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唱忍不住停下腳步。
他很少有這樣的閒情來聽曲,但是父親喜歡聽琵琶曲,家裡經常請琵琶名師上門。這人的琵琶跟那些人都不同,彷彿可以把人的魂魄勾住。
一個聲音低低地響起。有輕輕的沙啞,彷彿這嗓音就是琵琶上的一根弦,被誰輕輕撥弄。樂聲襯著歌聲,歌聲化在樂聲裡,分不出彼此。
唱的是月氏方言,哥舒唱聽不懂歌詞,可音樂沒有民族與地域之分,聽來裡面彷彿有歷經歲月風霜跋涉而來的澀意,像茶,入口濃澀,回味甘甜。
便在此時,樓上卻又響起樂聲,琵琶還是方纔的琵琶,聲音還是方纔的聲音,這一次,唱的卻是漢話。
只聽她唱道:「太陽下呀,風塵沙呀,誰曾看見風中的玫瑰花?
那野刺荊棘,是他為我摘下,他把它輕輕插在我的發,他說要帶我回他遠方的老家,他說世上只有我這一朵開在風裡的花,我記得他,我記得他,眉呀眼呀永不忘他,可他怎麼還不來,還不來迎我回家?難道他忘了我在這裡等著他?」
原來是段男女相悅的情歌,一個女子癡心的等待,被這婉轉低啞的聲音唱得蕩氣迴腸。
曲調都是一樣的,彷彿是前面一段的翻譯。
一曲終了,樓下的百姓彷彿舒過了一口氣來,紛紛交口稱讚。
嚮導見他凝神傾聽,便把百姓們的話翻譯過來告訴他:「他們說,樓上的人是明月小姐。」
明月?
這個姓氏讓他猝然一驚,沉浸在曲調中的神思迅速收回來,吩咐道:「去打聽一下,是哪個明月小姐。」
嚮導聽命而去,然而不用等他回來,哥舒唱已經知道她是哪個明月小姐。
樓上的氈簾掀開,她笑著靠著窗欄,仰起頭,酒杯高高地揚起,酒成一線,流進她的嘴裡。
她的唇鮮紅,就像她唱的玫瑰花。
她的肌膚雪白,更襯得那抹紅奪目驚心。
她睜開眼,一雙碧綠的眸子在陽光底下粲然生光。
這眉眼五官,無一處不像極了那黑衣黑甲的明月蒼。
嚮導回稟:「她是鬼將軍明月阿隆的女兒,明月蒼的雙生妹妹,明月璫。」
哥舒唱踏著窄小的樓梯上樓去。
他的帽沿壓得極低,沒有人看出上來的是個漢人。
嚮導用月氏話叫了酒菜,兩人坐在一旁。
明月璫所坐的地方在一個半敞開的雅間裡,陪伴她的是兩個英俊的少年,他們慇勤地幫她倒酒。她已經喝得半醉,碧綠眼眸波光瀲灩,身子靠在欄幹上,面若桃花。
兩個少年露出得逞的笑容,意欲扶她起來。
她笑著推開他們,「小東西,你們以為我醉了嗎?想佔我便宜?」
她開口居然是漢話,那兩個少年顯然聽不懂,被推開又想扶她。
哥舒唱想起明月蒼,這兩兄妹,漢話居然都說得字正腔圓。
她又喝了一杯,醉意更深了,對著兩名少年說了幾句話。這下卻是月氏話。嚮導告訴哥舒唱:「她讓他們打一架,誰贏了她就嫁給誰。」
漠上男子本來好鬥,聽到美人這樣說,兩人立刻躍下樓。嘰裡咕嚕大聲說了幾句話,大約是要大家作證。
明月璫趴在欄杆上,一手拎著酒杯,笑嘻嘻地看著他們。
這是個好機會,哥舒唱大步走到她面前,出手快如閃電,封了她的穴道。
她嫵媚的姿態僵住,眼珠轉過來,竟然異常靈活,一點也不像喝醉的人。他在高,她在低,她毫不費力地看到了帽沿底下的臉,脫口而出:「哥舒唱!」
哥舒唱一驚,飛快封住她的啞穴。不想引人注意,裝作扶她的樣子,半扶半抱地將她攙下樓,在樓梯上把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罩在她身上,再從門口離開。
