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那堵圍住百餘口人的巨大磚牆,眼神是不屑,也是嘲笑。揚起眉,將檀香扇順手一插,一口氣正待提起,耳邊卻傳來細碎雜沓的腳步聲。
「我終於找到了……」小蓮氣喘吁吁,人還沒到,氣也還沒回過來,就急著出聲,可想而知她心中有多急了。
「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小香她們服伺的主子各個溫柔嫻靜,像個大家閨秀,唯有我的主子偏偏古怪透頂,老愛到處亂跑,讓人擔心。」
原來這個少年人是紀府的五小姐,也是最小的一位,名喚紀翩翩。
翩翩一聽,黯然的低下頭說:「唉∼∼你何必說得這麼含蓄?不如說我是最醜的主子,不像姊姊們長得國色天香,各個有著絕世姿容。」
小蓮一聽,忙脫口說:「小姐怎麼這麼說呢?小蓮我可是覺得你是所有人中最……最……」當她想到其他幾位小姐出現在眾人面前時,所有人陶醉的神情,那個想讚美翩翩的『美」字竟怎麼也說不出口。
「你看吧!我就說小蓮你也覺得我醜嘛!」翩翩以檀香扇掩面哭了起來,然而一雙亮晶晶的黑眸卻閃著促狹的光芒。
小蓮急著呼喊道:「小姐,小蓮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小蓮的意思是說——」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指我是最不好看,最醜的那一個。」說到這裡,翩翩哭得更淒慘了。
她腳一跺,嗚咽地說:「我不管了啦!連小蓮都這麼說,那我還有什麼臉面活下去啊!」她眼一眨,嘴角偷偷綻著笑,想乘機快步溜走。
小蓮一愣,她想,奇怪,小姐向來不在意這種事,怎麼今天這麼反常?她趕忙上前,擋在翩翩身前。
「小姐——」她冷不防地伸手格開翩翩的扇子。
果然,她哪有在傷心,根本是一臉的賊笑嘛!
小蓮氣呼呼的瞪大眼,雙手叉腰,大聲的說:「小姐,我果然不能相信你!先是一臉懺悔,說什麼你要痛改前非,好好學做個大家閨秀,哪知道竟然又偷跑出來,還打扮成這樣,你說,你是不是又打算溜出去?」
翩翩滿臉討好的笑。「小蓮姊姊。」
小蓮手一揮。「沒用,我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你了!」
「小蓮姊姊。」她又低聲下氣的喚了一聲,口氣顯得無辜極了。
小蓮依然不動如山。「我看,我還是稟明夫人,說小蓮我實在是資質魯頓,欠缺才能、笨手笨腳,無法照顧小姐你,還是將我派去伺候其他的小姐好了。」
翩翩這下也急了。小蓮雖然是名婢女,可是打從翩翩襁褓時起,長她五歲的小蓮就開始專事照顧她,所以,在翩翩的心目中,小蓮好比她的親人,地位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
她忙改口,真心誠意地說:「好嘛!我知道你急著找我,一定有重要的事,我答應你,只要你開口,我紀翩翩絕對是為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好不好?」
「真的?」瞧她一臉嚴肅樣,小蓮雖然想笑,卻極力忍住。「你這回可是要說話算話,不能再戲弄小蓮羅!」
翩翩笑著猛點頭。「那當然、當然。」
「好吧!首先,你得先回房去換下這身男裝,讓小蓮好生幫你打扮、打扮。」
「打扮?!要做什麼?」翩翩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小聲的問:「而且,該不會是又要我穿那件大家說最美、最像女孩子的紫色紗裙,頭上再系幾條緞帶花吧?」
小蓮翻了翻白眼。「什麼最美、最像女孩子!你瞧瞧融融、菲菲、云云小姐她們,就算是小蓮身上的首飾和衣裙都比你多得多了,你老是一身白,要不就是淡淡的綠、淡淡的藍,頭上沒有半點花鈿,就連個耳墜子你都嫌累贅。這也就算了,還三不五時就穿男裝混出去,真不知道小姐你的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
「做人不是簡單點好嗎?」
「簡單?!小姐,你也太簡單了吧!」小蓮氣得兩眼直翻,雙腳直跺。「小姐,我求你行行好,這次就聽小蓮的好嗎?不要讓人提起紀府千金,就都幾乎忘了你的存在。」
小蓮說得句句屬實,而且真心誠意,讓向來在她面前伶牙俐齒的翩翩,一時之間也回不出話來。
「小姐,您就聽小蓮這一次好嗎?」
翩翩感動的握住小蓮的手,輕聲說:「小蓮,我知道你對我好,也知道其實你早該許個人家了,若不是我,上回鐵蛋哥娶的該是小蓮姊姊你,我……」
鐵蛋是紀府管家的兒子,他對小蓮的心意,大夥都看在眼裡,以為他倆終能結成美眷,不料,最後鐵蛋娶的人竟然不是小蓮,許多人都為她抱不平,可是只有翩翩曉得,小蓮全都是為了要照顧她,才會拒絕鐵蛋的求親。
小蓮轉過頭。「小姐,不要再說了。我們不是早說好的,咱們主僕倆是不分開的嗎?」
她早就下決心,就算日後真要嫁人,也得選翩翩的夫家,否則,她怎麼放心得下這個古怪而難解的小姐呢?
