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蘋。」
年邁的喚喊引回她的清醒,渾沌中她看見她的父親,這是她的父親嗎?記憶中的父親是魁梧不屈的,連笑都能讓人感覺到他的剛硬,怎麼眼前的江裕蒼老得不像五十出頭的壯年人,反倒似七、八十歲的老叟了無生趣?
「爸。」她方叫出這六個月來第一次重複的字,江裕就忍不住悲痛而淚下。
「爸,你怎麼哭了?」
「芝蘋……」江裕涕淚交縱:「爸對不起你,過去都是爸不好,忽略了你……」
「爸,女兒不怪你……」芝蘋握住江裕因哭泣而顫抖的手:「以前是芝蘋不懂事,不瞭解你的苦衷,對不起,爸,請你原諒我。」
江裕吃驚地感受到女兒的成熟穩重。
「爸,你會不會笑我到現在才領會?」
只有愛過,方知情重。
江裕盼這天盼了十年,私心總以為只要女兒識得情愛中苦,就能體諒他離鄉再娶之舉,
而今,總算聽到女兒心平氣和的諒解,卻是這種場面,莫非是老天罰他沒有盡到身為人父的責任?
「我不該怪你離開我們的家。」芝蘋直到握匕首自殺時才明白,原來當年父親會匆促結束在台灣的事業轉至美國發展的原因,是因為他太愛母親。
終日活在刻鏤著往昔和樂氣氛的房子裡是永遠也走不出喪妻的辛酸,唯有另起爐灶才能生存下去;愛一個人就是不讓所愛之人牽掛,所以江裕選擇遠去,因為他不要會翠在天之靈還要為他憂心。
「阿姨還好嗎?」
「潔西卡很好。」江裕提起續絃:「她知道你不喜歡她,所以沒有來。」
「代我向阿姨說聲對不起,以前是我任性。」芝蘋氣若游絲,但她的笑容卻沒有斷過:「我想有個弟弟或妹妹來疼,爸——你還可以再生個……」
江裕搖首:「爸只有你這滴血脈,早在娶潔西卡的時候我就和她協議過,不再生兒育女,爸不想因為其他的孩子而疏忽了你,所以爸結紮了。」
「爸!」芝蘋訝喘:「這怎麼可以?」
「爸對不起你媽,常讓你媽傷心,唯有專心照顧你才能告慰你媽含笑九泉,可是……爸是個失敗的父親!芝蘋,你說,是誰傷你的,爸就算傾家蕩產也要和他周旋到底!」
「爸。」芝蘋在壓下傷口的噬痛後才又接下去:「你看我像是被人欺負嗎?」
江裕怔仲,的確,芝蘋從沒如此酷似慈寧,慈寧的認天知命不會在一個受冤委屈的人身上看見。
「傷是我不小心弄的,不礙事。」芝蘋指指無識:「爸,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他,女兒早死在路邊,他姓吳,單名識,識字的識。這三個月來都是他在照顧我,還為了我連家也不能回,我們可要好好補償人家。」
江裕真誠地執起無識的手,當他一身憂傷地抱著芝蘋按門鈴時,他就由他的眼神中得知他對芝蘋用情很深。
「吳先生,謝謝你。」
無識何時迎視過人類的感恩?他抽回自己的手:「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爸,識哥。」芝蘋將兩個男人的視線拉回:「我想出院。」
「不行,你的傷口還在流血,必須住院。」
芝蘋沒有告訴江裕,她的傷口永遠不會止血,只是重申:「我要出院,待在醫院會讓我虛弱至死。」
「不許亂說話,我的女兒壯得很,還得給我這個老頭子送終,不會有事的!」
芝蘋不想和父親爭,看向無識。
「你要去哪?」無識清楚,就算將她五花大綁,她也會逃出醫院,倒不如送她去,況且,宇劍的創傷對人類而言過於強大,沒有藥可以使它收口,與其待在醫院供人研究,不如讓她自由。
「我想去海邊。」芝蘋魂牽夢繫的地方:「我想去那個小漁村看海。」
江裕愁於女兒傷勢,正想反駁,就聽無識以不容置否的口吻說:「好,我帶你去。」
