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嬌嫩嫩的娃娃音逸出哀號,小屁股跌坐地面。
武師搖頭歎氣,而一旁的男孩丟臉至極,完全不想承認那塊朽木是他妹妹。
羞恥歸羞恥,他仍是收拳,習慣地走去扶她。
「你很笨耶,連扎個馬步都不會……」嘴裡叨叨唸唸地數落,雙手卻好忙地在她身上探查。「有沒有哪裡摔傷?」
「有,人家小屁屁好疼。」委屈兮兮地告狀。
陸祈君沒好氣地瞪她。「那你是要不要學啦!」
武師都搖頭搖到快扭傷頸子了,她還連個馬步都扎不穩。
「不要!反正我天生就不是練武的料。」她不要再跌痛痛啦!
「陸盼君,你就這麼點志氣?要你跟我一起習武,是為了強健身子骨,遇事也能保護好自己,你懂不懂?」
懂啊,可是她就是學不起來嘛!索性將身子賴進他懷裡,軟軟撒嬌。「反正哥哥會保護我嘛。」
「笨蛋、朽木、廢材……」快被她氣死了。
然而,當晚他仍去告訴娘親,別讓盼兒再習武了,反正她再習個一百年也習不出個蛋來,要把武師給氣壞,反而更造孽。
最重要的是……看她每天跌得這裡青、那兒紫的,著實教人怪不忍心的,反正他會更加勤練武藝,保護好家裡的兩個女人,她就甭學了。
那一年,他七歲,她三歲。
接下來那幾年,練武場內只有他一人,而練武場外,總有個小小的身影歡呼鼓掌,為他倒水拭汗,每當他又習得一套拳法、武藝更精進了些,她永遠是他的最佳支持者,永遠比他還開心。
而她也找到了新的樂趣,娘親的算盤她撥起來響噹噹。
於是他又告訴娘親,教妹妹學習如何打理陸家的生意吧,她對那些挺感興趣的,盼兒若愛,他並沒有非接手家業不可的堅持。
娘親說:「陸家產業,只能交給陸家的男人。」如此,她才對得起公公、對得起丈夫,對得起陸氏祖先。
「盼兒不是外人。」他說。
「盼兒當然不是外人,她是我的女兒,但她終究得嫁的,你才是陸家唯一的香火。」傳承家業,是他的責任。
所以,盼兒想學做生意,是不行的嗎?
想起那張小小的臉蛋,好不容易找到感興趣的事,那麼興奮、那麼開心玩算盤的笑臉,告訴他,要賺好多好多的錢養娘、養哥哥……
「那,我娶盼兒。」這樣,就可以了吧?
娘是陸家的媳婦,盼兒也是,這樣,她就能盡情做她想做的事了。
娘親微訝,頗為意外,而後,低低輕笑,撫了撫他的頭。
不該感到奇怪的,祈兒打小就極寵妹妹,她要的事物,他不曾教她失望過,所有屬於他的一切,皆願相讓予她,即使是陸家這片人人垂涎的偌大家業。
於是,當孩子的爹回來後,發現家裡有個勤學武藝,全心全意保護娘親與妹妹的兒子,還有一個立志要賺好多好多銀子來養娘、養哥哥的女兒,當爹的全然被晾在一旁,英雄無用武之地。
那年,他九歲,她五歲。
這些年,街坊耳語從沒斷過,議論娘親不守婦道、質疑盼兒出身污穢……逐漸曉事的盼兒,懂得那些不是好話,有一段日子,最常問他的話便是:「哥哥,我真的不是陸家的小孩嗎?」
什麼是偷人?什麼是私生女?什麼是孽種?她還不是很懂,卻瞧出旁人眼神中的輕視。
心疼她眼底的惶然與不安,他憐惜地低罵:「笨蛋,那些人說的話,理會做什麼?你要不是我妹妹,我才不想容忍這麼笨的笨蛋。」
於是她便笑了,親親愛愛地挽著他的手,繼續扯些芝麻大的日常瑣事。
她知道哥哥雖然嘴裡老嫌她,可是對她最好的人也是他,如果她不是陸家的小孩,他怎麼會這麼疼她呢?所以她一定是。
就因為看穿她心底始終藏著一抹惶然,擔心失去她的家、失去被寵愛的資格,爹回來那一年,頭一回想告知她實情,又緩了下來。
她多高興有了爹、有了完整的家,當著陸家的掌上小明珠備受寵愛,連剛回家來的爹都那麼用心地呵護她,不教外頭的蜚短流長傷著她,他怎麼可以輸給爹!他想對盼兒好的心意,不比任何人少。
於是,他沒說。
再後來的幾年,爹與娘鶼鰈情深,教他看了好生羨慕,他也想有個人與他生死相許,白首不離。
他只願,那人是盼兒。
打從將她抱回陸家那一日起,他便發誓要對她好,雖然一開始,他要的是弟弟,娘糾正了個把月,他才接受自己有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的事實。
