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很小,不比那個小鎮上的送子觀音廟大多少。
進出的都是附近的居民,看到這樣華麗的車馬,再看到馬車上下來兩個碧綠眼睛的人,忍不住圍觀。
記憶如同如風吹開的畫卷,一點點在面前展開。
跟唱來的時候,人們看她的目光也是這樣的好奇。
她踏進大殿,過門檻的時候輕輕一躍。
霎時之間,璫璫感覺到自己與當初的自己重疊在一起,時光恍惚倒回到那一天,她輕輕一躍,他在後面飛快地扶住她的肩,「小心。」
「這有什麼?我從城牆上跳下來都不會有事呢!」她回眸一笑,心情真是好呀,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
「在菩薩面前,舉止不可失儀。」他說著,拉她跪在佛前,「不然菩薩會怪罪。」
她吐了吐舌頭,「唔,這又是什麼?現在你又成了一個『盡職的信徒』,對不對?」
他認真地瞪她一眼,眼睛裡卻不小心洩露了些許笑意。
「閉上眼睛,菩薩會聽到你的願望。」
「真的嗎?」
「真的。」說著,他拜了三拜,閉上眼睛。
他閉上眼睛的樣子,那麼虔誠,英氣的面目多了一絲靜謐,那麼美。
唱,你不用去拜什麼神佛,在我的心中,你就是唯一的神祇。
只聽他輕聲道:「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她整個人震了震——他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卻在此刻許下這樣的願望——她的眼眶有些酸澀,原來歡喜到了極處,竟然會化成眼淚。
她飛快地拜了三拜,身子起伏得太厲害,耳旁似有風聲,抬起頭來,望著高高在上的菩薩,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大殿裡的空氣,彷彿是去年的。香燭的味道亙古如此吧,廟宇的味道亙古如此吧,還有什麼東西能比它們更加亙古不變呢?
空氣裡細塵飛舞,每一個顆塵埃都聽到過他們的諾言吧?它們附帶了她的記憶,輕輕沾附在她的發上、臉上,於是記憶由皮膚滲入心底。
她看到他們牽著手走出廟門。
那個時候是黃昏,晚霞多麼美,將兩個人的臉映得通紅。他們在附近的一家麵館裡吃麵。
他說:「過生辰要吃麵,這是大晏的習俗。」
「我知道!還要吃那種一根吸到尾的長壽麵,是不是?」她睥睨他,「你忘了我也是半個大晏人嗎?」
他笑。
吃完麵,天已經黑了。夜色下人影稀少,他忽然問:「你記得那天嗎?」
「唔?」
「那天,我要你帶我去將軍府救莫行南。」
「呵,你說到這個,我都手都痛起來了。」
他輕輕握著她的手,他的掌心溫熱,動作輕柔,她的心軟軟地一動,悠悠蕩蕩。
「還會疼嗎?」
「沒有啦,騙你的。」
他似鬆了一口氣,忽然背對著在她面前蹲下來。
「幹什麼?」
「背你。」
她甜蜜地爬到他的背上。
他解下外袍的束帶,將兩個人的身體綁在一起。
她明白了,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他要這樣帶她回去。
在月氏,他們這樣去明月將軍府。現在,他們要這樣去哥舒將軍府。
「抱緊我。」他低聲說,身子隨即一旋,落在旁邊的屋頂上。
她驚呼出聲,歡喜又驚訝,「我們要從屋頂上過去嗎?」
「是。」他的聲音響在耳畔,「我要帶你飛過去。」
晚風吹過來,帶來花的香氣,盞盞燈光是一雙雙溫柔的眼睛,看著他們在連綿的屋頂上起伏,漸行漸遠,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
淡淡星光灑下來。
如同那次在從陷阱裡升起來一樣。
她閉著眼,心中被汪洋一樣的幸福充滿,整個人變得透明,一絲晚風,一抹星光,就可以讓她生出翅膀。
「唱……」
「嗯?」
「謝謝你,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以後每年的生辰,我都這樣背你。」
她抱著他的脖頸,聲音如夢:「嗯,你要背我一輩子。」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這麼近,彷彿響在心裡:「一輩子!」
璫璫慢慢從蒲團上站起來。
「哈路,謝謝你。」她的眼中有瑩瑩淚光,「謝謝你幫我找回這些記憶。」
哈路微微皺眉,「你記起了什麼?」
她笑,「記起了,一些原本一輩子都不該忘記的事。」
「你記得哥舒唱怎麼對你嗎?」
「記起了。」她笑得如此美麗,碧眸璀璨,勝過春水,「而且,永遠都不會再忘記。」
哈路看了她半晌,道:「不,你沒有記起來。」他忽然拉著她的手臂,把她推上馬車,「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
「去你把記憶埋葬的地方。」
「埋葬記憶的地方?」
璫璫不解,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地方,居然是大晏與月氏的邊境交界處。
經過大半個月的行程,他們到了邊城,無垠的沙漠隱隱在望,風中帶來沙塵的氣息,這氣息多麼熟悉,就像嬰兒熟悉母親的氣息一樣。
腦海裡像是一重重的門,次第被推開,她隱約想起母親美麗的面龐……母親……美麗憂傷的母親……不停地在燈下做針線……一箱子的漢人衣服……
「就在這裡。」
哈路的聲音打斷她將記憶的門推得更遠一些,把她拉回現實,他們站在一座墳墓前。
碑前簡單地刻著幾個字:明月蒼之墓。
哈路吩咐:「開墓。」
璫璫吃了一驚,「幹什麼?」
哈路面無表情,「挖開你就知道了。」
墳墓裡沒有棺材,也沒有屍體,塵沙掩埋的,是一副黑色盔甲,還有一副銀色兵器。
很奇怪的兵器,像槍,又比槍細些短些。槍尖五寸處有一抹月牙形的弧形刀刃,槍尾連著細鏈。
哈路把它拾在手裡,遞到她面前,「還記得它嗎?」
璫璫搖頭。
哈路冷笑,「是不記得,還是不願意記得?」
璫璫的頭隱隱作痛,奇異的兵器遞到她面前,她發現自己不敢去接。
異樣的情緒湧上心頭,對它有莫名的恐懼,還有一絲壓抑,卻無由地覺得熟悉。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槍尾。
它是冰冷的,然而手掌的肌膚碰到它,卻彷彿要燒灼起來。
這是個靈物,它有自己的生命與意識,它牽引著她的手,用力——一擲——
這一擲的感覺,多麼熟悉,好像已經擲過無數次——啊,那一天,她擲向莫行南的樹枝,就是以這種手法,這種角度。
這不是樹枝,它帶著奇異的嘯音,插在沙土間。她將左手上的銀鏈往裡一帶,它以一種詭異的弧度飛回來。
鏈子這麼長,它又這麼鋒利,她隱約恐慌它會割傷自己,然而更多的感覺是一種篤定,一種冷酷的篤定。
她可以接住它。
這樣的自信。
森森然。
篤。它安然地回到她的手裡,就像孩子回到母親的懷裡。
「飛月銀梭……」
這四個字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自己飛出了她的嘴,眼前是一張威嚴又冷酷的臉。她眷戀他,又害怕他,他躺在床上,流了那麼多的血。她跪在他面前,聽他道:「我把它交給你了——你要用它割下哥舒家的人頭,用他的血寫我的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