事後,江裕還是找不出他何以沒有開口拒絕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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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著她來到她指路的小漁村,時間恍似停留在這座不知名的小鎮,芝蘋此刻的思潮,是安詳的。
江裕在女兒的要求下回去,芝蘋不再是令他頭痛的丫頭片子,而是看開了浮世聚散的女人,江裕很寬慰,卻怎麼也掩不住臨去的傷悲。
無識放芝蘋自己走,雖然時值炎熱的夏季,但芝蘋卻裡了一層又一層的冬衣,因為失血的她體溫不易維持,再來則是她腹部不淺的傷口,還依舊以一定的速度濕濡繃帶棉衣。
兩人一前一後地在沙灘上踱步,留下一條迤邐的腳印,太陽高掛東隅,毫無考慮地散播它的熱情,頗似從前的江芝蘋。
「沒有變,這裡還是沒有變。」
海風鹹腥,吹拂著漁村的氣息,在此瞬息萬變的都市叢林的範圍裡,已經鮮少有持久的物景,而漁村樸實且悠適的步調,恰是芝蘋向來的追尋。
「如果我死了,我要把骨灰撒在此處的海裡。」芝蘋左手扶著腹部,右手代替髮飾固定與風起舞的髮絲,她的側臉雕琢出全然靜謐的氣質,透過陽光的投影,落入無識的瞳底。
無識沒有駁應,因為他也作了決定。
「識哥,你看看,人界的天空和魔界的,是不是不一樣?」
可不是嗎?天邊的雲彩,海上時隱時現的漁船,以及偶爾掠過海面的禽鳥,人界的生命是多姿多彩的。
芝蘋滿足地歎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地球的天空。」
「芝蘋,你不會怨恨嗎?」
「我應該要怨恨什麼?」芝蘋認真地問:「我害你為了我而吃苦,你也應該怨恨我,你恨我嗎?」
無識語塞,為了愛而做的事,是不需要什麼邏輯和道理,愛就是愛,何需借口?
「自小我就是惹禍精,時時刻刻要人操心,先是母親,後是慈寧,再來是爸和你,我好像是攪混你們的生命。」
「不!我們的生命都因為有你而圓滿。」無識攙著她:「相信每個愛你的人都會同意。」
芝蘋嫣然而笑,雖然她的手腳冷得僵滯,但她的心卻是知足而溫馨的。
「不知道慈寧和奕霆好不好……」
「你不是還有個朋友已經回人界了?要不要去找她來?」
「可是……」芝蘋不希望綠音因她而煩惱,她自知時日無多,若讓身懷六甲的綠音看見她的樣子,難保不激動,而激動是孕婦和胎兒的天敵,她不要太多人為她掉淚。
「不了!」芝蘋回絕:「我不需要眼淚,你忘了我曾向你承諾過我不再哭了嗎?見到綠音我會毀約的。」
「可是,你不寂寞?」
「我不寂寞。我有你,有爸爸,有太多的愛,我怎會寂寞?」芝蘋蹲坐在沙上,緩和消耗的體力,她抓起一把沙,任由沙粒揚起黃幕:「我希望可以安靜地走,爸雖然不懂,可是我相信你明白。」
是的,江芝蘋蛻變了,她由不安定的流雲蛻變為成形的靜湖,年少輕狂已經是過去式,只能留待回味。
「我不會為你哭的。」
「那最好,我不喜歡娘娘腔的男人。」芝蘋以手遮日,與無識背靠背:「說真格的,你是個條件好得過頭的男人,又會理家又會烹飪,什麼事到你手裡都變得井井有條,小心哦!台灣的好男人不多,你會變成搶手貨。」
除了你,沒有人可以搶得走我。
無識撇撇嘴,反唇相稽:「你自己才要多注意,像你說風就是雨,專作出人意表的事的個性,除了我這個傻瓜之外,恐怕沒人敢娶你。」
芝蘋呵呵楊笑:「這麼說來,我該以十二萬分的熱忱向你致敬羅?」
「致敬倒不用,鼓掌就可以了。」
早晨的氣候有絲昨夜殘剩的露意,雖然太陽熱力萬鈞仍舊可以喚出餘韻。無識和芝蘋一搭一唱地聊著天南地北,有時候他問她答,有時候是她主動闡述著人界的繁碎瑣事,頗能自得其樂。
