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沛的水量滑過季禮雙手與小腿間,沁涼直透心脾。
「小兄弟,丫頭都已經抓到兩條魚了,你怎麼半條都還沒撈到啊?」艾老伯朝跣立河間的季禮大喊,他笨拙的彎姿與丫頭輕鬆自在的模樣相對照,顯得十分可笑。
「我……我在努力,可是魚兒的動作太快,所以……」季禮苦惱地望著水面下優雅從容的魚兒們。
在他身旁的丫頭見狀,邊抿嘴偷笑,邊好心指導他捕魚的技巧。
而岸上,艾老伯與無衣正生起火準備解決丫頭的戰利品。
「這樣出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的空氣,對你的傷口大有幫助。」艾老伯將細木枝削尖,貫穿整條魚,動作俐落疾速。
「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這條小命早沒了。」
「哈哈!感謝說太多次可是會惹我嫌!」他爽朗的笑聲刻畫著眼角的魚尾紋,無衣突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老伯……你一直住在這個地方嗎?有沒有其他的親人?」無衣試著閱讀他的內心,卻是空白一片。
他泛起微笑,視線略掃過她,無衣不由得愕然。
那目光銳利卻不失溫和,剛柔並濟,彷彿可穿透世間一切虛偽……
「自從我妻子過世後,我注定是雲遊四海的命。要不是丫頭的祖父臨終前把她托付我,也許我現在還在三山五嶽間遊蕩,直至身軀與天地化為一。」
「丫頭不是你親生孫女?」
「我只有一個兒子,幾年前討了個老婆,住在南京,小兩口生活得不錯,感情也相當融洽。」
「你為什麼不跟他們住在一起呢?」
「紅塵每多煩擾事,離群索居比較適合我。你看這裡,有山有水,美景處處,人際關係也簡單,多好!其實你也很嚮往這種生活,對不?」
無衣只能木然凝視他,不僅因為他說中她的想望,她還發覺他的眸色竟與自己頗為相似。
「怎麼?想看看我有沒有說謊嗎?不過,以你現在的情況,恐怕已經看不到、聽不見別人的內在世界了。」待烤的魚兒身上水珠顆顆滴落,澆的炭火滋滋作響,正如艾老伯的一番話,震得無衣驚詫不已。
「老伯你……你也是……」一種相逢恨晚的扼腕在她心頭逐漸釀成。
他淡淡地笑了。「沒錯,我年輕的時候跟你一樣,擁有讀心的能力,加上我的醫學知識,來找我看病的人,我幾乎都能準確用藥,治癒他們。沒想到我的名聲愈傳愈大,後來人們居然給了我個『神醫』的稱號,真把我當神看待。」他落寞地眺望遠方,山間的鳥鳴悅耳地此起彼落。
「我以此驕矜,自以為這能力是上天賜我富貴名氣的利器,理當善加利用……可是直到我不小心開錯藥醫死人,直到我看見人們內心對我嚴厲的指責批判、而外表卻硬裝成和善親切的虛假,我才徹底明瞭,我錯的離譜。」他長吁一歎。「人心真是世間最可怕的偽物。」
「可怕的不僅於此,」無衣微憂垂瞼。「而是當我們發現我們竟然也同化成這偽物的所有者。」
艾老伯眉一挑,她的感慨重拾他的笑容。「不過,咱倆非常幸運,可以獲得解脫,再也不用與世人的內外在差異對抗了。」
無衣困惑,不解其意。
他撥弄著炭火,唇際掠過的柔情令她難以忽視。
「我的能力在遇到我妻子後,便慢慢消失了。」
「為什麼?」
「你認為呢?」他視線移到了不遠處的季禮,再轉回無衣身上。
思考迅捷的無衣立即明白他的暗示,滿臉通紅。
「可、可是照你所說,你又怎會知道我……有這能力?」
「無法讀心,並不代表不能『感覺』。我的敏銳度仍高於常人,你眸中散發的獨特光芒與幸福,我怎麼會感覺不出來呢?獨特,足以證明我們曾經是『同類』;幸福,正是你擺脫這股能力的事實。」
「我……幸福?」她似乎不太相信這個詞語會有用到自己身上的一天。
「有個人全心全意待你,為你不顧性命、不惜自身,這還不夠幸福嗎?」
無衣望向那修長的身影,腦海漸漸浮現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甜美的笑意不由自主滑出嘴角。
