吃不消。入夜時,終於趕到小鎮上。聽說她們是玄冥觀中的道姑,已經打烊的小客棧的店小二才肯放她們進去,可瞧見她們人多又犯起難來。
「一間房怎麼夠呢?你也瞧見了,咱們師姐妹七個人,你總不會讓咱們擠在一張床上吧?」璞玉瞪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雖是帶著三分怒氣卻仍是讓店小二瞧得直吞口水,「不如你去和哪位客人說說,讓他們勻出兩間房來給我們。」衝著面露難色的店小二嬌滴滴地笑著,璞玉又做出一副可憐相,「咱們坐了一天的車,又累又餓,真的是想好好睡一覺再吃頓熱的……」
「璞玉!」妙清搖頭,轉向店小二道:「夜這麼深了,想是灶火已熄,還是不要打擾人家得好。咱們包袱裡還有些乾糧,麻煩給我們一壺水好了。」
「師姐!什麼叫麻煩?咱們可是在照顧他們生意。再說我也是為了大家好啊!」璞玉氣呼呼的,越想越覺得妙清是故意為難她,「你若是怪我今個兒說的話,儘管明說,犯不著這樣。」
妙清皺起眉,耐著性子道:「你說了什麼,師姐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你也不必再提。」
「不必再提?!就怕我不提,有人心裡不舒服,要在暗地裡使壞害我!」
「你……」妙清氣得說不出話來。
突聽有人在樓上喊了一聲,除了三分怒意還有七分的不悅,「哪個在下面大呼小叫的?擾了我家公子的好夢,你們擔待得起嗎?」
抬頭看去,只見二樓欄杆前一個漢子抱肩而立,方正的臉上盈滿怒意。
見有人出來,璞玉忘了吵嘴,忙道:「這位施主,咱們投店晚了,店裡房間不夠,還麻煩你們勻間房好嗎?」
壯漢掀了掀眉毛,古怪地瞧著璞玉,忽然道:「我家公子要休息,你們要吵就外面吵去!」
「呀!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璞玉來了氣,仰著頭剛要說話,就聽「吱呀」一聲,又有一個白衣男子從房裡走出來,瞧著倒是比那漢子斯文許多,應該是個好說話的主兒吧?「這位公子,可要好好管管你的手下。哪有人像他這麼沒禮貌的!」
白衣男子一怔,笑了,「這位小師父誤會了,我家公子在房中。」
璞玉臉上一紅,還要說話,妙清已扯住她,「打擾幾位休息,真是不好意思。咱們也知夜深了,斷不會再擾各位清靜。二位請回去歇著吧!」
白衣男子一笑,正要回房,卻聽房裡一個聲音淡淡道:「你們兩個把房間讓給各位師父好了。」
「是,公子。」白衣男子目光一閃,衝著她們笑笑,自去房裡收拾東西。
那壯漢卻瞪著璞玉,「我家公子喜歡清靜,你們可別又像麻雀似的嘰嘰喳喳的。」
璞玉揚起眉,轉念一想又笑起來,轉身衝著妙清得意洋洋地道:「要不是我,哪來的房間呢?呀!糟了,咱們七個人,可只有三間房啊,兩人一張床,可還差一個人呢!師姐,你看這可怎麼辦啊?」
聽得出她話裡的意思,妙清也只搖搖頭,「你們去歇著吧!」
璞玉一笑,走幾步又轉身回來拿了裝乾糧的包袱,「小二,你可得多給我師姐倒點開水喝,要不然這又冷又餓的怎麼睡得著呢?」說完便笑嘻嘻地跑掉。
妙清卻只搖頭苦笑,「咱們的車伕要照顧馬車,還要請小二哥多送一床被子去馬房,再燙壺好酒給他。多謝了。」遞上碎銀,妙清看著店小二離去,默默坐回桌前。
廳裡靜悄悄的,二樓偶有微聲,也轉瞬即逝。客房大多熄了燈,只有正對著她的那間房還亮著燈。燈光昏然,在暗夜裡燃著溫暖。
妙清伏在桌上,雖然疲倦,卻未曾真的睡熟。隱約聽得簫聲,宛若輕風拂過竹葉,吹過樺林,竟覺出一種壯志未酬、英雄失意的悲愴淒涼之意。恍惚中又似重回雁門,身處塞外荒漠,漫天黃沙轉眼卻又化作鋪天蓋地的白雪。狂風呼嘯,雪片如羽,而她,卻是孤零零一個人站在這空蕩蕩的天地之間,彷徨若失……淚眼模糊,紛飛雪中現出翩然欲去的白影,那清逸如竹、飄然若雲的背影。她癡癡傻傻地瞧著,在那身影遠去之時驚惶急叫:「師父——」
