韻柔含笑問:「不知我有什麼事能幫上三爺的?」
「我想問你,你家小姐到底喜愛些什麼?這些年來,我每次來拜訪,都帶著宮中上好的珠玉美緞,可是小姐從來不是撕就是砸,沒收過一次。不能讓自己未過門的妻子稍稍開心,我這樣的男人,豈不是太無能了?」福康安笑意從容,語氣和緩,絲毫也看不出這是跟蹤被發現後所編出來的應急之詞。
韻柔微微一笑,「我家小姐素來不是向富貴折腰的人,若要她開心,只需在市集街道上買些精巧可愛、又有意思的東西即可。像那梆枝編的小籃子、膠泥垛的風爐都好,保準小姐會喜歡得不得了。」
王吉保不以為然地插嘴:「就這些東西,有什麼珍貴之處?一顆明珠,便能換來一整車都不只了。」
韻柔斜睨了他一眼,「我說的那些小東西雖然便宜,但要細細挑選,才能找出真正精巧雅致的好東西,這一份心思,縱是搬來金山銀山,也比不上的。你把你未來的少夫人,當作什麼庸脂俗粉了?」
王吉保沒料到這個看來溫柔纖弱的女子一番搶白,竟如此辛辣,一時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福康安看王吉保下不了台,笑著引開話題,「我以往倒從未在街市上買過這樣的小玩意兒,也不知能不能買得合小姐的心意。」
韻柔含笑義說:「這也無妨,近日我家小姐狂愛一樣東西,公子若能取得,保證小姐是斷然捨不得撕爛的。」
「什麼好東西?」
「是一本叫石頭記的書。」
「石頭記?」
「對,此書朝廷不許刊行,民間只得手抄流傳,但目前坊間只找得到前八十回,後四十回再也無處可覓。小姐深愛此書,每日牽腸掛肚,不能忘懷。公子若能尋到後四十回,保證小姐感念至深,再也不會對公子發脾氣了。」
「石頭記?這是什麼書?是否有誹謗時政之處,所以才被禁刊?又到底寫些什麼了不得的英雄美女,才子佳人,竟令小姐如此在意?」
韻柔婉然而笑,「公子只怕誤會了,這石頭記妙就妙在並沒有寫半個英雄能人,更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說的不過是幾個異樣的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
這樣的文字,三爺這般大英雄人物,當然不屑一顧,不知道並不稀奇。至於朝廷為什麼要封禁,小女子更是不明白了。」
「石頭記?」福康安皺眉凝思,「好像在哪裡聽說過啊……對了,半年前,鄂敏六叔和孫大學士在府裡做客,夜裡頭說笑唱和,也不知怎麼吵起來了,我聽著好像也是說什麼石頭記,一個說什麼揚黨抑釵,一個又說什麼雙峰並峙,二水分流,他們倆平時那麼好的交情,竟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可開交。」
韻柔點頭不住,滿臉都是光彩,「自然是寶黨之爭了,我與小姐也常吵,若是不吵,便不是癡迷的人了。」
福康安看這女子眸中異彩不絕,心中忖思著,這石頭記是何等魔書,怎麼上至朝中高官,小至這閏中女兒皆癡迷若此?
