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意在羞辱她,他恐怕要失望了。打一開始,她就不敢期待蔚如皓會真心相待,即使今日他當眾給她難堪,她也不以為意,而這會兒不過是不聞不問,又豈會傷心難過?其實,這樣反教她鬆了口氣,至少不用愁煩如何面對他。
雖然遭受冷落,她卻不敢忘了自個兒的本份,每天向公公婆婆晨昏定省,靜待蔚如皓現身,可是直到歸寧這日,還是不見蔚如皓的身影,這會兒她不急也難了。
此時玉哥哥想必已從江南押送絲綢返回皇城,她必須見玉哥哥一面,如今唯有玉哥哥可以代她尋找兄長和小姐的下落。
既然蔚如皓不現身,那她可以自個兒找他吧?還好府裡的總管沒刁難她,據實告知蔚如皓今日正好沒有出府,而在府裡時都會待在水榭齋。
她一眼就愛上這個水榭齋,兩層樓的水榭齋依山傍水,這在蔚家大院這座處處花團錦簇的府邸裡,顯得格外清幽,就好像繁華都城的一塊淨土,可惜她此刻沒有心思玩賞這兒的景致。
站在連接水榭齋和陸地的木橋,雲琉璃回頭對著身後的吉兒道:「你還是先回冬梅苑。」
「我在這兒等你。」
「這兒又不是龍潭虎穴,我不需要有人在一旁壯膽,你回去練字。」
這三天都在練字,字沒有練好,火氣卻越來越大!嘴一噘,吉兒還是順從的點了點頭,轉身離開,而此時武彬已經從木橋另外一邊走過來。
武彬拱手一揖道:「少夫人,大當家正忙著對帳,今日不見任何人。」
「我有要事一定要見大當家一面,請小哥代我向大當家請示。」她還擔心蔚如皓身邊的人不認得她,她得先說明自個兒的身份。
「大當家不喜歡人家違抗他的命令。」
「我可以在這兒慢慢等,直到大當家願意見我。」雲琉璃不再多言的轉身背對水榭齋,表明她在這裡等候的決心。
武彬相信她在這兒等上半個時辰就會受不了,因此轉身走回書房前面。可是一個時辰過去了,除了偶爾孩子性的蹲下來,用小石子在地上畫畫寫字外,她一步也沒離開那裡。
過了一會兒,廚房的丫頭送午膳過來,武彬將午膳送進書房,順道提起少夫人求見,可是大當家沒表示,武彬不敢再多說一句,自個兒用了午膳之後,趕緊退出書房,脫離咱啦咱啦的算盤聲。
肚子餓了,少夫人就會離開了,武彬暗忖。可是又過了一個時辰,她還是守在原地,倒是這段時間有許多人來來去去,包括她從莫家帶來的丫頭,今日水榭齋再一次享受難得一見的「熱鬧」,不過若教大當家見了,肯定要皺眉。
這位少夫人在蔚家一點地位也沒有,可是武彬卻在她身上看見一位少夫人的尊貴,心中不禁升起一份敬意,出於這份敬意,他進入書房再一次向主子請示,不過一如他所料,大當家還是不予理會。
他想,少夫人不至於傻傻的等上三個時辰、四個時辰……
直到天黑,武彬知道自己又錯了。夜深了,丫頭三番兩次來規勸少夫人回去,她不為所動,堅持守在原地,等候大當家同意見她。
天空突然飄起綿綿細雨,彷彿在為她哭泣,她卻欣喜的仰起小臉,享受雨水的滋潤。武彬看了不禁擔心,她會不會病倒了?
「武彬,請少夫人進來。」蔚如皓剛冷的聲音驀地從窗邊傳來。
武彬驚嚇得看著窗後那道剛硬驕傲的身影。大當家何時站在哪兒?