「以前我常在想,天上的雲知不知道它要飄往哪裡,它又要如何適應陌生的環境?我也常為了一些小事迷惑。譬如說海裡的泡沫哪一顆是美人魚?人魚公主你看過嗎?小時候我為了這則故事哭了好幾回呢!我向慈寧抱怨個不停,直說王子偏心不公平,慈寧總是笑著說,用不著為人魚公主傷心,那時候我還不瞭解慈寧話中之意,還大罵她冷血無情……」她乍頓,又吐吐舌:「其實從小到大,我不知暗地裡這樣「恭維」了慈寧多少次,但她屢屢皆瞟我一眼諱莫如深地繼續她手邊的事情,她都有感應到,只是不點明,因為她算到我日後會為自己的觀念改造革命,好像很多事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因為我也體悟了人魚公主的心。放棄生命並不代表消極,古人有云: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端看死得有沒有價值,所以人魚公主不用人同情,因為她的死造福於她愛的人,我想她了無怨尤。」
「就像你?」無識明會她言下之意,她要他轉達給她的親友,要他們別為她不平。
「我就知道識哥聰明。」
「識哥豈是讓你叫假的?」無識當仁不讓地接受她的讚美,三個月來他學到的不止是愛,還有幽默的親切。
芝蘋的傷痕隨著困惑而沉重,只是她絕口不喊痛,思緒有些遠了,烈日當空,獨他倆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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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他聽見禮貌的敲門聲時,他恰巧做完他的事,在收拾手邊的東西,而他去開門後,並不意外會看見他。
「這麼快就找來?」
「再晚一刻就尋不到你的「氣」了。」來者的臉上刻畫著疲累的線條:「你真的為她這麼做!」
「除此沒有別的辦法延長她的壽命。」無識的口氣雲淡風輕:「你不也料到了我會這麼做?」他瞧瞧屋內,朝無受說:「我們出去走走吧!芝蘋剛輸血睡著了。」
無受沒有異議,他倆踏在漁村的小路上,之後步入海灘,順著無識初來的路線逛去。海潮規律而有力地拍打著沙岸,雪白的浪花與稍縱即逝的泡沫交織成瑰麗壯觀的景象,綿長的海岸線蜿蜒至世界的盡頭,有如生命的起落般,永遠沒有止息地朝前奔走。
「人界……很美吧?」問話的是無識。
無受專注地傾聽海濤聲的節奏,一波又一波將他團團圍住,彷如慈母的柔荑和煦地擁著遊子,低訴著欣慰。
「像她一樣。」無受簡述地答。
他不是指芝蘋美得傾國傾城,而是意味著她所帶來的種種,因為有芝蘋的闖入,才使他們領會到傳言中的愛,更讓他們嘗遍了情中酸甜,若沒有她,他們再怎麼也體悟不出海洋的美。
「情居已經化成灰燼了。」無受言短意賅,他俯視腳邊的沙,看著自己的足陷進沙中:「你們離開後,王不要命地攻擊宇劍,被宇劍反擊的力量打傷,王要毀了宇劍,卻又動不了宇劍,所以他起火燒了情居……」
凝神海平面,他也感受到海天一色的懾人,提足揚撒一把沙,人界的一塵一粟他無不用心在記錄。
「而他卻寧可與情居同歸於盡。」無受說完,果聞無識焦急地接下去。
「王引火自焚?!有沒有怎樣?」
無受斜睨著他:「你是指他的心,還是他的人?」
無識差點跺腳:「你明知我想說的!」
「王的靈魂跟著芝蘋回來,卻也因芝蘋而迷失,他是擺脫了微雅娜,但他又重複著他的噩夢……老實說來,平心而論我們三個裡,屬他最為可憐……」無受抑住歎息:「他受到火焰的洗禮,人——不再完整了。」
「王還好嗎?」雖然他不願再和魔界扯上關係,但還是免不了染上憂鬱,畢竟無情是他的至友;芝蘋是自願奉血,他不能怪他。
「你希望聽到什麼答案?」
受到烈火洗禮的人會好嗎?
