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紫瓏在風府轉眼就待了半年。
「唉,好無聊。」她歎了口氣,伸了伸懶腰,仰躺在涼亭石椅上,腳蹺得高高的,小鞋上的花球兒一顛一顛的動著。
和煦的春風掠來,吹起她身上淡紫色的衣角,吹在她的臉頰上,暖暖癢癢的,憑添幾許睡意。
「想不到,讓人收養居然如此無趣。」她自言自語,放下蹺著的二郎腳,四肢伸展成大字的平躺在石椅上,背後傳來沁涼。
臉朝上,她雙眼呆呆盯著涼亭的屋頂,紅紅紫紫的花紋,格架成多角形。她瞇起左眼,自言道:「看起來挺像棗子餅的。」
她歪著頭,再瞇起右眼。「看起來像綠豆糕。」
唉!都無聊到這等地步了。
自從她在風府住下之後,衣食無缺,受到相當好的照料;不僅衣衫是上等質料,每餐擺上桌的也都是名菜珍餚,像是要補償她以往吃不飽似的,就連罕見的大王花椰菜也嘗過了。
「那棵大王花椰菜到底在忙些什麼?」她扁了扁小嘴,不甚高興的說道。
那名紫袍男子當初威脅利誘、成功的收養了她之後,自此卻是一天到晚不見人影,而她和他已有長達半年沒再見過面。
據婢女所說,「爺」總是五更天未亮就出門,直到隔日三更才回返,然後匆匆沐浴,又出門去了。看來,別人是櫛風沐雨,他是披星戴月……嘿,她現在會用成語了。
如果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話,他們現在已經相隔……整整五百八十年了。不好意思,她比較喜歡可以動腦筋的算學。
話說回來,距他上次出門已有三個月,她想不起來有哪種職業會忙成這樣,而且需要常常出遠門的。
「除非他白天當土匪,晚上兼差干飛賊。」她隨手拔起一根草,放在嘴裡嚼,自言自語的說道:「出遠門嘛,一定是去外地搶一大宗大的。」
「你說誰是飛賊啊?」一張笑嘻嘻的大餅臉出現在她眼前。
「譚老頭,別嚇唬我。」她唰地坐起身子來。突然出現的這人便是譚生,即是當初指出她是破軍星的文士,他是風府的謀士,現在兼職做她的教師。
只聽見譚生說道:「爺回來了,他要見你,叫我先來知會一下。」
他終於回來了。
「要見我就直接過來啊,何必先找人先通報,麻煩!」她從石椅上跳下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當然,她此時的衣服和以往相比是相當乾淨的。
她又加了一句:「貴族就是這麼麻煩,瑣碎規矩一大堆。」
雖然譚生從不提起,但她光瞧這所府第的排場也早猜出那姓風的男子一定是西陵國的貴族,只不過有多「貴」就不得而知了。
「這與身份階級無關。」譚生說道:「爺是男子,且是地位頗高的男子,而你是姑娘家,男女相見,總要需要一些禮節,我早教過你的。」
「去!」她不耐煩的揮揮手,說:「誰睬你男女什麼……不親的那一套啊!想見便見,還要先遣人層層通報,男子漢大丈夫囉囉嗦嗦的,老子才沒耐性等著見他哩。」
「紫瓏,你的老毛病又犯了。」譚生糾正她。「女孩兒家別自稱老子,讓爺聽見了會不高興的。」
自從爺命他教導紫瓏讀書,他的日子過得喜憂參半。喜的是,小紫瓏天性聰穎,識字很快,理解力極強,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原本一個字都不識得的小文盲,現在拿起文章就琅琅上口;憂的是,她讀書雖快,卻絲毫不理會書中那一套禮義廉恥、忠君愛國的道理,經常和他辯。而不可思議的是,學富五車的他,居然還常處於下風。