韻柔見福康安深思,笑得更加柔美,再盈盈施了一禮,「三爺已經問完了我,該輪到我問三爺了吧?」
「哦,姑娘也有問題嗎?」
韻柔笑意溫柔,徐徐開口:「請問三爺,打算把我家小姐怎麼辦?」
「這個恕我聽不明白。」
「好,既然三爺不明白,我就慢慢說明白。」韻柔依然在笑,溫柔的眼神卻忽然銳利了起來,「當初三爺與小姐定親,便已經是一樁大大的奇事了。再說,三爺當時明明十分不願,事後卻像是非常樂意地接受了,不僅對老爺夫人都禮敬有加,更時常帶著重禮來看小姐。若說這其中沒有半點古怪,只怕無人相信。」
「姑娘說的話,我更加不明白了。」福康安的眼神忽然變得深不可測。
王吉保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冷冷地道:「韻柔姑娘,請你記住你的身份。」
「我當然記得我的身份。」韻柔的聲音忽然冰冷,毫不懼怕地看向王吉保,「我自幼與小姐一同長大,猶如姐妹一般,小姐愛我重我,就連讀書識字,也讓我和她一起學習,才有今日的我。我做的哪一樁事不符合我的身份?」
一番話搶白過去,也不理王吉保難看的臉色,她轉頭望著福康安,繼續說道:
「福三爺,我不知當初為什麼你們要定這門親,但時隔多年,或許這門親事的利用價值已經完了。
雖然崔家沾了博府的光,舉家抬旗,老爺也做到翰林學士,可論到門第,與傅家仍是雲泥之別。傅家真的會守當初的婚約嗎?」
福康安靜靜地望著這個素來纖美溫柔,而今卻變得凌厲逼人的女子,良久,方才徐徐地問:「你以為我福康安是什麼人?」
韻柔聽了柔婉一笑,「有三爺這一句話就夠了,韻柔這就告退了。」盈盈又施了一禮,方才轉身離去。
王吉保猶自忿忿然,「這個丫頭好大的膽,竟然連爺都敢質問!」
福康安微微一笑,「這就是崔詠荷的不凡之處了。竟能令一個全無地位的弱女子,為了她,而有氣魄膽量的質問我。崔詠荷絕不像你看到的這樣,是個只會爬樹、扔東西永遠髒亂的野丫頭。」
王吉保不以為然,又不好和福康安爭辯,只得點頭應是。
福康安自知他心口不一,卻也無心去解說,目光謠望荷心樓心卻回到了數年之前,那一天,額娘強行定親,自己苦勸不得,氣極之下,回府稟告父親之事……
「阿瑪,這事你得管一管,額娘她居然硬要為我定下一個娃娃親。」
「胡說什麼,前兒我才告訴過她,誠親王家的弘暢,有意給你說和皇上的十五格格和英公主,你額娘不可能還會想給你定別的親。」傅恆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略有些怪異。
福康安一怔之後,立刻叫了起來:「什麼?和英公主?不,不行,阿瑪,我不想娶公主。」
「為什麼?你大哥、二哥都是額駙,你為什麼會不想娶公主?這可是至大的榮耀。」
「什麼至大的榮耀?古往今來,駙馬無數,又有幾人留下過名字?就算真有才能膽識的,只因掛了個駙馬的名分,人家也只會說你是沾了公主的光。
我將來要以我自己的能力建功立業,留名後世,絕不願借助皇家的光彩。
而若說與皇家聯姻,有了大哥、二哥已經足夠了,又何必再加上我呢?」
「可是……」
「阿瑪,你主持軍機處多年,哪裡事繁任重,就有你一力照料,且你詩人誠摯有禮,處事妥當,現今的地位是你憑本事掙來的。可是,外頭不還是有人日日議你是外戚,是沾著皇后的光,才有今日的嗎?
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裡,我不想將來別人說起我,也只會說,原來他是十五格格的額駙,怪不得仗好打、官好當。」
傅恆聽福康安一說,想起自人軍機處以來,自己時時在意,半步也不敢走錯,只恐落人話柄的辛酸,於是歎息一聲:「難得你看得如此透徹,並沒有被皇家的尊榮沖昏了頭,的確遠勝你兩個哥哥。更難得你有這樣的志氣和豪情,要靠自己建立功業,只是,你該怎麼去拒絕弘暢的好意呢?」
「不用拒絕,阿瑪只要對外宣佈我已定親,大擺宴席,此事自然就消彌了。」
「定親?」
「對,侍讀學士崔名亭之女,額娘十分喜歡她。」
「崔名亭只是個小學士而已,又是漢人,我兩家突然定親,只怕皇上也要過問為什麼了。」