所以,她已經打定主意,這回,她一定不能再讓人看扁她家小姐了!
***
嘿!雖然是說好的事,可翩翩就是覺得不對,即使要她打扮得好看些、淑女些,也犯不著這樣吧!
翩翩不自覺地搖了搖頭,搖得滿頭的釵鈿叮叮噹噹地響,再低頭瞧一眼——大紅衣裙,金銀珠翠,天哪!就算是那些在街上賣唱的,都沒她這麼誇張呢!
沒想到,這樣小蓮還嫌不夠,走到半路又繞了回去,說是要去拿一副更精緻貴氣的首飾。
翩翩心中正犯嘀咕,前方卻看到向來很少在人前露臉的紀云云輕踩蓮步而來。
「云云姊,你怎麼也來了?難不成今天家裡有喜事?看來,又有好吃的羅!」
不愧是絕色美女,紀云云還沒開口,只不過是微微綻出笑顏,就已經讓旁人看得如癡如醉了。
「哇∼∼云云姊,你真是美極了,難怪外面許多人都說,紀家的四個姊妹,一個比一個漂亮呢!」
紀云云淺淺一笑,「翩翩,你也真是的,老是這麼說,難道你不姓紀嗎?」
翩翩撩起裙擺,往前大跨一步,揚起眉大聲的說:「我是姓紀,只不過,我是男兒身,所以不是你們的妹妹,而是弟弟。」說完,她故意像個男子般旋過身、挺起胸,雙手大刺刺地叉在腰上。「怎麼樣?是不是很像?」
紀云云忍不住掩面而笑。「翩翩,小心被爹瞧見。」她身旁的幾位婢女也禁不住輕笑出聲。
翩翩嘟起嘴,雙眼骨碌碌地轉動著。
「聽說長安城內來了一批貴客,皇上對他們極為重視,爹已經將他們迎回府中,打算好好款待,並囑咐我們出去好長些見識呢!」
翩翩一聽,忍不住噘起嘴,「原來是這事,我對這又沒興趣——云云姊,你就替我告訴爹說,我臨時吃壞了肚子,沒法子去,好不好?」
「可是你每次都說吃壞了肚子,這……」
翩翩忙不迭的打斷她,「可以啦,可以啦!」話一說完,她又準備開溜,卻被趕來的小蓮叫住。
「小姐,你不是答應過我的嗎?你又想開溜啊?」她氣鼓鼓的看著翩翩問。
翩翩吐了吐舌頭。「我哪有?只是……只是……云云姊。」她忙向紀云云使眼色,希望她能出聲幫她。
紀云云卻是一個轉身,一副態然自若的模樣說:「小菊,我們走吧!」臉上有著掩不住的笑意,因為她知道,全天下也只有小蓮一個人治得住翩翩。
眼看紀云云一行人漸行漸遠,翩翩只好苦笑地道:「小蓮,你知道我最不懂得應酬的,何必強迫我去呢?又不是什麼多重要的事。」
「怎麼會不重要呢?老爺可是要趁這個機會替小姐物色未來的夫婿呢!」一旁的小香笑嘻嘻的說。
「什麼?!」
小蓮心想,糟了!她竟忘了事先囑咐其他人別透露口風。
「小姐,我們快走吧!別忘了你是怎麼答應我的。」她一臉尷尬的催促著,希望小姐別因為她的隱瞞而發火。
翩翩一個搶步上前。「小蓮,你說我不能騙你,同樣的,我希望你也不要瞞我,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小香說是為我物色未來的夫婿?」
「啊!這……」小蓮無言以對。
「小蓮——」她一臉嚴肅的看著她。
小蓮歎了口氣。「小姐,我也都是為了你啊!你瞧,每次讓老爺夫人責備的時候,我有出賣你嗎?我不都是極力替你掩蓋遮瞞,怕你受委屈,難道非要我把心挖出來,你才相信小蓮的用心嗎?」說著,淚水又要流下來了。
翩翩忙道:「好啦!好啦!你別說了,我去就是了嘛!」面對小蓮的柔情攻勢,她哪敢再說個不字。