「我的妻子和他很像,一雙無瑕的晶眸彷彿可以涵蓋世間所有的黑暗與骯髒,令我不知不覺被吸引,無可自拔地愛上她。」艾老伯老雖老矣,但談起另一半時,那份眷戀深情卻讓他年輕了好幾歲。「我們因為能夠讀心,成就了對人的不信任,交互循環之下,心結愈來愈深、心扉愈發緊閉。然而,他們卻以他們的純真拯救我們,使我們解開心結、打開心扉,甚至連能力也隨之煙消雲散。這是釋放,也是幸福的起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他。」
無衣沉默不語,但含笑的蒼眸隨著下頦動了好幾下。
也許她的能力並非老天爺的惡意,而是一種祝福。所以她與孟荇娘交換身份,陰錯陽差識得季禮,然後被他的單純摯誠感動,慢慢陷入他織張的情網……
然而,無衣突然憶起一項殘忍的「事實」——
季禮不可能屬於她,他……注定是別的女人的伴侶……
「小兄弟今年也二十好幾了吧?」艾老伯並沒發現無衣的呆滯,轉了話鋒問道。
「啊……是啊,約莫與我同齡。」無衣霍地回神,神色有些黯淡。
「他是因為中毒才變成這模樣?」
「你看得出來?」她瞪大了雙眼,直覺不可思議。
他促狹地揚揚白眉。「如果我說我能將他醫治成正常人,你相不相信?」
無衣倏地立起,不敢置信,胸口怦怦作響。「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他多久以前中的毒?」
「五年前。」
「難怪。」艾老伯篤定地頷首道。「他平日還是會有些正常人的言行舉止,是不?」
「他……」無衣側頭思忖著。「他有時候的確會一反常態吟詩誦詞,講一些不像他平時會講的話,還有他的記憶力超乎常人,隨便一段文字,都難不倒他。」
「那當然啦!短短五年尚不足以使他癡得徹底,他有中毒前的記憶也是理所當然。」他翻轉魚身,查看熟透度。「這毒十年內都還有得救,但會隨著時間的長短影響治療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說,季禮治癒的機會很大囉?」無衣一顆心興奮地活蹦亂跳。
看來這次落水,不是危機,而是轉機!
「你先別高興的太早。」艾老伯一盆冷水驟然澆下。「要醫好他確實很容易,不過,他體內毒素一旦除去,這五年的記憶就會盡數消失。」
「你說什麼?」無衣足足愣了一時片刻才反應過來。「五年來的人事物他會全部不記得?」
「五年前你還沒認識他吧!」一看她的表現,艾老伯便猜出答案。「那麼他也會忘記曾經有你這號人物的存在,當然,他若維持原樣,必會一輩子記得你。」
無衣杵在當場,動也不動,眼前儘是模糊的光與影,季禮和丫頭的嘻鬧聲、溪水的潺鳴、鳥兒的吱喳,須臾間攪成她再也分辨不清的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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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的夜晚有股獨特的吸引力,雖然明月高掛,漆黑仍吞噬了大部分的顏色,清風吹拂間,單留萬籟聲響積極地演奏著。
無衣托著腮幫子,蹲坐在屋前。寧謐的夜、舒爽的風似乎都無法讓她提起勁來。
「前幾天我聽說城裡官府正在尋人,依他們描述的長相,找的應該就是你和小兄弟。現在你的傷勢已經恢復得差不多,是可以回去的時候了。至於小兄弟的毒解不解,你自己拿主意吧!」
今早艾老伯在河邊最後的這段話,而今依然盤旋她腦海。
季禮能夠回復正常,這是天大的好消息!她還在考慮什麼呢?答案為何她很清楚才是!
可是,記憶全消……季禮和她之間的回憶已經少的可憐,再被剝奪,她情何以堪?
無衣歎了口氣,心頭的糾結愈打愈深,她實在透不過氣。
忽然,一件單衣披上她的肩,笑意盈然的季禮順勢坐到她身旁。
「又不想睡覺啦?」
「嗯!」無衣點頭,沒多作說明。
「有心事?」黑白分明的雙眼鶻鴒地轉著,彷彿一眼即可察覺她的情緒深處。
無衣注視著他,一股酸楚逐漸自心房往外傾流。
季禮有權獲得幸福,而她竟然因為自私想阻礙!
