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樓四層樓高,以亭台半鏤建築,一樓的茶堂是兩層式,每個席上皆以竹簾分隔,而正中央有曲信揚琴唱曲,裡頭幾乎高朋滿座,一曲方歇,便有人砸著碎銀打賞。
「我好餓。」一進清風樓,瞧裡頭坐無虛席。
龐月恩紅潤的唇嘟得高高的。「都是你啦,幹嗎這麼衝動?王爺不過是逗逗你罷了。」
她看得出來趙甫確實是極為欣賞他,可他不領情,她也沒轍。
上官向陽省略她的問話,只想趕緊填飽她的肚子,朝櫃檯裡的掌櫃招了招手,掌櫃隨即眸色一亮,快步上前。
龐月恩看掌櫃喜形於色,不知道上官向陽跟他說了什麼,只見掌櫃忙不迭點著頭,立刻招來跑堂,招呼他們入座,隨即忙得像陀螺似的,不知道在張羅些什麼。
「……那掌櫃的,對你好客氣哪。」被跑堂的送上二樓懸台式的雅座上,兩面薄面竹簾雕著祥獸錦花,位置極為隱密,卻又能夠一探窗外蔡河河面粼粼,畫舫如畫的風光。
「嗯。」上官向陽替她添著涼茶。
「嗯是什麼意思?」她接過涼茶,淺嶸一口,依舊抓著問題不放,「我可不認為你是這家店的常客。」
他是個忠心護主的人,以往要不是待在上官府,就是幫忙巡視鋪子,哪可能在外頭隨意逗留,甚至成了常客?
上官向陽視線落在窗外。「這家清風樓,是我和凜開設的。」
「咦?」
「凜喜歡吃不同的美食,鍾情糕講,又善廚技,於是便湊合兩人的t向銀弄了家店,幾年下來,成了今日的風貌。」說穿了,不過是無心插柳柳成蔭罷了。「她負責打點店內一切,而我負責統籌,所以這家茶樓,我和她一人一半。」
「……既然你有自營的茶樓,為什麼不跟爹說?」龐月恩鼓起腮幫子。
「若說了,不就得要立即成親?」他懶懶地挪回視線。
「……你就這麼不想跟我成親?」
「若不想跟你成親,我又豈會碰你?」他支手托腮瞅著她羞赧嬌態,緩緩扯出笑,「你明知道我掛心什麼,不是嗎?」
「知道,到時候事情全部擺平,我就成了這家茶樓的老闆娘。」她呵呵笑開,隨即又瞇起水眸耍狠。「可千萬別跟我說,老闆娘是上官凜呢。」
敢這麼說,她立刻翻臉。
他笑得墉懶,輕掐她軟嫩的桃頰。「你不當我的老闆娘,誰當?」
「口亨,算你識相。」她笑得得意,瞧跑堂的動作飛快,送來一道又一道的當季限量糕餅和冰鎮烏梅汁,待跑堂下樓去後,她才看向他。「……你以為我喜歡吃這些玩意兒?」
「你不喜歡?」上官向陽頓了下。「可我以往瞧你挺喜歡搶凜的糕拼啊。」
龐月恩翻了翻白眼,有點難以啟齒,支吾了半晌,才說:「那是我在欺負她,你看不出來嗎?」
「欺負她?」
「因為她老粘在你身邊呀!我討厭她可以那麼光明正大地跟在你身邊,向陽、向陽地叫個沒完沒了,聽了就厭,看更討厭。」不否認當年那麼做實在是可笑得緊,只是如今要她承認,她也真不想承認自己曾經那麼幼稚過。
「……」上官向陽恍然大悟,總算明白為何凜後來再也不去龐府,也才明白為何凜看得出月恩喜歡他。「你的心眼真多。」
「都是為了誰?」她嘟著嘴。「還不是因為你都不理我。」
「誰要你老是逗我。」
「那是喜歡你才逗你。」
「那七王爺逗我也是喜歡我?」他冷曬。
「嗯。」她用力點頭。
