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那片海噪音一污染嚴重,先是螺旋槳盤旋一整夜,接著她聽見有人落水了。
一切都像置身事外般超然,她在上面看的比聽的更清楚,底下正在上演一出人生悲喜劇,好像是有人來得太遲,有人快斷氣還是斷氣了。
悠悠哉哉地閒坐夜雲之上,白色裙浪在雲端上獵獵飛舞,她不曉得自己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不過無妨,雲上面的世界自在又逍遙,風在吹、雲在跑,舒適而宜人,她整個人飄飄欲飛,不久前覺得沉重不堪的身軀變得無比輕盈。
她喜歡這個潔白環境。
蘭西,不准你放棄!
這聲音好生氣,蘭西是誰?為什麼她想流淚?她的心為什麼在痛?
遲疑一下,低頭往下看去,她看見底下黑糊糊正人仰馬翻,那個跳下水的男人拚命搶救那個快沒氣的女人,替她交替進行著心肺復甦術、人工吸呼,不斷檢查她有無脈搏、有無吸呼,心跳是否救回了?
蘭西——
這個男人的聲音依然忿怒極了,但焦慮漸增,不肯放棄也不准誰放棄。
她背後多了一團銀白光暈,好像電影院的逃生標誌指引她一個離去方向。
她在雲上慢慢站了起來,身上和雲朵一樣潔白柔軟的長袍衣袂飄飄,像是武俠小說裡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所穿,纖塵不染;她起身時腳邊揚起一陣薄煙,轉身時曳地裙襬又帶起一陣雲,好像有人在幫她做乾冰特效,情境飄逸得令她大皺其眉。
她最討厭穿長裙,執行任務很礙事,把長裙痛快撕成了及膝短裙後雙手僵住!
執行任務?迷惘看著純白聖潔的雲上世界,她心生疑惑。她屬於這裡嗎?
可是光暈中那個涼白人影似曾相識,總覺得她只要走過去就可以跟誰團聚了。
他是誰?在等她嗎?她充滿好奇,朝身後那團溫暖柔煦的白光舉步而去。
我不值得你留下嗎?!
踩著雲朵前進的腳丫子驀然停頓,聽見這聲近乎攻擊人的怒問她一臉震驚。
為什麼她好像聽見這個男人的心,在哭?終於回首,向雲下的男人張望一眼。
是因為不論怎麼努力都喚不醒那個女人,所以他很心慌很焦急嗎?
我愛你,蘭!我愛你!
她真的聽見他的心在哭泣,哭得好傷心,好傷心……
不管你怎麼想,是不是對這個世界感到厭煩,我不放棄你!我愛你!蘭——
心好痛,分不清是他的心還是她的在痛著,好痛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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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西在夢中哭了起來,哭著醒過來。
她想起來了,兩年前她在海上被雅各救起時,他不斷向她告白著同一句話。
蘭,我愛你!
留下來陪我不好嗎?跟我在一起不好嗎?你不要放棄!我愛你啊,蘭!
她居然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她居然這樣對他……原來這些並不是夢……
雙掌掩住溢淚的眼,感覺自己被擱在她腰間那隻手臂向後擁入一副安穩胸懷中,她哭得睜不開眼,只是倚著不斷幫她按摩肌肉以放鬆心情的男人傷心啜泣。
我真的不值得你留下嗎?蘭,你不要放手,不要放!我愛你!
好像只要他一直對她表白,她就會死而復生。
好像只要他一直跟她說話,她就不會死去、就不會棄他而去。
兩年前風雨飄搖的那個夜晚,這個孤僻自閉的男人不斷重複再重複,拚命祈求她留下來陪他,把他三十歲之前沒說出來的話一次用盡。他對她說了好多好多話,被救回來的那兩年她卻成天渾渾噩噩,把這麼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
她辜負了他、傷害了他,只在意自己疲憊的身心,沒留意到他的心情。
她真的不打算放棄,她沒有。她真的沒有……她必須告訴他……
蘭西在雅各懷中哭著轉身,伸出纖纖雙臂圈住他脖子將他拉近,想當面告訴他:
「我在海上撐了很久很久。」離開台灣之後不曾氾濫的眼淚又婆娑滿眶,宛如那年在非洲草原迷路的小獵豹終於回歸母豹懷中,蘭西哭得不能自持,淚頰挨著雅各面頰,在他耳邊傷心嗚咽:「我沒有放棄,沒有。我想活,真的……」
聽她主動提起兩年前的意外,雅各一臉錯愕,擁著淚人兒楞楞地坐起來。
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迫使他更動原訂計畫,提前於去年帶她回台灣。