果然,她滿不在乎的雙手一攤,說:「他要生氣干我何事?反正我就是我,叫老子還是叫大王都一樣。」
譚生有些著急了起來,白皙的臉脹紅,說:「爺將你交給我,叫我教你讀書,陶冶性情,半年下來開口還是如此粗俗,我如何對他交代呢?」
「瞧!」她迅速轉過身來,指著譚生的鼻尖,說「你稱他做什麼?」
譚生被她突如其來的一問愣住了,愣愣的回答:「爺啊。」
「天底下有姓爺的人嗎?」
他側頭想了一下,回答:「沒有。」
「有名字叫做爺的人嗎?」
他搖頭說:「沒有。」
「這就對了。」她一拍手,笑道:「既然他都可以叫做爺,我為什麼不能叫做老子。」
「這……」譚生搔了搔頭,面現難色,明知她強詞奪理,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就在譚生為難之際,一個清朗的男子聲音傳來:
「因為我是名副其實的爺,而你卻永遠不可能成為老子。」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庭園一角,後頭跟著魁梧大漢。
「爺。」譚生見到來人,立即恭敬的一揖,垂手退到旁邊。
紫瓏則是仰起小臉,望著眼前這名比她高出許多的男人。
她看見一名神情疲憊的男子。
他的相貌依舊英俊秀雅,卻有風霜之色,顯然剛完結一樁大事,匆匆趕回來;束著的長髮讓風吹得略顯凌亂,雕刻般的英挺五官撲了層塵土,灰撲撲的,但看起來並不骯髒;那雙狹長鳳眸因長途跋涉而有些黯然,卻不失精練。他的眼盯著她,審視著,一如半年前初見面時。
「紫瓏,趕快向爺行禮啊。」
譚生壓低了聲音,朝她呼喚著,然而,她的注意力卻集中在眼前男子的穿著。
不是初見面時的紫袍大袖、儒生裝扮,此時他身上所穿的,是鐵衣盔甲,西陵武將的戰袍。
原來,他剛從戰場上回來。
她瞇起了眼,看見那戰袍上染著斑斑血漬,胸甲上刻著刀劍擦痕,穿在這俊雅青年身上顯得有些突兀不協調,但看在她眼裡,心底竄起一股莫名的興奮,馬上將前半年平淡的日子拋在腦後。
「紫瓏。」男子輕喚她的名。
「……」她沒有回答,一雙眼仍盯著他。
他身上的戰袍散發出疆場風沙味,狂野中帶蕭瑟,盔甲下深紫色的戰袍鑲著銀邊,肅殺中有著無可比擬的尊貴;她雖不知那是只有王族出身的大將軍才能穿的袍色,卻心儀那無法形容的獨特氣質。
「紫瓏,爺在叫你呢。」譚生終於忍不住出聲提醒她。
她「喔」了一聲,從遐想中恢復,張口欲回禮,卻是哽在喉頭說不出來。
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
他們的關係本來就很奇怪,說是主僕,她當初並沒有訂下賣身契;喊他一聲「風叔叔」,他太年輕;叫一聲「風哥哥」又太親暱;若像府中上下叫他一聲「爺」,她又不甘心,於是,半年後的首次見面,便硬生生卡在這尷尬的稱呼了。
譚生見她仍是呆愣的站著,便走上前去拉拉她的衣角,低聲說道:「叫啊。」
「我要叫他什麼啊?」她湊過頭去,悄聲問道。
「隨便你吧。」譚生知她的脾氣,也不敢勉強,不過仍不放心的叮嚀了一句:「不過要記得行宮禮,我前些天教過你的。」
她轉回頭,清了清喉嚨。「咳、嗯……」接著擺出一副笑臉,很豪爽的走上前去:「大王花椰菜,好久不見了!」
一旁的譚生聽了差點沒昏倒!
