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要形容,也只能說他已身陷矛盾,正在和情感拔河中。
假使,他夠紳士、夠風度,在明知她已經覓得一個愛她、護她的如意郎君時,他就應該大方的給予祝福,並在她治療腿傷的這段期間,盡可能的不要去招惹她。藉以保持雙方的平靜。
但是,正因為她是他真心渴望過的唯一女子,如今要他自她的生命中撤底抽身,他除了不捨,最害怕的就是那種心被掏空了的無助感。
在他的生命歷程當中,他已有過多次這樣的經驗。無能為力的看著母親葬身火海,不得不逼迫她墮胎,並眼睜睜的看著受創的她離開,每一次都是他刻骨銘心,疼痛難耐。最近的一次、則是從病床醒來,發覺目己雙目皆殘,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茫然。彷彿,他永遠失去了方向。
但事情並不真的都會往最壞的地方走,失明的頭一年他幾乎在懷憂喪志之中度過,但死忠的河豚、豁達的阿典師與慷慨的楊先生助他走過了那段黑暗期。
接下來的這兩年,他心無旁騖的學點字、學電腦、學吉他之外的各種樂器,甚至學習創作詞曲。
這些,他從不曾在她面前提起,他也要求河豚不要對她炫耀他的成長,畢竟。他這種種的努力,在她看來或許只是野人獻曝,根本不能和她那未婚夫的成就相比。
他沒有忘記和她重逢的第一天,她對他的批評,她那譏消的語調,彷彿在嘲笑他不學無術,專吃閒飯。
他會交出漂亮的成績單給她看的,這是阿騰目前的心願,問題是,她會在乎他的成績嗎?
真是可悲、好像他之前和今後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都是為了她,但,難道事實不是如此嗎?
除了某個他不太常想起的親人外,幾乎沒有任何人值得讓他奮鬥了,除了她。
有一大段時間,他的確曾處心積慮的想贏回何旖旎的心,甚至……甚至,發表作品時的匿名,他就直接取為「何苦」。
為何而苦?為了何旖旎而苦。河豚兩句話就破解了這個匿名的玄機。
河豚歎道:「騰哥是個重感情的人,難免自苦!」
就算現在,阿騰都還處於輾轉困惑之中。
晚上,倔強的何旖旎無視阿典師傷口不能碰水的警告,在忍受了兩天不入浴的痛苦之後,她終於再難堅持,決定好好洗個澡。
雖然過程有些尷尬,但在兩人的通力合作之下,她終於還是順利進入浴室,還頻頻向他保證,決不會沾濕腳傷。
一手拄著枴杖,一手扶著輪椅,他立在浴室旁的小陽台畔,等著給予行動不便的何旖旎適度的協助,可是,他比誰都清楚,他的思緒正開始圍著一些曾經熟悉的事情打轉。
四週一片寧靜,靜得讓阿騰聽見浴室裡的水聲,讓他不能不去想像她的模樣。
他徐徐吐地口氣,調節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他相信如果再不冷靜,自己就要被體內的慾望燒成灰燼了。
好不容易,何旖旎出浴了。門才打開,蒸氣便一散而出,混雜著一股香氣,她只帶著一套衣服上山,現在裹在她身上的是他的襯衫,想像她的纖秀性感,他很難不心動。為了不教她看出他多餘的那些想像,更為了不讓她看出她對他造成的影響,他推輪椅向她時,表情顯得窘迫。
「謝謝!」她看出他的情緒。
「不客氣!」他撩一撩長髮,感覺煩躁,但他謹記著不能破壞兩人好不容易才維持的和
諧。
「電話不知這什麼時候能通?」坐入輪椅,她漫不經心的問著。
「後大早上吧,山裡的線路總沒有於地的容易搶通。」阿騰頗嚴肅的回答,心裡卻興起一股衝動——想把電話線全部剪掉。
「我真的恐怕我的……朋友擔心。」她小心翼翼的解釋著。
「我瞭解!」他當然瞭解,她真止擔心的是她的未婚夫。
妒意像巨浪席捲他。
可他只能乖乖的推動輪椅,送她回房、上床。
同樣的,他也只能乖乖的摸索回房,並且持續往愛情的領域裡矛盾、輾轉反側!