「你想在那兒呆站到天亮嗎?」蔚如皓轉身離開窗邊前撂下一句。
回過神來,武彬趕緊快步走過木橋,「大當家有請少夫人。」
終於等到了!雲琉璃抓緊橋墩,以防自個兒癱軟的跌坐在地。
她堅強的挺直腰桿子。「請小哥帶路。」
瞧了她一眼,武彬轉身在前面帶路不但刻意放慢腳步,以便她可以跟上來。
雲琉璃很慶幸自己從小習武,否則早就支撐不住。
武彬推開書房的門,退到一旁請她入內。
書房內,空氣中繚繞著一股淡淡的薰香,書案旁邊的香幾上置了薰爐,雖然熄滅了,香味還沒有完全散去。
她看到蔚如皓站在書案前面,右手執著小狼毫,正在一把折扇上面作畫,原本平靜的心湖不由得激起陣陣漣漪。她始終記得十歲那年初次的相遇……
「有事?」蔚如皓還是專注的在折扇上面作畫,彷彿立在前方的人是個奴才。
「……今日新娘歸寧父母,我想回莫家莊探視老爺夫人。「她努力定神,將那一夜的初相遇從腦海除去。
「你真當自個兒是莫家的千金嗎?」
「我不敢當自個兒是莫家千金,可是老爺夫人於我如同父母,回門探望本是天經地義,請大當家同意我明日回莫家莊向老爺夫人問安。」她不自覺的揚起下巴,絕不容許他輕看她,是他要她當莫家千金,可不是她硬將這稱謂往自個兒身上攬。
手上的小狼毫頓住,蔚如皓終於抬頭直視她,剎那間,好似有一股梅花香氣撲鼻而來,一身雪白羅衫的她教他想起嚴冬綻放的梅花,那麼的堅毅,那麼的傲然,卻又那麼的恬靜柔美……
「我可以自個兒回門,不用大當家費心。」
「……莫老爺可一點也不樂意見到你。」那雙烏亮清靈的眸子是那麼的晶瑩透徹、恍若天上的星子……他怎麼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只盡自個兒的本份。」她沉著以對。
「這話是在責備我嗎?」
「不敢,不過是想讓大當家明白我的心意。」
他唇角似笑非笑的一勾。「想不到我的夫人有一張刁嘴。」
「我不擅言詞,若說了令大當家不悅的話,有得罪之處,還請大當家見諒。」
「不擅長言詞嗎?」她那雙生動的眸子不會說謊,這分明是她的違心之論。
「是,還望大當家多擔待。」
「明天用過午膳再回莫家莊。」
「嗄?」
「你不是要回門嗎?」
「是,謝謝大當家成全。」
「這兒不是牢房,你當然可以回莫家莊探望雙親,只要事先知會總管,莫教奴才們找不到人,以為少夫人跟人家跑了。」
她嘴刁嗎?她倒覺得他的嘴巴更懂得刁難人家。不過,她可不會小肚小腸的跟他計較,畢竟是她的兄長先給他難堪,這會兒她當他的受氣包也是情有可原。
「是,我會謹記大當家的告誡,時候不早了,我告退了。」她行禮退出書房。
雲琉璃一跨出書房,武彬便趕緊入內聽候差遣,瞧見主子唇邊的笑意,當下變成了啞巴,跟著主子有十載了,他絕少看到主子心情如此愉悅……
「武彬,你去安歇了。」蔚如皓再度低頭想完成折扇上的畫作,卻發現手上的小狼毫不經意在上頭留下一撇,唉,這把扇子毀了……
從窗邊瞧見她孤傲的背影,再望著滿滿一書案的帳冊,他竟然興起了作畫的念頭……每當覺得自個兒滿身銅臭時,他就會想在折扇上作畫,明知附庸風雅也掩飾不了本質,還是想讓自個兒沾染些許的墨香,只是,他許久未有這種感覺了。
指尖輕觸毀了畫作的那一撇……他怎會留下這樣的污點而不自知?
這是一個意外,正如同今日的她……
荷花依舊開滿塘,淡淡幽香隨風飄,可是此情此景卻變得如此陌生……不過數日不見,這兒的一景一物已經離她好遠好遠,是啊,這裡終究不是她的家!