逼她面對她刻意埋葬卻從未遺忘的過去,因為那段過去正在嚴重侵蝕她的生命力,他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回鄉之路雖然漫長崎嶇,所幸這位小姐本性堅毅,勇敢地挺過來。幸好她挺下來,幸好,一切痛苦都結束了。
雅各對淚水撲簌簌的女人挑眉微笑,臉色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了。」
可是她還沒向他道歉啊,她想告訴他很抱歉傷了他的心。
害他這麼難過她很抱歉,她不是故意想要丟下他,她只是突然有點累了。
她不知道自己會那麼累,那一兩年她真的好累。沒察覺到他的感受,她很抱歉。
被放棄的滋味很難受,她被放棄過所以曉得那種留在心上的傷口不易癒合,不小心看顧就會結成一輩子的疤。她不想害他傷心,不想讓遭人放棄的傷口留在他心上成為陰影,她希望他快樂,希望他覺得自己是被人需要、被人愛著的……
「夠了。」抓起棉被幫她拭淚。
從棉被邊緣抬高淹水淚眸,她哀怨瞋他:「我什麼都沒說啊。」
輕揉一下她堆滿歉意的眉心。「你的表情說了很多,我全都聽見了。」
他不安慰還好,一說蘭西下唇瓣一顫、鼻頭一酸,小臉掩入他肩窩泣不成聲。
她竟然這樣對待這個男人,就算他很堅強也不該被這麼傷害。
他們兩人的關係是兩年之前的海上驚魂夜開始降到冰點,可見他一定很氣她。
難怪從那之後,這個毫不憐香惜玉的男人處處針對她,對她很惡劣、很壞很壞,設計她回台灣接受一場「震撼教育」。
去年也是很混亂的一年,但是,她終於拿回自己的本名蘭西。
花了九年的時間,她終於還是走到那個深愛的男孩墳前,為他上了香,和他說了許多許多心裡話;她出走多年的魂魄終於回歸原位,不再成天失魂落魄得害許多人提心擔心。這段尋根過程雅各全程參與,當時他是回去執行一個代號「冬眠」的任務,但她知道他是專程去台灣陪她,順便在她萬一不想離開時將她押回英國。
好像從冬眠九年的夢中睡醒,一覺醒來她就聽見這個男人拐彎抹角的告白。
拐著彎對她說,他愛了她九年。
為了回鎮雅各讓她意外的深情,於是她答應當他的搭檔,兩人不再各走各的、聚少離多。她以為所有的傷懷心情會隨著台灣之行就此遠揚、全部過去,今年是他與她相識的第十個年頭,她以為兩人之間會從此柳暗花明,想不到今晚的一夢讓她這麼傷心。若只是一場夢她還可以一笑置之。
沒想到,他早在兩年之前就向她告白了。
蘭西坐在雅各腿上貼著他額頭,淚意一發不可收捨,他沉溺在她的溫柔裡默笑不語,無所謂地隨便她哭得他一臉汪洋。他拐彎抹角示愛,一定是因為海上那一夜的事嚴重傷害他自尊心,她竟然把他向她告白的事蓄意遺忘,雅各那麼驕傲,難怪他生氣。原來她竟辜負他那麼多,多得數不清,這十年來,在每個痛苦悲傷的時刻幾乎都有他陪伴在她身側。她想告訴他,刻意忽略他的感情這麼多年,她很抱歉。
對他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這樣夠了。」就算她的眼淚這次是為他流,他也不想常常看見她傷心,何況她也響應他當時的表白,她人在他懷裡不是嗎?她還活著對他就夠了。「可以了。」
蘭西瞅著雅各哽咽好半晌,忽然聲音沙啞地差遣他:「你去把電燈打開……」
領命下床,雅各開完燈,轉入浴室擰了條濕毛巾準備給小姐擦臉。
跨出浴室時雅各腳下一頓,莞爾地看見蘭西百感交集,她澄澈的黑眼珠被淚水洗滌出一道陽燦光澤,正瞬也不瞬跟著他的身影納悶飄動,直看到他爬上床,她才一臉不解地捧著他的臉當火星物種認真研究起來。
端詳許久之後,蘭西對當事人下了一個結論:「你好笨。」
他沉靜瞥著梨花帶淚的小臉,雙眉一挑:「你想看清楚笨蛋的長相啊?」
「我想知道哪種面相的人會做出這麼笨的事。」蘭西定定凝視雅各,哭啞的聲音被溫柔浸潤,她傾前吻住總會為她每個主動親近的小動作震撼的男人。她忘了他令人心痛的表白,他也就從不再提,這男人樣樣出色,為什麼在她面前會這麼笨呢?
「你好笨,你真的好笨。」細吻他的眼、他的眉、他總是面無表情的五官。
雅各毫無招架之力,心蕩神馳,熱烈地響應她可人的香唇。
神思迷亂地仰望蘭西閃著汗珠的優美頸項,長髮凌亂披肩,雅各幽沉的冷瞳堆滿情慾,戲耍般忽然將坐在他腿上的女人高舉過頭,讓她睡衣下微微顫動的兩朵乳蕾對著他眉頭微挑的俊臉熱情綻放,他掀唇吮住,舌頭伸出懶懶地挑逗著。
艷哭紅的臉色尚未冷卻又被雅各狂野的慾念惹紅,雙手搭在他肩上,她動情地輕嚀一聲,衣衫半褪、體態嫵媚,她低下臉正想響應雅各激切的親吻,小木屋外面忽然踩起一陣訓練有素的腳步,所有事都在一瞬間發生!
「Surprise!」
春色無邊的小木屋木門忽然被撞開,四個打扮驚人養眼的熱情慾女,有的拉綵帶、有的拿綵球、有的開香檳地出現在門口時,屋內兩把槍也同時對準她們。
漫天彩紙飄飄落地,屋內也落入一室尷尬的寂靜.
