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她是為了昨晚的事自覺理虧,才故意避著他,所以他也沒怎麼在意,一直到用晚膳的時候,才從任盡樂口中得知,釧玉因太過勞累和前夜著涼的緣故,染了風寒,一整天都強打著精神招呼客人,到了晚上,終於支撐不住,連晚膳也沒吃,便回房休息了。
一開始,風浮玉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很想不聞不問,染了風寒而己嘛,沒什麼大不了的,誰不會生病?可是,他的心情卻莫名其妙的煩躁不安起來,回到房裡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折騰了老半天,他只好告訴自己,所有反常的情緒都是起因於他太善良,看不慣民生疾苦所造成的,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嘛,誰沒側隱之心?打定主意後,他匆匆自包袱裡拿了一瓶藥,便前往探視釧玉。
燈還亮著,他輕聲敲了敲門。
「釧姑娘?」
是他?
釧玉沒料到他會來,急忙理了理雲鬢,坐起身來。
「風公子,請進。」
風浮玉推門而人,一眼便瞧見坐在床沿的她,再仔細一瞧,他愣了愣,頓時心生憐借。,
病了之後的她,憔悴了些,卻也柔弱得令人心疼,和生病之前的她相較起來簡直天差地別。
一雙細緻而濃密的眉始終輕蹙著,彷彿正承受著極不舒服總是太過精明的美眸倒收斂了,也柔和了許多。
他萬萬沒有想到,卸下市儈外衣的釧玉,竟像換了一個人的溫婉柔順又楚楚可憐,到底,哪一個模樣才是真正的她……
釧玉見他盯著自己,悶不吭聲的,渾身不自在起來,「風公子,你怎麼了?」那打量什麼似的眼神,是在懷疑她裝病嗎?
「沒事。」風浮玉輕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異樣後,立刻找了個借口搪塞道:「我聽任盡樂說你病了,便過來看看,釧姑娘果然臉色不佳,無精打采的,不過,無妨……」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瓶藥,遞給她。
「這是……」釧玉疑惑的瞅了他一眼,沒伸手去接。
「這可是得來不易的神丹妙藥,專治風寒哪。」
出門前,莫相尋沒特別叮嚀他要帶什麼,就強迫他要將一堆瓶瓶罐罐的藥帶在身邊,預防萬一。
所以呢,他風某人身上什麼沒有,藥最多。
「放心,地契的事情還沒解決,不會害你的。」見她一副有所顧忌的模樣,他自我解嘲道。
釧玉一聽,倒有些不好意思。「謝謝。」她伸手把藥接過,心裡莫名的有些感動。
這姓風的,人倒是不壞嘛,竟然會好心的拿藥給她……但相對的,人生病的時候會比較脆弱,這片刻的感動,說不定也只是一時的情緒而已……她如此安慰自己,刻意忽略內心不小心被挑動的情愫。
理清思緒之後,她想要下床去倒杯茶來喝風浮玉卻攔住了她。
「我來吧。」舉手之勞,讓他來做就行了。
「謝謝。」不知為何,跟他謝來謝去的,就是讓她覺得怪怪的。
尤其,當他將茶杯遞給她的時候,視線交會的瞬間,她渾身都不對勁起來。在習慣了彼此老是互相挖苦挪揄、針鋒相對。
果然,她在他臉上,也看到同樣彆扭的表情。
「呃……」吞了藥,釧玉乾咳了兩聲,自動扯開話題,「要是明天能痊癒,那就太好了。」
風浮玉笑道:「吃了這藥,保證釧姑娘明天就能康復。但就算痊癒,也該休息一兩天,把身子養好。」
釧玉一聽,立刻搖了搖頭,「我們這種人哪,天生勞碌命,哪有辦法好好休息呢?」她語調輕鬆,語氣卻頗多感歎。
店小二和任盡樂都十分勤快沒錯,偏偏拙於言詞,這個客棧一天沒她舌粲蓮花的誘拐……呃,不,是介紹客人嘗用新菜餚,便不知少攢多少銀子呢!