乍然驚醒,竟仍是一片空寂,彷彿那簫聲真只是存在於她的夢中,「原來是夢。」她喘息著,才覺頰上微涼,竟然真的流了淚。苦笑著拭去頰上清淚,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似乎一直未曾熄過的燈光上。莫非那吹簫之人就是那房中人?正想著,那燈突地熄了,桌上昏暗的油燈也晃了晃,「撲」的一聲滅了,廳裡便陷入一片黑暗。妙清呆了一呆,也不去摸店小二臨去時留在桌邊的火石,就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天未大亮,妙清就要起程。璞玉有心反對,但見妙清冷著一張臉,幾個師姐又不幫腔,也不好多說什麼。
天色朦朧,雪色清冷。到了馬房,就見那車伕靠著車轅,一雙眼只盯著旁邊的馬車。昨個夜裡天暗,未曾細看,今早瞧清了才知那馬車的氣派與華麗。別說那漆著金漆、垂著流蘇、繪著圖騰的車廂,就是那拉車的兩匹馬也是千里挑一的良駒,難怪那老實的車伕直瞧得眼紅。
瞧見守在車旁的壯漢,妙清含笑頷首,璞玉卻不禁上前對那馬車嘖嘖有聲,又笑那漢子,「咱們又不是強盜,還會搶了你的不成?哪兒用得著那麼緊張呢?」
那漢子皺眉,也不瞧她,逕直走到妙清跟前,「我家公子叫我轉告師父。說是鄉野小店,未曾料到竟遇著知音,也沒帶什麼好東西,這支簫就贈予師父做個見面禮。」
不光是璞玉瞪大了眼,就連妙清也感驚訝,一時無法開口。等到那漢子把那管湘妃竹製的長簫塞到她手上,才驚覺道:「能聽公子雅樂,已是三生有幸,貧道不敢再受公子禮物,還請……」
「師父是瞧不起我?」車裡傳出的聲音分明是帶著笑,聲調卻是平淡如水。就因這樣的平淡,不一樣的聲音也覺出三分相似。
「貧道不敢,只是貧道不諳樂理,只怕有辱這支竹簫。」
「不諳樂理?」聲音帶了幾分驚訝,卻隨即大笑出聲,「你聽聽,張生,解我簫聲,知我心意者竟是個不懂樂理的道姑……」
寒風拂過,錦簾微動,流蘇下晃過一抹明黃。
妙清心中一動。突聽一聲清叱,那馬車竟長駛出門。手中拿著竹簫,聽著遠去的笑聲,妙清只模糊地想著師父可不會這樣笑。
那頭璞玉已冷笑出聲,「師姐到底要不要上車啊?莫非見了這知音人就忘了師父嗎?」
妙清雖然淡然,聽了這話也不禁變色,怔了半晌,轉過身卻是什麼都沒說。她自覺心胸坦蕩,無愧於心,卻沒料到她的沉默看在有心人眼中根本就是心虛,以致釀出一場風波。
※※※
京師繁華,加上未出正月,自然比平常更熱鬧百倍。馬車駛過長街,璞玉幾個人撩起車簾,指指點點,說說笑笑,妙清卻只是沉默。一路上,也見到不少道士。看來皇上召集天下名道入京是確有其事,只怕師父那道教掌教之職也不是那麼輕易能到手的了。心裡頭這麼想著倒著了慌,轉念一想又覺得好笑,以師父那般的性情、那樣的城府,若不是心裡頭真有了譜,怕也不走這一遭了。哪兒用得著她著急呢?其實,師父能不能當上掌教,她是不在意的。但想到師父從前說過的那些話,她就禁不住心慌意亂,好似真的要發生什麼事似的。
驛館裡很靜,裡面卻隱約傳來笑聲。院子裡的小道姑見著她沒吱聲,倒先衝著裡頭喊了一聲:「瓊玉師姐,妙清師姐到了。」笑聲便淡了。潤玉先出來對著她笑笑,後頭瓊玉、瑤玉兩姐妹跟了出來,表情冷冷地帶了幾分嘲弄,「師姐倒是來得快!想是急著見師父,在路上一點都沒耽擱了。」
妙清一笑,瞧她們一副主事的派頭也沒說什麼。
潤玉不看她們,只拉著妙清,「師父在房中打坐,我陪著師姐過去,」
妙清點點頭,回頭看時卻見璞玉正與瓊玉耳語。也不知她說了什麼,眾人都笑了。不知為什麼,妙清心裡竟興起不安之感。
打她從玄冥觀進京,一路上也不知想了多少次乍見師父的情形,卻沒一種像眼前的平淡。師父還是師父呵!那樣沉靜有如秋水的面容,看不懂猜不透的心思,但既然肯相見,總是氣消了吧?