只見男子淡然一笑,轉向他的幕僚說道:「譚生,這些日子你是如此教導她的嗎?」
「爺,天地為證,我絕不是這樣教她的!」譚生慌亂的比手畫腳,說:「我教她念禮記、尚書、論語、孟子……」
跟了爺這麼久,知道他雖然外表溫和,罕有動怒的時候,其實很重視責任、紀律,就如同他治軍的手腕一樣。
「念那些東西有什麼用?」她插嘴進來,嗤之以鼻的說道:「什麼聖王之道、仁者無敵,這天底下哪有什麼聖王了,不就是力氣大的人贏麼?」
「紫瓏,你快、快住口……」譚生緊張得口吃了,小姑娘不知爺的脾氣,居然出言狂妄!爺向來對陌生人客氣冷淡,但對自家人卻相當嚴厲,他不禁為她捏了一把冷汗。
「古人的詩書禮儀,你居然絲毫不放在眼裡,小小年紀卻相當狂妄啊。」他語氣輕淡,聽不出喜怒,一旁的譚生卻是冷汗直流,暗暗為她擔心。果然,只聽見主子說道:
「譚生、鐵衛,你們退下,我要和紫瓏單獨談談。」
譚生應聲退下,心中卻惴惴不安。不知爺會不會打紫瓏的小屁股,或者,把她趕出風府……他越想越不安,畢竟,和小姑娘朝夕相處了一陣子,多少有些感情。
就在譚生胡亂想著之時,身旁的大漢卻沒有移動腳步。
男子見忠僕不肯離去,便問:「鐵衛?」
黑臉大漢朝她瞥了一眼,說:「這女孩奸猾無比,小的怕她會對主子不利。」
男子聽了,秀眉一軒,俊逸的眉宇透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傲然,卻是語氣淡然的說道:「你以為天底下有人能動得了我分毫嗎?」
鐵衛見主人如此說,立即躬身退下。於是偌大的花園裡,就只剩他和紫瓏兩人,一陣風吹來,花香馥人,薰得人醉。
他在她對面坐下,身上的盔甲輕微的擦響,又引來她充滿興味的注視,他假裝沒有留意,狀似不經意的問道:
「紫瓏,這些日子你在府中過得如何?」
「呵……」她打了個呵欠,懶洋洋的說道:「真沒趣。」
「哦?」他劍眉一挑,示意她說下去。
「餐餐都有人喂的日子真無聊,害我鎮日沒事可做。」
「譚生不是有教你讀書寫字麼?」他目光如炬的盯著她。如果她是毫無上進心的庸兒,也就不必再留下,他沒有多餘的時間耗在她身上。
只見她又打了個呵欠,百般無聊的說道:「有啊,那種不費力的事……」
「不費力的事?」他截斷她的話,西陵國內上萬名學子,每年燈下苦讀,紇紇刻刻,從未有人敢說讀書容易。
只見她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對啊,只要看看就懂了,無關生死,一點也不刺激。」
他聽了,眉高挑,語帶深意的問道:「你喜歡危險刺激、生死攸關的事?」
「對啊!對啊!」她見他瞭解,高興了起來,比手畫腳的說道:
「就像以前每天偷食物,一次失手就餓得臉色蒼白,兩次還沒偷到就餓得頭昏眼花,三次偷不到就準備餓死了,你說刺激不刺激……」
她說到以往困苦的日子,竟然逸興湍飛,最後還頗覺懷念的歎了口氣,說:「我看,你乾脆送我回破廟去算了,那兒的生活還比較刺激好玩。」
他唇微揚,說道:「看來這些日子真是把你閒慌了。」
「也還好啦。」她歪著頭想了一下,說:「自個兒勉強找點動腦筋的事來做嘍。」
「什麼事?」他問道,心中卻有不祥的頸感,也許他該先回書房查看印璽有無遺失。
只見她一本正經的回答:「我把蛐蛐兒訓練得會站獨立式,舉左前、右後腳,舉右前、左後腳站立,你要看嗎?」
他聽了先是一愣,繼而仰頭大笑,終於卸下精銳的臉孔,恢復初見面時的輕鬆神態。
她望著他,小臉是迷惑的神色。有這麼好笑嗎?她可是花了好多時間才訓練成功的耶!大人和小孩的心思果然是不一樣的。
待他笑聲歇了,轉向她,如紫綢般的優雅聲音說道:「教你比偷東西還刺激的事,要不要學?」
「要、要、要!」她跳了起來,一疊聲的叫著,突而又退開一步,一臉警戒的盯著他,說:「慢點,我到現在還不知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她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