「憑王的能力,尋常火焰奈何不了他的。」
「但如果王是存心引燃宇劍之火來焚屋呢?」無受只是描述事實,沒有因反辯而反辯的心理:「你想一個執意贖罪的人會抗拒懲罰嗎?」
無識渾身危顫,原來王竟也愛得癡深,而他們居然不知,這其間隱瞞的苦……
「你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王的事?」
「不,我來是為了引開你。」無受吸了口人界的空氣:「我不能看王這樣下去。」
所以由他出面支離無識,留給另一位遠來者與她獨處的機會。
無識昂首,似是無語,卻更像茫然問天。
風和著潮聲夾合著漁村的些微喧嘩,盤旋在他倆之間,夕陽西暮,淡淡暈橘的晚霞織就了夜臨前的綵衣,這景是魔界以前所見不著的。
「宇劍之火改變了魔界的法則。」無受似也沉醉在黃昏的無限好中:「魔界現在在下雨,火焰召集了烏雲,把燒光的黑白還給大地,我想,等這場雨下完,魔界也會有陽光,真真正正的陽光,或許會比人界更燦爛。」
「是啊……」無識有些暈眩,魔界值得期待的未來……只是他再也無法參與了。
拿出一本薄舊而古老的書,他交託給無受:「你把它拿回去吧!我已經沒有職權掌管它了。」
無受接過,將無識的蒼白記在腦中。
火之封印……它牽繫多少人的命,織纏多少人的情?
「魔界,我是沒有能力再回去了。」無識笑著,沒有遺憾:「請你代我之職,幫魔界再站起來。」
無受有幾許訝異,怎不見無識慟惜魔界的一切?他生長在魔界,如今和魔界永訣,該是懷舊才對呀!
「不必吃驚。」和芝蘋共處,他總能學到很多:「我只是找出了我存在的使命。」
「你的使命?」
「每條生命都有它的責任,而我先是法魔,竭力輔佐魔尊,現令則是芝蘋的守護者,既然魔界已去天限,我就沒什麼牽掛了,反正小娜也已不在,我的使命將了,可以悠容面對好惡。」
無受呆了半晌,才全部體會到無識的心境;人因有責有命而無憾無悔,他呢?他的使命在哪?
「芝蘋教會了我如何去看待生命,用她的角度。」
從樂觀到悵惘到淡然;從無憂到知憂到解憂,芝蘋走過的,是她的旅程,更是她的成長。
夕照風情萬種地向人間揮別它的一天,退憩至海的另端重新計轉那頭的人間,潮水,悄悄悄悄地侵濡了他們的腳跟。
「希望魔界將來的黃昏也和今天一樣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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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為她再也醒不來,所以當她睜開眼時還猜想這裡是天堂還是地獄,但腹部的疼痛與不適,證明她依然有心跳和呼吸,奇怪的是她感到溫暖,體力也顯著地恢復了不少,不像睡前那般寒冷。
坐直身,她打量著簡樸的房間,約莫中還有印象自己是怎麼來的。父親勸不動她回去那楝她曾立誓、永守的家,所以就運用財力在極短的時間內幫她在漁村內購置了房子,讓她二十四小時都能聽見海潮聲,猶記得父親坐鎮指揮臨時工人佈置房子的模樣,看來父親已經接受了事實。
「這樣也好。」
她不知道今天是幾號,自魔界回到人界轉至醫院再來漁村已耗去她四天光景,她很清楚自己的能量頂多能撐個五、六天,雖然血流的速度慢了下來,但她賴以維生的血液仍不停地逝去。
死亡,對她來說是非常自然的事,自然得像吃飯喝水,她早就克服了潛意識裡的恐懼,哪一個人不會經歷這兩字?只不過是遲早的問題,她不認為死亡就是結束,相反地,她覺得死亡是另一階段的開始。
說來她還得感激無識未卜先知讓她看了「火之封印」,她才能由書中參透了些謎底。
她在睡前又把父親趕回去,因為她的力氣已透支,怕這一睡就叫不醒,也怕父親受不了打擊,所以她不要父親留下來;芝蘋覺得事有蹊蹺,自己的狀況自己再清楚不過,能再看見花花世界是她意想不到的事。
房裡窗明几淨,濤聲隨著空氣的傳送而飄進耳裡,父親用心良苦地替她設想好了物質的豐裕,給她夢寐以求的寧靜。對父親的虧欠,她今生是難再彌補了,她是個不孝女,不能承歡膝下,連活著都要讓他傷心……她所傷的心何止是父親的?