尤其絕代鎮的首富冰青鈺最近常來,而他又只賣她面子,每次,她只要稍微裝出可憐狀,哀歎客棧不賺錢,生意其實不好做時,冰青鈺就會很有同情心又很有正義感的點了一大桌菜,真是可圈可點……
咦,一個念頭突然閃過她的腦海,接著慢慢凝聚成一個想法,最後歸納成一個無往不利的好辦法「苦肉計」。
是呀,她之前怎麼那麼笨,都沒想到要對姓風的使用苦肉計呢?
笨哪、笨哪!
倒是風浮玉沒注意到她臉上的表情和服中一閃而過的狡黠,只專心思考著她剛剛的話意,不由自主的,心中的憐惜之意更甚了,回想起任盡樂向他說的話,剎那間,他竟有股衝動,想把地契還給釧玉,只不過,在此之前……
「對了,釧姑娘,昨天我不小心喝醉了,可有失態?」就算不追究她的「乘人之危」,也得再消遣消遣她幾句。
釧玉一聽見他提起這件事,嘴裡的一口荼差點嗆了出來。
「昨晚哪,風公子只是喝醉了而己啊。」
真是的,哪壺不開提哪壺。
「那我就放心了。」風浮玉戲謔的瞧了她一眼,又道:「我昨是個夢而已。」
「這樣啊。」釧玉展出一無所知的無辜表情,避重就輕的說:「可能是風公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我想也是,釧姑娘是個行事光明的人,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來。」
釧玉一聽,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是……啊。」可惡,他根本是故意說反話。
風浮玉見她臨危不亂、鎮定十足的冷靜模樣,不禁暗自好笑。
真服了她了,也罷,反正他也不想計較了,言歸正傳。
「釧姑娘,我來找你,其實還有另一件事。我想和你談談地契。」
「哦?」聽他自動提起,正好稱了她的心意,得見縫插針,免得她還想辦法把話題引導到地契的事情上。
於是,演技一流的她鼻子一酸,眼眶立刻紅了,
「風公子,不瞞您說,我一直找不到釧朱紫,加上客棧的開支甚大,身邊實在沒有五百兩……」說著說著,她眼淚就要流了下來。
風浮玉聽了,沒料到她是裝的,唇角微揚,連忙扯了一抹無害的笑。「放心,我不是要逼你還錢。」
「是嗎?」她一臉哀怨的瞅著他,眨眨眼,眼淚聽話的掉了下來。
「釧姑娘……」見她突然落淚,風浮玉心中打了個突,一時亂了手腳。「釧姑娘,你先別哭,先聽我說。」
釧玉點點頭,眼淚依舊掉得凶,身子也微微顫抖著,這也罷了,整個人還劇咳了起來,一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似的。
但她心裡卻在偷笑,存心要讓他內疚、讓他不知所措、讓他良心過不去,那麼她的妙計就能成功了。
果然,風浮玉輕歎了一聲,心裡產生源源不絕的罪惡感。
就算她勢利,就算她存心不良老想將地契偷回去,她畢竟也只是個年紀輕輕又背負著龐大債務壓力的女子而已呀!他為什麼就非得計較這麼多,非得要她拿出實際的解決辦法不可?
沒了那張地契,釧玉可能活不下去了,但他呢?沒了那張地契,無關緊要,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他包袱中那麼多瓶瓶罐罐的藥掉了一瓶,不痛不癢,那他為何不給人一條路走?
好吧!亡羊補牢猶未晚,他將地契歸還她就是。
「釧姑娘,不瞞你說,其實在下家境富裕,對於身外之物一向不是那麼看重,所以……一來我不缺錢,二來我對經營客棧也沒有興趣,那張地契,對我而言,是可有可無的,如果釧姑娘真有困難,在下不會強人所難。」
遞給了她,「物歸原主。」他簡潔的做了結論。
釧玉眨了眨眼,欣喜之餘,又有些不敢置信,「風公子真的要把地契還給我嗎?一吉既出,駟馬難追喔!」怕他反悔,她趕緊要他做出承諾。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風浮玉拍胸保證。那張地契對他而言,本來就不重要,他只是做個順水人情而己。
釧玉接過地契,眉開眼笑,淚水立刻「適可而止」的停了。
「多謝風公子,我就是知道您是好心人,不會-」
「等等,我有個附帶條件。」
「哦?」
在提出要求前,風浮玉先捧了她一句,「釧姑娘冰雪聰明,應該不介意幫在下一個忙吧?」
再說,他解決了她的大難題,她當然也該回報一下,替他解決心中的小難題才對。
釧玉因心情極好,也沒仔細考慮,便很有義氣的道:「有什麼地方我能幫忙的,風公子儘管說!」只要無關於錢的問題,什麼都好談。
風浮玉見她這麼豪爽,不禁讚賞的點了點頭,然後轉以難得一見的正經態度說:「我想問釧姑娘,人生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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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追求的到底是什麼?