沉默,其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妙清好歹是跟了他八年——幾乎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到底是和那些女弟子不同的。原是一時氣極要好好磨她的性子,讓她永遠都記得當年所許下的誓言,清楚到底誰才是她的主宰。卻沒想到幾月不見,她竟清減至此,一時倒覺得自己做得過了。
無名在心裡歎一聲,目光落在她掛在腰上的竹簫上,忽然淡淡地笑了,「怎麼也學人家玩這些個東西?」她一向不是個有閒情逸致的人,別說是吹簫撫琴,就是折個柳枝笛、吹個樹葉都不會。
沒想到無名會問這個,妙清怔了下,還未回答,身後已有人搶上前說:「這個師父你可就不知道了!說到這管簫,那可是妙清師姐的心愛之物,大有來頭的。」
妙清一震,呆立著,瓊玉已上前摘下竹簫,捧到無名面前,「聽說這管簫是一位公子贈予師姐的信物——是不是呀,妙清師姐?」
目光越過瓊玉落在不遠處的璞玉身上,妙清真是想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這樣做。她不曾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可怎麼就是讓人視做了仇人呢?瓊玉究竟又說了什麼,她沒聽清,只最後那句「紅顏知己」和曖昧的笑聲鑽進腦子。她猛地一甩頭,看的卻不是瓊玉而是無名。師父,你信她還是信我?沒有說話,無名只默默地瞧著手中的竹簫,手指摩挲著墜在竹簫上的玉環。好一會兒,突然對著妙清笑了笑,「這管簫你收好了,總有用得著的時候。」
「師父!」沒想到她說了一大堆,竟只得了這麼句話。瓊玉咬著唇,心裡又氣又恨,看著無名陰沉的臉色卻不敢再開口。
這算什麼?是表示相信了她還是——她該大笑,就衝著瓊玉那副受挫卻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她就該開懷大笑。可為什麼看著師父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竟只覺得寒心和那種無力、無奈甚至是絕望的悲哀?如果師父暴怒,當著眾人的面狠狠怒斥她的話,就算覺得丟臉、傷心,可過後她還是會開心師父有把她放在心上吧?可是現在,那樣平淡的聲調、含糊的言詞……她想哭,卻欲哭無淚。她又有什麼資格、什麼理由去哭呢?原就知道師父的無心呵!師父他除了對自己,還會對什麼用心呢?
※※※
二月初二,民間俗稱「龍抬頭」。皇上選了這樣的日子召見各地名道,也不知是有意或是無心。只是師父的臉上卻有一種她看不懂的古怪的笑。
馬車慢慢駛過長街,積雪在車輪下發出「吱呀」的微聲,陽光透過車簾照在無名的臉上。忽明忽暗間,那笑,透著讓妙清不安的詭秘。是福是禍,都在今日了!她恍惚想著,冷不防馬車突然停下,身子一晃幾乎栽進無名懷裡。
瓊玉冷哼了一聲,有意無意地掃過她泛上紅暈的臉。瓊玉一把掀開車簾,「又怎麼啦?」
外頭車伕應了一聲:「有人跌在車前,這就攆了去。」
「哼!你們也動作快點,要是誤了面聖的時辰,你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瓊玉冷哼著,把一肚子的酸氣都撒在車伕身上。
無名揚了揚眉,忽然出聲道:「慢著!」
見無名跳下身,妙清怔了怔,忙跟下了車,還未站穩就聽見無名溫然道:「既然跌傷了,就要看大夫。不如你先送這位大叔去看大夫,再來接咱們好了。」
「……」妙清心裡打了下鼓,沒想到師父會這麼做,可瞧著無名去攙那跌在地上的老漢的認真模樣,又不像是在說反話。
「那怎麼行?!」和瓊玉一起反對出聲的還有那個驛館的車伕,「我說無名道長,小的可是送您去面聖,這事可不是小事,耽誤不得的。」
「可不是!師父何必為了一點小事就耽誤時間呢?」瓊玉皺著眉,捏著鼻子。這摔傷的老頭兒一身補丁,髒兮兮的說不定是哪來的叫花子呢!別說扶他會髒了手,就是近近身也染了一身的穢氣。她掩著鼻看著近身相扶的妙清,在心裡冷笑:這世道,裝好人又有什麼用呢?只怕沒得了好報反要惹一身麻煩。瞧瞧,那老頭這回還不是賴上啦!
這頭瓊玉皺眉,那邊無名已平聲道:「無妨,貧道可先行一步,絕不會誤了時辰。」
車伕皺皺眉還要說什麼,妙清已上前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施主多行善事,必會有好報的。」
「這……」掂著手中的碎銀,車伕動了心,「好吧!那就麻煩幾位師父先行一步,小的把人送到醫館就趕上來。」
眼看著馬車絕塵而去,圍觀的人也都散了,瓊玉忍不住冷笑,「師姐你還真是本事!連俗人的這一套把戲也演得這麼精!」
妙清一笑,忽然道:「難道師妹以為披了一身道袍,就真的是跳出俗世之外了嗎?」說到底,不過是披了道袍的俗人罷了。就連師父——還不也是個俗人!可能道家與佛家的最大區別就在於此吧?道家追求的是現世的福報、肉身的喜樂,而不是來世的虛無飄渺。所以,歷朝歷代任國師得恩寵的多是道士而不是和尚——只因為,高高在上的皇上也不過是個貪圖今生喜樂的俗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