「識哥,是你嗎?」芝蘋發話,翹首引領想看看是誰來了,但三分鐘過去,屋內除了原有的聲律再無異響。
側著頭,她還以為自己發神經,但是房間已然充塞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龐大存在感,就好像他站在床前一樣。
「阿情?」
她打賭他來了,她的心雀躍地鼓動,她的眉、她的唇和她的眸都透出莫名的歡欣。是他,她知道。
「阿情,為什麼不肯讓我見你?」
她在等他現身,等著見他一面,她有好多話想說。
「阿情,謝謝你還肯來看我。」她對著空氣表達:「你還好嗎?魔界怎樣了?哎呀!我真笨,你既然有空來,那就代表了魔界已經步上正軌了,阿情,恭喜你,以後你和你的子民就再也不用辛苦了。」
講了半天,不見有回應,芝蘋開始懷疑他是否真的來了,失望襲擊而來,她的創口又火辣地痛起來,芝蘋七手八腳地想找出止痛藥,翻身下床時卻跌壓到傷口,痛得她直冒冷汗額浮青筋,人快暈了過去。
忽然,她的身體浮了起來,把她安放回床上,一陣清涼的氣流注入傷口,讓她的痛楚減了大半。
芝蘋嗟歎:「我就知道是你,你為什麼不讓我看一眼?」
房內,除了沉寂還是沉寂。
「阿情,我想在死前再見你一面,讓我記住你好嗎?」
海浪的旋律溫和地哼來,像是首催眠曲,動人心弦,室內暗了下來,是晚上了,她已有多久沒重會人界的夜?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喜歡黑夜。」芝蘋躺在枕上,眼盯著沒有光線照明的天花板,他既然不想讓她看見,她也不強人所難,只要他肯伴著她,她就很滿足了。
愛他,令她變得容易知足,因為他能給的僅只一點,而她學會了如何在那麼渺小的溫情中希望。有了希望,要存活下去就有目標,她就不會感到厭倦呼吸。
「我喜歡躲在人家找不到的地方,在黑暗中聆聽孤單的音調,連慈寧都不曉得我常來海邊,因為我不想要她替我悲愁。認識你之前我常怨天尤人,憎恨我生命中的殘缺,我總在比不上人家的家庭後情緒低落,尤其是我爸剛離開台灣的那幾年,我幾乎墮落,飆車、打架滋事,什麼舞廳酒店全都混得很熟,我拚命地花錢,就是要引起我爸的責難和關心,但每次我爸一接到電話,趕回台灣收拾爛攤子,連一句話也沒說,我心裡更氣,行事愈加放肆,再加上慈寧也因學業搬走,我頓然不知何去何從,那段荒唐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時光。」
「可能是老天可憐我,在我和飛車黨成群結隊胡亂賽車時,發現了這裡。」她放低了聲音,雙手交叉護置腹上,過往令她不勝唏噓:「那天我接到我爸在答綠機上的留話,他娶了潔西卡,一個富有的女人,憤怒使我失去理智,我砸壞了答綠機,又哭又叫地震碎了好多東西,呼朋引黨來飆車,不知不覺中遠離了市區,他們感到我不穩定的脾氣,和我大吵了一架,我們撕破臉攻訐對方,其實他們會和我鬼混是因為我有錢,除了慈寧、綠音、奕霆,沒有人把我當朋友,他們在背地裡管我叫怪物。」
「最後,我們大打出手,我控制不住力量把他們摔得老遠,他們朝我吐口水罵三字經,打不過我就對我的機車開刀,我也不阻止他們,眼睜睜地看他們用刀戳破我車子的輪胎,放聲狂笑,有種破壞的快感……」說至此,她嗤嗤而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們驚詫的眼神,他們以為我瘋了,扶起他們的車發動就跑,狼狽得像落水狗,後來我步行到海灘上,那季節恰好是雨季,又有颱風過境,我在那凝佇了一整天,足足一天,就只是看著海,耳旁來來去去好多聲音,雨在傍晚滴滴答答地下起來,我不理它,繼續站著,繼續想著。」
