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樣可怕,卻又這般美好,美好到明知這應是世間最最可怕的事,卻全身軟弱得不能再動一指、發一聲,只是她不清楚的是,她到底是無力反擊,還是心甘情願地承受這一切。
那樣的溫柔,自唇舌交纏,這般溫熱的氣息,自他身上,來到她體內,又回報於他的唇邊。氣息交流,帶著兩個人的體溫,悄悄包容一切,似是隨著這無形的氣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因此而融為一體。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心中隱隱約約明白,卻又不想明白。
為什麼她不動?為什麼她不推開?為什麼她不生氣、不打人?
不不不,這不是她,這只是夢,這一定是夢,這只能是夢……
「三爺!」王吉保粗大的嗓門不識相地震碎了滿園的溫柔,沉重的腳步急促接近。
不是夢!竟然不是夢!
崔詠荷猛然醒轉,拚命推開福康安,一抬手,一記又狠又重的耳光打過去,然後猛跳起來,轉身就跑。
福康安渾然不覺得痛,眼神仍帶點迷濛,望著崔詠荷無限美好的身影漸漸跑遠,他本能地站起身來,抬腿想要追。
「三爺!」熟悉的叫聲越來越近了。
歎了口氣,不自覺地鎖了眉頭,沉了臉,望向剛剛跑進園來,渾然不知驚破何等好事的王吉保,「什麼事?」
「府裡傳來消息,大人下朝了,有急事要見三爺。」
重重地歎了口氣,扭轉頭,望了望荷心樓,忍不住又輕輕地歎息一聲,唇邊卻悄悄漾起了笑容。沒有注意到身旁王吉保驚異的眼神,轉過身,徐徐邁步往外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王吉保,驚奇地發現他自小服侍的爺,就連背影,似乎都透著一股歡喜。
福康安心情很愉快,愉快到騎在馬上時,覺得風吹到身上特別溫柔,天上的陽光特別明亮,夏日的悶熱也變得可愛起來。
這樣輕鬆愉快的心情,一直保持到進人府門,直至看到自己的父親為止。
「阿瑪?」
父親臉上奇特的沉重,令福康安的心也莫名地沉了沉。
父親為軍機首腦,掌舉國大事,任何事皆能安然處置,從來不曾見他有過如此陰鬱的表情。
「回來了?去準備一下,休息幾日,你又要出京作戰了。」傅恆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就連眼神也是沉重的。
「又出兵?這麼快就要打仗了?」福康安語氣中有明顯的不滿。不知這一次要出去多久,再回來時,那個彆扭的女孩又要發什麼性子?唉,好不容易才能有這麼一點點進展。
「是白蓮教的人鬧事,雖然你剛回京,這麼快就又讓你出去不太合適,不過,皇上六十壽辰快到了,舉國都在準備著,這個時候非得討個好綵頭,只有派常勝將軍的你出馬,才能保證不敗,也免得掃了皇上的興致。」傅恆語氣平緩,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眉宇之間全是倦容。
「阿瑪,到底出了什麼事?」福康安終於發現父親表情奇怪了。
「皇上禪位之心已經很明確了,我無法勸阻,只怕這一次壽誕之後,我大清便要有新君臨朝了。」
「皇上年事已高,能在這時讓政於青壯新君,應該是好事啊,阿瑪,你為什麼如此不高興?」
傅恆看看自己英武挺拔的愛子,勉強地笑了笑,「阿瑪很高興,這麼多年,讓你出去打仗,真刀真槍地幹出了自己的功業,而沒有在軍機處做官,你才能到現在還保持這樣光明爽直的心地,不像你阿瑪,已經習慣了種種的詭譎心思和權術機謀了。」
福康安從不曾見過父親如此沮喪,聲音也不由地慌急了起來,「阿瑪,到底怎麼了?」
傅恆輕輕歎息,「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怕只怕……」他緩步踱出廳外,舉目望這偌大的相府,「我傅家難逃大難。」
「可我傅家三世榮貴,忠君報國,軍法治府,怎麼會……」