「為什麼?為的就是皇上啊!皇上前些日子不是正煩著朝中滿漢相爭,六部的滿大臣、漢尚書互相指責嗎?阿瑪特意為我定下漢臣之女,以堂堂宰相之尊,先推行滿漢一家的善政,正是為著貫徹皇上的旨意,如此一來,相信皇上只會稱讚阿瑪,絕不會再過問的。」
傅恆先是一怔,而後笑了出來,「你這鬼靈精,這倒好,你藉著人家過關,反而博了個體承聖意的好功勞。只是……」
他臉色忽而一正,「對你來說,這或許是為了躲避與皇家聯姻的一個策略,可是對人家女子卻是一生大事。我傅家雖是當朝一品,卻也不可仗勢欺人,誤了清白女兒家。」
福康安平靜地笑了笑,「阿瑪,我知道傅家是什麼門第,阿瑪是什麼為人,我福康安也一定會盡身為男人的責任,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無論如何,我不會負她。
當年的諾言,似猶在耳邊,縱然當初只是利用,但許下的諾書,一生一世都不會變。
他會視她為他的妻子,娶她進門,愛她護她,憐她惜她,即使這樣的諾言,她並不曾聽到。
用力地搖搖頭,搖去紛亂的心思,不理會王吉保帶著疑問的眼神,「我們回去吧。」
王吉保點頭,隨福康安一起往園外走去,才沒走幾步,園門處已湧進一大堆人。搶在最前頭的一對夫婦.整整齊齊的官服命婦裝扮,分外隆重。一看見福康安,喜得臉上帶笑,飛快地走過來。
福康安微笑著迎上去,「給老師和師母請安。」
崔夫人笑得滿面春風,「都是自己人,做什麼這樣客氣?」
崔名亭一點名士矜持也無,上前就拉住了福康安的手,「我一聽說你得勝回京的消息,就和你師母一起趕去中堂府道賀,誰知博中堂入宮去了,你又先到我府上來了,本想趕回來招呼你,可是傅夫人客氣,非要招待我們夫婦,所以回來晚了,真是怠慢你了。」
「老師言重,我們兩家怎麼會有怠慢一說。」
「說得對,說得對,你這孩子最長情了,這些年來,凡是年節喜慶。生日壽辰,或是出征回京,總帶著貴重的禮物上門,這份心意,最是難得了。」崔夫人語氣無比熱絡,「快來,咱們到前廳去,一起為你洗塵慶功。」
「師母我……」
「千萬別推辭。」崔名亭截住福康安的話,拉著他,快速地往前走著。
崔夫人連聲地催促:「快,去荷心樓,叫小姐來見客啊。」
福康安聽了,忙阻止說;「不必客氣了,我方纔已見過她了。」崔詠荷哪裡會給他好臉色看,怕不把酒席給掀翻了。
「這就好,這就好,詠荷不懂事,你要多擔待才是。」崔名亭笑得無比歡暢。
福康安知道這一頓跑不了,便無可奈何地笑笑,跟著崔名亭去了前廳,但他還記得回頭對王吉保招招手,待他上前,才輕聲說:「你去紀學士那問問石頭記是本什麼書,他總編四庫全書,舉國書目仕他選求,只要他幫忙,應該可以把散失的後四十回手稿找到。」王吉保應了一聲,轉身便快步離去了。
韻柔步上了荷心樓,還沒有進門,就聽到崔詠荷低罵:「你跟那混蛋都說了些什麼?」
韻柔笑盈盈地拂開珠簾走進樓閣,望望樓外欄杆,方才笑說:「剛才並沒有看到你倚欄張望,你怎麼知道我在和福三爺說話?」
崔詠荷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瞪圓眼睛看著她。
韻柔皺眉苦思,好一陣子才恍然大悟,「原來你是躲在珠簾後頭,悄悄地看啊!」
崔詠荷跳起來就要打她,「你胡說些什麼?」
韻柔一邊躲,一邊笑,「這也役什麼稀奇,你不知道福三爺每回得勝回京,滿街都是姑娘觀望嗎?那些大家閨秀,不便拋頭露面,全躲在閣樓上偷偷地瞧,一時忍不住還會扔些什麼手帕啊香囊的下來,我才知道古人說潘安出門,擲果滿車,全都是真的。」
崔詠荷臉色愈發難看起來,「你不要拿我比別人,最好全天下的女人都瞎了眼,全湊到那個混蛋面前,讓他快快退婚就好了。」
韻柔歎息著搖搖頭,「可惜福三爺對小姐你一片癡情,只怕不是那樣輕易就會遲婚的。」
「他對我一片癡情?」崔詠荷冷笑。
「若不是癡情,為什麼現在還站在下頭,望著荷心樓發呆?」韻柔指指樓外,笑得像一隻正在戲弄老鼠的貓。
崔詠荷站起來,小心地藉著珠簾掩住身形,往外看了一眼,皺起眉頭,「那傢伙想幹什麼?不是又在想什麼害人的詭計吧。」
韻柔搖頭歎氣,「唉,你看他望著這邊,不知在想什麼,就如寶玉在瀟湘館前犯了癡狂般,你就不能稍稍感動一點嗎?」