她的指尖輕觸亭台樑柱上的刻字——小香兒和小琉璃義結金蘭。這是三年前的調皮之作。
那天她們上街,看到散發陣陣清香的豆腐腦不覺嘴饞,兩人正想坐下來吃一碗豆腐腦,忽見一匹馬兒狂奔而來,撞翻了豆腐腦的擔子,當下她直覺的轉身護衛小姐,小姐安然無恙,她的手臂卻被擔子裡熱騰騰的豆腐腦燙著了,從此留下一個印記。
撫著右臂,她還記得那一刻燒灼的痛楚,不過,她一點也不後悔,小姐卻為此深深自責,還強拉著她結拜,雖然沒有歃血為盟,卻共飲一杯酒,對天立下此生同甘共苦的誓約。
哥哥和小姐此刻到底身在何處?她知道若有安身之處,兄長必會想方設法跟她連繫,就怕他們中途遭遇危險……正因為如此,她一直感到不安。
「琉璃!」
收起回憶,她欣喜的轉身看著站在台階下方的藍玉鳴。「玉哥哥!」
「你瘦了。」望著她的眼中儘是心疼。那個總是教人放心不下的小女娃何時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提起裙子,她像是鳥兒向藍玉鳴飛奔而來,跑下台階,可是到了他面前,她卻猛然止步。差點忘了,她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任意撲進他懷裡,尋求他安慰的小丫頭了。
藍玉鳴明白她的心情轉折,更明白如今他們之間隔著崇山峻嶺。沒想到一趟江南之行,他們從此成為兩個世界的人……心,竟是如此的痛!
「蔚家待你可好?」
「很好。」她悄悄的瞥了守在曲橋另一邊的吉兒一眼,回門之前,她特地囑咐吉兒不可多話,無論在蔚家遭遇多少刁難,絕不可以在外面說三道四。
「琉璃最不擅長的事情就是說謊了。」
「玉哥哥對琉璃真沒信心,這世上怎會有人不喜歡琉璃呢?」她調皮的做了一個鬼臉。
「是啊,除非瞎了眼,沒有人不喜歡琉璃。」
她聞言咯咯咯的笑了起來,神氣的揚起下巴。「那你根本不用擔心蔚家的人會欺負我,我絕對可以把他們收得服服帖帖。」
藍玉鳴知道她做得到。琉璃似乎生來就有一種力量,教人歡喜,也教人安心,明知如此,他還是為她擔憂。
「蔚大當家一定會為難你,璩風給他的難堪是恥辱,他不會輕易釋懷。」
「玉哥哥就這麼放心不下我嗎?難道玉哥哥還不瞭解我,不管上哪兒,我都可以過得很好,我最懂得自個兒找樂子了。」是啊,即使蔚如皓存心給她難堪,教她在蔚家比奴才還沒地位,她也有法子讓自個兒活得生氣蓬勃。
她還記得娘親臨終之前,她們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琉璃,知道鳥兒為什麼一直都唱歌嗎?」
「我知道,因為它每天都很開心。」
「琉璃好聰明,琉璃也要像鳥兒一樣天天都很開心,即使娘親沒有在身邊守護你,你也不能流淚,勇敢面對每一天。」
「是,琉璃不會流淚,琉璃要像鳥兒一樣天天都很開心。」
這是她對娘親的承諾,不管身處何種困境,她都要像鳥兒一樣天天開心唱歌。
藍玉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我知道琉璃最了不得,可是真要遇到過不去的難關,你一定要告訴我。」
「如今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哥哥和小姐,小姐受不了苦,我擔心她病了,還有他們身上的盤纏是否夠用。」
「你不用擔心,璩風不是行事莽撞的人,我相信他離開皇城之前必定做好萬全準備,我已經送書信給各地鏢局的友人,請他們幫忙找人,一有消息,我會立刻通知你。」
「玉哥哥,如果我猜得沒錯,哥哥應該帶小姐去湘州府。」這些天她一直在想這件事,哥哥確實不是個沒腦子的莽夫,若非計劃周詳,不會輕舉妄動,他絕不可能毫無目的的帶著小姐浪跡天涯。
「湘州府?」
「是,我師伯在湘州府,每回哥哥上湘州府,總會前去探望他,他在那兒開了一家醫館叫「仁心堂」。」