「季禮,你愛我嗎?」她沒有回答季禮,反而突地丟出這問題,他登時錯愕。
水井姊姊的模樣不太對勁……
「我愛你啊!我以為你很清楚。」
惆悵與欣慰矛盾地滲入無衣的笑容,她拾起一顆石子,認真地在地上刻字。半晌,十三個娟秀字體橫躺在兩人眼前。
「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季禮逐字念出。「這是李之儀的《卜算子》,水井姊姊,為什麼寫他的詩句……」
「我能讀心,可別人卻不明瞭我的心,也從未有人願意主動接近我。於是我用冷漠裝飾外表,以倨傲溶進言行,我將自己的心房上上十幾道鎖。我以為這樣就可以避免所有的傷害,其實……我同時也把幸福隔絕在門外了。」無衣握緊他的手,迷濛的淚液在眼眶打轉。「若非你,這些鎖、這些虛假不會有破碎的一天;也惟有你,真正知道我的心。」
「水井姊姊……」
她搖首,在他掌心寫下自己的名字。「無衣,這才是我的名字。」
「無、衣。」季禮喊著這陌生的名字,神情卻因無衣的不尋常而蒙上一層憂慮。
「能聽到你喊我的名字,僅此一次也夠了。季禮,你可以把眼睛閉上嗎?」幽柔的嗓音扯疼了季禮,他彷彿看見悲傷的漩渦正在將她吞沒。
不過,他並沒有開口詢問原因,只是忐忑不安地照做。
無衣低眸,緩緩湊近他,在感覺到他的鼻息之際,吻上他的薄唇,而兩行清淚也在此時無聲無息地滑落。
季禮吃驚張眸,心臟狂跳。
「季禮,我也愛你。」無衣輕輕撫摸他的臉龐。「能與你相遇,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答應我,無論將來如何變化,請你心裡務必有我的存在,即使模糊不清也無妨。」
無衣深情的告白令季禮怦動不止,但訣別似的言語卻將他的惶然繃得更緊。雖不知原因為何,他仍搵去她的淚水,展露燦如朝陽的笑臉,安慰道:
「你的地位在我心中無人能取代,再清晰不過了,怎麼可能模糊呢?」
無衣含淚微笑,瞬間,將季禮緊緊擁入懷中。
「拜託!讓我這樣抱著你,一晚就好了。」
淚珠濡濕了季禮的肩頭,他以雙臂回應無衣的要求。在月光與晨光的輪替見證下,兩人的身影化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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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伯詩七上八下地望著緊閉的門窗,在屋前來回踱步。
至今他都還有點飄飄然,不敢相信眼前所發生的一切——
季禮不但平安獲救了,長達五年的癡病也有機會治好!
五年來他尋遍各處名醫,甚至廟宇道士的法子他都願意嘗試,沒想到就在他踏破鐵鞋、幾近絕望時,情況卻在他意想之外有了一線生機。
只不過,他實在害怕結果的揭曉。那些診斷後,搖首、大歎無力的面容,他看過太多了。
「大少爺,您不用擔心,我相信艾老伯既然拍胸脯保證,他必能給我們一個滿意的結果。」無衣從迴廊另一端步來,神情雖平靜,幾抹愁思卻偶爾浮掠。「他要求三天三夜的閉門診治,您在這兒空憂慮也不是幫助。」
「那你呢?我聽客棧裡的店小二說,你昨晚似乎徹夜未眠,燭火亮了一夜。」姜伯詩看得出來,她的掛慮不會亞於他。
「大夫是我找來的,我當然要負點責任,心中自然有所掛念。」她輕描淡寫地帶過。
「其實說起來真要好好謝你一番。」
「謝什麼?」無衣似乎不感興趣。
「艾大夫說過,若非得到你的同意,他不會答應醫治季禮。」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怎麼可能不點頭呢?況且季禮救過我,一報還一報,算是扯平。」
「是一報還一報嗎?」狡獪的眸光一閃,無衣閃爍的言詞早被姜伯詩一覽無疑。「論報償,季禮不知已欠下你多少債。這次連他的記憶都要抵押,他對於你,可說是負債纍纍了。」
好不容易僅剩餘波蕩漾的心湖,又因他的話語漸起波濤。無衣撇開視線,強裝出無所謂。
「這些債是無形的,他沒有還的必要。」
「無形債,更難償還。」姜伯詩一雙銳眼彷彿可以直達她內心最隱密處,無衣終於瞭解以前人們被她正視的感受。
「我不要他還,只要他幸福。他一旦恢復正常,就更可名正言順與你們小表妹雙宿雙棲,一輩子美滿快樂地度過。」一提及小表妹三字,姜伯詩霎時心虛,神色侷促,罪惡感如傾盆大雨一下子淋濕他全身。
他自以為替季禮著想所設下的這個謊言,真的能帶給他幸福嗎?眼前這個女孩為他不顧性命,衝進火場、跳入大湖,甚至明知他會失去記憶也不在乎地忍痛埋葬掉自己的情感,而他,居然還在在意門當戶對這種毫無意義的外在條件!