這是個可以簡單也可以複雜的問題,但釧玉沒有多想,因為她連想都不用想就有答案了。
她不明白風不定為什麼會問她這種問題,他看起來雖沒她聰明,但也不笨吧?難道是另有隱情嗎?
不管如何,問一問便知道。
再說今晚,她的心情特好,不只是她的病痊癒了,最重要的是,地契己完完整整的回到她手中,高興之餘,她特地煮了一碗燕窩給他,雖然其中加了不少白木耳,但心意到了就好了嘛!
正所謂禮輕情義重,是不是?
不過,當她端著燕窩來到風浮玉的房門外,敲門敲了半天卻沒人回應,她自行推門而人一瞧,才發現房中根本沒人。
她將燕窩擱在桌上,走近窗運往下探了探,一道白色的身影驀地映人她的眼裡。
是他……竟在輕靈武劍!
浸淫在月光下,人與劍幾乎合而為,絕佳的身手,絕妙的劍姿,是舞劍,也是舞月光。
釧玉瞧著瞧著,不覺有些癡了。
再轉念一想,她不禁暗自慶幸沒對他「來硬的」,要是她自作聰明的找來幾個大漢要他們攔截他,逼他使出身上的功夫,那不是糗了嗎?
哎呀,萬幸萬幸。
就在她胡思亂想之際,突然間,他停止耀動的身形,鏘的一聲將劍拋了出去,然後一動也不動的佇立在原地。
怎麼了?
釧玉人在高處,看不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喜是怒,可她好奇了,好端端的,為什麼丟了那把劍?
不會是像人家說的……走火人魔了吧?
不管了,去看看!
這個念頭冒了出來,她隨即轉身出了房,飛快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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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浮玉佇立在原地,冷汗涔涔直下。
腦海中,恩師的身影極清晰,卻也相對的遙不可及,他想捕捉什麼,偏偏腦中一片混亂,接箸,他只覺得全身真氣滯礙難行,陡的停下舞動的身影,一顆心卻劇疼了起來。
霍的拋開了劍,像拋開可憎的毒蛇,但痛苦的記億卻揮之不去。
原以為都過去了,卻在一時興起、臨時起意、姑且嘗試舞劍的瞬間,發現自己始終沒能走出塵封記憶的牢籠。
「是誰?」
逼近的腳步聲總算讓他清醒了些,他立刻收回紛亂的思緒,強迫白己回復那個徘徊在浪蕩與瀟灑之間的他。
「釧姑娘?」原來是她。
「風公子。」釧玉向他點頭示意,眼角餘光迅速在四周掃了圈。
咦,那把劍怎麼不見了?
「風公子,你怎麼滿頭大汗哪?」她試探的問。
問她道:「有事嗎?」
一見到她,他性子中愛調侃人的那一部分立刻又活絡了起來,「釧姑娘不會是又睡不著,要我陪你走走了吧?」
「不是、不是。」釧玉橫了他一眼,立刻否定他一相情願、往自己臉上貼金的想法。
她暗忖,既然那把劍已被他藏起就算了,再這問,倒暴露自己剛剛暗中注意他了。
她可不想讓他誤解,她對他有任何一絲興趣呢!
「是這樣的,對於風公子心中的難題,我有了一些想法,想和你討論討論。」她冠冕堂皇的替自己找了個台階下。
「喔?」昨天因她的病還未痊癒,所以他只先拋出了心中的難題,沒要她馬上回答。「釧姑娘已想好答案了?」
釧玉點點頭,道:「回答之前,我想先問風公子幾個問題。」
人生追求的是什麼?這種簡單又無聊的問題,大概只有他這種不懂民生疾苦的富家公子才問得出來吧?