芝蘋停了會兒,她有些力不從心,血液又濕了繃帶,衣底黏膩的觸感宛似噁心的焦油貼在她皮膚上,隱約可聞到血腥味。
「潮水因颱風而漲淹高昇,我沒注意到……或許說是我故意忽略它,我的腦海只裝了怨懟不滿,媽和慈寧是我生活的重心,媽突然過世,慈寧又在我猝不及防的情況下要搬走,我爸也重新組織了另一個家,另一個我無權加入的家,我變得一無所有,瞻望浩瀚的汪洋,我竟不曉得自己該往哪走,我不記得當時是否有哭……我想我可能連淚水都忘了該怎麼流,只是一逕迷惑著風浪捲起的音樂,大海的撫慰,好溫暖,好溫柔。等我被海水淹沒後,活似著了魔般感覺不到難受,海水灌滿了我眼耳口鼻,轟隆沉吼像是天雷打在我身上,風很急,因為海中的浪濤掀得高狂,我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光景,隨著波浪起伏,我的眼前是一片深邃得醉人的暗藍,我忘了晚上怎會看得見海的顏色,但我相信那不是我的錯覺……」
她喘了口氣接下去:「我的人輕飄飄地讓水給托著,白花花的海沫好似一圈圈的光流,絢爛地迴旋,漩渦在我眼中化開……我醒來後發現自己痛苦地咳嗽,耳鼻喉中鹹澀的海水阻礙我的呼吸,我猛咳出水,神智虛浮,不能理解自己怎麼了,身旁有個人應該是漁夫,他的腔調很重,用滿口的江浙閩語嘰哩呱啦地罵我,大概是斥責我不該想不開投海,天知道,我根本沒有投海,是海水漲潮把我拖下去的。」
說實在話,芝蘋自己也分不清跳下去和被海水拖下海有什麼不同。
「反正我是好狗運撿回一條命,我掏光口袋裡濕透的紙鈔推給老漁夫,算是謝謝他,然後頂著風雨走出漁村叫計程車送我回家。接下來的一個月裡,我和濾過性病毒成了莫逆之交,受了風寒又損及肺臟,險些得肺炎,幸虧醫學先進,我獨自在醫院待了六天,因為受不了醫院的氣氛擅自出院,寧可病死在家裡,也不要悶死在醫院裡。慈寧最為話病的,就是我這種沒得商量的牛脾氣,她老念說,我如果可以學著折衷,凡事別太偏極,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兼世界太平了,可惜我總是學不來。」
她緩合上眼皮,腹部清涼的力量圍繞著傷口,她能感覺到血逸出的量明顯遽減。
「阿情,謝謝你。」
失血使她處於半昏睡的狀態,她心知自己清醒的機會將愈來愈少,所以她必須把握她開始倒數計時的生命。
不能睡,她捏了自己一把,警告自己:不能睡!
「阿情,人說人類是慣性動物,依照著習慣過日子,這麼說來,自殺就是我潛藏的劣根性,只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這次我死得有價值,你認為呢?」
她強掩自言自語的寥落,用她的笑容空對一室無聲,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就是不讓她見他;她可以從容不迫地笑看死亡,但就是對他的思念…令她瀟灑不起來,她是多期盼能再看看他的臉,看看他是否卸下了微雅娜綁在他心上的十字架,看看他的眼中是否有那麼一絲心疼,看看他往後是否能過得比現在好。
眼皮沉厚得比萬斤城門還重,她怠惰的身體已撐不開它們了:「阿情……為什麼不見我?」
細若蚊嗚的聲波消失在強大的空寂中,芝蘋終於降服在病弱下;漆黑的房間慢慢刻畫出人形,彷彿是一團黑影捏塑成人,然後,影人化為真實的人體,白牆中走出來。
一襲斗篷遮遍他的身軀,連頭顱都被罩緊,他的手先是貼在她的頓,白皙而無血色的肌膚沒有他預期中的溫度。
「芝蘋……」
低沉暗啞的呼喚包含多少的情感?