「看著季禮另娶他人,確實是你的希望?」
「事實如此,無所謂希不希望。」雲淡風輕的口吻下,藏著深沉的無奈。
或許是自責導引、又或許不滿她的消極,姜伯詩索性道出事實。
「事實上,根本沒有婚約,不,應該說婚約早在五年前就解除了。為了讓你對季禮死心,我才騙你的。」
無衣眉頭倏抬,表情說不出是詫異還是生氣。
「因為我是丫鬟,身份不配?」
「沒錯。」姜伯詩毫無猶豫。
無衣不禁苦笑,複雜的滋味在體內百番交集。
「那為什麼你現在又戳破這個謊言?你不怕……」
「你們兩情相悅,錯的人是我,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
無衣瞥了門窗一眼,思緒時刻繞著那床上的人兒,懸著的心沒有放下的時候。
「你撒不撒這個謊,結果都是一樣。季禮可以得到更好的,能夠當他生命裡的過客,我已經滿足了。等他痊癒後,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你真捨得?」
無衣淺淺一笑,福身道:「快傍晚了,我先下去吩咐晚飯。」
那寂寞、忡然的笑容,已經代替言語回答姜伯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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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禮一臉無辜地接收房內數道目光的注視,才剛醒轉過來的他,似乎不太清楚究竟發生了何事。
「呃……大哥,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都瞧著我?我臉上有髒東西嗎?」他朝自己臉上抹著,卻抹不出什麼髒物來。
姜伯詩顫著嗓音,不安恐懼全在他腦裡扭成一團。
「你知道我是誰?我叫什麼名字?」
「你是我大哥啊,你叫姜伯詩,不是嗎?」季禮再理所當然不過地答道。
「那他……你認得他嗎?」姜伯詩指著立於床沿另一邊的姜仲書。
季禮擰眉,睇了姜仲書一記,視線又回到姜伯詩身上,沒好氣地說道:
「他是二哥,名叫仲書。我們家四個兄弟依照伯、仲、叔、季來排輩分,以詩、書、易、禮四經來命名,要不要我順便把爹名字的由來也解釋一遍。」大哥是怎麼了?開他玩笑嗎?淨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你真的好了!」姜伯詩欣喜若狂地大叫。
癡了的季禮只曉得自己的名字,而他現在不僅能講出他們兄弟的命名緣由,語氣也不再童稚,可見他的確恢復正常了!
看著自己大哥完全不受控制的驚喜,季禮如墜五里霧。
「大哥,你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話說回來,這兒是哪裡?我記得不是有群黑衣人要搶我們的船,還用毒箭要射殺你嗎?你沒受傷吧?」
姜伯詩餘光不自覺瞟了瞟倚佇門邊的無衣。「你記得這事?那之後呢?還記得嗎?」
「之後?什麼之後?」季禮臉上滿是問號。
雖然事前早被艾老伯警告過,但結果真正顯現時,無衣仍避免不了心頭強烈的失落感。
「你以身替大哥擋了數箭,傷重不愈,成了一名白癡,整整五年。」姜仲書言簡意賅地為他解除疑惑。
聞言,季禮忍不住多看了姜仲書幾眼。
二哥的口吻雖然如往常般冷淡,但帶給他的感覺卻與以往不同,少了迫人的敵意,多了分親切。
他該不會是在作夢吧?
不過,二哥說他變成白癡,不會吧?他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
「季禮,這五年來大哥請了各方名醫,可惜都是無功而返。今日在此異鄉,有幸遇得艾大夫,是他醫好了你的病,你要多謝人家才是!」
季禮朝姜伯詩身後望去,白髮白眉的艾老伯同丫頭靜靜凝目著。
「謝謝您,我……」季禮欲下床道謝,艾老伯手一擺,阻止他的動作。
「你該謝的人不是我,是她。」艾老伯轉向門口,眾人視線隨他挪移。
無衣一愣,大伙的注目頓時教她手足無措,不過當季禮露出一貫的笑容,黑眸裡卻是看陌生人的情緒時,她胸膛只剩漲滿的痛楚。
「這位姑娘,謝謝你。」
********
出了客棧大門約兩箭之地,艾老伯與丫頭轉過身。
「請留步吧!不用再送了。」
「這樣好嗎?大少爺誠心誠意為你們舉辦的筵席,你們真的不想留下來參加?」不捨之情在無衣言語中表露無遺。
「醫者父母心,哪需要什麼回報或酬勞呢?筵席一事就麻煩你幫我們回絕。」艾老伯接著遞給無衣一小袋重物。「這袋銀子,也請你替我交還給姜少爺,並且轉告他,艾某心領了。」
「你什麼酬禮都不要,又不告而別,大少爺恐怕會很困擾。」嘴上雖然這麼說,無衣卻似乎樂見姜伯詩的反應。
他昂聲大笑,笑聲依然豪爽強健。
「你難道還不明白嗎?我是為了你才這麼做,無關乎任何實質上的報酬。我相信你和小兄弟之間的感情,絕不會被這道記憶障礙所攔阻。」
「為了我?」
「你總不能跟個癡兒共度一生,他回復正常,你們才能齊心為你們的未來努力啊!怎麼說我們都有點親戚關係,這個忙我理當要幫的。」他拉起丫頭的小手。「我們走了,後會有期。」
「啊?」無衣呆住,任由他們的背影淹沒在市集的人潮中,才反應過來。「等等,什麼親戚關係?」她正想追上前問個清楚,腦袋瓜子裡突然卡一聲,一些原本微不足道的線索,此刻全排在同一平面上,快速連結。
似曾相識的笑臉、住於南京的兒子媳婦、同姓「艾」……莫非……他與二姊夫有關?會這麼巧嗎?可是他又怎麼認得她是二姊的妹妹呢?在此之前,她不曾見過他這號人物啊!
