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齊總算放下一顆心,長長地鬆了口氣。
「少帥,昨晚到底……」
「沒什麼。」沒有等他問完,哥舒唱已經道,「把將士們叫來,安排攻城計劃。」
攻城才是當前首要的事,他們不要拖多久。
這一點上官齊當然很清楚,暗自鬆了一口氣——不管少帥做了怎樣任性的事,好歹大局會顧全。
看著上官齊的背影消失在眼前,哥舒唱雙膝一軟,癱坐在椅子上。冷靜的神情如水面一樣波動起來,他捧住頭,「不,不可能,他是他,她是她……不,不可能……」
侍從聽不懂,面面相覷。
不過少帥的失態彷彿也只是那一剎的事,在將士們進帥之前,他們看見少帥的神情慢慢平復,又變得像往常一樣鎮定自若。
整座臨都城堅固得像鐵桶,大晏戰士用性命搭雲梯也不夠到達城頭,哥舒唱眉頭緊皺,下令暫時停止攻城,忽然軍中一陣躁動,臨都城門大開,裡頭出來一個人。
黑衣黑甲,明月蒼。
單槍匹馬。
他居然一個人出來迎敵。
城頭有人厲聲大喝:「明月蒼!給我回來!」
那是哈路王的聲音。
明月蒼好像沒有聽到,臉色如雪一般蒼白,眼睛如水一樣碧綠,紅唇如火一樣燃燒。
敵將自投羅網,晏軍怎能放過?城下迅速形成一個包圍圈,將明月蒼圍在圈內。
明月蒼整個人帶出一股冰凍的殺氣,右手一揮,飛月銀梭帶著奇異的嘯聲破空而來,好像沒看見周圍指向他的刀槍,飛月銀梭直逼哥舒唱而來。
重羅劍格開槍尖與銀刃,哥舒唱跟著一貓腰,飛月銀梭幾乎貼著背脊飛回去,他大喝一聲:「讓開!」
一名將士正要揮刀去砍明月蒼的馬腿,聽到這個命令,怔了怔。
哥舒唱的馬已衝到明月蒼面前,命令:「你們都退開。」
軍令如山,將士們再不明白也只得退開。
「想和我單打獨鬥一場嗎?」哥舒唱道,「我奉陪——」
他的話沒能說完,飛月銀梭劈面而來,重羅劍削在鐵鏈處,槍尖銀刃因這力道在空中拐了個彎,繞在重羅劍上。
這本是飛月銀梭奪人兵器的最佳招術,然而明月蒼的力氣顯然不如哥舒唱練了十五年的內力。兩件兵刃膠著在一起,明月蒼理應迅速回招。他卻像是不知道自己會輸在力氣上,雙手用力握住銀鏈,似要把重羅劍從哥舒唱手裡奪走。
哥舒唱眉頭緊皺,再用力下去,明月蒼要麼兵器脫手,要麼人墜下馬,必敗無疑。
明月蒼的眼眸裡,慢慢有了一絲奇特的笑意,繃緊的銀鏈將他的虎口勒住血絲,這傷口像是令他感到痛快,他的手更用力。
雪白的手,鮮紅的血,這景象哥舒唱竟不忍再看,他眼中那不可解釋的笑意,讓哥舒唱不舒服極了,那感覺彷彿是一隻尖利的手捏住了心臟,方寸,不知從哪個位置開始亂,他一夾馬肚,縱馬到他身邊,緊繃的銀鏈松墜下來,哥舒唱鼻間聞到一股極濃重的酒氣。
這樣重的酒氣,不知喝了多少酒,哥舒唱一震,「明月蒼,你竟然帶醉上戰場?」
明月蒼的嘴角帶起一抹笑,右手居然還有用力,把飛月銀梭拉到身邊。
不——他拉的不是飛月銀梭,而是重羅劍!
重羅劍的劍鋒被一點點拉近,他帶著笑意昂起頭,右手繼續用力,彷彿要把重羅劍拉向自己的喉嚨!