至於何旖旎呢?她遲遲沒有關上房門。
原因是,她又不自覺的被阿騰那熟悉又孤獨的頎長身影吸引,她情不自禁的目送他緩緩的踱步離去,腦海突兀的閃過一幕情景——過去,兩人總愛待在臥室裡共享夢和激情,從未分開須臾。
剛剛阿騰送她到房門口時那種迷茫的表情,是否代表著他心中也有著同樣的回想。
世事多變,此時此景,何旖旎的心情竟免不了淒迷;而這是否意味著,她也無可避免的必須在愛情的領域裡矛盾、輾轉反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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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給人的感覺,總是那麼清新、有朝氣,尤其是這麼一個雲淡風清的晴朗早晨,根本感受不到所謂的「陰霾」。
七點多,何旖旎被一陣如機關鎗掃射的「得得」聲吵醒,一打開門,阿騰已穿戴整齊的立在房門口。
「小旖,呃……今天天氣很好,我想邀請你一起去吃早餐。」他的神情略顯緊張。
那正經八月的模樣,倒比較像在向她求婚。在暗笑他的同時,何旖旎又不禁打量起他,這實在是個不禮貌的行為,但她就是情不自禁他實在英俊帥氣得教人無法忽視!
黑T恤、黑長褲、黑墨鏡、一頭黑長髮輕便的束在腦後,簡直活像只黑烏鴉。但連她都不能否認,即使把他形容成一隻烏鴉,他還是烏鴉群裡那最卓爾不群的烏鴉。
想到這裡,她再也忍俊大住的噗哧一笑。
「看來你今天心情很好。」他毫無所覺的說。
「還好!」笑聲好不容易止息,她想到一件事。
「咦?才清晨七點鐘,答娜已經下山來了嗎?」
「不,她剛剛經過,說今天要請假,好像是去鎮上辦些家裡的事。」
「那——」何旖旎煩惱的看看自己的傷腿,「今天……」
「不用擔心吃的問題!」阿騰猜出了她的困擾。
「早上,我們去外面吃,中午和晚上,阿典師會幫我們買便當過來。」
「你都設想好了!」
「不這樣設想,我豈不經常要挨餓。」阿騰對這種事倒也處之泰然。
說的也是,阿騰的眼睛不方便,答娜只是個傭人,不可能全天候二十四小時守護著他,除了自力救濟,他又能怎麼辦?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那太過平淡的語氣,反而引起她心裡一陣陣悸痛!
不過,即使心情有所波動,她也不便表現想太過明顯。
他們的早餐時光相當愉快。
在山下的某家早餐店裡,吃到了香純的豆漿,與教人齒頰留香的燒餅油條。
既然不得不暫時間在一起,雙方又都協意好好相處,在這樣的共識下,兩人要一起打發時間就容易多了。
阿騰是看不見了,經過一小段時間的相處、何旖旎卻發覺現在的阿騰以前一樣,赤子之心絲毫不減。
吃過早餐,他帶著她去撿松果。從前,他總能迅速的從落了一地的松果中找出最美的一顆,現在,他僅憑觸覺摸索,卻也能找出形狀極優的松果。
午後,他帶著她去放風箏。像只敏銳的狼,他熟悉的指點她來到一片截然不同於綠屋附近那片斜坡的小山丘上,山丘的最高點有一條長又寬的十堤,上頭長滿了鴨跖草與士丁桂。許多純真可愛的小孩子在土堤上放風箏、灌蚱蜢。
「青暝仔來了!」
小孩子們爭相走告。何旖旎原以為是小孩子們無知的取笑,誰曉得那一聲聲的「青暝仔」代表的是招呼、甚至是一種熱情的歡迎。
「青暝仔叔叔,教我灌『大猴』蟋蟀。」
「青暝仔叔叔,教我放風箏。」
阿騰一概來者不拒,不一會兒、他的周圍便圍了一群孩子。以他受歡迎的程度看來,阿騰和這些孩子很熟,熟悉到僅憑聲音就能叫出每個孩子的名字。
令她好奇的是——他怎麼教導他們放風箏、灌蚱蜢?