他眉一挑,感覺有些意外。「府上的人沒告訴你麼?」
「還說哩!」她埋怨道:「我問譚生,他神秘兮兮的說:『你自個兒去打聽吧。』問府上其他人,個個嚇得跪在地上,發抖的說:『小人不敢提爺的名諱』。問幾次就被跪幾次,這府上就我年紀最小,你會害我折壽啦!」
他聽了再度大笑,接著停頓了一下,以那雙狹長深幽的黑眸注視著她,說:「我叫……風靜海。」
從生疏的語調可以聽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介紹自己,而且是對一名小女孩介紹自己。
「很好聽的名字啊,為何大家都不敢提呢?」她歪著頭說道。
名叫風靜海的男子微微一笑,轉開了話題,「你有特別想學的嗎?」
她一聽,大眼亮晶晶的說道.「我要跟你學妖法!」
「妖法?」他劍眉皺起,不知她所指為何。
「就是那個啊!」她模仿他當日一翻大袖的英姿。
「喔,原來如此。」他憶起,知她所說的是武藝,笑說:「要學那個也可以,不過……」
他沉吟了一會兒,再抬眼時,眸中閃著深沉魅光。「我有比妖法更厲害的本事,你要不要學?」
「要、要、要!」她興奮的扯著他的袖子。「你現在就教我!」
他微微笑,輕輕一掙,脫開她急切的小手,說:「好,不過從今天起你要乖乖聽我的話,不得違背。」
「好好好!你說什麼老子都依你!」
「嘿?」他斜睨她一眼。
她連忙改口說:「我什麼都依你。」
「很好。」他滿意的點頭。「這入門第一課麼……」
是不是過關斬將、橫掃千軍?她興奮的猜想著。
譚生教她讀書時,她總是將「西陵禮制」丟到一旁,自個兒拿起「武將傳奇」讀得津津有味,蹲坐在書桌上神氣的昂頭比劃著,想像自己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大將軍,好不威風。
「這入門第一課,叫做打蒼蠅。」
她發光的小臉蛋馬上垮了下來!這叫哪門子厲害本事?
只見他丟了一塊麵包在地上,馬上引來一群蒼蠅。「限你於一刻之內,想出七種將這些蒼蠅全部打死的方法。」
他說完,修長的身子倚著涼亭的柱子,閉目養神。
「打蒼蠅,這還要你教?」她朝他做了個鬼臉,悄聲自語:「啪的一下全部打死就好了,還要什麼別的方法?難不成用火燒、用水淹?」
「你已經想出三種方法了。」他雙目仍閉著。「還有,不要對我扮鬼臉。」
這傢伙果然會妖法哪!閉上眼睛也能察覺出她在做什麼。她吐了吐舌頭,見他仍是閉目不動,彷彿是打坐入定的模樣,便踮著腳尖到地上拔了根草,再躡手躡腳的走到他倚靠的柱子旁邊。
她歪著頭打量他的睡容,長密的睫毛覆在眼瞼上,遮住了那雙銳利的眸,端正的鼻樑,劍眉薄唇,睡容如此俊秀溫雅,真令人難以置信是名征戰沙場的武將、謀略多端的男子。
然而,這一張好看的睡臉卻絲毫抵擋不住她惡作劇的頑心。
她屏住氣,小手將草葉尖兒一寸寸的移往他的鼻子,就在快要觸到之時,突然一抹光亮刺痛了她的眼。
她揉揉眼,找到了適才的發光體——他的頭盔,在夕陽餘暉下反射著燦然銀光。
那是一頂純銀的頭盔,盔頂打造成兇猛的鳥形,在兩側展開了雙翼,睥睨傲視的姿態栩栩如生,令人忍不住讚歎。
她從小在市井長大,從未見過如此名匠之物,一時之間心動神迷,伸出小手想要碰觸。
「你想好了嗎?」他的雙眸倏地睜開,精光迸射,把她嚇得倒退了好幾步。
「想、想、想好了!」她急忙回應,低頭看到手上的草桿,趕忙燙手似的一扔,湮滅證據。
「嗯,說來聽聽。」
「用藥毒死、用掃帚拍死……」她胡謅一通。
未料他卻認真的傾聽,末了還點了點頭,讚道:
「很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想出這些方法來,足見你反應敏捷,這是身為大將的要素之一。對敵時通常不會有太多時間讓你思考。」
大將?大掃除的將軍嗎?他口中的敵人就是蒼蠅和螞蟻吧?她有些無聊的想著。
「不過,你想的方法每一種都是大費周章、勞師動眾,縱然殺死蒼蠅,也把自己累個半死。」
「那你有更高明的法子嗎?」她小手臂環在胸前,眼角斜瞅著他,心想:這人還真無聊,打殺蒼蠅還要想花招!
