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卿同一身,此生願足矣。
很容易便看出來,這是一句情詩。
不但是情詩,而且還是一句表達了渴望與心上人纏綿的情詩。
然而,這短短的一行詩裡,卻隱藏著一點玄機——就是「卿」字。
「卿」這個字,一般人是不會輕易掛在嘴上的,因為它代表了兩種特殊的關係——
君與臣,夫與妻。
君稱臣為卿,夫也稱妻為卿。
瞭解這點之後,似乎可以大約猜出了吟出此詩之人的身份:一名君主,或是一句深愛妻子的男人。
這兩個答案都對,也都不對。
事實是:他幾乎成為君主,卻選擇永遠為臣,他本可以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卻毅然斬斷情絲,只為了一個世人永遠也不會瞭解的理由。
他,就是西陵國的十三王爺。
西陵的風十三。敵國是如此又敬又畏地稱呼他的,因為西陵國之所以強盛,都是這位王族奇才的功勞。
當年他輔佐年紀幼小的侄子登基,對外領兵御強敵,對內執筆整朝政,西陵國在他的努力下才有如今一方之霸的局面。
他提拔了許多傑出的人才,為西陵王朝奠下了不可撼動的基礎這些青年俊秀後來都成為西陵史上的中興名臣,而這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傳奇中的傳奇、兵法奇幻的沙場不敗將,也是他的義女——西陵紫龍。
關於女將軍西陵紫龍的輝煌戰績,可說是三天三夜也寫不完。然而,人們最感好奇的,還是一手將她撫養長大的風十三,或稱,十三王爺風靜海。
究竟是什麼樣性情的男子,會培養出這等傲視群雄的兵略奇才?
史書上說他「龍章鳳姿,秀逸英風」;他雖形容秀雅,卻是能文能武、性情堅忍;看似溫文隨和,其實心思縝密,城府深沉。
然而,這天人般的男子卻因多年來日夜操勞,終致積勞成疾,在病榻上吐血而亡,享年三十四歲。
風靜海一生不近女色,持身甚潔,沒有成婚,更無子嗣。據說他臨終前,口中所吟就是這句詩。這使得眾人更加好奇:這位奇男子心中念念不忘的佳人究系何人?
寒風颼颼吹來,枯葉蕭瑟而下,隨著王爺祠的基碑,讓一陣陣的風沙侵蝕磨毀,這段從未現世的戀情,也悄悄的埋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西陵國邊城。
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桌上的蜜汁烤鴨,口水直往喉頭咽。
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此刻她腹中飢餓得如火在燒。
在這個強權王國,沒有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施捨殘羹剩菜,就連人口販子也懶得搭理她這渾身髒兮兮、賣不到好價錢的乞兒。像她這樣一個棄兒,想要活下來,必須靠自己的雙手和——頭腦。
去年冬天,一場大風雪連刮了七天七夜,許多街頭流浪兒凍死在路邊,小小身軀青白得像根冰條,她親眼看見的,卻沒多少時間去感傷。
因為當時她也好不到哪裡去。身上沒半件可以御寒的衣物,瑟縮的躲在茅草堆中發抖,一連好幾個夜晚咬著蒼白的下唇,不斷地念著:
「老子不會死的、老子不會死的……」
她一直相信,自己不會如此輕易死去。
而這十足的自信,潛藏在吊兒郎當的外表下,那天生強韌蠻狠的性格,彷彿她小小的心中有一把火在燒,燒得很旺、很倔強。
然而,光有自信是不足以在街頭生存的。乞兒偷東西時常失手,被逮到後往往會被狠打一頓,但是她從未失手過。不是因為她手腳靈活、反應迅速,而是她懂得找個疏於防範的地方、鎖定容易下手的目標,懂得預留逃跑的後路。
事實上,這一連串「拿了就跑」的直覺式思考並不是她獨創的,而是每名街頭乞兒必備的生存伎倆;然而,沒有人想得比她更周全、更有效率。
她今天挑了下手的地方叫——風雪煙雨樓。
此地是西陵國邊最負盛名的酒樓,往來的旅客都是有錢、有權的人士,不是富商巨賈,就是高官武將,只見滿目紅綠錦衣、馬靴銀鞋,人人意氣風發,侃侃而談。
所以,誰也沒去留意牆邊躲著一個衣衫襤褸、滿臉煤灰的小女孩;她灰白的小臉和纖細的手腳,站在灰白的牆邊,就如隱了身般。
望著桌上肥嫩的烤鴨,她饞得吞了一下口水;手不自覺地往乾癟的肚子摸摸。
「唉,先皇駕崩之後,領國莫不虎視眈眈,新帝年紀尚幼,真是令人憂心哪!」一名白鬍子老頭歎道。
「現下老臣凋零,新人不濟,正是咱們西陵國最虛弱的時候,不知何人能一肩擔起國事?唉,吾國前途堪憂啊!」
酒樓內眾人的談話聲在她耳邊嗡嗡作響,什麼皇帝歸天、改朝換代她全沒聽進耳裡,此刻她心裡只有那油亮肥嫩的蜜汁烤鴨。
「咱這回遠道運來的絲絹,大賺了一筆……」在她前方十尺的客桌,一名肥胖的中年人口沫橫飛,肥短的手指得意的比劃著,桌上的蜜汁烤鴨閃著誘人的油光。
靶子出現,可惜人太多。
她東瞧瞧、西望望,正在躊躇之際,忽然瞥見一條癩皮狗從旁邊經過,她那永遠迅捷的腦子靈光一閃,馬上有了主意。
她躡手躡腳的走了過來,一把掐住了狗尾巴,用力一扯。
那癩皮狗吃痛,嗚的叫了一聲,如她所算計的,直往前言的中年人身上衝去。
只聽見那人不住的叫:「哪裡來的野狗,去、去!」手亂揮舞,兩旁的客人見狀也紛紛圍過來幫忙,登時亂成一團。
她趁亂鑽了進去,摸到桌邊,眼尖手快的一把抓住了烤鴨,轉身就走。
未料,小賊王也有失手的時候,突然衣領一緊,腳下踏空,竟讓人抓個正著,將身子提了起來。
「好狡猾的小女娃,居然懂得聲東擊西之計。」溫雅的男聲笑道。
她抬頭,將快手擒住她的男子長相收入眼底。
只見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劍眉星目,風神清秀,俊雅翩翩,乍看之下是名不懂武藝、斯文爾雅的貴公子。
然而,他年紀雖輕,全身上下卻自有一股雍容莊重的氣派,衣袍輕揮之處,看似秀雅溫文,卻有著超乎年齡的沉穩;身上的淡紫衣袍看來樸素,卻是上等質料,如不是很細心之人,不會發覺袍袖口走繡了一圈龍形銀紋。
他唇邊漾著溫文笑意,令酒樓中的女客莫不投以愛慕的眼光,但野性直覺的她,卻毫無遺漏的捕捉到他犀銳的眼神。
就像隱藏在美麗綢緞下的小刀。她心中突然閃過此一念頭。
就是那雙犀銳冷然的眼眸,將原本看似好脾氣的美男子變為深不可測,小女孩永遠也猜不透他心事的深沉男人。