崔詠荷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轉開眼,不再理睬韻柔。但眼角的餘光卻看到樓下忽然熱鬧起來。神色微微一變,不再顧忌被樓下的人發現上前幾步,直接靠近了欄杆看著樓下的一大群人。
沒有人發現她,她的爹娘、她家的下人,都眾星拱月地圍著福康安往外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
笑聲一陣陣傳上樓來,爹和娘熟悉的聲音刺心又刺耳。
「自從你出征啊,我日日都在佛前祈求你早日得勝回朝,總算這份誠心有了回報。」
「是她婦道人家見識短,你文武雙全,素來戰無不勝,我從來就沒擔心過,只想著怎麼為你洗塵慶賀。」
「唉,我們女人沒你們男人見識廣,不也是一片心嗎?算起來,咱們詠荷才是最擔心你的人。你別看她平日害羞,見了你都要躲開,不願多說話,可是你一出征啊,她就整日吃不安睡不寧,怎麼功都不見笑一笑,直到聽說你打了勝仗,臉上才露出點歡顏……我們家詠荷啊……她可是……」
隨著人漸漸遠去,母親那特別高亢的聲音也變得隱隱約約,直至消失。
崔詠荷靜靜地倚著欄杆,雙目遙望著遠方,總是帶著怒氣卻也有著無比生氣的眼睛裡,一片死寂。
韻柔輕輕歎息了一聲。為什麼飽學名士會在權貴面前如此的諂媚?當他們在福康安面前獻媚之時,可曾在意過女兒心中所受的傷痛?
這麼多年了,無論他們在福康安面前露出什麼樣的醜態,福康安從來就不曾對他們露出任何輕視之態永遠溫文有禮,客氣周到。
可是,崔名亭夫婦對福康安越是恭敬,崔詠荷就越是惱怒福康安,對他愈發無禮。但偏偏她越是凶蠻任性,福康安就越是斯文禮讓。這樣一個奇異的狀況,就這麼悄悄地形成了。
「小姐!」簾外丫鬟的聲音輕輕傳來,「外頭宴席上,福三爺讓人送來一份禮物。」
「又是什麼銅臭東西?給我扔掉!」崔詠荷頭也不抬一下。
外頭丫鬟應了一聲,接著便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
韻柔心中忽一動,揚聲問:「送的是什麼?」
「是一本叫作石頭記的書。」
「什麼?」韻柔低低驚呼一聲。
崔詠荷則猛地站起,撞得桌子砰然一震,但她顧不得膝蓋撞得發疼,立刻衝了出去。
韻柔還站在原處,哺哺自語:「權大勢大,果然有這樣的好處,居然半個時辰就找到了。」
不過才一句話時間,崔詠荷已如獲至寶,捧著一本書又衝了回來,「韻柔,你相信嗎?這居然是全本的石頭記啊!」
韻柔淺笑盈盈,「這一回可看出他的情義來了吧?再用不著口口聲聲地說他壞了吧?」一邊說,一邊靠近過來,與迫不及待的崔詠荷一起看書。
「咦?」崔詠荷的聲音裡滿是驚奇與不信,翻看的速度猛然加快,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最終,她憤然站起,拿著書直往前院衝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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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
福康安被崔名亭纏著進酒,連干了七八杯,正想著如何脫身才不失禮,便聽到一聲怒喝,抬眼望去——
因為極度的憤怒,崔詠荷的臉上有一種異樣的嫣紅,本來已重新梳理的頭髮,也因跑動而又再度凌亂起來,微微喘息著的她,就連呼吸也有些凌亂。
福康安不知是酒意上湧,或是什麼原因,看到這嬌靨通紅、散發覆在額前。胸口起伏不定、惡狠狠地瞪著自己的女人,心竟也亂了,眼睜睜看著一本厚厚的書當頭打過來,他本能地伸手截住朝他飛來的書。
這突來的情況讓崔夫人尖叫一聲,湊近過來,急急察看福康安是否受傷。
崔名亭臉色大變,拍案而起,「你幹什麼?」
崔詠荷怒不可抑,根本沒聽見父親的指責,恨恨地瞪著福康安,「就算你和我有仇,儘管衝著我來,為什麼要玷污黛玉,為什麼要侮辱石頭記?」
福康安愕然低頭,看看手上的書,「石頭記?」問話的時候,忍不住看向正站在廳口的韻柔。難道是這個女人戲弄我?