在所有女人還處於傻眼的狀態時,最先反應過來的雅各從容收起他和蘭西手上的槍,見蘭西僵成一尊石人、眼睛發直地看著門口,明顯是呆掉了。門口那四個女人則迅速回復她們的欲女本色,見色心喜,四人正對他們裸身相擁的姿態品頭論足。
雖然只有一眼,但那也很夠瞧了。在開口的一瞬間,她們四個同時眼睛一亮地看見床上正在親熱的絕色情侶檔默契極佳,連人帶被迅速滾下床,只一眨眼裸身相擁的兩人手上已各拿一把槍雙雙鎖定門口。
「你們四個先到外面等一下。」
旁若無人地研究起教官迷死人不償命的雄健胸肌,以及她們一直很擔心小妹妹暴殄天物會遭天譴的圓潤酥胸,聽見雅各不改教官冷酷威儀的命令,嘰嘰喳喳、熱情奔放的四位老大姐整肅嬉笑,並且噤聲。
「遵命,教官!」四人臨去前不忘對雅各行軍禮,關上木門以前她們也不忘對從頭到尾只找地洞鑽進去的害羞小妹妹眨眨眼,還深表讚許地瞄瞄蘭西在危急時刻下意識貼向雅各赤裸胸膛找「掩護」的兩團渾圓,可惜這種迷人春色被吝嗇教官拉高的棉被擋住。「我們約了猛男跳舞,你們忙你們的,我們明天中午再團圓。」
小妹妹說今天要把她的終身伴侶介紹給她們認識,沒想到,真的是大名鼎鼎的TC教頭呀!走經屋外的窗戶時,四人不忘齊聲叮囑雅各一件很重要的事:
「TC教官!我們小妹妹差麗的胸部麻煩你多多照顧了。」
什、什麼話呀!蘭西錯愕圓張的小嘴,在雅各的輕笑聲中總算忿忿合上。
「你沒說她們今天要來這裡。」他笑著落井下石。「你忘啦?」
被他說中的女人惱羞成怒,紅著臉背過身去。「你三個月不准碰我!」
「多麼不容忽視的挑戰。」說完,立刻將她撲倒在地。
「我叫你別碰——」
「蘭,我愛你。」
她再次瞠目結舌,他狡計得逞乘勝追擊,小木屋再度春色無邊。
這是冬眠結束之後的第一年,他與她在法國某酒鄉小鎮共度的早春三月。
兩人曾經一度緊張、一度陷入膠著的感情,正以文火慢熬甜蜜加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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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頓午覺醒來,山上夜風朔大,他的體溫已經無法暖和她。
雅各搖醒懷中好夢方酣的女人。「起來了,蘭,回旅館再睡。」
「嗯。」她哼著轉身,把臉賴入他心口磨蹭一會,困困地打呵欠。
「起來,我們去吃晚餐。」
「嗯……」她嬌嬌應聲,把涼涼的雙手探入他溫暖的外套下。「幾點了?」
「六點二十七分。」這種天氣大概十一、二度,還不到冷。「會冷嗎?」
「不會。」
蘭西異常乖順的模樣逗出雅各的笑意。
她起床的時候跟別人不一樣,不僅沒起床氣,脾氣特別柔順而且愛膩人,也開始學會膩在他身上了。以手背量完她微涼的額頭與面頰,手掌順勢捧住嬌艷素雅的臉龐,他低頭親吻她一會,催她起身下山。
山路蜿蜒曲折,因為國家富庶即使是沒人居住的偏遠山區,也體貼地留有盞盞燈火為夜歸人照路。走在前面聽不見小姐隨後跟來的腳步聲,雅各回頭,看蘭西邊走邊抹著愛困的臉,偶爾停步下來,探頭眺望山下夜景。
山頂下的萬家燈火離他們有一段宜人的距離,有點遠又不會太遠。
望著熟悉的夜景,蘭西出神呢喃:「每年這個時節,我最喜歡來這裡了。」
原來每年二、三月,她是躲來這裡「過冬」了,難怪總是不見人影。
停步等她的雅各看她又抹臉又打呵欠,似乎還是很想睡覺。「走了。」
這兩年有時,他必須回頭催一催剛從冗長冬眠甦醒的她,擔心她一站著就不走,或是忘了他在前面等她。偶爾,她還是會有片刻失神,但漸漸地她不再下意識望著天空,像是等誰來接她走,她飄移不定的眸光最後總會落定在他的身上。
從山底下的燈海收回飄遠的視線,蘭西斜眸一瞅在前面等她的沉靜身影,開步走向他。走著散步著,她不時打量著前方那個不用白不用的背影,忽然幾個小跑步她躍上他背部。已習慣她出奇不意的玩心,他笑著穩穩接住本性活潑好動的她。
只要她願意接近他,她想怎麼對他都無所謂。只要跟她在一起,什麼都無所謂。
探頭看著雅各永遠老神在在的雙腳,蘭西愈看愈不滿,不免記起那年去哥倫比亞救老布,他背她下山的情景。那條山路明明又泥濘又濕滑,他背著她走那麼久,腳步居然沒打滑跌過一次!她忿忿然盯著那雙沉穩得不像話的長腿,上半身愈探愈出去,兩人的重心於是愈來愈不穩。
「我跌倒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哪有!」口是心非地蒙住雅各愉快的冷瞳,指揮他摸黑前進,兩人同心協力著跨步向前走。他膝蓋是長眼睛,都不會走偏的!「左邊左邊,左邊啦!」
「往左會撞到護欄吧?小姐,你就那麼想看我跌倒?」恍然大悟,刻意將顧人怨的尾音曳長又放淡。「你在我面前跌倒過一次,想要扳回一城啊?」
「那麼多年以前的事情,你記那麼牢幹嘛?」早已忘了這件糗事,蘭西忿忿不平地放開他眼睛,改為勒住他脖子咄咄逼問:「你有看到我跌倒的樣子嗎?」
「看得很清楚,還挺難看的。」脖子被兩隻氣不過的手臂倏然一勒,有被虐狂的男人輕笑出來,她總是能輕易惹出他的笑聲,將他以為沒有的青春期帶回給他。
「在學校那幾年,你為什麼老是那麼晚才睡覺?我每次——」倏然住口。
他晚睡是為了等她經過?那麼晚才睡就只為了看她打靶完經過的身影嗎?