他的身後站著兩個人:一名是虎背熊腰的黑臉大漢,腰間插了把大刀,神情莊重,一看即知武功不弱;另一則是名白面儒生,手中摺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搖著,一雙靈動的眼正上下打量著她。
「臭鴨蛋、死雞蛋!趕快放老子下來!」她生平首次失手,不由得慌亂的在那青年男子手裡死命掙扎,小腳在空中亂蹬亂踹。
「大膽小民,竟敢如此放肆無禮!」那黑臉大漢斥喝著,鐵塔般的身子便要上前。
「鐵衛,退下。」只見男子一擺手,優雅淡然中隱含威嚴,黑臉大漢立即躬身退下。
男子將她小小的身子扳了過來,一雙狹長鳳眼含笑望著她,問:「你可知我是什麼人?」
「我知道你不是雞蛋鴨蛋,你是大王花椰菜。」她嘴裡猶自不甘心的嘟囔著。
大王花椰菜是西陵國一種稀有的蔬菜,栽培不易,價格昂貴,通常只有巨富或王公貴族才吃得起的。她見這青年男子氣宇不凡,不知不覺就溜口如此說了。
紫袍男子聽了哈哈大笑,道:「挺機靈的小女娃兒。」
將她放了下來,說道:「去吧,下回別再做偷雞摸狗的勾當。」還在她的小屁股上輕拍了一下。
她回頭扮了個鬼臉,正要拔腿開溜時,卻聽見一直不發一言,目不轉睛打量她的文士開口說道:
「爺,這娃兒的面相,可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破軍星啊。」
她當然不知「破軍星」是輔佐帝王、衝鋒陷陣的將星,只慶幸手中摸來的烤鴨還在,想著趕快回窩裡去大快朵頤。
只聽見那男子頗感詫異的「噫」了一聲,紫袍大袖一翻。
她只覺一股疾風從背後撲來,竟將她身子硬生生捲了回去,重回他的面前。
這回她連掙扎都忘了,圓睜了眼,驚叫道:「你會使妖法!」
男子不予理會,以衣袖抹了抹她臉上的煤灰,細瞧她的眉目,沉吟道:
「面相之學我是不懂,不過瞧她眼大有神,手腳機靈,縱使不是天生奇才,也是個極聰明的孩子。」
他續問道:「女娃兒,你姓什名什,出身何處?」
她噘著嘴,倨傲的一扭頭,說:「我叫老子!我爹是玉皇大帝,我媽是王母娘娘,家住九天水晶宮。」
紫袍男子唇角綻笑,轉向那文士說道:「譚生,聽這小娃兒滿口胡謅,我瞧她不是將星,而是胡吹大氣星。」
那名叫譚生的文士走近,扇柄在她臉前比劃著,說道:
「爺,您再仔細瞧瞧,她濃眉大眼,性格堅毅,可惜生為女子,否則將是咱西陵國前所未有的將才。」
男子聞言眉峰一沉,緩緩說道:「女子未必不能成為將才。」
就在此時,那名叫癩皮狗撲到身上踩踏了好一會兒的中年富商終於爬起身,一眼看到她手上還緊抓的烤鴨,大聲嚷道:
「好哇!原來是你這小子偷了俺的鴨,瞧俺不好好打你一頓教訓一下!」
紫袍男子見狀,劍眉一斂一抬,瞬間有了決定,轉向她說道:
「小娃兒,咱們打個商量,我幫你擺平這人,你跟我回府去,可好?」
她朝他齔牙歪嘴的做出怪相,吐了吐舌頭,說:「誰要跟你這顆花椰菜回去。」
腦子燒壞了才會答應跟他回去哩!瞧這男子眉目俊逸、氣宇不凡,一望即知是富貴中人,想把她騙回去做僮僕?想都別想!她心中如此冷笑。
她在破廟裡雖然有一頓沒一頓,但自由無拘,連皇帝老了也管不著她,唯一的朋友是自己,唯一的敵人也是自己——餓得咕嚕叫的肚皮。在她的一人天下,她就是老子、就是皇帝,她一人吃飽全天下都飽,她一人高興全天下都高興,這男子光憑一句話就想把她拐帶走?門兒都沒有?