她努力回想,卻想不出個所以然。
「艾大夫走了嗎?」一聲喘吁吁的問語,驀地將沉思中的無衣喚醒。
她凝神而視,原來是季禮,他跑得滿頭大汗,上氣不接下氣。
「你病才剛好,怎麼這樣到處亂跑呢?」
季禮一怔,無衣瞧見他的表情,才驚覺今非昔比,急忙掩嘴,歉道:「對不起,四少爺。」
「沒……沒關係。」不知為何,聽她如此稱呼自己時,他心頭莫名梗著一股苦悶與難過。「對了,我剛剛看到艾大夫和他孫女走出客棧,他們往這個方向嗎?」
「你找他有事嗎?不會是身體怎麼了吧?」想保持距離卻又不知不覺流露關切,無衣的表現不免讓季禮有些困惑。
「不是,我本來經過他們房間想找他們聊天,誰知房內空蕩蕩的,又恰巧看見他們離開客棧,所以我猜想他們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
正中紅心!「你猜對了,還有這袋銀子——」無衣交到季禮手中。「艾老伯說他心領了,請你還給大少爺。」
季禮捧著沉甸甸的袋子,唇畔揚著笑。
「很像他為人的風格,大哥也真是的,他這麼做可是把艾大夫看扁了。離俗脫塵之人,哪會在乎這種身外之物?」
「為什麼你認為艾老伯是離俗脫塵之輩呢?」他康復後,和艾老伯相處才不過兩天!
「感覺啊!初次見面就感覺得出來。」他的口吻彷彿這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似的。
「那你感覺得出來我是誰嗎?」面對季禮的茫然樣,她才知她內心的疑問已經不自覺脫口而出。她乾笑了幾聲,矇混過去。「開玩笑的,我先回客棧。」
一轉身,無衣自己也沒發覺,腰際的藍絲絹竟悄悄掉落。季禮望著它久久不能回神,連出聲提醒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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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於客棧前整裝待發,姜伯詩為免再重蹈水路覆轍,也為了盡早讓姜老爺看到痊癒後的季禮,決定不上九江,直接采陸路回南昌。
座上車伕長鞭一揮,喀滋的車輪開始轉動。
「爹如果知道你好了,一定會非常開心。」姜伯詩滿臉笑容說道。
季禮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兩眼直盯著手上的藍絲絹。同在車內的姜仲書,則坐在另一邊闔眼打盹,不參與他們的談話。
「你看起來不太高興。」敏感的姜伯詩立即察覺異樣。「這條絲絹質地不錯,你的嗎?」
季禮搖首。「大哥,為什麼艾大夫會說那個女孩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不是說她是大嫂的陪嫁丫鬟,既是如此,我和她會有什麼交集?」
姜伯詩默然,微微往車後瞧去。另一輛馬車正載著季禮口中的女孩,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們。
五年內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向季禮一一述說。關於那丫鬟,也是昨晚季禮主動提起,他才簡單說明了些。
「如果沒有她點頭,艾大夫不可能答應醫治你。」
季禮閃爍著疑惑的眸光,姜伯詩淡笑道:「別問我,我也不懂為什麼。」
「她一定是個很好的人,心地十分善良。」絲絹的觸感在他掌心拂過一股又一股的似曾相識。
「你對她有興趣?」姜伯詩瞅了他一眼,嘴角弧度彎起。
「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我和她的關係並不簡單,她……在我心目中的份量是不是很重?」雖然季禮的口吻是猜測,但姜伯詩卻比他還清楚,這話裡的肯定多過否定。
他歎息,半晌,下定決心似地答道:「她是你所愛之人,而且你愛她可以愛到連命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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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一路奔馳,進入永修縣,因天色已晚,姜伯詩等人便決意夜宿當地客棧,隔天下午再出發。
「怎麼搞的?」無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包袱裡衣物被她搜得亂七八糟,床上桌面像戰場一般。
不可能不見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帶在身上啊!