蘭西瞠目微訝,探出錯愕的小臉與臉色侷促不自在的酷面男對看許久。
一直以為他面無表情、面容平板像殭屍,其實……蘭西將臉頰依偎在雅各微微僵住的俊頰旁,淡淡微笑。他在她面前的表情很多,有喜、有怒、有不安、有被猜中心事的尷尬。
「所以,每年聖誕節的黃金假期你都刻意安排值班,也是為了陪我?」
雅各仰起眸,瞥了瞥似乎覺得他現在這種不安狀態非常有趣的女人一眼。
「嗯。」
依賴在他頸項的兩臂一收,她傾前像只啄木鳥啄啄他唇角:「謝謝你。」
目前她只能回鵑他的深情這麼多,她希望當有一天她對他表白時是時機到了、
心情到了,在最好的狀態獻給他她最真誠的心意,而不是因為他這種癡心等待的感動勉強響應,這樣只會侮辱這個男人,她和他的自尊心也都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男女之間的感情,不能用來施捨或當禮物鎮贈。至少,他和她的絕對不能夠。
「今天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等了一會,見他不吭一聲完全不捧場,她不禁皺眉:「你不問什麼地方嗎?」
前進了幾步路,雅各才仰高眼瞳淡淡瞄她。「你帶我去就是了。」
他的無條件信任聽得蘭西心頭一陣糾結。
這幾年來,這男人一直在等她注意到他的存在、等她正眼看他,在她情緒最不穩的那幾年,他一定很想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又怕她不高興,只好遠遠地守護,不敢靠得太近。如果她一直沒睡醒過來他該怎麼辦啊?怎麼這麼笨?大笨呆,好笨。
「……我聽見了,小姐。」
鐺鐺,鐺鐺,鐺鐺……
七點一到,古老的鐘聲從對面山上低沉而優揚地敲過來。
鐺鐺,鐺鐺,鐺鐺……
「這個鐘聲很好聽很舒服,每年除夕夜從七點開始,都會敲十二下。」蘭西一聽見老教堂的鐘聲沉沉敲起來,就趕緊拿出預備好的東西,原本枕在雅各肩頭與他抬槓打屁的小臉微紅,悄悄隱退至他腦後。
「這個給你。」
橫伸到雅各面前的小拳頭攤開,掌中捏著精緻的紅包袋,他看得楞住。
「今天是除夕夜,這個紅包給你壓歲用,這是中國人過年的習俗。」
呆呆望著久違的紅包袋,雅各情難自抑,喉嚨竟然梗塞住。
他母親是台灣人,他的舊名TC是台灣與母親姓氏的縮寫。過年拿壓歲錢他當然不陌生,他怎會不知道拿壓錢的習俗,他只是沒料到她會這麼做而已。
「你呀,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嗎?」這是荒郊野外,不能以他喜愛的方式回報小姐的一片心意,他只能以調侃掩飾心中的感動。「我錢賺得好像也比小姐多一點。」
「錢賺多就臭屁啊!」
不甘示弱的拳頭在他眼前揮舞著,人縮在他腦後仍不肯出來,雅各輕輕笑著。
「管它誰大誰小,習俗怎麼規定不重要,適合我們就好,有紅包有壓歲錢才有過年的感覺。」將他含笑的面容扳轉過來,她臉色赧紅地指著山上。「我們往那裡走,大姐在等我們圍爐。」
「大姐?軍醫嗎?」
「嗯,她和麥克丈夫在這裡買了一座農場定居,我們要往上走,別讓大姐等太久,紅包拿去。」
往上走?雅各總算明白了她為什麼要在這裡逗留一下午,是為了這一刻吧?