「你問。」
釧玉來到他身邊,仰頭看他。「風公子可有什麼理想?」要是一般貧窮人家,三餐能溫飽就很滿足了,哪還有什麼理想?而像他這樣的富家子弟沒有經濟上的問題,便一定會有其他物質或精神上的某種理想。
有了理想,還不知道人生要追求的是什麼嗎?
風浮玉沉默了一下,卻道:「曾經有,但現在沒有了。」
他曾經瘋狂著迷、廢寢忘食的專注於各種劍法,並引以為傲,現在……唉,不提也罷。
練劍是他的偏好,學獨一無二的劍法是他的理想,這兩者息息相關,相輔相成,但如今都成了他心中最大的痛處。
這痛處……碰不得,也好不了。
「偏好呢?」她再問。
風浮玉依舊搖了搖頭。
「為什麼呢?」
在她的認知,一個人可能沒有專長,也可以沒有理想,渾渾噩噩過日子的大有人在,但是,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有偏好的,不管是哪方面。
單純的偏好,可以發展成一種專長,甚至延伸成一種目標、一種理想,所以,一個人怎麼可以沒有偏好呢?
「你真的沒有任何偏好嗎?」釧玉不死心的再問一次。
「真的沒有。」他還是一樣帥答案。
見他不肯說,釧玉也只好放棄,再問道:「不嘗試重新培養嗎?」
「目前不考慮。」他剛試過,但失敗了不是嗎?
問了這裡,釧玉有些挫敗。
他好像有什麼苦衷不肯說出來,那她要怎麼幫她?
可是,若要她承認她連這種再簡單不過的問題都解決不了,那無異是對她智慧的一大侮辱。
沉默了半晌,她才又開口道:「風公子家裡是做什麼的?」
「經商。」
「嗯,我再請教風公子,對於目前的生活,滿意嗎?」
「不滿意。」要是滿意,他就不會在這裡了。他該是安分而認命的待在飄渺幫裡處理要務,而不是追不及待的想逃離,甚至逃得遠遠的。
「為什麼呢?」她百思不解。
家境富裕、生活無虞,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啊,他竟然還不滿意,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風浮玉輕歎了一口氣,幽幽道:「我厭了,倦了。」
隨即,連他自己也覺得這樣說好像太感傷、太肉麻,唇角微揚,扯了一抹自嘲的笑。釧玉沒忽略他眸中一閃而過的頹喪,一顆心為之震盪不已。
總是瀟灑自若、言笑晏晏的他竟有如此落寞的眼神?她瞧著他,差點深探著迷於他一瞬間太過沉鬱又令人為之心疼的俊容裡。
不對、不對,她幹嘛多管閒事啊,她自己的煩惱就夠多了。她心中有個聲音不識趣的突然冒了出來,涼涼的警告她。
她現在只需要很有義氣的幫他找出人生追求的是什麼就好了,其他的一律不管。
於是,在同情心與現實考量之間掙扎了半天,釧玉終究還是屈服於自己冷血的那一面。
理定了思緒,自認心安理得之後,釧玉珮著頭問他,「那你覺得,怎樣的生活才是你想要的呢?」
風浮玉遲疑了一下,自己也不是很確定。「我想,過過平凡人的生活。」或許,他能在新的環境中解開心結也說不定。
「過過平凡人的生活?像我們這樣?」釧玉瞧著他,先是錯愕,然後是一臉懷疑。
為生活奔波、為五斗米折腰,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嗎?真是怪人。
她不禁開始懷疑,他拋出這種問題是真的想找出一個答案,還是吃飽撐著,故意折騰她?
但心念一轉,靈機一動,她突然又有了主意了。
「想過平凡人的生活是麼?那還不容易。」隱藏在絕美笑顏下,她笑得很賊、很賊。
風浮玉好奇的瞅了她一眼,「真的?」她真的這麼有辦法?可是……怎麼他心中同時有個不好的預感?
釧玉用力的點了點頭,輕拍了拍他的肩,朝他眨了眨眼,「真的,就從明天開始,我讓你過過平凡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