上官向陽抽動眼皮子,渾身爆起雞皮疙瘩,完全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你想到哪去了?王爺是欣賞你,真的欣賞你是個人才。」她笑覷他發沉的眉眼,又喝了口涼茶,「這茶真是清醉回味呢,打哪來的?」
她看看杯中黃帶綠的晶透茶澤,湊近一聞,茶香不絕。
「江南碧螺春,這條線是凜接上的,聽說京城的達官貴人都頗喜愛。」
「哇,那你擺在茶樓裡,一壺要賣多少錢?」她不是經商的料子,只覺得上等茶實在不是一般尋常百姓喝得起的。
「這不是放在茶樓買賣的茶,是我和凜來店巡視時喝的。不過我已經有一陣子沒到這兒,聽掌櫃的說,凜更是已經有好幾個月沒踏進過。」
龐月恩揚起眉,嘿嘿笑。「所以說,從此以後,這也是我能喝的?」
「當然,只要你跟掌櫃的盼咐一聲即可。」剛才他已經跟掌櫃的囑咐過了。
「你在寵我嗎?」她愛嬌地貼在他肩上。
「這樣就算是寵嗎?」他笑意若春水,柔潤忙人。
「嗯--」她嘟起嘴,琉璃陣瞳轉啊轉的,用很任性的口吻,很撒嬌的語氣喃著,「既然想寵我,那麼……我要吃麻飲細粉。」
「我去幫你買。」他在她唇上偷香了下,隨即起身。
「咦?這茶樓裡沒這道菜嗎?」她眨眨眼。
「這茶樓單賣的涼食,全都是凜愛吃的,裡頭沒有麻飲細粉,我到兩條巷外的唐家食堂去幫你買,很快就回來,等我一下。」瞧她對桌面的糕餅動也不動,他忍不住想要買點她喜歡吃的寵寵她。
「啊--」來不及阻止,他身影一飄,已閃出竹簾,她不禁撇起嘴。「動作這麼快幹嗎呢?我又不是非吃不可。」
不過,他動作那麼快,急著想要買點她愛吃的討好她,嗯……就給他討好吧,就讓他寵溺吧,把她用絲線緊密纏上,讓她哪兒也去不了,一輩子賴定他。
龐月恩喜滋滋地想著,餘光瞥見有人掀開了竹簾,以為他的動作快到這種地步,笑逐顏開地探去,「向陽……」驀地,笑意卻僵在唇角,冷汗從背脊爆出,她幾乎是狠抽口氣地瞪著眼前的男人。
上官向陽才剛踏進唐家食堂,點了道麻飲細粉,回頭瞅著河面風光,卻突地瞧見西街那邊有人快步跑著喊著,他瞇眼定睛一瞧,發覺竟是清風樓的掌櫃,心一緊,幾個箭步衝向前。
「富貴,發生什麼事了?」他一把掐住掌櫃的肩頭。
「爺兒,龐姑娘被人給帶走了!」富貴氣喘吁吁,臉色發白再轉青,只因眼前的上官向陽眸色冷肅,狠戾殺氣。
「是誰帶走的?」他沉聲喝問。
「不知道,是兩張生面孔,不知底細。」
「人往哪走?」他急聲問。
「往東邊走,已經搭上船了。」
「船?」心弦緊抽,他鬆開雙手,快步朝幾步外的拱橋而去,回頭急問,「是哪一艘?」
富貴趕緊跟上前,瞇起眼睛在河面上尋找,瞧見一艘急行的商舶,高喊著,「爺兒,是那艘!船身插有旗幟的那艘!」
上官向陽微瞇黑眸,揚手掩去刺烈的陽光,將船身的特徵和旗幟記得一清二楚,隨即拋下富貴,動作迅捷地跳下青石路面,沿著河面追逐著,豈料那船迅速出了東邊水門,揚長而去。
「該死」他緊握的拳頭重擊在橋墩上頭,硬生生碎了一角,他跑得再快,也無法在河面上輕點,只能眼睜睜看著船在河面滾開白浪,急速離開他的視線。
可惡,為什麼要帶走月恩?