在樓下打鬥的兩名少年吸引了許多人圍觀,沒有人注意這邊,天隨人願,哥舒唱順利地竄進一條小巷。
嚮導在小巷的盡頭找到一間廢棄的民宅,三人才要進去,忽有巡邏的士兵遠遠喝了一聲。
嚮導慌了神,「怎麼辦?」
哥舒唱道:「他問起,就說我們是明月家的僕人,送小姐回家。」他一面說,一面把蓋在明月璫身上的外袍脫下來,露出她一身大紅的衣衫,明月璫雙眼緊閉,面若桃花。
哪知巡邏士兵一看見明月璫的臉,連問也不問,嘀咕一句便走開。
待他們走遠,嚮導翻譯道:「他們說『你家小姐又醉了嗎?』」
看來這位明月小姐白日大醉在臨都城是件極平常不過的事,沒想到明月蒼有這樣的妹妹。
哥舒唱這麼想著,忽見明月璫原本閉著的眼睛睜開來,還對他眨眨眼。
哥舒唱一怔,沉聲問:「為什麼裝暈?」
明月璫眨眨眼。
哥舒唱解了她的啞穴。
「呼。」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嫣然笑道,「反正就算跟他們打眼色也沒有用,那幾個小兵在哥舒將軍眼裡算什麼呢?再說,我要敢亂給他們打眼色,最終惹惱了你,吃虧的還是我自己吧?反正已經落進了你手裡,當然要聽話一點……要是你能讓我動,我會更加聽話的。」
哥舒唱望著她,目光沉沉,「你知道我?」
「嗯,哥哥跟我說過你。」
「那你也應該知道我父親的事。」
「嗯,你父親殺了我父親。」
她說話的口氣輕鬆極了,殺父之仇,甚至不比一杯酒更能提起她的興趣。
她什麼都知道,卻什麼也不關心。哥舒唱明白了這一點,微微驚訝,伸手解了她身上的穴道。
她終於可以活動自如,伸了伸腰腿,揮了揮胳膊,在屋子裡轉了一圈,旋身在一張氈墊上坐下,托著下巴,道:「想知道什麼,你問吧。」
這所民宅大概廢棄已久,屋內佈滿灰塵,那張氈墊已經髒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她的姿態卻十分嫻雅,就在自己房裡繡床上一樣自在,腿極纖長,身姿曼妙。
哥舒唱在她對面坐下,「你可知道你的哥哥帶回來一個漢人?」
「唔,莫行南。」
哥舒唱挑了挑眉,「那麼,你知道我的目的了吧?」
明月璫很聽話地點點頭,「明白。」說著,解下腰上的瓔珞,交給哥舒唱,「你把這個拿去給我哥哥看,他自然明白你的意思。呵,我想他一定很吃驚,絕對想不到晏軍主帥居然一個人跑到臨都來了呢!」
嚮導找了個路人,許了點銀子讓他將瓔珞帶去明月將軍府。
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明月蒼的反應。
民宅裡明月璫悠閒得很,彷彿一點兒也不為自己被挾持的事實著急,她問:「你施的是什麼法術?為什麼我突然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那是中原的武術。」
「這也是武術?」明月璫訝然,「武術不是刀劍拳腳嗎?」
「這是點穴術,屬於武術的一種。人身有三百六十處穴位,點中相應的位置,可以令人不能彈,不能開口,也可以讓人暈倒,讓人大笑。點中死穴,則令人死亡。」
說著哥舒唱自己怔了怔,他為何要跟敵人的妹妹講這些?也許是明月璫漫無目的的悠閒感染了他,在這語言不通的異域,他孤身而來,整個人緊繃成一把劍,繃得太緊了,自己也隱約感到疲憊。
「中原可真是奇妙的地方。」明月璫笑著說,「我聽說中原有個地方叫做姑蘇,那是最美麗的一座城,你去過姑蘇嗎?」