此時只見那中年人怒氣沖沖的朝她走來,吼道:「賠我烤鴨來!」
「你不再考慮麼?」男子也不催促,斯文的啜了口茶,說道:「聽說這裡的人抓了小孩兒行竊,二話不說就先把手剁掉……」
「你唬人,老子才不上你這個當!」她嘴裡硬挺,可是眼見那龐大的、抖著肥油的身軀一步步向她逼近,心裡卻是越來越害怕。
紫袍男子悠閒的繼續說道:「然後再丟到冷水裡凍個三天三夜……」
「你……你騙人!我、我才不怕哩。」她仍逞強,卻開始結巴了。
他續道:「凍完之後再放到罐子裡用鹽醃起來……」
「我跟你回去!」她一把摟住了男子的頸項,迅速回答。好漢不吃眼前虧,先不管這顆花椰菜是什麼來頭,先躲過這陣再說。
男子一笑,從懷裡掏出荷包朝桌上一丟,說:「這小孩兒的賬,我付了。」
「說走就走,哪這麼容易!」那中年富商嚷嚷著,他被癩皮狗踩得一身烏黑,心中正自不甘的要找人出氣。
「嗯?」男子斜睨了他一眼,眉宇威嚴頓生。
「這……這位爺,您、您慢走。」不知怎地,那中年富商見了他的神色,不禁膽怯了起來,立即陪笑的說道。
男子一笑,牽了女孩的小手,轉身走出了酒樓,武人和文士兩人恭敬的垂手跟在他後頭。
那中年人心中雖有些不爽,卻也莫可奈何。瞧那丟在桌上的荷包,金絲銀線繡得十分華麗精細,一眼便知是名貴之物,但引起他注意的,卻是那荷包的布料。
「這是名貴的天紗紫綢啊!只有皇宮才有的,這青年相公難不成是宮裡的人嗎?」
風呼呼的吹,兩旁風景不住的倒退。
她抓著馬背上的鞍頭,小臉蛋仰著,讓風迎面吹過,髒亂的頭髮在這中飛舞,心中興奮難捺。
她生平首次騎馬,一路上不安分的左扭右動,貪戀的瞧著這匹美麗驕健的四蹄動物。
只見座下這匹馬通體青毛,甚是駿美;忽想起廟口說書的曾提過世上有龍馬,只要一扯它背上鬃毛,就會口吐黑氣,她年紀小玩心重,也不及細想,小手便往那座騎領毛一扯。
只見胯下駿馬兩眼一豎,抬首長嘶了一聲——
沒吐什麼黑氣出來,倒是險些將她翻了下去。
幸好坐在她後頭的男子騎術甚精,即時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單手一控韁繩,立即將馬身穩住了,否則這麼摔下去,一身小骨頭不殘廢也得在床上躺十天半個月。
「爺,小孩兒不分輕重,莫摔了貴體,讓我來吧。」那黑臉武人見狀,拉攏馬頭靠了過來,伸手就要將她從主子懷中抱過去。
「不妨事,」男子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圈攬著她小小的身子,胯下青驕馬仍不安的踩踏,鼻孔噴氣。「青驕是沙場名駒,這等小事,一會兒就沒事了。」
男子顯然很懂馬的脾氣,果然沒多久,馬就平靜了下來。只聽見他清叱一聲,它發開四蹄,繼續趕路,後頭兩騎一左一右的跟著。
「永遠記得,善待你的坐騎。」呼呼風中傳來男子的聲音,她想轉頭,卻讓狂風吹舞的頭髮給遮住了視線,看不到他的臉。
只聽見他的聲音從後面斷續傳來:「在沙場上,坐騎就有如你的手足一般。」
「老子才不信你這顆大王花椰菜上過戰場。」她不服的哼了一聲,但卻隱約感覺到他這番話頗具信服力,彷彿來自長年的浸淫。
男子對她無禮的表態輕笑一聲,不再言語。
三騎四人在官道上疾奔了一個多時辰;好風景看膩了,頗覺無聊,小口打了個呵欠,眼皮越來越重,不久就支撐不住,身子向後一歪,倚在他懷裡睡著了。
「到了。」男子的聲音喚醒她。
她揉了揉眼,在馬上坐直身子,映入眼中的是座很大很大的宅第——
有朱紅大門、蟠龍牌樓、長廊飛簷,氣派非凡,簡直就是座小小的皇宮。
她從未去過皇宮,只知道世上最華麗的房子叫做皇宮;自然她也看不出這棟府邸不僅僅是華麗,而且它的格局和西陵皇宮有幾分相似,只是少了象徵九五至尊的蟠龍壁。
男子一踩馬蹬,翻身下馬,繼而長臂一伸要將她抱下馬來,聽到旁邊一個聲音說:「爺,讓小的來吧。」鐵塔般的男子立在她身後,正是貼身的黑臉武人。
男子點點頭,便轉身直向大門走去。
她讓黑臉大漢抱下馬之時,仍然不住的東張西望,眼底心中充滿了驚歎和疑問。