只見風靜海刷地拔出腰間長劍,往地上一挑。「把麵包拿走,再將蒼蠅罩住,過幾天,它們就全死了,不用花你一分力氣。」
她聽了,心中流過一抹模糊的意識,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此時,涼亭外的草叢中傳來私語聲:
「原來爺在教紫瓏兵法哪。」譚生悄聲向同伴說著,一臉敬佩的神色。在他身邊的,正是那巨人鐵衛。
他見鐵衛默不作聲,便解釋道:「這蒼蠅呢,就是敵軍,麵包就是糧食,爺剛才所說的,是斷糧圍城之法。」
鐵衛面無表情的說道:「我只在意爺的安危。」
譚生說道:「紫瓏只是個孩子,她能對爺怎樣?」
「她在打爺頭上戴的銀鳶盔的主意。」這名巨人雙眼絲毫沒有離開主人,沉聲說道。
正如所料,此時她乖順的站著聽講,眼睛卻不安分的骨碌碌轉,心中想著如何將他頭上的銀盔拿到手。
「你要將兵略、戰國策這些書熟讀,將來有很大的用處……」
「喂,蹲下來,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她朝他招招手,手放在嘴邊做悄悄話狀。
風靜海劍眉一蹙,說道:「此地只有我們兩人,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她比了比涼亭外面,以誇張的口型說道:「我不想讓躲在草叢裡的那兩個笨蛋聽見!」
風靜海聽了,笑說:「你眼睛倒尖。」他蹲下修長的身子,正好和她平高。
「我跟你說喔……」她湊到他耳邊,唏哩呼嚕的說了一長串的話。
「你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他皺眉。
「我只再說一次喔。」她一臉鄭重的強調,又唏哩呼嚕的說了一遍。
「你究竟在說些什麼?」他眉峰聚攏。
「你自己去推敲吧。」她朝他眨了眨眼,隨即將雙手背在身後,笑嘻嘻的一路倒退著蹦跳出了庭園。
風靜海仔細回想適才那一串喚唏哩呼嚕的言語,想猜出她究竟在變什麼把戲時,一旁的草叢嘩的一聲,冒出高大的身影。
「爺,您的頭盔。」發話的是忠心耿耿的鐵衛。
風靜海聽了,伸手往頭頂一摸,果然空空如也。
他性格冷靜縝密,遇事多半反覆思量,所以在專心思索時,反而會疏忽身邊的變化;想不到紫瓏與他相識不久,便摸出了他這性格上的盲點。
被小他十歲的女孩擺了一道,風靜海不怒反笑。
「好個小鬼頭,居然連我也敢捉弄,看來她不但機靈,膽子也很大。不過,不守規矩還是得受罰。」
他背負著雙手,悠閒的走出庭園。
「你想,紫瓏會不會被爺剝皮變戚小泥鰍?」
譚生轉向他的同伴說道。
弘文閣原本是風靜海平日招待朝臣謀土、討論國事的莊嚴廳堂,此時卻拿來充作懲罰頑皮小孩的場所。
「哇!不要打我啦!」她趴在男子結實的膝腿上哇哇大叫:「大人打小孩,不要臉!」
風靜海大手抓住她扭動的腰,一下下結實的打在她的小屁股上,語氣輕鬆的說道:
「你向來都是這麼討饒的嗎?毫無誠意。」
她眼睛狠盯著他的袍角,恨恨的說道:「老子從來沒被抓到過,幹嘛求饒?」
「嗯?『老子』又出來了,再多打十下。」
「哇!……」