她想讓他聽聽教堂的除夕鐘聲,想要建立他們的過年傳統,這幾年她正全心全意把他納入她的生活中。她把他視為她的家人了。
「你啊,一直躲在後面,我怎麼跟你拜年?」
因為做這種事情好彆扭,蘭西見他沒見到她臉絕不收紅包,想生氣又記起老一代吩咐過的,過年期間不能動怒,她只好從他臉側不甘不願移出她緋紅的小臉。
「恭喜發財。」輕輕柔柔地笑著,當著她羞赧泛紅的嬌容收下紅包,看她給完紅包手掌仍舊平伸在他眼前,向他索取她的壓歲錢。雅各意會笑道:「明年我會幫你準備兩包。」
「不管,紅包拿來。」她堅持立刻拿到該她的。
「我沒準備!」
「誰說的,你明明就有!」蘭西飛快從他外套底下拿出一個連雅各自己都不知道的紅包,然後眸子滴溜一轉,她模樣嬌俏地瞅了一下傻眼的男人。
「恭、恭喜發財。」紅著臉把紅包折成四折,慎重收起,那模樣彷彿那只紅包真是他為她準備的。
雅各看著她呆楞好久好久,想起她剛才的取暖動作,他不禁輕笑起來。
將有扒手天份的女人放在石欄上,他的指關節柔柔輕刷她又紅又燙的面頰,擁著她閉眼靜靜依偎著。天生語拙使他只能以老話一句來表達心中的莫大感動:
「我愛你。」
雖然夢裡已經聽過千百次,但面對他如此,蘭西仍羞赧無語,臉爆紅。「嗯。」
鐺鐺,鐺鐺,鐺鐺……除夕夜的鐘聲,在他們背後定時敲響。
「明年,你想要多少?」背她上山時,他淡淡請示著。
「只要是台幣就好,台幣哦,記得。」有個愛用國貨的女人這麼答非所問著。
鐺鐺,鐺鐺,鐺鐺……
「你包多少錢給我壓歲?」不放她下來,背她走上石階時他突然又淡淡開口。
「秘密。」
「我包多少錢給你壓歲?」
「……」
「有兩百塊吧?」她的反應讓他做出最悲觀的估計。
他是故意惹她的吧?蘭西別開頭不理他,欣賞山下美輪美奐的夜景。
「不吵你了,我自己看。」
「不可以!」蘭西一驚,環在雅各頸間的兩隻手臂立刻收緊,動作野蠻地將他勒得動彈不得也笑不可抑。「現在不可以看!不可以!」
「哎呀,小妹妹說今年要帶人來,果然是TC呀,稀客稀客,麥克今年會高興死。」山頂上,一個拿著夜鏡望遠的妖嬈女人跨著三七步,鮮紅欲滴的紅唇間銜著一管煙,透著鏡片欣賞著小弟弟小妹妹打情罵俏,嘴裡邊嘖嘖稱奇:「TC小弟笑起來原來是這德性呀,不會很嚇人嘛……還不錯嘛……」
這是自冬眠甦醒之後的第二年,山頂上、山階上鐘聲低回。
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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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她不明白,後來次數一多,行為建立了模式,她漸漸懂了。
每年到了這個時節,他會向她示愛。
剛開始以為他純粹是表白,慢慢地,她懂了他的意思,懂了在情感表達方面相當笨拙的男人的意思——他想要她響應。這個男人想知道她對他是否懷有同樣情感?不是迫切希望獲得答案,他只想瞭解他在她心目中的份量。
於是他開始試探,以一種不符合他行事風格的方式,柔軟地試探她。
這是從台灣回來之後的第三年,她終於領悟也必須開始面對的事。
第一年,乍聽他正經八百地向她表白,她不知所措,來不及吭聲就過了。
第二年,她心裡稍微有底,聽到那句話時卻依然措手不及,可是、可是她至少有嗯了一聲。這聲響應很輕很輕,比屋外的北風更淡,聽起來了無誠意,她甚至懷疑他是否聽見了。
如今,她隱隱約約猜知了他的心意,可是,心理準備依然不夠,總覺得時候未到,末到……
「我愛你。」
當她又方寸大亂起來,她才終於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永遠沒有心理準備足夠的時刻。這是第三年,也是他第三次狀似不經意的表白,聲音平穩平淡,還是維持他傲人的冷度利度。今年她應該做出響應,必須要,可是那張彷彿等著看好戲的笑臉,總會惹出她心頭的無名火。怒眼相對,是他們兩個一開始就停不下了的相處模式,十二年了已經定型,她控制不住。
她眉頭深鎖,一臉困擾,不悅的瞪眸始終未離他要笑不笑的冷瞳。
見他轉步欲出,她趕在勇氣消退前用力開口:「我、我接受!」
沒預期到這個,他在門口呆楞一下,轉頭看著說完之後覺得很糗的她。眉頭挑了一挑,眼中閃現莞爾的笑芒。
「你讓我開始期待明年了。」他的笑擴及嘴角,臉上隱隱流動著溫柔。
因為他這句聽似不經心的話,她告訴自己,明年、明年一定要說回出來,不再讓他唱獨腳戲。沒人響應的感情太寂寞。他不是孤島,不是。
明年,明年一定。
「你這樣看我,我會解讀為你在誘惑我。我們才從床上下來,如果你不累,我也不會介意的。」
錯愕一呆,隨即激烈否認:「我才沒有!」
「我其實也同意可以再來一次。」陷入長思。
「我說我沒有嘛!你耳背啊!」和他講不到三句話,依照十二年來的慣例,耐性不佳的她又開始動怒。
「外面大風大雪,床上舒服多了,你不認為嗎?」認真提議。
眼看兩人又將陷入有理說不清的混亂局面,美腿直接一腳賞過去!