韻柔少見地板了俏臉,冷冷地哼一聲,也是怒意滿臉地望向他。
「石頭記?你竟敢這樣污辱石頭記,這是你叫什麼人續的?黛玉竟還說出勸寶玉讀八股的話,你竟敢這樣侮辱黛玉!」崔詠荷氣得全身都在顫抖。
「紀學士說,石頭記一書中,有許多妨礙聖德仁道、萬民軟化的東西,奉聖命令一名叫高鵠的才子重新刪改,又新增了被朝廷銷毀的後四十回。有什麼不妥嗎?」福康安感到莫名其妙。
「你們這些手掌權勢的人,真以為手上有權,什麼都可以肆意亂改嗎?連別人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字,你們也要扭曲,可是……就算你們真能以黑做白,但是你們永遠改不了人的心!」崔詠荷更加憤怒,忍不住衝上前要找福康安理論。
崔夫人死命拉住她,「詠荷,你別胡鬧了!」
崔名亭鐵青著臉肥桌子拍得震天響,「放肆!放肆!你這還像什麼大家閨秀!崔家歷代祖宗的臉都被你丟光了!」
「哪一個對不起歷代祖先?爹,我們到祖祠去問問,是我,還是你這位因為能夠成為旗人,而自覺無比榮寵的崔氏後人?」過度的憤怒,積鬱了多年的苦痛,隨著這一聲大喊全部叫了出來。
整個大廳忽然靜了下來,一片沉寂。
如今已身為翰林學士的崔名亭,一張臉簡直變成了紫色,望著從十二歲那年忽然變得粗野反叛不聽話的女兒,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羞慚,雙唇微微顫抖著,卻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崔夫人驚慌地看看福康安,再看看忽然木然站在原處的崔詠荷,乾笑一聲,「這孩子。這孩子就愛胡說八道。」
「我不是胡說。」崔詠荷看看呆若木雞、站在原地的父親,望望還在努力往臉上堆笑、想要打圓場的娘,再看向帶點震驚望著自己的福康安,說不出是羞恥,還是悔恨,她憤然一跺腳,扭頭跑出大廳。
福康安清晰地看到她轉身的那一瞬,眼中閃過的一抹晶瑩。
幾乎是沒有經過任何思考,福康安本能地拔腿便追。
崔大人叫了一聲,生恐又惹出什麼事端,也要跟過去。
韻柔急急地叫了一聲:「夫人!」
崔夫人一怔。
韻柔含笑上前,「夫人,這些年來,小姐見了福三爺,就愛打打鬧鬧,有你這長輩在場,反而不妥,不如就由著他們吧。」
「可是……」
「夫人,這些年,小姐見了福三爺,哪一回不發脾氣,福三爺何時惱怒過她了?」
崔夫人聽她言之有理,又見丈夫仍站在原處,神色難看之極,實在讓人不放心,終於點了點頭。
直到荷花池畔,福康安終於追上了崔詠荷,一伸手抓住她的夾衫,「詠荷!」
在福康安面前,挑明了這麼多年心頭的恥辱羞憤,崔詠荷此時極度難受,根本不理福康安在身後的呼喚拉扯,仍往前跑。
正值夏日,她身上的衣裳翠薄,因前衝後拉之力,衣扣竟被扯斷了,衣裳似要應力往後脫落。