不過無妨,小娃娃會陪他就好,他才不在乎是弟弟還是妹妹。
漸漸地,他發覺到弟弟與妹妹之間的差異。她嬌嬌嫩嫩的,連扎個馬步都扎不好,有時走路還會跌倒,哭著直喊哥哥,害他都不能走太快,還常常要抱她、背她。有時別人太大聲凶她,她就慌了,像受驚兔兒。她說話聲音又甜又軟,比男生好聽一百倍,他常常聽著、聽著,心房都會軟軟麻麻的……
要是弟弟,他早罵不成材了。
因為是妹妹,所以可以哭、可以跌倒、可以討糖吃,可以撒嬌要人抱,而且弟弟和妹妹才不一樣,女孩兒抱起來又香又軟。
因為是妹妹,所以要好細心、好謹慎地呵護,像瓷娃娃一樣。
因為是妹妹,所以、所以……不成兄弟,可以是夫妻。
他有好多、好多心裡話想跟她說,說他一開始,只是想要個伴,陪他玩耍、陪他習武,可是後來,卻變成想要疼她寵她,戀她惜她,一生不離。
他還想說,她對他很重要、很重要,是他想收藏一世的寶貝。
他更想說,當不成陸家二小姐無妨,她可以當陸家媳婦兒,這兒依然是她的家,他一輩子都會很疼她……
可是,就在他第二回想說時,本以為無法再生育的娘親,出乎意料地又有了。
爹亂了方寸,擔心娘親傷了身子,但孩子來了,娘說什麼也不願意放棄,父母為此鬧了好大的彆扭,那段時日家裡頭氣氛低迷又怪異,他豈能在此時添亂?
爹爹拗不過娘親,孩子終究是生下來了。
他又多了個妹妹,真正的妹妹,爹起了名,叫陸歲君。
他懂得爹爹心思,求的不過就是夫妻廝守一生,歲歲年年。
那一年,他十四,她十歲。
歲兒的出生,全家人都好歡欣,尤其是爹,未能參與過他出生、成長,一直是爹心頭暗藏的遺憾,歲兒的到來,填補了這個遺憾。
他暗暗關注盼兒的心情,原就擔慮她一時間無法適應多了個人分去父母關注的目光,某一日又在父母門外,不經意聽父親說了這麼一句:「難為你了,芽兒。我原以為,這輩子無法再有自己的女兒。」
他曉得爹這話其實沒別的意思,只是單純很感動、很開心而已,並不會因此而減少一分對盼兒的疼惜,但感受終究是不同的,盼兒會怎麼想?
若非顧慮娘的身子,他知道爹其實好想要個女兒的。
他無法在這當口告訴盼兒,她不是這個家的孩子,歲兒才是爹不折不扣的掌上明珠,陸家真正的千金小姐。
原是萬千寵愛於一身,有寵她的爹、惜她的娘、疼愛她的兄長,如今多了歲兒分去原本獨享的一切,若知曉這些其實都是歲兒的,一夕之間由尊貴的陸二小姐變成一無所有的棄嬰,她要怎麼承受?
她一定會很難受、很難受的。
於是,他又吞了回去,怎麼也說不出口。
而後,一年、又一年過去,在那些關鍵時刻沒說出口,往後,就更說不出口了。
他一直在等,總想著,再過一會兒,等過一陣子時機較為適當,他就會說,盼兒的失望與衝擊會小一點。
這一等,便等成了盼兒走入別人懷抱,成為另一個男人收藏的珍寶。
一直到後來,他終於明白,會教盼兒傷心難過的事,這一輩子他永遠都找不到適當時機。
他說不出口。
他無法做出傷害她的事,無法看著她落淚。
因此,他注定只能看著她,成為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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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稀罕仗著身份達成什麼目的,你等著,我一定會讓盼兒親口告訴你,她要嫁我。」
九歲那年,他對父親發下這般豪語。曾幾何時,他放棄了那樣的堅持,甘心退居身後,這一生,只願是兄長,也只能是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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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等我!」
前頭的人當沒聽到。
外頭天氣熱得要命,他去鋪子裡查個帳,她跟來做什麼?