哥舒唱大吃一驚,用力把劍扯回,明月蒼的身子被一起扯過來,他臉上仍是似笑似醉的神氣,哥舒唱低聲道:「你想幹什麼?!」「不明白嗎?」明月蒼低低地開口,「我是來送死的。」
哥舒唱愣住,明月又將重羅劍拉近了一分,哥舒唱一咬牙,劍身一轉,將月飛銀梭甩了出去,重羅劍鏈子的纏繞中脫出來。不知為何,手臂竟有些發軟,「你瘋了!」
明月蒼一笑,雪膚碧眼,美麗非凡,飛月銀梭轉瞬攻上。
彷彿早已計算好了角度,哥舒唱要避開飛月銀梭,飛用劍砍中鏈身不可,然後鏈子會將重羅劍繞住,然後,他就可以把重羅劍拉近,然後——
他就可以死在重羅劍下!
「你不明白嗎?我是發過誓的呢,不能替我父親寫上牌位,我會不得好死。」明月蒼低笑著道,「既然如此,不如讓我來選擇死亡,作為一個戰士,再也沒有比死在戰爭上更光輝的了。」
他這樣的笑容,跟昨夜城頭那一刻的笑容一模一樣,淒絕艷絕,刺痛魂魄。
哥舒唱再一次把重羅劍從銀鏈中脫出來,胸膛裡像是什麼東西在輕輕攪動,肺腑翻騰也不知道要說什麼。
能說什麼?
兩軍對壘,殺死對方,是戰士的天職!
可是重羅劍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
接迎明月蒼的人馬已經出了城,於晏軍正面對峙,兩面人馬,都怔住了,忘記了動彈。
這是……什麼樣的一場戰鬥?
誰都可以看得出來明月蒼的打法完全不成章法,哥舒唱卻偏偏好像無能為力。
更有眼利一些的,發現明月蒼分明在自尋死路,而哥舒唱竟然拚命退縮。
城頭上的哈路王眼中掠過寒光。
上官齊的眉頭皺起來。
他們都看明白了,明月蒼想死在哥舒唱的劍下,而哥舒唱卻不忍動手。
為什麼?
為什麼會這樣?
明月蒼眼望哥舒唱,嘴角的笑意奇異極了,「怎麼?你捨不得讓我死嗎?」
哥舒唱長喝一聲,怒道:「不要胡鬧了!」再一次抽回重羅劍,眉峰壓得極低,胸膛劇烈起伏。忽然一劍拍在明月蒼的馬身上,將那馬打得轉個頭。緊跟著劍鋒割在馬臀上,那馬負痛,驚嘶一聲,箭一般往前竄,飛一樣奔向城門。月氏將士大吃一驚,收兵回城。汗從哥舒唱的額角滴下來,落入黃沙,不見蹤影。
晏軍一片寂靜,上官齊上前道:「少帥,收兵吧?」
哥舒唱點點頭,「收兵。」說完這一句,再不願開口,方纔那一戰,彷彿已經耗盡全部的體力。
營帳內靜默。
上官策不敢開口。
上官齊在思量怎樣開口。
哥舒唱在等他開口。
「唱兒。」上官齊忽然這樣喚了一聲。
哥舒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喚這個名字。自從十六歲從軍,哥舒唱在上官齊的嘴裡先是「少將軍」,然後是「少帥」。「唱兒」這個名字,是哥舒唱十六歲之前,偶爾從問武院回到家裡才聽得到的。
哥舒唱明白,上官齊現在不是以軍師的身份跟主帥說話,而是長輩的身份跟晚輩說話,他微微俯首:「齊叔,有話請講。」
「你現在是三軍主帥,家國安危,都繫在你一個人身上。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以三軍的利益優先考慮,這就是主帥的職責。」上官齊深深地看著他,「我不知道到底有什麼事情在你和明月蒼之間發生,但事實擺在眼前,你是晏軍主帥,他是月氏先鋒,水火不能相容。你今天在陣前的表現,實在令將士們寒心。」
怎麼能這樣說主帥?上官策悄悄給老父使了個眼色,上官齊置若罔聞,歎氣一聲,道:「老將軍要是看到少帥這樣,一定會痛心疾首。」
哥舒唱坐在位置上,半垂著頭,忽然問:「我父親是個怎麼樣的人?」
「老將軍英勇無雙,機智超群,是個大英雄。」
哥舒唱低聲道:「齊叔,你說,我哪一點像父親呢?」
「少帥素來機敏鎮定,大有老將軍遺風。」
「呵……」哥舒唱發出一聲低低的笑,聲音裡滿是苦澀,「你們一直說我像父親,我也拚命朝父親的背影去努力,但是,我能追上嗎?」
上官齊一怔,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少帥這樣低落喪氣的模樣。
剛才的話說得太重了嗎?