「你想想,天下官員、朝中大臣,多是我一手提拔。舉國能征之師、有名將領,又幾乎是你統領出來。為人臣者,一旦榮貴到這種地步,也就是滅族之禍來臨的時刻了。只是因為當今聖上與我自小相交,情義深厚,又念著已故孝賢皇后的情義,再加上多年來疼惜、愛護於你,所以才一直優榮於我們。
可是一旦新君繼位,未有建樹,威望太多、名聲太廣、幾可威脅君主的臣子,便是他的大忌。更何況……」
看著福康安,傅恆沉重地笑了笑,「你自小雖與阿哥們一起讀書,但生性磊落,不愛攀附皇族,對他們素來不夠恭敬順從,當今的這幾位阿哥親王,對你向來不是很喜歡。
這些年,你又屢建戰功,在年輕一代勳貴之中,光芒萬丈,就算是皇子,怕對你也多有嫉恨,一旦手掌天下大權,多年的妒恨發作起來,那我傅家的前景堪憂啊。」
父親的話讓福康安想到嘉親王永琰多次說他「蒙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家中有大喜慶之事,來赴宴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場面……他眉頭緊緊皺了起來,一股不安逐漸在心中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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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今天第二百零六次歎了氣之後,崔詠荷懶懶地倚著欄杆,兩眼全無焦點地望著下頭,張張嘴,準備歎第二百零七次氣。
韻柔無奈地笑一笑,「唉,我的大小姐,如今福三爺都領兵到外頭打仗去了,你就不必再裝這副散漫的模樣了。」
崔詠荷有氣無力地扭臉看看她,「唉!」
韻柔忍著笑意端端正正地坐好道:「坐姿要端正。」站起身來,裊裊娜娜行了幾步,「行路莫動裙,」兩手展開手帕,半遮著臉,丰姿嫣然地笑了笑,「微笑莫露齒。這才是閨秀該有的儀態,你以往除了在福三爺面前故意粗野,平日倒像位閨秀,怎麼現在人都不在了,你反倒散漫成這樣,詩詞歌賦也不看不吟,就連石頭記中的釵黛之間,你也不與我爭論了。」
崔詠荷沒精打采地移開眼睛,現在她沒力氣打扮、沒興致溫柔,甚至連吵架的興頭也沒有了。
這個初秋真是無趣,又問又熱,讓人什麼也不想做。什麼也不願想。最好閉上眼睡一覺,把一切都忘掉最好。
韻柔見她不理,也不著急,輕輕巧巧地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茶,邊喝邊說:
「唉,這麼熱的天,福三爺的仗也不知打得怎麼樣了?」
崔詠荷懶洋洋地扯著自己的手絹,閉著眼睛,長長地歎出一口氣:「唉……」
「不知這一回得勝回來,福三爺會帶些什麼好東西來給小姐扔?」
扯著手絹的雙手不自覺地用起力來,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響在耳邊,招來韻柔的側目,崔詠荷卻連眼睛也沒有睜開,甚至連裂帛的刺耳聲音,也完全沒有聽見。
「混帳、蠢蛋、壞蛋,什麼喜歡、什麼對不起,全都是假的、全都是戲弄人。
出了那樣的事,一次也沒來交代過,一聲不響就跑出去打仗,壞蛋!」不知不覺地牙齒又開始虐待嘴唇,「笨蛋崔詠荷,這種人你都會相信,被他戲弄了這麼多年,還會上這樣的當。」
韻柔看著那撕成兩半的手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慢慢地接著說:「不過,萬一這一回,福三爺輸了呢?」
「輸了最好!」終於忍不住爆發出未,崔詠荷怒吼一聲。
韻柔皺起了纖巧的眉,雙手搗住耳朵。
崔詠荷猛然站起,在原地用力跺著腳走來走去,「我天天求神拜佛,求那混蛋輸掉,最好是死在戰場上永遠不要回來!」
韻柔看著全身都在冒火的大小姐,悠悠地說:「也不是不可能,聽說白蓮教的人以為白蓮聖母戰死為榮,作戰從不怕死。也因此所到之處,官兵盡皆敗走,福三爺雖有將才,遇上這樣的敵人,怕也難免危險。」