那是季禮送她的牽繫,記憶已經沒了,難道這實質上惟一的牽繫也注定不屬於她?
「對不起。」季禮一臉歉然站在房門口。「我敲了好幾次門,可是都沒回應,所以我就擅自開了門……」
「無所謂……」環視屋內,無衣窘迫地東收西拾。
「你是不是在找這樣東西?」季禮從懷中掏出絲絹,無衣見物,大為驚喜,衝上前一把抓下,重獲至寶似地緊貼在胸前。
「這條絲絹對你很重要?」
天藍色的光芒如昔,無衣俯視的臉龐綻滿溫柔。
「它是我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送我的禮物,我絕不能失去它。」
季禮胸口一窒,不舒服的感受迅雷不及掩耳地侵襲他全身。
為什麼聽到這段話,他會有種難過的感覺?不,好像不是難過,那叫什麼來著……
「你……很喜歡這個人?男的?」
她心扉一震,掃過他黑眸,落寞地望向它處,沒有出聲。
見她神情,季禮那不知名的情緒更加強烈,他似在賭氣,單刀直入地詢問:「我大哥說我非常愛你,甚至可以連命都不要,是真的嗎?」
無衣聞言,詫異不已。「姜伯……大少爺這麼說?」
她的模樣彷彿宣告答案僅是他的一相情願。「我們之間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過去?」
無衣終於正視他,全人宛若踏於痛苦刀刃上。
「現在的你對我有感覺嗎?假如沒有,那麼大少爺說了什麼、你知道我們曾經擁有過什麼,又有何意義?沒有感覺,過去只是微不足道的事實。」
一陣陣錐心刺骨劈向他,莫名的情緒轉而沉重與怏悒。
「回憶既是真實發生過的事,藉它喚起感覺,不該嗎?」
「好,大少爺說你愛我,現在的你愛我嗎?」季禮的不語,令無衣更顯悲哀。「光得知事實,沒有感情,你能接受?記憶這種東西,不是別人說了就算的。屬於你的真相與情感,惟有你自己才明白。」
季禮黯然垂首,沒有留下隻字片語,便緩緩退出房外。
********
翌日上午,無衣整理好自己的行李,趁著啟程時間未到,準備外出散散心。昨夜季禮的反應雖是意料中事,但她心窩的裂縫依然增添了好幾道。再將自己置於這個空間,她一定會窒息而亡。
門一開,熟稔的笑顏探進了她的眼界。
「早!」季禮精神百倍地招呼道,奕奕地模樣與先前大相逕庭。
「啊……早。」無衣有些錯愕,她以為經過昨晚,他們不可能再有接觸。
「聽說這裡的市集與風景都不錯,有沒有興趣陪我到處逛逛?反正咱們下午才出發。」
「可是……店小二說附近地勢並不平穩,山坳坡地不少,觀賞風景恐怕……」語未罷,季禮習慣性地抓起她手,邊走邊截去她的話。
「走吧!你不是要我尋找真相嗎?沒有你的幫助,我怎麼找得到呢?」
無衣愣了會兒。「等、等,我……」
「我不是完全沒有感覺!」季禮再次打斷她,淺赭的雙頰沒有面向無衣。「雖然現在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我可以肯定……你對我十分重要。」
步出客棧,週遭的嘈雜漸多,然而季禮的一番真摯,依舊清晰傳入她的耳,中。
熟悉的掌心與溫暖,一如往常包裹著她,震耳欲聾的心跳已將自己幾日來極力壓抑的不捨與想望全盤洩漏。
她不再推辭,安靜地跟隨於後。
「燒餅!」季禮忽然喊道,雙眸一亮,衝到了燒餅攤前。
「客倌,要來份燒餅嗎?」小販笑嘻嘻地招呼道。
「想吃嗎?」無衣側望他,發覺他專注的神情像是回到許久以前。
「不是,我只是有種很懷念的感覺。」香味與熱氣環繞著他們,也逐漸拉近彼此記憶的範圍。
「我們第一次偷溜出姜府,你就帶我去吃你最喜歡的燒餅。」她自言自語著,沉浸在過去的愉悅裡,沒發現季禮欣喜的目光,正灼灼地鎖住她。
「你喜歡我,對吧?否則回想起我們之間的回憶,你不會這麼開心。」
心情這麼輕易被猜中,她有些慌亂,索性裝作聽而不聞,邁開腳步,轉入小巷中,逐漸遠離市集的喧囂。