他神色倉皇,六神無主,卻努力自持,穩定心神。
印象中,龐家上下並無與人交惡,有誰會有此噁心,光天化日之下擄人?
他皺眉細思每個可能,高大身形驀地一頓,魅眸狠瞇,難道是趙甫?
不對,那是艘商舶,並非皇室紅底漆金的旗幟……那麼,到底會是誰?在這情況底下,他要怎麼救得出月恩?
他無勢無權,一身武力也派不上用場,就連對手的底細都摸不清楚,連要上哪去找人都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回頭享告龐老爺?這怎麼成!人是他帶出府的,怎能回頭再請龐老爺處置此事?
但若要他靠己力追人,是絕無可能的,如今有誰能幫他?
有誰?他沉吟看,握緊的拳頭微鬆開,心裡浮現一個人選。
只要他肯幫他,不管要他怎麼跪求他,都無所謂。
上官向陽不敢多作停留地趕到七王爺府,守門侍衛未加通報,立刻放行,此舉讓上官向陽雖感古怪,但也未加多想的直接踏進大廳。
「發生什麼事了?弟妹呢?」
大廳裡,除了七王爺趙甫以外,尚有幾位穿著官服的男子,一見上官向陽疾步而來,他掛在臉上的懶懶笑意隨即斂下,起身拂退一眾官員,回身要上官向陽先進大廳裡頭。
「草民求七王爺相助。」
才剛坐定,便瞧上官向陽單膝跪地,垂首沉言,趙南雖不知始末,但也猜得到事情絕對和龐月恩有關。「先起來吧,告訴本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上官向陽快速將兩刻鐘前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插著沉香色魚飾的商舶?」趙甫沉吟著,睇向外頭。「來人,立即跟上幾位大人,傳本王旨意,要他們立刻追查插著沉香色魚飾的商舶究竟出自何家,一查知出處,馬上前往查探到底有無龐家千金的下落。」
「是!」廳前侍衛隨即領命而去。
「坐會吧,馬上就會有消息的。」趙甫身後的貼身丫環伶俐地轉去廚房,換了壺涼茶,替上官向陽斟上一杯。
上官向陽手捧著冰鎮的涼茶,心底卻若沸騰的滾水。
他從未如此惴惴不安,從未如此恐懼難遏,得知上官府劇變時,他依舊沉著,老爺亡故,他謹守遺願,不曾茫無頭緒,但眼前……他垂下長睫,看向空無一人的身旁,彷彿那老膩在自己身邊的倩影還在,她鬧著笑著、氣著羞著,還揪著他的袖角不放,跺著腳撒嬌……
不過才兩刻鐘沒見到她,為什麼他會感覺如此惶恐慌張?
她不會有事的,不是嗎?
她無害而甜美,誰狠得了心對她下毒手?又會有誰惡意要傷害她?