她是名街頭棄兒,以破廟為家,一生中看過最大的宅子就是鎮上富商王大財的宅第;可是王大財的房子和眼前這棟比起來,簡直就是破柴房。
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她一臉迷惘的往前走,沾了泥的破鞋底踏過了白石龍紋地板,留下兩行小小的烏黑腳印。
到了大門前,她仰頭望著樑上懸的匾額,藍底金字,彎彎曲曲的文字,她一個兒也不識,不知上頭寫著的是什麼人的府第。
「小心門檻。」那文士好心提醒,她踉蹌了下,有驚無險的跨過了幾乎是她半身高的門檻。
「這是什麼大仙的廟,老子從未見過這麼高的門檻。」她心裡頭暗罵著。
入了大門,房內的景象更令她不敢相信——
雕樑畫棟,觸目儘是金碧輝煌,水閣長廊,入眼皆是雍雅高貴。
她不禁張大了嘴,喃喃說道:「老子這下真是住進九天水晶宮了。」
只見紫袍男子背負著雙手走在最前頭,紫袍衣角飄揚,腳步起落間自有一股閑雅威嚴,文士和武人則將她夾在中間,左右隨行著。
如此,三個大眾和一個小女孩,在曲折的長廊上行走,每到走廊轉角處就有人立在那兒垂手鞠躬,令年紀幼小的她渾身不自在。
在受了七十三個大人的鞠躬禮後,她被帶到了一個叫做「紅紋鴿」的地方。(她當然不識得「弘文閣」三字,只是聽那些大人如此說的)。
「先把她身上的泥塵洗乾淨吧。」紫袍男子一聲令下,幾名婢女立刻擁上前來。
「你們要干……幹嘛?放、放開啦!」她大吼大叫地掙扎著,男子卻是唇邊帶笑的倚門觀看這一場混亂。
婢女們七手八腳地把她托到澡堂,二話不說的扒開她身上的衣服,一勺冷水當頭淋下,她抱著赤裸的身子又叫又跳。
婢女們口中「好髒、好髒」的念著,手上使勁搓得她幾乎皮開肉綻,待將她全身洗淨後,套上粉紫色的衣裙,拿起象牙齒的梳子,手捺著她的頂門猛拽,把那一頭糾結的黑髮馴服。等她被折騰得頭昏眼花,讓人牽到書書房,外表煥然一新,腦子卻是昏昏沉沉。
「嘖嘖!」那文士見她梳洗乾淨、換上新裝,忍不住稱讚道:「爺,您瞧瞧,果然是人要衣裝,小乞兒一洗乾淨就變成可愛的小姑娘。」
紫袍男子聞言走近她身前,修長的手探向她的下顎,俊雅的臉龐湊近她,呼吸幾乎要吐在她臉上。
她跳開一步,兩眼亮晶晶的瞪著他,一臉警戒之色,說:「你到底是什麼爺來著?」她還不習慣和陌生人如此親近,尤其對方是名成年男子。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男子反身入座,那只優雅的手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說道:
「我是大王花椰菜。」
被他這只軟釘子一擋,她嘟嚷著:「花椰菜也有分王家種的、李家種的吧?」
男子微微一笑,說:「我姓風。」
她一番白眼,說:「姓風的又如何?好了不起麼?」
男子聽了微笑不語,放下手中茶碗,說道:「你問完了,該換我。你到底叫什麼名字?總不成姓老名子吧?」
她頭一撇,說:「老子不爽告訴你。」
他聽了笑道:「那麼,老子姑娘,在下請問,別人怎麼稱呼你的呢?」
她眼睛骨碌碌的轉了一下,扳著手指頭數著:「菜攤販子叫我小渾蛋,肉脯店的老闆叫我死小孩,廟口的好兄弟叫我小賊王,我叫自己做老子。」
男子聽了哈哈大笑,劍眉一舒展開來,溫雅中更顯英挺,說:「這些都不算名字,看來,你真是個無父無母的棄兒。這麼吧,我給你取個名兒。」
他低眉沉吟道:「該取什麼好呢……」
偶然間瞥見書房屏風上掛著的袍服,袍上繡了只四爪紫龍,便道:「你就叫紫龍吧。」
那叫譚生的文士拍扇叫道:「妙哉,妙哉,瓏者,美玉也,紫又是您的服色,所謂玉不琢不成器,小姑娘就如一方璞玉,要在您手上琢磨才能成大器。」
男子聽了譚生的話,只是笑笑,也不糾正「龍」和「瓏」之別,反正他也只是隨口取的,未放在心上。
至於不識字的她,根本就分辨不出「紫龍」和「紫瓏」有何差別,反正聽起來都一樣,倒是心底老大不爽快,她瞪著眼前這兩個大人,沒好氣的說道:
「喂喂喂!又不是小貓小狗,隨便亂取名字。」這主僕兩人一搭一唱,有無把她擺在眼裡啊!