不過,小蓮雖然沒有老實說,可她心裡早就有底了,瞬間,一抹詭譎的笑悄悄地浮上她的唇角。
***
紀家氣派宏偉的廳堂上,紀洪文端坐在太師椅上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越看就越覺得欣賞。
瞧著眼前的風沐人,年紀輕輕,雖然僅著一身深色勁裝,外罩黑色披風,但眉目間卻充滿了自信和自負,說話、談吐亦顯沉穩,尤其,他還是來自聞名大漠的「風家堡」。
隨著絲綢之路的發達,大唐和西域各國關係開始越來越密切之後,專門飼養和販售馬匹的「風家堡」的重要性一天比一天彰顯,尤其是他們培育出來,傳說可以日行千里的「汗血寶馬」,頓時之間成為各方覬覦的目標。
所以,不要說皇上有意拉攏「風家堡」,光是站在私人的考量上,他也對風沐人充滿了興趣。
融融和菲菲已成了皇上的寵妃,而日前圓圓也正式出閣,嫁給當今皇上的愛子唉,家裡就只剩下云云和翩翩了。
云云的條件可說是他這幾個女兒中最出色的,不僅容貌、談吐,琴棋書畫,舉凡女子該會的,她樣樣精通,若不是身體弱了些,她也該會成為其他皇子選擇的第一考量。
不過,以風沐人的條件,匹配云云倒也是足夠,最重要的是,這樁婚事給大唐所帶來的利益是不可言喻的,更別說無形中為他們紀家增添了不少尊榮。
捋著長髯,紀洪文越想越高興,「呵呵呵!風公子,你我既然一見如故,那麼,我就不見外的稱呼你一聲沐人,你覺得怎麼樣?」
「既然紀大人不嫌棄,那我當然是恭敬不如從命。」
「好個恭敬不如從命,哈哈哈!」紀洪文聞言,又樂得撫髯大笑。
可是,當他轉頭一見到翩翮走人大廳時,雀躍的心卻為之一沉。
翩翩是他最小的女兒,卻也是正室蕙娘唯一的女兒。說起來像是上天捉弄人,當初就是因為蕙娘身體弱,才會在婚後數年,他們幾乎已經放棄的時候,才懷了胎,當時他欣喜萬分,因為他以為,在生了這麼多個女兒後,遲來的這一胎應該會是個兒子。結果,沒想到這一胎不僅又是女兒,蕙娘還因此難產而死。
所以,對於翩翩,他有著複雜難解的情緒,是既想看見,又不忍看見。
「爹,恕女兒來晚了。」
他在心中暗歎一口氣。
「沒關係,趕快進來吧!」許久不見,他發覺她長得越來越像他最愛的女子蕙娘了,心情更加矛盾了。
而一旁的翩翩,一想到自己即將要付諸實行的計畫,小巧俏皮的唇沿,不禁暗暗揚起-道美麗卻詭異的弧線。
始終小心翼翼地攙著翩翩的小蓮,像是心有所感般,一顆心沒來由的跳了一下,悄悄狐疑地偷覷了她一眼。
她擔心的低聲囑咐,「小姐,你要記得自己答應我的喔!」
「當然。」她那甜美的笑靨讓小蓮安心了不少,因而忽略了她眼中的邪惡光芒。
翩翩刻意款擺腰肢,表現出難得一見的柔媚姿態。腳正要往前跨一步,一低首,她就不著痕跡的故意踩住繡裙下擺,窈窕的身影就這麼往前撲去。
「啊∼∼」四周的人忍不住齊聲驚呼。
如翩翩所預料的,她整個人幾乎是以大字形狠狠的撲倒在地,雖然很痛、很狼狽,但她心裡可是滿意得不得了。
「小姐,你有沒有怎麼樣?」小蓮慌得急忙要上前攙扶。
翩翩趴在地上,從容不迫的舉起一隻纖纖玉手揮動著,表示無礙。
「小……小姐。」當小蓮看到翩翩狼狽的模樣時,當場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翩翩一瞥見小蓮精心插在她髮鬢上的金釵散落一地,有的還在她的頭頂上搖搖欲墜時,她幾乎想爆笑出聲。