「我會派人去湘州府查探,如果他們走水路,此時應該已經在湘州府了。」
「不,小姐的身子禁不起折騰,他們應該會走陸路,這樣隨時可以歇腳打尖比較適合小姐,而且哥哥在各地結識不少朋友,必要時,他可以求助他們,玉哥哥最好派人沿路打探。」
「還是琉璃的思路最清楚,我會派人沿途打探。」
一頓,她像是想起什麼事,莞爾一笑,「玉哥哥還記得小時候我很喜歡把臉兒塗黑嗎?」
點了點頭,他記得她所有調皮的舉動,她腦子裡面好像有用不完的花招,所以老是教人放心不下。「你不但喜歡把臉兒塗黑,還喜歡扮男裝,因為璩風說姑娘家不應該攪和在一群男子當中,不准你習武,你就想到這個法子矇混其中。」
「若非我出聲說話,他絕不會發現我。」哥哥總是不瞭解,為何她一個姑娘家會那麼喜歡武刀弄槍耍拳頭?其實習武是她親近爹爹的方式,爹爹過世之後,是她思念爹爹的方式,就好像她明明恨死藥草的味道,卻老愛纏著娘親教導她藥草知識,每當府裡有人病了,她一定搶著幫忙熬藥草,一邊熬藥,還要一邊嚷嚷,逗得娘親笑開懷。
好懷念那段純真的歲月,每天盼著自個兒快快長大,因為娘親身子不好,若非有個神醫師傅,連生下他們兄妹都有困難,她想照顧娘親,將來跟著爹爹陪伴娘親雲遊四海,懸壺濟世,這是娘親最大的願望。可是爹爹走了,娘親的願望再也沒有實現的一天,活下去的鬥志也就一點一滴的消失,終於香消玉殞。
「璩風做任何事都很專心很認真,對於週遭不重要的小事,他不會特別留意,因此才沒有發現你女扮男裝混在大夥兒當中。」
「我知道。真不懂小姐怎麼會喜歡上那個木頭鵝?」
藍玉鳴眼中抹上一層溫柔的眷戀,喜歡上了就是喜歡,真要說出個道理,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玉哥哥,我提這事是想提醒你,小姐有可能女扮男裝,若把目標設定在一男一女上,自然不易找到他們。」雲琉璃揣測,這就是他們當初可以瞞過莫老爸派出去的耳目,順利逃出皇城的原因。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璩風行事低調謹慎,小姐扮男裝,不但可以掩護身份,還可以避免江湖惡霸見色動起歪念,這是一舉兩得。」
「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玉哥哥一有消息就派人通知我。」
「你放心,他們的落腳處若是湘州府,想找到他們就不是難事。」
無論如何,她一定會找到他們!
「……這家子的人真是欺人太甚!雖然琉璃不是莫家千金,可也是八人大轎迎進門,是名正言順的蔚家少夫人……老天爺不是不長眼睛,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而是時機未到,你們一定會遭到報應……哎呀!沒良心的東西,連你也要欺負我……」
放下手上的小狼毫,雲琉璃看著喃喃自語跌了一大跤,狼狽的趴在地上的吉兒,想笑,又不敢笑出來,最後輕聲細語的詢問:「吉兒是不是又受氣了?」
「……我沒有受氣,只是想吃桂糖糕卻吃不到,嘴巴沒嘀咕幾句不甘心。」再怎麼委屈,吉兒也不想讓琉璃擔心。其實琉璃在這兒的處境比她還悲慘,她終究是莫家來的丫頭,而琉璃卻是教蔚氏顏面掃地的禍端的妹妹……這些人真是是非不分,小姐私奔跟琉璃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
神情一沉,雲琉璃像在思考什麼似的沉默不語。半晌,盤腿坐在臥榻上的雙腳移向地上,穿上鞋子,起身走進內室。吉兒見了,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跟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