「喂!你還沒回答我。」季禮追上前,她雙手置於身後,依舊閉口不言。不過,她臉上倒是露出近日來難得一見的笑容。「欸,你笑起來滿好看的嘛!」意外的發現教季禮興味十足地盯著她的面容。
「你真沒禮貌!」無衣嘴上雖是責備,心頭卻不禁竊喜。
或許他們之間的記憶季禮並不能完全想起,但是起碼他的心中有著她的存在,而且份量不輕。由他如此殷切跟著她索討回憶的行動,可見一般。
「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其實你笑不笑都很漂亮。」
無衣倏地止步,跟在後頭的季禮也停了下來。
「我說錯什麼了嗎?」他謹慎地觀察正轉身的無衣那訝異的表情。
「為什麼認為我漂亮?」在等於相異的兩個人口中聽到同樣的讚美,她不得不尋求解答。
「一個善良、溫柔的女孩不漂亮嗎?」他回答得理所當然,無衣難掩驚詫。
姜伯詩說的沒錯,無論季禮癡傻與否,他的本質未曾改變過,皎潔純真在他黑眸裡依舊如此真實。
「謝謝你。」沿著曲折的巷弄,無衣的腳程快了起來。靦腆的笑意和著道謝聲,在她唇際淡淡漾開。
「不……不客氣。」望著無衣纖纖的身影,季禮倒不好意思地搔著頭。
不過,他還是沒有得到她的回答。她愛他嗎?她心中重要之人究竟是誰呢?
思及此,他不免開始沮喪。他若能想起他們彼此之間所有的過去就好了……
小路上一片寧靜,兩人都沒再開口。步行少頃,道路彎進了坡地與濃密的樹林裡。
「小心點!」無衣踩到小石子,差點滑倒,季禮急忙扶住,手攙緊了她腰旁。
無衣抬眉覷著他,他才發現自己曖昧的姿勢。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和以前一樣,老是跟我說對不起。」無衣毫無不懌之色,反而笑道。
「我以前都這麼魯莽嗎?」他似乎甚感愧疚。
「我不覺得那叫魯莽,只是你關心我的表現而已。」她走入林中,揀了處蔭下石頭坐著。
季禮也跟上,在她旁席地而坐。「我們認識很久了嗎?」
無衣轉了轉眼珠子。「春天過了一半時,我才遇見你,現在春天快結束了,你覺得這算久嗎?」
他托著下巴,一副若有所思。不等他啟齒,她再問:
「你為什麼會認為我對你很重要?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誰吧!難不成你大哥的幾句話如此奏效,你可以對他言聽計從?」
一派日光斜斜穿透樹葉,零落地灑在季禮清秀的臉龐,使他羞澀的笑顏更添吸引。
「剛開始我的確沒有什麼感覺,只是見到你總會有股輕微的情緒起伏,直到撿到你的藍絲絹……」無衣不由自主掏出懷中物,兩人皆把視線移至其上。
「它彷彿容納了許多你我的回憶,一看到它,我胸口便翻騰得厲害,你的形象在我腦海屢次浮現,難以褪去。」他柔情似水的目光流進無衣的蒼眸中,她幾乎無法呼吸。「所以我才想從我大哥那裡得知點什麼,但他只說你是大嫂的丫鬟、說我愛你愛到命都可以不要,其餘也沒多說。」
無衣轉眼,手裡的天藍色光澤似乎比平日燦耀許多。
「我真的能夠感覺到你的重要性,那……你呢?你對我又是如何呢?」他鼓起勇氣,戰戰兢兢地將先前沒有解答的問題再問一遍。
見他神情,無衣促狹一笑,視線卻在隨意環顧時驟地打住。
「小白花……」她喃喃道,也不管季禮好不容易又提出的疑問,逕自起身跑往林裡深處。
「喂!你怎麼又……」季禮苦著臉喊道,氣急敗壞地跟上。
為什麼緊要關頭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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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簇花叢在山坳邊緣安詳地綻放著潔白的小花瓣,吸引了無衣整個人的注意力。
它們和季禮最初送她的花束一模一樣!