「哥——唉喲!」步伐太急,絆著裙角,仆跌在地。
一如幼時那般,總膩著他,到哪兒都跟前跟後的,有時不讓她跟,她跑得急了、跌跤了,他就會很無奈地回頭,嘴裡罵她笨,然後抱她、背她、哪兒都帶著她,任她賴皮。
她以為這回也一樣,在他回頭時,好甜好甜地衝著他笑。
「你真的很笨耶,都幾歲人了,連走個路都不會。」幾乎是順手地要翻她袖口查看手肘有無擦傷,臨伸手前,又頓住,思及那些蜚短流長。
盼兒不是孩子了,十歲……再過個三、五年,也是大姑娘了……
可她似乎沒有姑娘家的自覺,仍將自己當成三歲娃兒,純真信任地賴靠進他胸懷,他甚至已略略感覺到,女孩兒獨有的曲線起伏,並且無法自制地為此心思浮動,隱隱約約教她給挑動起熾熱……
他著慌地退開,教她撲了個空。
「你回去。」他想起了下人間的耳語,將她說得好難聽,才十歲,已名節盡損……
他——趕她?!
頭一回被他棄下,她無法置信。
見他真要走遠,她七手八腳爬起,趕緊追在後頭。「哥哥、哥哥——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嘛!」
「我沒有!」
「你都不理我。」這陣子老陰陽怪氣的。
「我說我沒有!」
「你看你看!那麼凶還說沒有!」
「陸盼君,你煩不煩!」
她停住腳步。
氣氛很靜、很僵。
哥哥說過她笨,說過她呆,還說過她廢材,都是用很包容、很寵溺的口氣在說,就是沒用過這麼厭膩的語氣嫌她煩過。
她眼眶凝著淚,被人嫌棄的感覺,很受傷。
「不煩就不煩,我去找小武就是了!」她賭氣跑開,沒瞧見身後懊惱不已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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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討厭……」輕喃聲逸出唇畔,由睡夢中幽幽醒轉,先是留意到覆在身上的披風,向風處一道暗影籠罩,替她擋去寒風,無聲守護。
眸光暖了,她柔柔揚聲一喚:「武哥。」
男子垂眸,在她坐起身時,接住下滑的披風,往她肩頭裹覆住。
明明是雙長年勞動的雙手,粗獷而帶著薄繭,披風繫帶在長指間繞動、系結的舉動卻輕巧而溫柔。
繫好繩結,他將長髮由披風裡勾出,微微梳順,散落肩後。
「你幾時來的?」
「才一會兒。」陸武輕描淡寫帶過,但她知道,一定有好一陣子了,桌上那壺端來的茶都冷了。
他總是如此,無論再久,都會無聲地在守在她身後,不驚擾地護著她。她會心一笑。
「小姐怎麼在亭子裡就睡著了?會受涼的。」陸武緩步移開,端起長亭石桌上的茶水,倒了杯,以內力溫熱,這才端來給她暖身。
她淺笑,纖掌探向他,他順勢握住,將她扶坐起身,熱茶放入她掌心。
「武哥,坐啊。」她挪了個位,示意他坐下來。
陸武在她身後端坐,留心守護。
「武哥,你別這麼拘束,咱們都要成夫妻了。」啜了口熱茶,將身子往後偎靠,倚在他厚實臂彎間。
「改不了。」陸武神情有絲赧然,他沒抱過別人,不曉得女孩兒的身軀是否都如她這般柔軟馨香,每當她主動親近,鐵錚錚的硬漢也要手足無措,可雙臂仍是謹慎護著。
一直以來,總是如此,護衛她已成習慣。
長指劃去她眼角那抹殘淚,心裡明白,她方才是夢見了什麼。
他低問:「還怨少爺?」
她搖頭。「不怨了。」
很久沒想起那些事了,只是不曉得為什麼,與陸武成親在即,竟又夢見那些不愉快的記憶,那被哥哥棄下的傷心仍歷歷在目。
「大少爺……」他頓了頓,似在思索如何措詞。「並非你以為的那般無情,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小姐好。」
約莫是在小姐十來歲那幾年,正處於女孩與女人轉變間的尷尬時期,小姐與少爺漸行漸遠,少爺待她日漸疏離,不再那樣如影隨形,那些個日子,小姐很受傷,總哭著來找他,嘴裡是痛罵哥哥好壞、好可惡,心裡卻又不斷地檢討,自己究竟是哪裡做錯,惹哥哥討厭了……那惶然不安的模樣,他看了,心總是擰著。
他們是主子,他是下人,無法多言,更無權質問主子的行為,只能默默地聽,靜靜守護,在她傷心孤單時,有個人可以說,有個人伴著她。
一直到後來,他逐漸明白少爺背後的用心,對少爺的不諒解這才淡去。
「有些流言……對小姐不是很好聽,我想大少爺也是有所顧慮……」
那些時日,街坊間的耳語議論他多少聽了些,將她說得極難以入耳,關於她的身世,原就已被大做文章,甚至有人揣測過她是老爺未過世前與兒媳苟合所生,並非陸君遙所出;而後,更因她與陸祈君形影不離,姿態過親,便說她恬不知恥,姑侄淫穢亂倫……
或許,少爺是有所耳聞了吧!若不適當疏遠,她還怎麼做人?