夜黑風高,某對愛侶如同過往的許許多多個夜晚,今晚又陷入一個話題各自表述中。阿爾卑斯山下的某棟小木屋,今年春天依然很熱鬧。
走出冬眠的第三個年頭,期待明年春暖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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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她生病了。過年期間又咳又吐,病況來勢洶洶。
靜夜裡,除了書頁翻動的聲音,他還聽見不舒服的輕歎。心頭一揪,抬眸時背向他的病人已經翻動病弱身軀,體態嬌嬌懶懶地面向他,嬌頰紅似火。
病人的臉色艷得不正常。從不太舒服的睡夢中冉冉轉醒,蘭西在被窩裡賴了一會兒,一掀開眼睫,便與上頭一雙冷銳的黑瞳對上。兩人凝眸對視半晌,雅各俊眉漸漸斜挑的時刻,也是她漸漸鎖眉的時候。
「我不是三歲小孩子。」
「喔。」應了一聲,低下頭,逕自翻閱著雜誌。這是女主人硬塞給他打發漫漫長夜的書刊,身為此類刊物鑒賞家的男主人號稱絕對滋補養眼的絕等上品。
這人真氣人。「這位先生,你聽不懂人家說的話嗎?」
「理解上應該是沒問題,這位小姐。」
蘭西趴在枕頭上,氣炸地瞪著雅各氣定神閒、頭沒抬地平淡說完,雜誌又翻過一頁。想踹人的美腿突然癢得很厲害。兩點半了,這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病。
「我說你呀,究竟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不用你照顧,你走開。」被他氣死!她在生病,人好煩,為什麼還要被他惹得火冒三丈?「你跟我有仇啊,幹嘛老是氣我。」
「其實你可以老實告訴我,你想要我早點休息。」注意力從搔首弄姿的裸女圖片上,分一點出來給橫眉豎目的小姐。
她瞪他,眼睜睜地一直瞪著,眉頭死鎖。「我老實說了,你會照著做嗎?」
他給她面子,故意低眸思考三十秒:「不會。」
「你!」身體不適難以安穩成眠,加上被這個人頑劣的性格氣到睡不著,蘭西沒好氣地比比雅各腳邊的裸女雜誌。「很好看嗎?給我一本好了,我也看看。」
他瞟她一眼,拒絕出讓:「都是填充物,看了傷眼,你好好睡覺。」
也不想想是誰害她睡不著的,他就是害她睡不著的兇手啊!真討厭。
蘭西撫著胸口發起呆來。今天晚上有一瞬間突然哮喘……喘不過氣……
「我只剩下你了,你知道吧。」
他的告白輕淡似屋外雪飄,來得突然,蘭西眼眶一紅,想響應他濃濃的愛意卻久久無法言語。她不愛他老將一切寄托在她身上,她不想背負這麼多,他卻老是自作主張地硬塞過來。如果她還不起怎麼辦?怎麼辦……
「我要看雜誌。」
雅各注視一臉堅持的女人,雙腳跨下搖椅,抓起兩本雜誌準備上床服務病人。
整整躺了一天實在煩透,病人又開口要求了:「我要坐搖椅。」
意會出她想要他抱著她,雅各笑容愉悅,傾身將她連人帶被摟上他胸膛。
「太低了,高一點。」不甚滿意的眉心淺蹙。「你胸膛好硬,拿墊子墊著好了。」
幫她調整好位置,務必使小姐賓至如歸、躺得舒服:「還需要什麼嗎?客人。」
「這本的女生不好看,換那本。不是不是,對,那本,雜誌拿高一點。」
「……你可以更囂張一點。」
眉一蹙。「那你可以翻頁了,這一頁好無趣。」
他笑了出來,將她嬌美的病容扣向他。「你睡了很久。」
說到這個蘭西就有氣,被他照顧壓力好大。「有你在床邊虎視眈眈,誰睡得著?下次你走開不要管我,我自己會想辦法康復的。」
「我說你啊,對我的小姐有意見嗎?這樣詛咒她。」
他如刀銳利的聲音平淡自持,話下之意,甜得令她再度動容。
——你有老布一家人,有大貓有大姐有姆媽,有許許多多的家人,還有一票狐群狗黨,你擁有很多。比我還多!