譚生頗為詫異的說道:「爺從未賜名於人,這是你的福分哪。」
她小手一叉腰,下巴驕傲的抬起,說:「誰稀罕他給老子取名字?就連玉皇大帝也管不著我。」
「任誰也管不著你麼?」只見姓風的男子呷了口茶,悠閒的說道:「你以後要住在我府上吧?」
「這……」她猶豫著,真是讓他一語劈中了要害。這姓風的男子模樣斯文,說話卻是暗藏鋒利,一個不小心就讓他砍個措手不及,無法招架。
須知,人的天性皆是喜好舒適,一旦踏入這華麗溫暖的大宅子,想到要再回去破廟裡過著風吹雨打的日子,任何人都會猶豫再三。
男子續道:「還是你想流落街頭,天天餓肚子?想想看,每年一入隆冬,街上死屍遍地,個個凍得青紫,等天氣暖和起來,冰一融,臭不可聞,你如此瘦小,說不定明年就有份了……」
「……」他的一番話讓她想起去年凍成冰條的廟口兄弟們,小臉有些蒼白。
「也許不到明年,今年冬天就嗚呼哀哉了。」男子搖頭歎息,彷彿已看到她淒慘的死狀。「唉,可惜、可惜,你是個挺機靈的孩子,就這麼死了……」
「我……」她終於開口,欲言又止。
「你還是不肯留下來麼?唉,瞧不出你小小年紀,骨頭卻這麼硬……」他無視於她,自顧自地說著。
「我想……」她有些窘的搓著手,覺得更難開口了。
他繼續說道:「你這一走出去,就成了孤魂野鬼,咱們也算有一面的緣分,初一、十五,我會吩咐人備好香燭好好祭拜的。」
「我、我、我要留下來啦!」她終於忍不住跳起來大吼,小臉脹得通紅。
「當真?」男子聽了劍眉一挑,露出不信的神色,唇角卻微微的上揚。
「嗯。」她艱難的點頭。
「不後悔?」他故意再問一次。
「老子從來不做會後悔的事。」她以壯士斷腕的悲壯口氣回答。
「不是老子,你現在有了新名字。」他盯著她,沉聲說道。一得到她的承諾,他彷彿換了個人似的,風趣盡去,威嚴頓生,立即以長者的姿態糾正她。
「哼。」她頭一撇,不理會他。
他劍眉皺攏,站了起來走到她面前,一大一小的身影對立,男子的修長身材更顯得她的瘦小。只聽見他沉聲道:
「我是這宅子的主人,而你既然選擇留下來,就得乖乖聽我的話,不是嗎,紫瓏?」他低喚她的新名字,溫文的嗓音中有抹懾人的威嚴。
她沉默了一會兒,終於不情不願的點頭,應了聲:「喔。」那表示從此承認他給她的名字,並且承認他有權加諸在她身上的管束。
「聰明的孩子。」他含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
她抬起臉,望著眼前這名男子——
他俊逸溫雅、玉樹臨風,儼然是一派貴公子的模樣,但言語舉止間卻又有種令人不及招架的銳利。他究竟是溫文的鳳凰,還是兇猛的豹子呢?
她雖然聰明,卻還不到深思的年齡,當滿滿一桌的菜放在桌上時,她瞪大了眼,什麼也不及想了。
只要明天也有飯可吃,管收養她的是皇帝之尊還是閻王老子。她狼吞虎嚥之際,心中如此想著。
於是,老子……更正——紫瓏從此便在風府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