「嗯,我懂。」十來歲時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地怨著哥哥,年紀長了,怎還會如此不懂事?
哥哥一向疼寵她,待她千般恩義,無論做任何決定,總是為了她好,不會存心要她難受,就算當時不懂,這些年下來也總該體悟他的用心良苦。
「那……成親之事,小姐是否該再多做思量?」
「哥哥是哥哥,你是你,兩回事。」
「若少爺待你有心呢?」
她微訝,偏頭笑覷他。「你在吃醋?」
剛毅面容微窘,不自在地偏開頭。
她低低笑開,纖指輕刮他面頰。大男人的,臉皮那樣薄,禁不住她三兩下逗弄。
她笑歎,柔柔低訴。「武哥,我愛的是你,不是從前與哥哥賭氣,來找你訴苦的那種心情,是心裡頭真有你。」
陸武以為她願與他成親,是心裡頭還埋怨哥哥嗎?不,不是的,她不氣哥哥,他的用心,她是真的懂了,只是那些日子,被他遠遠排拒的心慌與無助,他卻不明白。她其實很怕,哥哥再也不要她了,那時的孤單、害怕,只有陸武明白,是這個男人,始終陪伴身側,在她需要的時候,無條件張開臂彎,容她依靠。
數年來的相依、相伴,心事與他分享,她懂這男人一心只為她,一點、一滴埋下情感,成了眷戀。
身世的衝擊、哥哥的疏遠,最混亂失措的那些年,只要回過頭,身邊永遠有他,這樣的男人,教她如何不愛?
他,成了她最安心的歸屬。
她懂得,即使失去所有,一定還會有他,她能夠感受到,這個男人藏在無聲守護之下、深沉的情意,那些哥哥不能給的,他全給了,一份真正屬於她、只屬於她陸盼君一個人獨佔的感情,不與誰分享,名正言順。
若是心裡頭仍放不下對哥哥的依戀,她不會願意嫁他。打從她改口喚聲「武哥」,他就再也不是下人,她也不是小姐了,在彼此面前,他們是對等的,除了平凡夫妻,執手相依,不會再有其他。
這些,他不懂嗎?
陸武眸光一熱,雙掌捧住她細緻臉容,心湖蕩漾激越浪潮。「你確定?」
他一直以為,她心頭對少爺仍拋不開眷戀……
「當然。」她不會笨到弄不清自己愛的人。
他雙臂一收,將她納入懷裡,俯身攫取柔唇,吞噬屬於她的柔軟芬芳,深摯糾纏。
「盼……」他忘情低喚。
她是他心底的盼。戀她許久,從不曾說出口、從不以為能得到,她是小姐,他是護院,未曾奢想過其他,能看著她,一世足矣。
可她卻主動走向他,依戀甚深,是她親口說,她要嫁他。
直至今日,他還是不懂,何來造化得她青睞。
「不悔?」手勁漸緩,他細細啄吮,描繪她柔美唇型。「真嫁了我,就反悔不得了。」
她真考慮清楚了?
她仰首,柔馴承應濃情,纖臂主動攀上,嬌羞地偷偷回吻一記,低噥:「你要不嫌棄我被養成嬌貴千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好。」
嫌棄?怎會!
他啞聲承諾:「我不會教你吃苦的。」
「嗯。」她甜甜微笑,安心偎靠在他懷裡。
她真的相信,這男人會用他的一生,守護她到生命的盡頭。
一名她愛、也愛著她的男人,廝守終老,這便是她要的、小小的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