「阿文,叔叔說過,灌『大猴』的時候水不要下得太猛、要有耐心,『大猴』受不了水淹,自然會跑出來。」
「小軒,放風箏也要有耐性喔!要順風勢,慢慢的放線,尤其要小心、線不要拉得太緊,不然會斷了!」
「阿亞,叔叔告訴你,風箏最重要的是它的骨架,首先、你要把竹片削得薄又均勻,綁的時候中心點要抓對,它才會飛得高飛得遠,接下來就是找張好看的紙。幫風箏,穿上衣服……」
「叔叔,我想,我再也不做風箏了!」插嘴的是一個嘴噘得老高的小女孩。
「為什麼?小蘭,自己動手做風箏是手腦並用的好機會,你不能輕言放棄喔!」
「不是我想放棄,是我爸媽啦!他們罵我為什麼學拼音總不及剪貼那些廢紙專心。他們說我的風箏是一堆廢紙,還問我究竟曉不曉得什麼叫風箏?如果不曉得,上市場時他們會買一隻給我,叔叔,風箏到底是什麼?」
風箏到底是什麼?
阿騰笑著說:「風箏是我們的玩具」
小蘭也皺起小眉頭,作沉思狀。「那麼,我們又是誰的玩具呢?」
這次阿騰錯愕良久,才小聲咕噥:「或許,我們是老天的玩具。」不過、他當然不會給小蘭這麼深奧的答案。「小蘭,人……不是玩具,人是萬物之靈。」
不久,當小孩都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時,便一哄而散。當然也有幾個小孩對何旖旎感到好奇,他們看著輪椅,邊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阿姨,你為什麼跛腳?」
「跛腳阿姨,你一定是青暝仔叔叔的女朋友喔!」
「跛腳阿姨,你和青瞑仔叔叔看起來好配哦!」
的確很「配」!跛腳仔配青暝仔,哪能不配!何旖旎打心底暗歎,不過她還是見招拆招,同時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
回程的路上,陣陣蟬鳴伴隨著鳥語花香、感覺十分鮮明。
「小旖!」阿騰突然叫她。
「嗯!」
「謝謝你對小朋友們那麼有耐性!」
「我本來就挺有耐性的嘛!」何旖旎用玩笑的語氣自誇。「我甚至還挺有求證精神的哩!譬如,我就想問你,為什麼會消極得認為我們全是——老天的玩具?」
這倒不失是一個嚴肅的問題!