手指一勾,衣服無風自掀,讓他瞧見她纏上重重層層的紗布繃帶,掌再張,送出的力量解開了繃帶,他湊近,黑暗不會對他的視力構成障礙,所以他毫不費力地揭開最底一張血紅的棉紗,然後,瞪直了眼。
那根本不能算是刀傷了,大片灼焦的肉怵目驚心地在她腹部蔓開,沾濡著赤紅的血,而中央深暗的血洞則不停滲出生命的汁液,其中有部分的肉呈黑褐色,分明已壞死,她是忍著怎樣的痛?
芝蘋……是他害的,是他的手握著宇劍刺進她血肉中,微雅娜沒有痛苦太久,她卻半死不活地拖著!
顫抖,他吞下酸苦,挽起袖子劃開脈絡,鮮紅赤血滴入傷口,原本他預料看見他的血滲透她的傷游入她的血管中,但他發現他的血不但沒滲進去,反而流了出來,他一驚,止了自己的血,盯視著傷口。
是他,他早了他一步!
難怪芝蘋還活著,難怪失血的速度不快……
「無識,你說芝蘋傻,你自己何嘗不傻?」
芝蘋蒼白的容顏烙下了永難磨滅的悸動,他擺手,繃帶又自動纏回原狀,衣服也蓋上。
開門聲傳起,是他回來了。
無識推開房門,對他的存在有點驚愕。
「你還沒走?我還以為你回魔界了。」無識像招呼老朋友般殷切:「要不要到客廳坐坐?我買了些新鮮玩藝,人界有種飲料叫酒,據說可以解愁……」他還沒說完就被拎起。
「為什麼要這麼做?這件事應該由我來做,該死的是我!為什麼連贖罪的機會也不給我?」
無識不慍不火直視著他:「你現在這副樣子還不夠嗎?」
他放開他,退步隱回暗處,將斗篷拉得死緊,遮住自己半邊臉。
「我這麼做並不是為你。」
「你明知你的精血只能延長她的時間,為什麼還要選擇這條路?」
「你的血就能救活她嗎?」無識犀利反問。「如果芝蘋不是人類,就算是最普通的精靈,我的血也能治癒宇劍之創,偏偏她是最脆弱的人類,我沒有辦法眼見她死,要死我也要和她一起死,黃泉路上她才不會寂寞。」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
「為什麼?」
為什麼做錯的事永遠挽不回?為什麼宇劍的封印會招來一場又一場的悲劇?為什麼一個人類只能接受一個魔界人的血?為什麼他得背負罪責活下去?
為什麼他連求死亡的解脫都不准?
「輸出精血,任憑能力多大的魔界人都只有三十天的生命,你……」
「我不會後悔,更不會害怕。」無識的眼神沒有如此平和過:「能為芝蘋付出,我很幸福。」
他還有什麼話好說?整件事中根本沒有他插手涉足之地。
「王,魔界全靠你了,不要辜負芝蘋對你的愛。」
「我不配她愛。」
「但她只愛你!王,可不可以請你在這段時間內多陪陪芝蘋,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惦記著你。」
他下意識地想拒絕,無識搶先一步道。
「我會一天比一天更衰弱,不能讓芝蘋查知我輸血給她的事,情緒的不平衡會縮短她的時間,所以請你多陪她,分開她的注意,避免她承忍太多相思之磨!你可以隱身不讓她看見,這樣她就不知道你的模樣,好不好?」
「既然她看不見,那我又何必來?」
「她的眼睛看不見你,但她的心看得見。」無識斬釘截鐵地答,撼搖了他。
剛才不就是他一到,她馬上感覺到他嗎?
「無情,我以兄弟的立場拜託你,好嗎?」
他和他相視,無限感慨在心頭,微雅娜和芝蘋都是他們最愛的人,而他親手害死一個,重傷了另一個,他從沒埋怨過他……他的胸襟令他汗顏。
無識才是芝蘋該愛的人。
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設計芝蘋,不該接近芝蘋,更不該為了封印蒙蔽了自己!