驚訝的喜悅頓時填滿她心房,也令她忽略可能發生的危險。
她屈身欲摘下花朵之際,腳底泥土因鬆軟而易滑,她一個不穩,就要摔入山坳——
「小心!」季禮拚了老命朝她一撲,雙手抓牢了她右手腕,但自己卻因為一時找不到任何支撐點而逐漸隨她下滑。「抓緊我!」
一些碎石子零零星星從他們身旁滾落,山坳裡的回音隔了良久才傳出。
無衣膽戰心驚地瞥了底部一眼,身軀陡然巍顫。
不是山坳,是深度不淺的溪澗啊!
「季禮,放開我,不然你也會跌下來!」她的高度愈來愈低,再這樣下去,季禮也會賠上他的命。
「你喊了我的名字!」他的手臂已經開始發麻,表情卻歡忻不已。「你對我的感覺絕不簡單,對不對?」
「你在說什麼……」都什麼情況了,他還有心思想這個?
「求求你告訴我,你愛我嗎?」季禮臉色漸次鐵青,使勁喊出的音量卻響遍整個山澗。
「你……」她真不知該哭該笑。「你這個笨蛋,我不愛你,還能愛誰?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是你!」
霎時,季禮有股開心到極點、想大叫的衝動。「剛才我問你你怎麼不說,自己就跑了?」
「你說藍絲絹喚出你的感覺,那麼你應該對崖邊的小白花也有深刻的印象才是。」季禮緩緩側眼而視,在瞟見它們的瞬間,宛如有道強大激流衝破他記憶的閘門。「我想摘它們給你,因為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份禮物,也許可以幫助你恢復記憶。」
擦落的石頭、泥土愈來愈多,季禮的身體已經快支持不住兩個人的重量。
「我說完了,拜託你,快放手!」她不要季禮當她的陪葬!然而他絲毫沒有鬆手的意願。
沒辦法了,只有逼他自動放開。
無衣拔下髮簪,深吸口氣,將簪子硬生插入季禮的手背。她閉眼準備迎接墜落的風聲,但片晌後,沒有半點動靜,反倒手臂有種濕濕的感覺。
不好的預感快速閃過她腦海,她畏怯地抬眸,鮮紅的血液順著季禮的手流到她的手臂。她連驚訝都未及反應,整個身子便向上大晃動,彈指間,她已跌坐在平地,怔忡注視著季禮伸著僵直、無法彎曲的手臂與大口大口的喘息樣。他的手背血流不歇,一滴一滴地落在泥土上,無衣的淚水也同時奪眶而出。
「你好傻。」她將銀簪取下,心疼地為他包紮。「我不值得你這樣犧牲。」
「你說過的,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所以你不可以辜負我,一定要好好活著。」無衣的動作停止了,圓睜的杏眼裡充滿震撼與難以置信,而季禮僅是俏皮地微笑。「我該稱呼你為『水井姊姊』還是『無衣』?」
她雙唇發抖,恍若隔世,淚珠像斷線的珍珠再次紛紛滾下。
「你……你全都記起來了?」
「多虧這些小白花,讓我不但回復記憶,還給了我股神力,能夠拉你上來……」語未畢,無衣已牢牢擁緊他,生怕一個轉眼,這一切會突然不見。
季禮感受得到她的不安,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髮絲,在她耳畔輕聲呢語著,「我說過了,我絕不會讓你寂寞,因為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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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伯詩在客棧不見季禮蹤影,焦急如焚,擔心他會出事,於是一面差人,一面與姜仲書匆忙四處尋覓,沒想到恰巧撞見季禮救上無衣驚險的過程。
「真是千鈞一髮!」本欲出手幫忙的姜仲書鬆下了一口氣。
姜伯詩望著他們親密的偎靠,雖然也如釋重負,卻有些小小的失落。
「怎的?捨不得?」姜仲書睇他一記,表面上不以為意,但內心卻不免惶然。
姜伯詩坦率地揚揚嘴角。「他怎麼說也是我最疼愛的么弟,就像父親嫁女兒的心情一樣,捨不得是理所當然。」他們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姜伯詩根本聽不見他們談話的內容。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兩人已經都獲得他們渴求的了。「咱們回去吧,別礙著他們。」
「你同意?」姜仲書頗詫異。「你不是一向最堅持門戶之見嗎?」
姜伯詩看著湛藍的天空,神情像在自嘲,又像長久緊繃後紓解的輕鬆自在。
「願得一心人,白首永不離。這是季禮的幸福,我沒有資格和理由破壞。何況愛一個人的感受,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餘光不自覺飄往姜仲書的方向,然而在姜仲書察覺時,即刻收回。「總之,我們得多準備一輛馬車,他們現在最需要的應該是獨處的空間與時間。」刻意言他的姜伯詩,此時像極了青澀的少年,映在姜仲書滿是笑意的黑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