哀嚎聲響徹弘文閣內外,在場的另外兩個人——鐵衛仍是面無表情,直挺挺的站立著,譚生則是以摺扇遮面,在底下竊笑:終於啊,有人治得了小紫瓏了。
家法結束,她爬了下來,滿限殺氣的瞪了她的撫養人一眼。
「嗯?有問題嗎?」接收到她的死光眼,風靜海仍一臉從容的舉杯啜茶。
「沒有啦!」她恨恨的回答,伸手摸了摸屁股,不覺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好痛……他還真的下手不留情,可惡!此仇不報非小人,反正她本來就是「小」人,她咬牙切齒的想著。
但是,當她眼光瞥見端放在書桌上的銀鳶盔時,馬上就忘了一切。
「你的頭盔……可不可以給我摸一下?一下就好。」她懇求著。
瞟了她一眼,他劍眉挑起,說:「你剛才已經摸了好幾下了。」
「那不算啦!」她哭喪著臉說道:「剛才我只是拿在手上而己,還沒有好好的摸摸它,拜託啦!」
風靜海本想擺出嚴峻的臉孔,不讓她再有調皮的機會,卻在見到她臉上的乞求神情後,不覺心下稍動,鬆了口:「好吧,就借你看一會兒。」
接過銀盔,她纖小的手指輕輕撫過盔面,觸摸其上的擦痕,指尖似乎可以感覺到戰場上呼嘯的北風、狂飲人血的沙塵。
小手輕輕摸著銀鳶的雙翅,恍惚間,似乎正有魔咒滲入她的手指,傳到她的心中——
那是一片雄渾壯闊、吞吐山河,曾經只屬於男人的天地。
然而這肅殺與活力,卻使她的心狂跳不止。
風靜海看見她臉上的神情,彷彿找到了一生心之所繫之物,他不覺心中一動。
銀鳶盔和此刻他穿在戰袍下的青衣軟甲,乃是他赴戰場時的貼身之物,行軍時,就連睡覺也不離身,幾乎已與他週身合而為一。
此時看見她對自己的銀盔如此愛不釋手,他心中湧起一股矛盾的情感:彷彿素來深藏的心情暴露在這小女孩眼前,這使得性格深沉的他心生排斥,卻又因她的喜愛,而自內心汩出了一種知己般的親暱感。
她當然不知眼前男子複雜的心事,此時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蜜汁烤鴨也沒它來得重要。
曾經,填飽肚子是她熱衷的遊戲,如今,她模糊的察覺到另一種更刺激、更加生死攸關的遊戲。
孩子都對物品有種莫名的執念,紫瓏也不例外。有人說,抓住了毛筆就寫的孩於將來會成為讀書人,抓了算盤不肯放的則成為商人,而迷上銀鳶盔的紫瓏,究竟選擇了什麼樣的命運呢?
此時此刻,不管是年幼狂妄的她,還是沉穩睿智的風靜海,都未料到——他們兩人的命運己緊緊的聯繫在一起。
她睜開了眼,小心翼翼的將銀盔翻轉過來,看見盔底縷刻著一行小字。
在譚生半年的調教下,她己經能認出數千個常用字。她瞇著眼,試著讀出刻在盔底的文字:
「欽賜十三皇兒,豐慶二十九年。」
「這是什麼意思?」她仰起小臉問他。
「自己想。」他從未想過給予她寬容與溫柔。
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兒。
譚生教她讀過西陵歷史,天底下只有一種人會用「皇兒」來稱呼自己的孩子,那就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豐慶」則是太皇帝的年號,也就是現任皇帝的祖父,但,風靜海怎麼會和太皇帝扯上關係?