福康安驚見她後方領口下滑,露出雪白的肌膚,大驚之下,本能地鬆手。
猛力往前衝的崔詠荷失去平衡,很自然地臉朝地面跌了下去。
「詠荷!」福康安忙上前要扶她起來。
崔詠荷拚力掙扎,「你走開……快走開!」聲音裡竟帶著泣音。
福康安驚異地看著她。這個女子見了他,向來又凶又悍,卻從不曾做過女兒家嬌柔哭泣之態。
崔詠荷席地坐起來,抬起來看向他,「夠了,已經夠了,我鬥不過你,我認輸了,你可以放過我了嗎?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肯退婚,結束這一切?你一定要像耍猴兒一樣,看我一家露盡醜態,你才開心嗎?」悲憤的話一句句問出,眼淚悄悄地自她眼角滑落。
心頭隱隱的疼楚。微微的不忍,和奇異的溫柔,到底是因何而來?福康安輕輕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驚奇地感覺心靈在這一刻的柔軟,所以輕輕蹲在她面前,望著她時,就連聲音也變得無比柔和:「為什麼這樣說?你真的一直以為我是戲耍你嗎?」
「不要告訴我你是真心的,沒有人會相信。傅家是什麼人家,為什麼要和崔門聯姻?我清河崔氏,雖自戰國起歷代為官,是一方名門望族,可是,如今在大清朝,也不過是寒儒薄宦,不值一提。」
崔詠荷低低地笑,可是眼淚卻仍止不住地落下來,於是她垂下頭,讓散亂的發垂在眼前,遮住她那含淚慘笑的臉。
「也因此,他們才會為了被傅家抬舉而喜出望外,也為可以成為旗人而沾沾自喜。清河崔氏,百代書香,有骨氣、有學問的讀書人,原來不過如此。」
崔詠荷繼續在笑,笑聲越來越大,福康安看不到她的臉,只見到地上的泥土,點點濕潤。
心忽然疼得好厲害,沒有多想其他,他輕輕伸手,將那悲笑哭泣的女子抱人懷中。
懷中的人似要掙扎,他下意識地收緊雙臂,「詠荷,不要這樣,沒有人看不起你,真的沒有。」
「沒有,當然沒有。」崔詠荷猛然抬頭,閃著淚光的眼中,有怒有恨有怨,「我是你福康安未過門的妻子,別人羨慕我還來不及,哪裡敢笑話我?可是我還不至於蠢到真以為能一步躍進龍門。
不論你們當初是為什麼要定親,現在也該利用完了。這些年來,你看夠了,我也受夠了。一次又一次,我必須忍受我爹娘極盡全力地向你家獻媚,必須忍受我自己被當作諂媚的工具……
不論你傅家如何高貴,也該夠了吧?你明明不喜歡我,為什麼還要繼續這一切,讓我扮演可笑的妓女……」
「詠荷!」福康安驚異到極點,以至於第一次帶著憤怒的口氣對崔詠荷說話:
「怎麼可以對自己用這樣低賤的比喻?你為什麼要這樣自尋煩惱,我何時比過你、何時笑過你?」
「你不比不笑,比別人比了笑更過分!」崔詠荷氣得用貝齒用力地咬了一下唇,唇上一道深深的齒印,令福康安一陣不捨。
「你總是這樣笑,笑著叫老師、笑著叫師母。可是你老實說,你真的敬重我爹爹,真的當他是老師嗎?