哥舒唱自位置上站了起來,卸去戰甲,披上外袍,道:「齊叔,我去練會劍。」說罷,提劍出門。
上官策「哎」了一聲,追上去,道:「少帥……」
哥舒唱停下腳步。
上官策道:「我父親就是那樣噤菄漱H,少帥不要介意,我相信少帥成為老將軍的一天不會遙遠,少帥——」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哥舒唱忽然道:「上官兄弟,對不起。」
上官策一愣,「啊?」
「那日我打你的一記耳光,你可以打回來。」
上官策嚇了一跳,「什麼?!」
「一直追著另一個人的背影生活,不是每個人都樂意的。」哥舒唱低聲道,「也許,每個人都渴望擁有自己的生活吧。做第一個自己,也是唯一的自己,而不是成為第二個別人……」
他的聲音那麼低,眉頭也壓得很低,此刻的他,完全不像上官策心目中的護國將軍三軍統帥哥舒唱。上官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少帥變成這副模樣。
自己的生活……
唯一的自己……
上官策心中怦怦響,試探著問:「少帥是說……即使我現在離開軍營,也不會被當成逃兵了?」
「中途離開,就是逃兵。」哥舒唱低低地道,「無論如何,堅持到這場仗之後吧。」
得了少帥的許可,上官策心想終於可以去過自己喜歡的日子,大聲道:「是!」
哥舒唱看著他飛揚的臉一眼,帶著重羅劍默然走開。
須夫子的雲羅十二式,每一式都千變萬化,充滿力量。
哥舒唱運劍、振臂,一氣呵成,劍勢無可挑剔。
重羅劍揮出霧沉沉光芒。
夕陽凝在天邊,照得塵沙似血,血色似滴進了他的眼睛,他驀然大喝一聲,最後一招「鳳舞九天」,身子在空起旋起,雙手握劍,直劈下來!
劍光所及,黃沙漫天,大地彷彿都抖了抖。
這一劍似用盡了所有力氣,哥舒唱仰面倒在沙漠上,大口喘息。
霞光絢爛,天空一層紫,一層紅,一層青,一層藍,另一面漸漸變作深藍,原來天空是一點點一點點暗起來的。
一千年,一萬年,沙漠還是沙漠,長空還是長空,而他哥舒唱會在哪裡?
在大晏的史籍裡嗎?
也許會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可是,誰會知道他揮劍的悲傷?
——「這樣……不辛苦嗎?」
他記得有人這樣怔怔地問,夜色下她的眸子像是籠著輕紗,看不真切。
不辛苦嗎?哥舒唱,努力做一個讓所有人都滿意的師兄、兒子、臣子、主帥……你不辛苦嗎?