他們是君與臣、主與僕,還是……
「蠢蛋!現在才想到!」她懊惱的大叫一聲,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皇帝就是姓風的啊!」
見她如此神情,他唇畔不覺漾出了笑,使得素來英俊淡漠的臉龐添了幾分親切。
她繼續思考著:如果這銀盔是豐慶帝賜給風靜海的,他不就是……
「啊!」她一驚,手上銀鳶盔差點落地,幸虧風靜海反應甚快,即時一手撈起了。
「你、你、你……」她手指著面帶微笑的風靜海,半晌說不出話來。「難道你就是那個十三皇兒?原來你、你是……」
此刻她已完全明白,風靜海的身份不僅是西陵貴族,而且還是除了皇帝之外最「貴」的那一個。
就在她驚愕得結結巴巴之時,不遠處傳來雜杳的腳步聲,似乎有不少外人進入風府。
不一會兒,便聽見拖得長長的唱喏聲:
「聖旨到——」
一名內侍大臣手上捧著明黃色的絹布,踏著外八字走入風府書房。
只見風靜海一拍雙袖,半跪在地,沉聲說道:「臣接旨。」
站在他身後的鐵衛和譚生也馬上伏跪在地。
她仍是呆愣愣的站著,生平第一次看到真的聖旨駕到,不是戲台上表演的,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跪在後面的譚生連忙扯著她的裙角,示意她跪下。
內侍大臣緩緩展開了絹布,朗聲讀道:「奉天承運,皇帝召曰:宣十三王爺風靜海,即刻入紫微宮見駕!」
果然如她所想,風靜海竟然是去年駕崩的西陵聖君的親弟弟,也是現任皇帝的叔叔。
她低垂著頭,狀似恭謹,眼角卻偷覷著他秀雅的側臉,此時那張臉上映著她不能瞭解的熱誠。
「臣遵旨。」風靜海沉聲回答,起身上前從內侍大臣手中接過聖旨,接著轉向她,說:「紫瓏,和我一起進宮面聖吧。」
「我?」她指著自己的鼻尖,有點不敢置信。
原來皇宮長成這副德性。
她東張西望的走著,雖然半年前已為風府的建築大感驚歎,現下走進了真正的皇宮,還是震懾於那迫人的碧麗輝煌。
在內侍大臣的引領下,她和風靜海走過議事的大廳,穿過無數道朱紅大門,終於進人一座小而古雅的宮殿。
匾上那彎彎曲曲的文字,現下她認得了,上頭寫著:「紫微宮」。這裡即是西陵皇帝的寢宮。
「臣風靜海覲見皇上。」只見他一拍戰袍衣袖,單膝半跪了下去,身上盔甲輕微擦響,腰間長劍斜貼在身側。
她也胡亂的在他身邊跪下,腳不小心踩在他戰袍的衣角上。他察覺了,只微微一笑,沒有驚動她。
「平身。」孩童稚嫩的聲音,令她吃驚的抬起了頭。
淡紫的綢紗簾幕遮住了謁見眾人的視線,卻難不倒眼力極佳的她——
那就是皇帝嗎?站起來還沒她高哩!
紫瓏瞇著眼,凝視著紗帳後那個小小的身影。
此時一陣風吹起了紗帳,她精銳的捕捉到,龍座上坐著一名年約七歲,眉清目秀的小男孩。
就在她看見小皇帝的同時,小皇帝也看見了在前廳的風靜海,只聽見他甜甜的喊了一聲.「十三皇叔。」張開雙手,從龍座上蹬蹬蹬的跑過來要抱抱。
風靜海卻退開了一步,躬身行禮,說道.「請恕臣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在他身旁的紫瓏聽了不禁大皺眉頭。他怎麼如此煞風景?這麼可愛的小孩要他抱抱,他居然一本正經的說起禮來了。
她責備的望著他,卻驚訝的發現他正以無比柔和的目光,凝視著近在咫尺、卻又不便相擁的小男孩。
原來這傢伙也有好心的一面,不是只會算計的壞蛋。她有些詫異的想著。
近侍大臣連忙跑來將小皇帝拉住,抱回龍座,說:「皇上和十三王爺是君臣,這名分,可干萬要劃分清楚哪。」他嘴裡說著,眼角卻瞟著仍跪在地上的風靜海。
「不要啦!朕要皇叔抱抱啦!朕好久沒見到十三皇叔了……」小皇帝在近侍大臣手中掙扎著,小小的身子一直往風靜海所在的方向探出去。
「皇上,聽話喔……」近侍大臣慌忙的拍著小皇帝的背,柔聲哄著,未料小皇帝反而鬧得更加厲害了。
「朕不要做皇帝啦!」小皇帝委屈的哭訴著:「天還沒亮就要起床上早朝,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可以常常見到母嬤。十三皇叔,你聰明又勇敢,是咱西陵第一人,皇帝給你做好不好?」
近侍大臣一聽,臉罩陰霾,卻是沒說話,詭譎的目光射向風靜海。
「皇上,乖,男孩子要勇敢一點。」風靜海以她未曾聽過的溫柔聲音哄著幾乎要哭出來的小皇帝:「皇上要聽臣子的勸諫,將來才能成為明君喔。」
小皇帝在他溫言哄慰下,馬上收了眼淚,乖乖的不再吵鬧。
近侍大臣見狀,反而臉色一沉,語氣略顯尖刻的說道:
「十三王爺,雖然先皇臨終前囑咐您監國,又命皇上拜您為父,但不表示您可以越權哪。」
監國……紫瓏聽了,忍不住瞧瞧近侍大臣陰沉的臉色,再轉頭瞧瞧一臉莊重的風靜海,己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照史書的一般說法呢,風靜海就是想取而代之的壞叔叔,近侍大臣就是保護小皇帝的忠心管家,然後呢,十個叔叔之中有九個將來會叛變奪權,唯—沒有叛變的那個叫做周公,所以他被封為聖人。
只見風靜海一臉凜然的說道:「大人請勿誤會,吾已在皇兄榻前許下誓言,此後一生以西陵國興盛為己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不知為何,聽他一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不禁生氣起來了!幹嘛為了一句死人的遺言,賠上自己的一生?虧他還生了一副聰明相!