你們傅家的人總是這樣高貴,對什麼人都笑,從來不會失禮。在你眼裡,我們就像是螻蟻,無論做什麼,都不可能讓你動容。」
崔詠荷雙手本能地握成拳,想要打扁這樣的笑容。但拳頭舉起來了,卻發現福康安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
他臉上神情似喜似悲,眸子裡那奇異的光芒,令崔詠荷生出滿腔的憤怒,卻罵不出一句話來,已經舉起的拳頭,也懸在那裡,忘記打下來。
「對不起,詠荷,對不起!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任憑這一切發生;我明明知道你的痛苦,卻裝作不知道。」
「你……」張口,卻只能說出一個字,眼前的男人臉上深深的苦痛與自責,令崔詠荷渾身劇震,更加懷疑這只是一場夢。
「是,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十二歲以前,聰明乖巧,最得爹娘喜愛,烈女傳、孝女冊、女四書,全都可以背誦。可是十二歲以後,你卻故意只看些小說故事,甚至禁書雜文。你故意行為粗野,任性妄為;你故意處處違逆爹娘,處處惹我生氣,這一切的一切我都知道。
可是我明明知道,卻還是不肯設身處地為你想,不肯承認你是受到了怎樣的打擊和傷害,才會有這種改變。」福康安情不自禁地收緊擁抱她的雙臂,不知這一刻的緊擁,是否可能略減她多年來的傷痛?
「可是,詠荷,我不是存心戲弄你。我承認當初定下婚約,是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婚約定下的那一刻,我就不存半點戲弄之意,我是真心要娶你為妻,此心此意從未更改過。
老師與師母或許有些急切於功名,但這也是情有可原,你素來自尊心強,所以倍以為恥,但是,我的確從沒有想過要恥笑和輕視任何人。」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崔詠荷怔怔望著自己,猶似不能理解這一切的精緻小臉。
她臉上又是淚水。又是污演月圓的眼睛又瞪得很大很大,像是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令他不覺笑了起來,帶點憐惜和溺愛,福康安很自然地拾起手,用袖子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崔詠荷不知所措地扭開頭,雙眼慌亂地望天望地望池塘望荷花,就是不肯望他,「你不要再戲弄我了。你怎麼可能會喜歡我?我又不是絕色佳人,又不知書達禮,又不賢良溫柔,又野又髒……」
福康安不理她的推拒,仔仔細細地擦去她臉上的污漬,微微一笑,「哪個人說你髒?我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乾淨的女子。」
「你、你又想嘲笑我。」本能地抬手想打他,但不知為什麼,他的雙臂稍稍一緊,自己手上的力量,就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福康安溫柔地微笑,不再高貴、不再疏離,「你說我總是笑,不是因為我看不起你的家人,而是因為官場就是如此,必須永遠帶著這樣的笑容面對每一個人。
我從來沒見過比官場更骯髒的地方,卻也從來不知道,這樣的官宦之府,會有一個像你這般乾淨的女子;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真更純、更有勇氣,敢言敢怒的女子。
所以,答應我永遠、永遠不要貶低你自己。」
當那從不曾見過的笑在福康安唇邊綻開時,她就已什麼也看不見了。
是不是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為什麼眼前有這樣強烈的光芒在閃動,整個世界,都是一片金色的光輝?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他第一次發自真誠的微笑。
耳旁聽到的話,更加令人不敢相信,那永遠高貴微笑著的壞蛋,怎麼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
或許這一切都是夢,只有在夢中,才會有這樣迷人的金色光輝,才會聽到這樣好聽得不可能是自他口中傳出來的話。
一定是夢,一定是作夢。
不知是無措還是不信,抑或是想要快些醒來,崔詠荷很用力地咬著下唇。
福康安皺著眉頭,看她如此努力地用雪白的齒去蹂躪那朱紅的唇,心又開始輕輕疼了起來。
這樣好看的唇,怎可這般對待?阻止她,是唯一清晰浮上腦海的意識。
不知是因為雙手仍本能呵護著這柔軟嬌軀的緣故,還是一時竟捨不得抽出手來,眼看著她再一次用力對著唇咬下去,他俯下了身體……
溫暖而甜美的嘴唇似是因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而驚訝地張開了。
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他深深地親吻下去。
或許一開始,只是想阻止她折磨自己的唇、只是想抑制那心頭的痛,可是當真正嘗到這般奇異的甘美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抽離。無法清醒。
從不曾有過的溫暖氣息。從不曾有過的奇異感受,鼻端那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淡淡青草香氣,唇下這無以倫比的甘甜幸福……原來,這世間竟有如此美好的事,美麗得簡直就似一場夢,不存在於真實的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