不過,擋在她身前的小蓮卻是好想哭。「小姐,怎麼會這樣呢?」
小蓮手忙腳亂的想幫翩翩整理儀容,不料,翩翩卻反倒動作迅速的站了起來。
「爹,真是對不住,都怪女兒腳笨。」
話落,在場所有的人在一片靜默之後,幾乎是同時的,響起一聲聲訕笑。
紀洪文努力忍住心中的怒火,低咳了幾下,才讓眾人止住笑。
「你趕快回去梳洗,這個樣子實在是太難看了。」
紀洪文這話著實說到翩翩的心坎上,她眉飛色舞的應聲好,然後轉身就要離去。
「等一下。」突然,一聲低沉富含磁性的嗓音冷冷的響起。
翩翩停住腳,抬起眼睇睨著那個說話的人。
在他輪廓分明的五官上,一對如老鷹般的銳利眼眸閃著深邃的目光,在翩翩打量他的同時,他也正灼燦燦的看向她。
翩翩心一顫,表面上卻傲氣的直視他的目光,小嘴抿得死緊,像是在抗議他無禮的注視。
「想必這位就是紀府排行最末的翩翩小姐吧!」他無視眾人詫異的目光,大刺刺的起身逼近翩翩,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對於他這唐突的舉止,翩翩心中更是不悅,她雖然還是垂著頭,眼神卻絲毫不顯怯懦。
突然,一陣如蚊蚋的嗓音清楚而緩慢的從她耳畔傳來。「我不曉得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是你可以放心,我——風沐人絕對不會放在心上。」
翩翩不由得一愣,心中既訝異又憤怒,雙眼一瞪,黑白分明的大眼裡滿是怒火。
風沐人泰然自若的轉身,朗聲說:「馬榮,還不把送翩翩小姐的禮物拿出來。」
一個站在廳堂側邊,濃眉且粗獷的男子顯得有些錯愕。「少爺這……」
「這什麼這?我們剛到長安時,不是在居寶樓挑了禮物?」
馬榮一聽,忙命身邊的人拿出禮物。
「沐人,這怎麼好意思呢?初來乍到的,就讓你破費,何況皇上還吩咐我要好好款待你。」紀洪文陪著笑臉說。
聞言,翩翩不屑極了,不過是個愛拍馬屁的人,她實在不懂,爹爹和皇上為什麼會把他當作貴客,不要說她根本不屑他的禮物,連和他說句話她都覺得懶,因此,她頭一低,將眼光溜向別處。
「小姐,這是給你的。」馬榮來到她面前,恭敬的說。
翩翩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一下嘴角,根本懶得接過他手中的東西,好在小蓮機靈,忙上前收下。
風沐人驀地朗聲大笑,拿過馬榮手上另一個包裝精美的物品,然後走向一旁始終默默無語低著頭的紀云云。
「小姐,失禮了,這是送給你的。」在他銳利的目光下,紀云云的臉更紅,頭也垂得更低了。
她忙躬身施禮,囁嚅的回道:「謝謝風公子。」
「不客氣。」他嘴角噙著的笑,擾得紀云云芳心大亂。
風沐人既而抱拳朝紀洪文施禮,說道:「紀大人,您太客氣了,再說,我相信不管任何人,只要有緣得見令千金,就算要他們犧牲性命,想必也不難,何況只是區區的一個禮物。」
聽到這話,翩翩心中又是一陣冷笑,不過,紀洪文卻高興極了,整個氣氛頓時變得輕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