「哪有你說得這麼可怕。怪力亂神之事根本不可信,一小撮邪教徒豈能戰勝官軍?」崔詠荷本能地反駁,一點也沒意識到剛才還說著期盼福康安戰死沙場的話。
「小姐,你別忘了漢時黃巾之亂,何嘗不是邪教興起,卻也一呼百應,殺了多少朝中的名將和英雄。福三爺萬一馬前失蹄,落個馬革裹屍,也是意料中事。」韻柔一邊說,一邊淺淺地笑。
崔詠荷的臉色微微變了,她怔了一會,方才悶悶地說:「這就正好合了我的心願,以後就可以脫離苦海了。」
重新坐回欄杆前,眸子越過圍牆,遙遙望向遠方,已經不再歎氣,雙手卻開始努力地扯自己的衣角。
韻柔輕輕地搖搖頭,為大小姐可憐的衣裳歎了口氣,眼角忽看到簾外有個小丫鬟悄悄招手。
輕輕走過去,丫鬟在她耳邊小聲說了一句話。韻柔臉上笑容隨即消失,轉身看向仍倚著欄杆凝望遠方的崔詠荷,神色在一瞬間沉重了起來。
「小姐!」
呼喚的聲音很遠很遠,遠得叫不回崔詠荷不知飛到世界哪一個角落的魂魄。
「小姐!」
第二聲的呼喚直接在耳邊響起,可是崔詠荷的耳朵聽見了,心卻仍流連於不知名的遠方,渾然無黨。
「小姐!」第三聲呼喚,已經提高了聲音。
「啊?」崔詠荷本能地回應了一聲,但是自己卻並不知道有人呼喚,也不知道自己已經回應。
「福三爺班師回朝了。」
聲音比方纔的三聲呼喚都更低沉,但是「福三爺」三個字,卻似觸動了她腦子裡最敏感的一處,崔詠荷本能地抬起頭去尋找說話的人。
「福三爺班師回朝了。」
「什麼?!」大腦終於清晰地理解了傳進耳朵裡的聲音,崔詠荷高叫了一聲,「怎麼不早說?快,快幫我把這脂粉都擦亂了。」
崔詠荷一邊叫,一邊弄亂自己的髮式、衣裳,「還愣著做什麼?那傢伙打了仗回來,總愛往我們這裡跑。我打扮得這麼淑女的樣子,可不能叫他看見。」
崔詠荷跳來跳去,又催又叫,絲毫也不知道自己忿忿的聲音,竟帶了一絲明顯的喜悅。
可是韻柔卻聽得清清楚楚,也因此語氣愈發低沉了:「小姐,不用改裝了。」
「什麼不用啊,要是讓他看到我這麼干嬌百媚,那我這輩子就別想指望他退婚了。」崔詠荷頭也不抬,對著鏡子在臉上亂擦,拚命想醜化自己。
「小姐,你仔細聽聽,看能聽到什麼嗎?」
崔詠荷愕然地看她一眼,皺著眉細細地聽,良久,才瞪向韻柔,「搞什麼鬼?
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
「正是,小姐,什麼聲音也沒有。」韻柔靜靜地說。
「韻柔,你到底說什麼啊,你……」崔詠荷才笑罵了一句,聲音忽然全部消失在喉嚨裡了。
什麼聲音也沒有,沒有歡呼聲、沒有高叫聲、沒有驚天動地的鑼鼓聲,每一次福康安得勝回京都可以聽到的歡聲喜樂,這一次,完完全全沒有聽到。
「小姐,福三爺——打了敗仗!」
敗仗?!自古勝敗乃兵家常事,但對於年少成名的福康安來說,這卻是他平生第一場敗仗。
崔詠荷醒悟得很快,所以她很快就笑了起來,「太好了,他終於打了敗仗,總算挫了他的銳氣,可真是活該啊。」一邊說,一邊仔細地把衣裙理好,每一個動作都自自然然,全無遲滯。
「哈,這一回打了敗仗,成了鬥敗的公雞,應當不會急著跑來煩我了吧……」
喃喃自語中,她一邊笑,一邊拿起梳子梳頭髮。
可是,頭髮怎麼這樣散亂?一時竟怎麼也無法梳理平整……想隨便綰一個髻,可是才把一絡頭髮梳上去,那邊又散落下來……
崔詠荷完全不記得要叫丫鬟,只是對著鏡中的自己不斷地笑著,喃喃地說著: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手一次又一次耐心地梳理著頭髮,而不馴的發卻是一次又一次黯然地垂落。
韻柔絲毫沒有上前幫忙的意思,只靜靜地看著小姐似乎有些黯然的背影。
啪地一聲,梳子終於落地。
崔詠荷沒有低頭去撿,輕輕垂下右手,用左手緊緊握住,清晰地感覺到右手強烈得無法控制的顫抖。她拚命用左手握緊再握緊,卻終究無法抑制這莫名其妙的輕顫。
放棄似的站起身,閉上眼,「韻柔,我累了,想要睡一會兒。」不敢回頭讓韻柔看到自己此刻的臉色,她直直地走進了臥房,動作僵硬地令韻柔一雙柔美的眉皺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