「那是我的故鄉。」他的聲音有些低沉。
明月璫從裡面感覺到一絲惆悵,追問:「怎麼?那兒不好?」
「那裡很好……我只有在祭祖的時候去過幾次。」
「哦,你的父親是大官,你們一家應該都在帝都。」
「嗯。」
「所以,你有時會想念姑蘇,是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俯過身來,碧綠眼眸直視他的瞳孔,那綠就像初春時候的水草,一望無際,哥舒唱忽然一怔,說不出話來。
「我很想去姑蘇。」明月璫說,「有人告訴我,姑蘇的風是香的,有花的香、樹葉的香、布料的香、流水的香、細塵的香;也是甜的,桂花釀的甜、酸梅湯的甜、湯圓的甜;還是軟的,風中有軟軟的曲調,軟軟的歌喉,姑娘軟軟的手會伸進水裡,採擷鮮菱。小伙子水性好,鑽到水裡,半天冒出頭,拎一尾鮮活亂蹦的鯉魚,中午,便有清蒸鯉魚上桌……」
她的聲音有低低的沙啞,像她的歌聲一樣有濃茶的澀感,然而聽上去卻又特別舒服,就好像那一口茶之後的回甘。
哥舒唱在她的聲音裡默然半晌,道:「告訴你這些的人,一定是個姑蘇人。」
「嗯。」她莞爾一笑,雪膚紅唇,美艷異常,「是家母。」
哥舒唱一怔,難怪這兩兄妹會說漢話,原來母親就是漢人。
「想不到吧?」明月璫笑嘻嘻,「我也算半個姑蘇人呢!」
見他不說話,她又道:「嗯,你一定在想什麼樣的因由,讓一個姑蘇女子嫁到這萬里關山之外?對不對?」
哥舒唱微微詫異,這個女孩子眼睛利得很。
「因為這也是我很好奇的事情呀!」明月璫托著腮,看著他,嘴角有絲不懷好意的笑,「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哥舒唱淡淡道:「做子女的不該這樣議論父母的事吧?」
「噫,原來是個道學先生,我還以為你挺有趣的呢!」
沒過片刻,她又問:「喂,你想不想知道?點個頭,我就告訴你。」見哥舒唱不搭理,她噘了噘嘴,「哼,明明心裡很想知道,嘴上卻這樣硬。你們這些男人啊,承認對這種事情有點興趣會怎麼樣?」
哥舒唱道:「我想你更應該考慮的是你哥哥會不會來接你。」
「說不準,我哥做事一向不靠譜。他也許高興,就來,也許不高興,就不來了。反正我的死活都已經捏在你手裡,我是已經認命咯。」
她說得隨隨便便,輕鬆無比,那感覺怎麼說也不像一個已經認命的人吧?
然而大半天過去,明月蒼真的沒來。
這名人質卻十分悠哉,問:「有吃的嗎?肚子有點餓。」
於是嚮導出門買了食物回來,她看了看,皺皺眉,「哎,沒有我愛吃的羊肉卷餅。」
哥舒唱再鎮定冷靜,聽到這句話,額頭還是暴了暴青筋。
聰明的人質立刻察覺了,馬上燦爛地笑,「不過這些也不錯,呵呵。」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夜幕已經降臨,明月蒼依然沒有動靜,人質已經在詢問休息問題:「有被子嗎?晚上會很冷。」
若不是兩人長著如此相像的容貌,哥舒唱一定要懷疑眼前這個女孩子到底是不是明月蒼的妹妹。
明月蒼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親妹妹落入別人手裡居然還能耐得住?
就算明月蒼不把親情放在心上,也應該猜到挾持妹妹的人除了哥舒唱不會再有別人,他不是心心唸唸要為父親報仇嗎?現在哥舒唱把自己送入了臨都城,他怎麼能放過這樣的機會?