「無情……」無識還想再說,他卻轉過身去。
「我已經不能再自命無情了。」
「那你是?」
「我總得把該處理的作個交代吧?」
「王,謝謝你……」
「不要對我婆婆媽媽。」他的影子還是冷峻,不同的是無情已不再無情。
「要是我再碰見,你搶了我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無識沒有目送他離去,他對著床上睡得正熟的人兒,憐愛地說:「芝蘋,如果你能看見他的改變,想必會很開心吧?」
能找回無情的情,她付出的何止是綿密細長的相思?
夜,深了,漁村也沒入睡夢中,唯一不受睡神魔力的,只有窗外時強時弱的潮浪;以及一顆捨不得入夢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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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江裕帶著太太來到海邊小屋。
「芝蘋還沒醒?」江裕額上的皺紋刻得好深,不注意去看還真有種聯想,好像他把他一生的悲傷都畫在臉上。
無識很有禮貌地端出水果招待:「芝蘋昨夜吃了藥,可能會睡上兩天。」
江裕哦了聲,迎上太太的詢問,以英文翻譯了遍,解釋了芝蘋昏睡的原因。
「你放心,芝蘋不會不見你的,我都說過了她已經不計較以前的事,你就甭擔心。」江裕發覺無識的不解,對他笑笑:「潔西卡聽得懂中文,卻不太會說,所以有些溝通不良。既然芝蘋還在睡,我們就不打擾,等她醒了我們再來……」
江裕語中有抹自嘲:「我這個做父親的不能伴在女兒身旁,要麻煩你代勞,心裡真過意不去……芝蘋打小就和我不親,我沒辦法像她媽一樣和她打成一片,也難怪她不要我留下來照顧她,吳先生,我是真心誠意地請求你替我照拂她,缺什麼儘管向我開口沒關係,我能賦予芝蘋的,恐怕也只有錢了。我剛搬到美國的那陣子好煩惱芝蘋,怕她一個人在台灣無親無故會出事,我知道她始終不能諒解我再娶,所以到處惹是生非,我對不起她,每每回台灣到警局保釋她時,她臉上的倔強讓我好心疼,我想打也打不下手,罵也罵不出口,女兒會這樣都是因我而起,我沒有資格怪她,是我這個父親太失敗……」
江裕說到傷心處,老淚抑制不住地滾落:「芝蘋恨我到離家出走,回來卻只剩半條命,是老天在懲罰我,罰我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女兒,我以為芝蘋長大後,會瞭解我的用意,會搬到美國和我們團聚,可是我忽略了時間是日夜堆疊的距離,十年的隔閡太長,我們父女跨不過去,所以我只好懇求你,替我照顧她……」
「爸!」
芝蘋倚在門邊,熱淚盈眶。
江裕慌忙拭去淚水迎向她:「怎麼起來了?你應該多休息才對……」他因女兒撲倒在他胸前而晃震了下。
「爸,對不起,是女兒不孝,女兒誤會你了……」
「傻丫頭,哭什麼?你看,哭成大花臉了。」江裕五味雜陳地替女兒擦淚:「潔西卡為了見你緊張了整個早上。」
芝蘋梨花帶淚笑亮了臉:「阿姨,請你原諒我以前不懂事。」
金髮碧眼的潔卡西顯然也感動地哽咽,用她臨時惡補的國語喊:「芝蘋,我雖然沒有生育,但你就像是我的女兒,我也不是成功的母親,但我會努力做好母親的角色,謝謝你肯承認我。」
他們一家三口擁在一起,為遲來的團圓歡欣。
「媽,爸就交給你了。」芝蘋是真的放下了,連存梗心中的芥蒂也沒了。
無識於旁邊笑得安然,倏地,眼睛蒙上黑霧,他支持不住跌坐到椅上,微喘之後又恢復視力。
他知道是衰竭的徵兆,所以極力裝出笑容,不讓三人看出他的異樣,只有二十九天,他只剩下二十九日和她相聚……
無識的喉頭湧起酸水,突然之間,連他也有想哭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