他記得自己響噹噹地回答她,不辛苦。
這一直是他的追求,他相信自己的力量。
可是此刻,疲倦如汪洋一樣淹沒了他。
父親,我一直追著你的背影……可是,我追得太辛苦,太辛苦了。
他閉上眼睛,汗水濕漉了頭髮,滴進眼睛裡,又鹹又澀,幾乎要流出淚來。
月氏臨都城。明月將軍府。守祠。牌位森列。
明月蒼站著。
哈路站在門外,鷹隼一般的雙眸凝視著他的背影。
「你到底怎麼了?」哈路沉聲道,「到底在發什麼瘋?」
明月蒼沒有說話。
哈路的眉頭皺起來,聲音裡多了一絲威嚴:「我在跟你說話!」
「我在聽。」明月蒼低聲答。
「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哈路踏進來,走到他面前,凝視他的臉,「你不管明月家數百年的聲威了嗎?你——」
「陛下。」明蒼低聲打斷他的話,曲膝行了一禮,「陛下能讓我安靜一會兒嗎?」
哈路怔住,這是他第一次被別人打斷話頭,也是第一次受到明月蒼的冷淡,他咬了咬牙,臉上卻慢慢平靜下來,只是眸子發冷,他沉聲道:「好。我只是要告訴你,別忘了你尊貴驕傲的姓氏,也別忘了你是飛月銀梭的繼承人,更別忘了你的父親就是死在哥舒唱父親的刀下!」
明月蒼垂首不語。
哈路吐了口長氣,扶起明月蒼,聲音緩和下來:「還有,別忘了我曾經對你許下的承諾,我們要共享中原的大好河山。」
說罷,他放開手,離開。
明月蒼仍保持著方纔的姿勢,一動不動,彷彿化成了一座雕像。
彷彿有一陣風過,燭火搖曳,一個人影從屋頂翻身躍下,落地無聲。
明月蒼緩緩回過頭來,看見來人,原本如同冰封般的面龐上,立刻被震驚佈滿。
「哥舒唱!」他不敢相信地低呼這個名字,門外那人黑眸黑髮,輪廓英武,眼望著他,目光說不出悲喜。
「你來幹什麼?」明月蒼問,聲音急促全然不像平時,他自己也發現了這一點,穩了穩心神,「做完了『盡職的師兄』和『盡職的俠士』,這次,你又要盡什麼職呢?」
哥舒唱走進來,道:「我還沒有謝你那天救我。」
「不客氣,你今天也放過了我。」明月蒼說,「何況那次的圈套本來就是我設的。」
「既然設下圈套,為什麼又要放過我?」
明月蒼垂下眼瞼,輕輕地笑了,他笑得有些迷惘,又有些無奈,「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是想看看你會不會來……」說著,他轉過身,面向祖先牌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你上次來了,這次又來了,哥舒唱,為什麼?」
哥舒唱沒有說話,走到供桌前,把祭酒的杯子拿起來,潑了酒,道:「拿筆來。」
明月蒼一怔,「你要幹什麼?」
哥舒唱沒有回答,重羅劍出鞘半尺,手腕在劍鋒上滑過,殷紅鮮血冒出來。
明月蒼震住。
血流進杯中,金漆杯盞,很快盛滿。
明月蒼臉上的震驚慢慢散去,眸子一點點變得濃碧。
他撕下一幅衣襟,幫哥舒唱把傷口紮好。
然後,用食指沾著鮮血,一筆一筆在空白牌位上,寫下明月阿隆的名字。
父親,這是哥舒家的血。
雖然沒有割下他的頭顱,但總算讓你的靈魂有祭奠的歸屬。
原諒我的無能,我殺不了他。
一筆一筆,月氏的文字哥舒唱看不懂。鮮紅的字跡填補了牌位上的空白,他看著有一種奇異的滿足,輕聲道:「你的誓言,兌現了。」
明月蒼寫完最後一筆,回頭看著哥舒唱,「你是為此而來的嗎?」
他的眸子不如於以往任何一個時候,雙眸如同雨後青山一樣空翠,又如同春水初漲時一樣碧綠,他望著哥舒唱,嘴角有一絲輕微的笑意,「多謝你。」
「不客氣。」哥舒唱的聲音沉穩堅定,「你已完成了誓言,明天在戰場上,好好放馬過來吧,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說罷,他轉身離開。
「哥舒唱。」明月蒼喚住他,「你那天在城頭問我的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你。」
哥舒唱的步子頓住。
緩緩回過頭來。
明月蒼靜靜地看著他,身子站在燈火昏黃的宗祠前,一身黑衣,彷彿要被周圍的黑暗化去。
「你過來。」明月蒼說。
這聲音像是帶上了某種奇異的魔力,召喚著哥舒唱。
哥舒唱走到明月蒼面前。
明月蒼握住他的手腕,牽引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哥舒唱的掌心觸到柔軟的衣料,以及,衣料下面柔軟的胸脯,掌心肌膚恍惚要燃燒起來,火焰箭一樣從掌心射向心臟,他猛地收回手,吃驚地看著面前的人。
「我是女人。」明月蒼看著他,眼神異常的溫柔,「明月蒼,就是明月璫。」
哥舒唱滿眼俱是震驚,說不出話來。
「想知道這一切嗎?」明月蒼舉步往門外走,側首望向他,「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