「你的耳朵可真靈。」阿騰苦笑。「你不認為我是最有資格這麼認為的嗎?我的家庭、我的眼睛、我的……愛情,從以前到現在,我失去的太多了。不過,現在我們談論的不只是我。」
停下推輪椅的動作,他像側耳聆聽,又像陷入沉思。「說人類是老天的玩具雖然消極,但人類自詡為萬物之靈,豈不又稍嫌樂觀?舉剛剛小蘭那個例子來說,父母一心左右子女的喜怒哀樂,說好聽一點是關心,講難聽一點是操縱,而這種操縱容易扭曲人格,」他的眉宇之間多了憂傷?「再回頭想想,人類所處的這世界,似乎:無處不存在著操縱與玩弄。人類再聰明,再懂得玩弄權術,總也逃不過被自己愚弄和被老天捉弄的命運。生老病死、天災人禍、因果相循……」
「阿騰,不幸的人沒仁悲觀的權利。」何旖旎微側過身,她的原意是安慰、伺這樣的安慰,卻顯得乏力。
「誰說不幸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阿騰靜靜的反駁。「悲觀並非完全不好,以我為例,一生的不盡如意讓我悲觀、但卻更早教會我洞悉世事的無常,讓我更勇於和命運對抗,即使勝算不大,我還是堅持著。」
是嗎?這麼說來,她的擔心是多餘了,她自嘲,轉頭仰視阿騰時,滿心的憂煩突然轉化為一股幽默。「說的也是,你的背脊現在就像電線桿一樣直了。」
兩人同時為她的玩笑失笑。笑聲停止時,阿騰若有所思的仰頭望向朗郎晴空。「或許,我潛意識裡還是不甘心做殺千刀老天的玩具吧!」
她不禁又為他的形容而噗哧一笑。「你的確是,而且很奇怪的,我相信『殺千刀』老天最終會向你的頑強低頭,承認你不是她的玩具。」
經歷了這難得輕鬆的一下午,何旖旎的幽默與阿騰的真誠,進一步的把兩人推向更「和諧」的境界。
回到綠屋時,何旖旎還頗富深意的說了一小段話。
「瞧,對我倆而言,保持友情比維持愛情更容易些。」
是一種警告嗎?或者僅是一種提醒?阿騰沉默的臆測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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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過後的第三大早上,答娜比打卡鐘還準時的向綠屋報到。電話線也終於搶通了,一切又恢復正常。
何旖旎當然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常茵和鍾珍,一方面向她們報平安,再則順便解釋延遲歸期的原因,鍾珍和常茵自然也少不了輪番上陣、對她的身陷險境與腿傷表示關切,她們還決定盡快找時間上山來,就算用抬的也要把她抬回家。
明知道她們的話太誇張,但經過與幾位摯友的聯繫後,何旖旎的不安感消失了大半,連帶的心情也變得明朗,人一明朗,相對的,待人處事的態度也變得較為寬廣。
阿典師來換藥時,她能邊哼著歌邊幫忙阿典師剪掉自己腿上的繃帶,鬆掉夾板,甚至連阿典師偶爾不當的用力導致她腿部的疼痛,她也絲毫不以為意。
和答娜站在一起時,她們就像磁鐵相斥的兩極。何旖旎越快樂,答娜的臉色就越難看。但何旖旎不但不介意,還調皮的逗弄答娜。
就連目不能視的阿騰,也感受到何旖旎情緒的轉折,他喜歡她的改變,可又不安於她的改變。
離她下山的日子越接近,他的心就越慌,根本無法否認他自私的,想留下她,可是,他真的不曉得自己能用什麼理由留住她?又「憑」什麼留住她?
有些話,過去他已隱忍太多,它們全在他的心頭攪動著。
他能不一吐為快嗎?畢竟他所能掌握的時間不多了!
隨著阿騰心情的起起落落,時間電悄無聲息的逝去。
這天,是艷陽高照的一天,阿典師終於頒下特赦令,宣佈何旖旎明天就可以拆繃帶、去夾板了。