天黑了,失去太陽的照射,沙漠的冰冷面目慢慢露出來,風往殘破的窗欞裡灌,寒氣重起來。
明月璫不斷地對著自己的指尖呵氣,靠跳動著來取暖,一面悄悄看到這個年輕的大晏主帥,他靠在牆邊,閉著眼睛,眉頭微微皺起。
真是英武的男子,連皺眉的樣子都十分迷人。
驀地,他睜開眼。
她嚇了一跳,後退一步。
他捉住她的手臂,「帶我去找明月蒼。」
「他不來找你,你就去找他?勇氣倒是可嘉,可是很冒險呃……呃……」
他的手一帶,將她背在了背上,她的話說不下去了,只怔怔問:「你真要去?」
「嗯。」
「那邊可能已經是龍潭虎穴……縱使這樣你也要去?」
哥舒唱「嗯」了一聲,用腰帶將兩人綁在一起,順便點了她的穴道,避免背後受敵。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了出來,「那個莫行南,是你什麼人?你為什麼要為他這樣拚命?你知不知道你是三軍主帥,怎麼能這樣置自己的安危於不顧?」
「因為戰爭不能讓老百姓喪命。」
「那傢伙不是普通百姓。」
「但也不是軍人——往哪邊走?」
「我不信!」她彷彿賭氣似的,「你騙我,這不是理由。」
「是什麼理由重要嗎?」哥舒唱停下腳步,「告訴我將軍府怎麼走。」
這一句已是命令,明月璫卻像是沒有聽見,道:「一個為了把敵方將領陷入埋伏,不惜讓自己的兵士駐在風沙裡的人,絕不可能只為單純一個百姓不顧生死——哥舒唱,你來臨都的真正目的是什麼?」
她說這些話,臉上已經沒有了平常那種漫無目的什麼都不關心的神情。她的眉頭緊皺,語氣裡也有一股急迫,哥舒唱訝然地回頭,正對著她那對碧綠的眸子。那一個剎那哥舒唱有種極怪異的感覺——背上的人,好像不是明月璫,而是那個黑衣黑甲的明月蒼。
認真起來的明月璫,像極了明月蒼。
「你真想知道?」
她點頭。
「因為他是我師弟。」哥舒唱道,「我是三軍主帥沒有錯,但同時也是他的師兄。我哥舒唱,不能眼睜睜看著同門被敵人擄去而束手無策。」
「那你的軍隊呢?只顧你的師弟嗎?你不想打這場勝仗嗎?」
「這場仗一定是大晏勝。」哥舒唱說得篤定,眼中有星芒如針如刺,「如果沒有十足十的把握,我不會來臨都。我會是一個盡職的元帥,同樣也是一個盡職的師兄。」
明月璫怔怔地看著他,「你這樣有把握兩者兼顧?」
哥舒唱微微一笑,自信的神采令他英武的面容放射光彩,「我會是一個盡職的兒子,一個盡職的臣子,一個盡職的朋友,同樣,還會是一個盡職的敵人——明月小姐,現在可以告訴我,將軍府怎麼走了嗎?」
她怔怔道:「這樣……不辛苦嗎?」
他的聲音輕卻堅定:「這在我的能力之內,是我應做的。」
明月璫呆呆的,似是癡了。
夜露深寒,街上少有人行,他腳下飛快,不一時便到了明月將軍府。
明月將軍府,是鬼將軍明月阿隆的宅第,現在的家主,是明月阿隆最後一個兒子,明月蒼。
門前有兩盞燈火,哥舒唱輕輕從牆頭躍進去,落地無聲。
院子裡靜悄悄。
哥舒唱低聲問:「莫行南被關在哪裡?」
明月璫道:「西邊的屋子裡。」
哥舒唱便往西行,明月璫低聲在他耳畔指點,「這裡有陣法,是我父親布下的,你往南三步,再往西五步,然後是往西南三步,再往前一步——」
哥舒唱按照她所說的踏過去,最後一步隱隱覺得腳底有些不對勁,然而想收回已經來不及,腳下傳來「卡嗒」一聲響,整個身子猛然往下沉,重重地跌在冰冷的地面上。
這是個洞穴一般的牢籠,一丈開闊,四周都是光滑的石壁,出口高達五丈,他們沒有摔成肉泥已是萬幸,以他的輕功想出去根本是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