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老將軍要是看到這張折子,一定比皇上還要生氣吧?」
聲音從門口傳來,來人身穿儒裝,淺灰色的衣帶將他襯托得飄逸出塵。
「清和?」哥舒唱微微一怔,「你回京了?」
「嗯。」清和在他面前坐下,就如同在自己房裡一樣自然,道,「其實還有別的方法的。」
「哦?」
「趁著現在賜婚的聖旨還沒下來,我找人替她換一副容貌,娶她進門,先斬後奏,皇上總不能讓你休妻,頂多找個碴罰你一點俸祿——可得快,萬一聖旨一下,抗旨不遵的大罪,就是哥舒老將軍也吃罪不起。」
哥舒唱默然,半晌道:「不行。」
清和有絲詫異,「為什麼?這是最穩妥的辦法。」
「我以為你會懂得……」哥舒唱看著他,「你以為你當初幫我,是你真正懂得……清和,我怎麼能為了跟她在一起,讓她沒有了身份,沒有了姓氏,甚至連自己的容貌也沒有?!」
「容貌……」清和一歎,「既然連一切都沒有了,又何必在意容貌?」
「讓她頂著一張陌生的面孔和我一起生活……我,我……」哥舒唱的頭垂下去,雙手抱著頭,「不能這樣……太自私,太自私了。」
清和默然,道:「前面已經做了那麼多,只差最後一步,你甘心就這樣放棄嗎?」
「……我還有一條路。」
「嗯?」
「掛印。」
清和眉毛一皺,「我沒有想到哥舒唱也會有這樣任性的念頭。」
哥舒唱苦笑。
是太任性了……掛印一走了之,皇上那頭怎麼辦?父親那頭怎麼辦?他從懂事起就被譽為「最像哥舒翎」的孩子,在哥哥們已經上戰場隨父親殺敵的時候,他被送進問武院,修習身十八般武藝再隨父出征,那個時候,三個哥哥都已經戰死了。
「我只剩你一個了。」父親說。
唯一的兒子,唯一的希望,哥舒家唯一的延續。
二十二歲那年,他承襲護國將軍位,英武年少,得到越陽公主垂青,大路通天,青雲直上。
不可以任性。你不是自己的,你是哥舒家的。
你姓哥舒。
你要優秀,最優秀。
承父位,打勝仗,娶公主,這是命運對他的獎賞,需要他一直付出所有努力去回報。
只是,很累。
他無力地撐住自己的額頭,這樣一刻,無比地思念她。
跟她說話,一起吃飯,摘一朵花簪到她的鬢邊,在她唇上輕輕一吻。細細的流水,細細的陽光,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過去。生命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到底要做什麼?什麼都不願去想。
只想兩個人,在一起。
正在跟小孩玩的璫璫忽然打了個噴嚏。
和嬸關切地問:「著涼了?」
「不是。」璫璫笑,「是唱想我了。」
和嬸也跟著笑,小孩子扯著璫璫的衣擺,要求她再跟他玩石子兒。
和嬸問道:「這位唱公子,家裡是大官吧?」
「咦,你看得出來?」
「世家子弟,跟旁人是有點兩樣的。」
「嗯,他跟許多人都不一樣。」雖然她並不認識多少人。
「他家的少奶奶很厲害吧?」
「應該很厲害吧?」畢竟是公主啊,「不過他們還沒有成親。」
「沒有成親就將唱公子管得這樣嚴?」和嬸咋舌,「這女人可了不得。」
璫璫一笑。
和嬸小心翼翼地問:「你的家裡人,同意你這樣跟著唱公子嗎?」
「家裡人……」璫璫歎息,「我不知道我家在哪裡,也不記得我的家人。」
這樣的回答在和嬸看來是一種傷心的迴避——她真是越來越同情這位異族姑娘。異族女子在大晏世家是不受歡迎的,璫姑娘一定是在唱公子的家裡受了委屈吧,才不得不這樣偷偷摸摸地躲到這個小城上。
「璫姑娘,你別嫌我多嘴。咱們都是女人,將心比心我才多這個嘴。」和嬸道,「你總不能一直這麼下去啊,你得為自己的將來著想。」
「怎麼著想?」
「趕快替唱公子生個孩子!有了孩子,名分就定下來。母憑子貴,就是這個道理。」和嬸道,「鎮西邊上有座送子觀音廟,特別靈!什麼時候我陪你去拜一拜,一準能生個大胖小子!」
「孩子?」璫璫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目光落在在一旁玩的小孩身上,小男孩虎頭虎腦,十分可愛,忍不住心裡一甜,問,「真的很靈嗎?」忽又想起,「不行,唱不想我出門。我長得跟你們不同,出門很容易被人注意。」
「這很簡單。」和嬸很愉快地支招,「戴上風帽就好了。」
當下和嬸便翻出一頂風帽,帽沿垂下布簾,璫璫嫌不方便,讓丫環找出一條輕紗裙裁下一大堆,替換下厚厚的布簾。戴上之後,外面的人看不清裡面人的面目,裡面人卻能很輕鬆地看見道路。
這是璫璫第一次出門,走在路上,總有認識和嬸的人打聽這位身姿高挑曼妙的女子是誰,透過輕紗,隱隱只看到一點朱唇,紅得耀目。和嬸只說是自己遠房的外甥女,聽說這裡的送子觀音靈驗,專門過來求子。
廟裡香火很盛,進進出出幾乎全是女子。孩子是否注定是女人操心一輩子的事?年輕的女子想要個孩子,年老的想為孩子求個孩子。
璫璫學著和嬸的樣子跪下,從來沒有拜過菩薩,面前這高大慈悲的漆像真的有人們所說的那麼通靈嗎?