接收到小姐有口難言只好以「行動」傳遞的訊息,雅各訝然一笑。看見他懷裡的小姐佯裝鎮定地閱覽雜誌,她擱在他大腿上的手指卻靈巧地舞動起摩斯密碼。
——是嗎?托小姐福氣,我現在終於發現了。
蘭西故意皺眉:「她的好雄偉,這個也很嚇人,有G罩杯吧?」
剛毅下巴向前湊去,頂在香肩上,嗅聞小姐清雅迷魅的髮香。「是F。」
「是嗎?這個一定是F。」
「她是G。」
他的一目瞭然激出她好勝的天性,開始不服氣,用力一指:「這個是E!」
隨便一瞄,跟著一笑:「了不起,沒一個猜對,你吃過大罩杯悶虧啊,她是F。」
屢猜屢錯,她生氣了,回頭瞪他。「人家的尺寸你為什麼瞭若指掌?」
「我『專業出身』,當然瞭若指掌。真輸不起。」
——我絕對不會,丟下你。
屢猜不中的女人索性直接對他翻臉:「色狼,你是大色狼!」
色狼受寵若驚,挑高他兩道俊眉:「哪個男人不好色?」
「垣些女人拚命『膨脹』自己,不會頭重腳輕嗎?」她不敢苟同咕噥著。她對自己玲瓏有致的身材一向無可挑剔,但是,今晚一下子見識太多「波霸」、「波神」之後,她也不免……
「大而無當。你的剛剛好,我以項上人頭保證。」雅各懶洋洋逗她。
「我又沒問你這個!」蘭西臉色刷地一聲通紅,不知是羞紅還是病紅。
小木屋窗外,前來查探病人情況的女軍醫,聽見小兩口孩子氣的可愛對話,笑得合不攏嘴。她沒看見的是,屋內兩人運指如飛下更精彩的暗潮洶湧。
——你說的我都明白,現在,你還想要對我說什麼?
瞪了眼故意惹火她的男人,蘭西如他所願,在他大腿掐下一串字——
早點睡覺!笨蛋!色狼!
雅各笑著扔開雜誌,擁著生氣勃勃的小姐躺在搖椅中慢慢搖,兩人一同入眠。
蘭西突然嚴重思念起家鄉小吃,每年一到過年雅各都會央人從台灣空運一些地方風味小吃聊以慰藉她的思鄉病,今年卻被這場病搞砸了。他今年買的是淡水魚丸、深坑豆腐大餐、新竹米粉湯,還有基隆廟口的奶油螃蟹耶!
「我明天好想喝永和豆漿。」口水潺流。「配燒餅油條吃起來最正統。」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好,就這麼說定。」
徑行決定完她快樂閉上眼,準備好好人夢,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畔淡淡承諾:
「只要你快點好起來,要什麼都不是問題。我愛你。」
他對她不放心、沒有安全感,一定是因為他以為他沒得到她的愛。
美眸被身後的男人惹得狠狠發泡:「好吧好吧,我多加一個彰化肉圓好了。」
「……你真的太囂張了。」
阿爾卑斯山下同樣一棟小木屋,在一個下起大雪的寒夜裡,只聞一串輕盈的笑聲嬌嬌地、不知什麼是收斂地揚起。這之中,偶爾會包含一兩聲某位男士孤孤僻僻的冷笑,無疑是寵愛的、被什麼感染愉悅心情地笑著。
感動太深、身體太弱,這年她依然很抱歉地沒把對他的感情說出口。
這是他們兩個,一起迎接冬眠之後的第四個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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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提不起勇氣說出口的,今年、今年她一定要說出來。一定!
好緊張,她真的很緊張,可是又有點生氣。他們認識也十四年了,在一般人的看法已經是老夫老妻資格:早已過了靦腆、害羞的階段,她居然為了短短幾個字寢食不安這麼久!她才不是拖拖拉拉的性格,她一向是速戰速決的!
受臨時有事出門一趟的麥克丈夫和軍醫大姐之托,準備幫一頭待產的母羊接生,天色未亮,雅各就起床張羅一切。放下熱水走出羊捨,雅各準備到主屋拿肥皂和毛巾時,轉頭瞥一眼跟著他七早八早就爬起來的女人。她跟在他身後忙進忙出半個多小時,始終不發一語,前天才燙起來的微卷長髮為了做他的助手在腦後清爽地綁成一束,完整露出她絕美的臉蛋。
這位小姐的皮膚依然細膩光滑如蛋皮表面,讓他很想一口吞了她,她美得讓他「食指大動」的小臉今天早上卻只寫滿四個字——心情沉重。
她一定要速戰速決!她——
正自煩惱不已並且用力發誓的女人,忽然聽見有人在輕輕發笑。
眉頭很自然地對他扭曲起來。她為了他的事緊張得要命,他還取笑她?
所有物品都齊備了,雅各捲好袖子,在滿是羊騷味的農舍坐下來,面容沉靜且安適,修長手指頭在待產母羊隆起的肚子上輕輕揉撫。
「你呀,該不會背著我偷人,跟這頭母羊一樣不小心懷孕了吧?」他聲音平淡地調侃坐立難安的蘭西。「孩子我不介意幫你養,分手免談。」很享受被她虐待的滋味,雅各被小姐紮實的拳頭修理到笑了出來。
咩咩咩咩——接近臨盆時刻的母羊抗議雅各忙著和小姐調情,忘了幫它按摩。
「你想要小孩嗎?」
雅各因為太厭惡風流花心的親生父親,在年紀很輕的時候就結紮了。
大貓把他們以前的事都告訴她了,那個小雅各叛逆成性,常常遍體鱗傷,這是可以想見的;他長大後個性那麼爛,小時候討打也是必然的,但是……覺得心疼,心疼。想起他喜歡她擁抱他,她伸手摟住他依然孤僻欠扁的臉,嬌嬌膩在他臉側,親吻他額上的傷疤,點吻他深深凝視她的眼,蝶吻他似鋼冷硬的頰。
「我不想要,我們這種情形也不適合養孩子。我們有彼此就夠了。」
雅各雙臂牢牢反扣她雙肩沉默許久,粗嘎低語:「我!」
他一年示愛一次的深情雙唇被蘭西及時搗住。今年她要先說!