何旖旎興奮不已。「太棒了,我坐這張輪椅坐得都快長青苔可,為了慶祝我終於脫離苦海,我們大家中午一起去野餐。」
脫離苦海!阿騰為她的用語苦笑。或許,她最興奮的事莫過於要脫離和一個瞎子共處一室的苦海,即使這個瞎子曾經是她的愛人。
阿典師推說下午有事,不能參加野餐,實際上,他是體諒阿騰和何旖旎相處的時間所剩不多,所以才想讓他倆有多一點獨處的時間,而答娜則是一臉我神經病才陪你去野餐的不屑加入的表情。
近午時分,兩人提著答娜心不甘情不願準備好的豐盛午餐,頂著驕陽來到最接近綠屋的這條小溪旁。
他們躲在樹蔭下,首先鋪上野餐墊,擺好野餐並坐下來享受大自然。即使不情不願,何旖旎發現答娜還是捨不得虧待阿騰的胃,野餐豐盛得教人咋舌,有烤雞、鮪魚三明治、生菜沙拉、葡萄酒……
環顧四週一圈,突然她後知後覺的發現他們現在的野餐地點,竟然是之前充滿土石流,幾乎活埋了她的那條小溪畔,她從不遠處的斷橋及殘草斷樹看出端倪。
「天啊!相隔不過咫尺,可這邊就像天堂,那邊卻儼然是地獄。」何旖旎吃驚的著。
「天災人禍!」阿騰若有所感的望向斷橋方向。
「幸好橋是通往山地部落,不是通往小鎮,不然就算十天半個月,也都很難回到都市裡去。」
「的確值得慶幸。」他看起來似乎有點遺憾斷橋不是通往小鎮。「要不要來個鮪魚三明治?或者一隻烤雞腿?」她試著讓氣氛輕鬆一些。
接過三明治,阿騰忽然拋過一個這些天來,兩人極力在避免的話題。「小旖,你曾經懷念過以往嗎?」
突然,一陣強風吹過樹梢。「偶爾。」她遲疑的承認。「我懷念我們的年少輕狂。」
「還記不記得我們和河豚、參巴以及參巴的女朋友阿儷等人一起去旗律的那一次?你第一次坐三輪車,你說,坐起來的感覺很拉風。」
「那次真是開土葷!」她笑道。
「嘿!沒忘記吧!那時當你免費三輪車伕的是我!」
「當然記得!」她擠皺著鼻頭。「你的拉車技術不怎麼高明。」
「唉!過河拆僑。」
「還記得你們這幾個男生沿路鬼吼鬼叫的,搞得整個海邊的人全向我們行注目禮,害我和何儷糗死了!」何旖旎邊回想,邊笑著抱怨,年輕,似乎都有那麼一段瘋狂期。
回憶起過往,一夥人脫得只剩內褲在水中打水仗的情形,阿騰隱在墨鏡之下的臉龐亮了起來。「別忘了,他們是水族兄弟,有的叫河豚、有的叫參巴,還有魷魚……在水裡對他們來說,就像回家。」
「沒淹死才真能回家。起先還以為你們的游泳技術有多高明,後來才曉得原來全是旱鴨子。」何旖旎取笑道。
阿騰則漫不經心的吃著三明治,邊心不在焉的聞著徐揚的微風自她身上傳送而來的輕香。那是自香奈兒或迪奧?他搞不清楚,他唯一清楚的是,那陣香氣比任何食物更吸引他的感官,這大概是他看不見後的最大收穫了、聽覺與嗅覺遠比正常人敏銳。只不過礙於不破壞和諧的約定,他只能盡量收回這份蠢動的情懷,好半晌,他才找回話題。「年輕嘛!很少人會去理會後果的。」
或許,正因為以前的我們都太不計後果了,所以事情才會演變到這種地步。何旖旎的心微微刺痛著,但為了維持這幾天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和諧氣氛,她隱忍著不提起傷痛的過往,讓思緒停留在較安全的旗津之旅上。
「那晚,我們一票人到媽祖廟拜拜,參巴竟把庇佑漁民風調雨順的媽祖娘娘當成注生娘娘,祈求他保佑阿儷『早生貴子』……」這四個字甫出口,何旖旎自己也愣住了。
才剛咬了口鮪魚三明治的阿騰,也因那句敏感的話,先是怔忡,繼之乾笑。「那時的參巴和阿儷很愛開玩笑,兩人更是無時無刻在打情罵俏,我猜想參巴說的是玩笑話,他們不會當真的,畢竟,當時大夥兒都年輕,有些事……例如一個小生命……都是負擔。」