肯定是哪裡出了誤會,只是誤抓錯人罷了,沒事的,她一定會沒事的……
他不要思考,不要往糟處想!可是心念卻難以忍遏,不斷失控,逼得他心漸煩躁,血液在體內逆衝著,滾燙的焦慮催促他必須行動,此刻跟前一片猩紅,腳下開始傾斜,他不該只是站在這裡,應該要做些什麼、做點什麼……
「義弟,坐下吧。」趙甫沉暖的嗓音在他耳際響起,邊輕拍看他的肩。
失控的念頭被這個聲音抓回,上官向陽緩緩抬眼,無神黑眸好半晌才凝了焦。「多謝王爺不計前嫌,願意伸手援助。」此時。他沒了淡漠,卻也沒了與生俱來的內斂沉潛,反倒像是被抽走魂魄的無主娃娃。
看他一眼,趙甫戲謔勾笑。「怎麼弟妹不在,你就成了迷路的娃兒了?」
上官向陽露出苦笑,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竟然會嘗到張皇失措的滋味。
「別擔心,本工是絕對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弟妹出事的。」趙甫硬是將他拉到身旁的位置坐下。「在消息傳回之前,先陪本王喝涼茶吧。」
被迫靜心等候,然而他嘗不出涼茶是什麼滋味,只嘗到漫長難耐的苦澀,直到天色整個披上夜幕,成為深沉而無星無月的純黑,才總算有了消息。
「屬下經幾位大人指示,確定那沉香色魚飾商舶是南方的商船,商船在東水門停泊,在水門登記了的是揚州茶商陸正,投宿在城東喜招客棧。我等領人前往客棧,得知與他同船臣擄人之人,乃是城東夏侯懿,而被夏侯懿擄走的龐家千金,早已被帶回夏侯府。」
上官向陽猛地瞪大魅眸,拳頭緊握得關節泛白,指端幾乎要掐入掌心。
「夏侯懿?」趙甫沉吟了下,看向他。「義弟可知道這夏侯懿到底是哪號人物,究竟與弟妹有何過節?」
「不,是他與上官府有過節。」他沉眉將上官府和夏侯懿之間的莫名牽連說了一遍,卻皺起眉,「若說他要趕盡殺絕,找的也該是我,抓月恩做什麼?」
他無法理解,完全沒有想到兇手可能會是夏侯懿!
趙甫支手托腮,懶坐在棗木雕獸團椅上,尋思片刻。「依本王看,也許他不過是想要利用弟妹來傷害你,又或許……他誤會了什麼,抓錯了人。」
「他豈可能會誤會什麼,他--」上官向陽驀地頓住,回想起那日在街上,他曾脫口喊出小姐……難不成他誤以為月恩是凝主子?以為他只會守在凝主子身邊?
夏侯懿不曾見過凝主子,卻對凝主子懷有非分之想,曾有幾次闖進上官府,都被他擋在外頭,才未讓他得逞。
思及此,心像是被什麼狠狠揪住,他驚愕地垂下眼。
難道說,這一切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讓夏侯懿誤以為月恩是凝主子,所以才會讓月恩陷入無法預料的危險之中。
從她被擄到現在,已經快兩個時辰,天曉得在這兩個時辰之內,她會遇見什麼歹事?
「冷靜一點。」
上官向陽驀地起身,卻被一個力道扯住,他順勢回頭瞪去。「事到如今,要我怎麼冷靜?那混蛋害得我上官府家破人亡還不夠,如今竟敢對月恩下手,我不會曉過他,決不。」
新仇舊恨,就在今夜做個解決!
瞅看上官向陽怒紅的眸,趙甫心知已經勸不動他,索性鬆開手,對看身後的侍衛盼咐,「取來本王的劍。」
「是。」
「你要取他人性命,可想到會殃及龐府?就算你不在乎龐府上下,也要替弟妹想一下,是不?」趙甫淡吟。
上官向陽舉步艱難,考慮到現實,不得不停頓腳步。
就因為如此,當初才不願與她攀上太多關係,就怕萬一有天他出了事,就連她也跟著遭殃,可他現在仍是把事情搞砸了!
少頃,侍衛取來王爺佩劍。
趙甫接過之後,遞出。「這樣吧,你取本王的劍前往,若是鬧出什麼亂子,有本王壓著,諒是府衙也要給本王幾分薄面。」
上官向陽腦袋亂哄哄,一心只想著趕去救人,無心細想他這舉措背後到底藏著什麼心思,伸手握住劍,卻發覺他不放手,不解探去,對上他蘊合戲謔笑意的眉眼。
「但,想要拿本王的劍,沒名沒分,你怎麼拿得動?」
「王爺……」
「本王喚了一個下午的弟妹,你到現在還沒回神嗎?」趙甫苦笑。
上官向陽這才明白,原來他執意要收他這個義弟,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麼好推托的?他立即單膝跪下。「求義兄相助。」
「去吧,鬧得他天翻地覆,都還有義兄擔著。」趙甫這才開心地鬆開了手。
目送著上官向陽絕然的背影,他不由搖頭輕歎。「望你順遂如意,本王還想要你這個義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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