見雅各斜瞥她的眼神有著納悶,她趕緊佯怒道:「你只會講這句話嗎?」
「我比較擅長以行動表示,要我示範嗎?」溜一眼身後誘人的草堆。
「不必!」
咩咩咩咩——初次生產的母羊進入痛苦的陣痛期。咩咩咩咩——
蘭西緊張好幾天的心情在輕鬆的氣氛下稍微舒緩,羨慕打量被麥克大夫整頓得很好的農舍,裡面暖呼呼,外面放眼望去是一片好山好水,不禁有感而發:
「我們兩個這幾年到處走,好像居無定處所的流浪兒,沒有固定的家。」
雅各跪在地上低頭檢查母羊的產道,看見一顆小羊頭冒了出來,他頭沒抬地回應道:「別把我包括在內,我沒這種困擾。」
他的意思是她就是他的家嗎?
這個男人到底是口才笨拙,還是花言巧語的高手?是基因遺傳?
「我好想把我們現在住的老公寓買下來,可是老布不賣。」蘭西也四肢著地趴在地上,睜大眼關心母羊生產的情形,頭先出來看來第一胎是順產。「加油加油!」
雅各看著激動的女人,沉靜笑道:「他為什麼不賣?」
「他說那是他們家族某位男性二十一歲的生日禮物,他還有一部車停在綠園裡等他去領。贈車贈屋是他們的家族慣例,所以那間公寓只能租給我,他無權轉賣。除非我找到屋主,親自和他談。可是那個人很跩,老布說他也聯絡不到他。」
「你真的很喜歡那間公寓嗎?」
「很喜歡,因為那裡的居住環境很舒服。」
「那麼,它就是你的了。」
蘭西看著雅各始終忙著留意母羊生產狀況的黑色頭顱,微微一呆。
她當然知道老布是雅各的異母哥哥,但是,這幾年太混亂,她一直沒有把他們兩個的事和爵士夫人當年那則意喻深遠的小故事聯想在一起,她一直以為那則故事說的是老布的祖先。所以,伯爵夫人是故意安排她住進屬於雅各的房子裡?
「我不喜歡不勞而獲,你要賣我多少錢?」
聽見她不高興的語氣,雅各一怔,抬起頭來看她。「拿你的一輩子交換好了。」
「我是無價之寶,不做買賣!」她氣忿地揪住他衣領,將他粗魯拽近。「你不想接受就不要接受,何必為了我妥協?你這樣我才不會高興!與其如此,我寧可以之後也買間農場在這裡定居下來!」
「我知道你的心意了。」雅各怔仲一笑,看見第二頭小羊腿先出來,明顯是難產,他開始消毒雙臂抹肥皂,手探進母羊的肚子裡,不忘邊從容補充:「不過那棟公寓還是你的。要不要買農場,我們以後再討論。還有,很跩是誰說的?」
咩咩咩咩——
這個男人很難溝通耶!看雅各滿頭大汗地搶救難產小羊,蘭西沒空追究他一意孤行的過度溺愛,也緊張得說不出話。
咩咩咩咩——
看雅各全神貫注地將第二隻小羊拉出來,他替母羊接生和狙殺敵人一樣冷靜自若,沉靜的臉上不見一絲緊張,好像他是行醫多年的老獸醫。過程順利平和,不需要動刀動槍,蘭西一顆心卻吊得高高,小臉脹得比雅各手上的羊血還要紅。
看見小羊已經順利出來一半,她顱準時機,突然將著火的小臉急湊到雅各俊挺的鼻端前,對著有些楞住的他衝口喊道:
「我愛你!」
等了十四年終於等來她這句話,雅各目瞪口呆。
他呆呆看著自己還卡在產道口動彈不動的兩隻手,又呆呆看著痛快告白完,沉重表情明顯開朗起來的女人跳起身,她一臉若無其事,轉身走出去。接生的過程雅各全程維持呆滯樣,直到母羊把兩隻小羊順利生下來。
咩咩咩咩——在母羊解脫的叫聲中,雅各拿起毛巾擦拭雙手,癡呆很久的俊容在走出羊捨時終於藏不住笑意,他幾個從容大步,很快追上前頭的女人。
兩人在稜線上一前一後默默走了一段路,雅各突然展開奇襲一個飛步上前,他像個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年從蘭西身後將她猛然抱起,害她猝不及防地驚笑一聲。
剛到家的女軍醫站著嫵媚三七步,一手妖嬈叉腰,拿著望遠鏡看著山谷那邊,
飽滿的紅唇斜叼著一根煙,喃喃低語:「思春期回來拜訪他們啦?玩得這麼高興。」
天色未亮,漆黑稜線上隱約可見兩個剪影笑鬧得很開心,他們的笑聲如同少男少女般無憂無慮,傳得很遠很遠,傳遍了千山萬水。
這年的春天,提早來。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