他竟還是那種論調,一味替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脫罪?何旖旎迅速的轉著思緒,同時怒氣也飛快的被勾起,「哼!負擔、負擔,你似乎只害怕負擔,但有的人卻懂得負起擔當。」
她激動得直逼上阿騰那張俊臉。「河豚不只對我提起你失去雙眼的故事而已,他也順道告訴我,參巴和阿儷在我離開你之後不久就真的奉兒女之命結婚了。瞧!那不正是一個男人的負責與擔當嗎?而你,甚至連起碼的安慰都給不起。」何旖旎傷心的說。
阿騰的臉色比挨了一巴掌還難看。「你還恨我……逼你拿掉孩子?」他急切且準確的抓住她的肩頭。「相信我,當時我別無選擇!」
「你別無選擇,卻逼我做下抉擇?」除了埋怨,阿旖旎實在無法表達自己的心。
就算事隔那麼多年,就算當年她才十六、七歲,就算她竭力要求自己遺忘躺在手術台上的那一刻,可是,事情一旦被觸及,就像被扭開了的水龍頭,無法阻止的氾濫開來。那年,她或許才十六、七歲,但在獲知懷了他的孩子的那一刻,她不也是有所憧憬,有所期待的?她也想當他倆孩子的母親,想當他的小妻子啊!可是阿騰的一紙兵單、幾句話,就瞬間毀滅了她的憧憬與期待,教她怎能不痛、不恨。
她哽咽著她一向痛恨在別人面前落淚的,因為淚水會洩漏她脆弱的一面;可是,阿騰不是別人,他是該為她的痛苦負責的人。
而阿騰豈會不懂得那種痛?他不是不曾經歷,而是體會太多,正因為如此,他才狠心逼迫她拿掉兩人的骨肉。「小旖,我知道我傷透了你的心,可是,我還是不認為那麼做是錯的,因為當時我們還年輕……」
她突兀的一巴掌打斷了他的話,即使手心燒痛,她還是不後悔打他這一巴掌。「你憑什麼拿年輕做借口,你只是懦弱!而因為你的懦弱,害我們失去那麼多……」她多年來積壓的委屈與憤懣爆發了,歇斯底里的捶打他的胸膛,任淚水恣意在她頰上奔流。
阿騰不在乎身上的疼痛,甚至不在乎她多給他幾巴掌,因為他聽得很清楚,她是說「我們」,而不是「我」這是否意味著她對他們的過去猶有眷戀?甚者她對他還有愛?
風突然又止息了,她也像是累了,大地只剩蟬鳴、鳥叫,還有她的低聲啜泣與他的心跳聲。
他試著摟近她,她沒有拒絕;他順著她如絲的秀髮,她也沒有拒絕;沿著髮絲,滑上頸項,他扣住她小巧的下巴,以無比熱情的吻吻過她的淚、她的唇。
何旖旎屏住呼吸,熟悉的感情在胸口膨脹。她曾想制止阿騰,但還來不及開口,他已經傾過身來、深深吻住她的唇。
他的墨鏡不知在何時摘除,他那催眠似的撫觸令何旖旎失了神,著了魔的望入那他對失明、卻仍閃著迷濛星輝的眼睛。
或許正因為她的遲疑與不曾抗拒,讓阿騰的表現變得狂野而危險,他一路落下細碎的吻,最後停留在她仍裹著他襯衫的豎滿胸脯上。
不算熟練的解開襯衫上的兩個扣子,他愛撫她圓柔的乳房、觸及她的蓓蕾,似乎正憑指尖記憶它們。接著他俯下頭,先以舌頭輕拂引起她一陣呻吟,繼而狂暴的吸吮,任原始的快感奔流。
他們紛紛倒向地上,四肢交纏,阻隔的陌生年歲已被遺忘,傷痛和怒憤轉化為激情。
阿騰的手像魔術師般的解開她的腰帶、她的襯衫,他的指節拂過她柔軟的臀……
「不要!」她聽見自己的呻吟,一陣恐慌竄過。背叛陶健方的恐慌令她產生抵抗激情的力量。「停止!阿騰!」她驚惶的掙扎著。
但阿騰仍不可自拔的陷在慾望的深淵裡!他壓在她身上,本能的用矯健有力的雙腿制住她,他的男性十分亢奮,長久以來被禁錮的慾望如波濤洶湧。他沉溺在自己強烈的男性徵服欲裡,根本感受不到她情緒的轉折與抗拒,直到另一個巴掌響起……
他緩慢又遲疑的輕觸自己火辣的臉頰、雙眸仍因方纔的激動而閃閃發亮。一時之間,他似乎無法理解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所為何來?但她接下來毫不留情的話則足夠令他清醒過來。