她忍不住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這女孩……」近侍大臣斜瞟著她。
風靜海捉住了她的手,沉靜的回答:「她是我新收的義女,特帶來謁見皇上,請皇上恩准吾女到飛霞府深造。」
什麼義女!竟敢占老子的便宜!她聽了火大,想要賞他一記手肘,卻被他料敵機先的牢牢挽住手臂,動彈不得。
只聽見近侍大臣「哦」了一聲,說:「飛霞府是咱們西陵國第一流的學府,只有貴族子女或是資質不凡的平民方能入府接受教導。此女既是王爺的義女,當然可以進入飛霞府。若無事的話,王爺請早回府吧。」擺明的送客姿態。
「皇叔……」小皇帝站在近侍大臣身旁,淚眼汪汪的望著風靜海,似乎很想撲在他懷裡撒嬌一番。看來這對叔侄的感情相當好。
「皇上,臣告退了。」風靜海仍緊抓著她的手臂,眼眸卻是溫愛的凝視著小皇帝,柔聲說道:「皇上在宮中要好好聽大臣的話,努力學習,知道了嗎?」
「朕知道了。」小皇帝抹了抹眼睛,清秀小臉期待的仰起。「皇叔什麼時候再來看朕?」
近侍大臣插進嘴來:「十三王爺不久就要領兵出征,一年半載不會回來的,皇上就別煩心了。」
突覺抓著她的男性手掌猛地一緊,她吃痛的抬頭,看見他臉上肌肉抽動,聲音卻是平穩無異樣。
「皇上,臣告退了。」
於是,她和風靜海兩人便在內侍大臣的帶領下,走出了皇宮。
一路上,她側頭打量風靜海臉上的神情,但見他劍眉鎖愁,默然不語。她不禁心下納悶:像他如此精明厲害的人,居然也有憂愁的事?
她蹦跳到他身前,倒著身子走,紫緞小鞋踢著地上的石頭,說:「幹嘛不開心?想看小皇帝,叫他每天寫一道聖旨給你不就結了?」
風靜海聞言一笑,眉宇稍微舒展了,說道:「皇家的人倫關係不比平民,就算是親父子也不得常見面,何況是叔侄?」
她歪著頭,不甚瞭解。她從書上看來,只知王族子弟都是一人一座宮殿,就連夫妻也很少住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她一直以為那是皇宮蓋得太大的緣故。
風靜海停下了腳步,凝視著一臉困惑的她,緩緩說道:
「這就是生為皇族的宿命,然而,你我雖名為父女,但我卻不希望你有如此的人生。」
她小嘴扁了扁,冷哼道:「想當老子的義父,你也太托大了。」
風靜海聽了,薄唇微揚,說:「紫瓏,你老毛病又犯了。該怎麼罰你呢?」
看到他面露微笑,她突覺全身起雞皮疙瘩,背脊上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只見他背負著手徐步走到停轎處,轎夫恭謹的一掀轎簾,他彎身坐入,溫雅的聲音從轎簾中傳來:「你自己走回去吧,起轎。」
她一聽,馬上撒開小腿追在轎子後面,揮舞著小手吼叫著:
「喂!別走,從這裡回去要好幾里路哪!你想害我走到死嗎……還有,那個飛霞府又是什麼鳥不生蛋的鬼地方?!」
「哈……」
華麗的官轎很快就走遠了,遠遠只看見轎夫腳下激起的沙塵,以及風中傳來男子清朗愉悅的笑聲,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