菩薩,你真能聽到我的願望嗎?
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唱的妻子,可以牽著他的手逛街,可以成為他的家人,可以朝朝暮暮地看到他,一生一世都不分開。
有孩子固然是好的,沒有孩子也沒有關係。
我只要有唱就可以了。
「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耳畔彷彿有這樣的聲音。
這是自己的聲音。
心裡是這樣想的……卻有一絲恍惚,那個人好像並不是自己……隱約看見兩個人跪在佛前,虔誠跪拜,「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生生世世,永不分離呵。
菩薩真能保佑嗎?心裡卻已忍不住相信,菩薩已經聽到,並且會代自己實現。
菩薩俯視眾生,慈眉善目。
雖然明知道即使輕紗遮住了自己的臉,卻遮不住周圍人的好奇,回去的路上,璫璫還是忍不住逛了逛。
喧囂的叫賣聲,街上擁擠的人群,茶樓裡飄下來的小曲,熱鬧的紅塵,俗世的快樂,對她有致命的吸引力。
茶樓上二胡伊伊呀呀地拉,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嬌聲細氣地唱。起初她不知道那樂器的名字,還是和嬸告訴她,說完,和嬸感歎:「你竟然什麼都不知道——難為你的漢話倒說得這麼好。」
這話說得璫璫怔了怔。按她的容貌,應該不是漢人。為什麼,卻說得這麼好的漢話?
她記得睜開眼睛的時候,唱問:「你醒了?」
她毫無疑問地聽懂了,點點頭,又問:「這是哪裡?」
那是一間小小的民房,房主是路媽的女兒和女婿。路媽在街上看到她暈倒在路邊,所以把她撿回來。
她的所有回憶,就是從這一刻起。
意外昏倒,貴人相助,遇上英武又優雅的男子,愛上了他。
回憶之前一大片的空茫,什麼都沒有。因為沒有一絲線索,所以乾脆放棄了希望。反正這樣的日子也不賴,她有唱。
有唱,就足夠了。
女孩兒唱:「捍撥雙盤金鳳,蟬鬢玉釵搖動。畫堂前,人不在,弦解語。彈到昭君怨處,翠蛾愁,不抬頭。」
她小小年紀,自然解不出詞中意,但是聲音宛轉,別有一股動人處。聽到「畫堂前,人不在」,璫璫悵然一歎,輕輕和著她的曲調唱了一遍。
她的聲音低沉,吟唱時有輕輕的沙啞,裡面彷彿歷經歲月風霜跋涉而來的澀意,就像第一遍的濃茶,入口總是苦澀,次後便是回甘。
茶樓裡的客人們都望過來,輕紗帽沿遮住了她的面容,隱約看見紅唇一點,十分明艷。
璫璫歎了口氣,向拉二胡的爺爺道:「老人家,人生苦短,需及時行樂,你拉這麼傷心的曲子做什麼?換點喜氣的吧!」
「二胡聲音暗澀,越悲傷的曲子用二胡拉越好。」答話的卻是唱曲的女孩子。
璫璫掏出一錠銀子遞給她,笑道:「那麼,不要二胡了,換別的吧。」
女孩子看了看銀子,又扭過頭去看了看爺爺,道:「我爺爺只會拉二胡,要是姐姐想聽,我可以彈別的。」
說著,從角落裡拿出個包袱,解開來是一把三弦琵琶。她撥了兩下試聲,璫璫道:「你不用撥子嗎?這麼彈手不疼?」
女孩子「呀」了一聲,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彈琵琶,對方又給這樣高的賞錢,一時緊張,居然忘了拿撥子。
和嬸問:「姑娘彈過琵琶?」
「沒有呀。」璫璫道。
和嬸點點頭,「那就是以前看過別人彈——我見你不知道二胡,以為你也不知道琵琶,正想告訴你呢。」
「也沒聽過。」璫璫隨口答,一面看那女孩子調音,女孩子的手法不是很熟練……她驀然怔住。
她可以肯定,自己沒有彈過琵琶,也沒有看人彈過琵琶,但是,她何以知道彈琵琶要用撥子?何以知道不用撥子手會疼?
何以知道這女孩子彈琵琶的手法不熟練?
這種冥冥之中的篤定由何而來?
難道說,在記憶之前,在那一段完全空白的時間裡,曾經,曾經有過一個琵琶?
早已滅絕了的希望,忽然之間,仿若死灰中掀起一點火星。
以前……以前……她的以前……
她的手控制不住地顫抖,杯裡的茶傾在身上。
琵琶聲已經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