「放開我,我好不容易才擺脫我所唾棄的過去,成為大陶心目中的理想伴侶,我不會蠢得再回來當你的玩具。」
阿騰急忙自她身上撤離,蒼白僵硬的臉上仍殘留來不及收回的狼狽熱情。「我不相信你是這麼看法、我們曾經擁有的那一段感情。」
「你是瞎了,但沒有聾,你可以相信你的耳朵。」氣極敗壞的何旖旎開始口不擇言了起來。「就如同我相信年輕只是你一貫的借口。當年,你如果有誠意、有擔當,如果你不拿我當你的玩具,那麼,今天我們可能也和參巴和阿儷一樣結婚了;也許今天……你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而我也不必和一個我深惡痛絕的人在這裡窮攪和。」
聽了何旖旎——番殘酷的言語,阿騰的神情轉為木然。
他無語,也不再多說什麼,已被傷到無可再傷,逼到退無可退,那麼再說什麼都已是多餘,她冰冷的言語教他的心逐漸凍結,使得他們之間僅剩的,除了冷淡,就只有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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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中環半島酒店
陶健方立在窗邊點燃…-根香煙,同時,透過煙霧看著他從小就熟悉的那一棟棟堅固高聳的建築物。
海,在不遠處,像一個懷抱寬闊的母親,靜靜哺育著亮麗耀眼的東方之珠。
唐依娜從盥洗室走出來,帶著一頭微濕的鬈發與一身濃郁的玫瑰香,她走過去,立在窗的一邊,神情顯得渺茫。
「要不要來一根?」他指指自己手上的煙。
她搖頭。
他捕捉到她看向他時短暫的失神,像極了一隻迷失了方向的雁。唐依娜是個奇怪的女人,洗完澡,穿著睡袍的她,看起來一副荏弱的模樣,很容易引起男人的佔有慾與保護欲。
而這些,是陶健方目前最不需要的情緒,於是他偏過頭不去看她。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緘默良久,唐依娜才說:「有時候,自甘墮落也包含一定的原則。」
她輕輕帶過,而他似乎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畢竟,他也得為她的自甘墮落負連帶責任。
「這是留在香港的最後一夜了!」她主動轉移話題。
「對!」
「想不想喝一杯?」
接下來一個小時,他們坐在地毯上喝掉兩瓶干邑白蘭地,幾乎爛醉如泥!
「最後一夜了,你要不要我?」
「不要!」他搖頭,跟裡閃著戲謔。
「你不要?真的?」口中混雜著酒氣和玫瑰吞氣,唐依娜醉態魅人的湊近他追問,但不待他回答,她咯咯笑著說:「你不要,我要!」
如惡虎撲羊,她把他壓倒在地毯上,一雙手狂野的在他身上各處探索,忙亂的扯掉兩人的衣物,她找到他的陽剛,讓他進入她,她感覺到一股快感朝她猛烈襲來。
她幾近瘋狂的帶動他,讓兩人的感官同時攀升、綻放成歡愉。
狂風驟雨般的激情過後,他平穩的呼吸讓她以為他睡著了。
她翻身側躺在他身邊,輕輕念著HeinrichHeine
海涅的詩句:
Myheartisliketheocean,(我心像大海)
Withstormandebbandtide,(有著洶湧的波浪起伏)
Andmanyperlsofbeauty。
Withinitscavemshide.(在我的心胸之中,埋藏著美麗的珍珠。)
她以為他睡著了,所以放任淚水汨汩的流!
她以為他睡著了,可是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