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難說清決定簽約那一刻的心情。
那不是果斷,也不是衝動,而是一種認命,一種面對命運衝擊時震撼的接受。只覺得有緣至此,夫復何言?
中國人對於「一見如故」這種情況有許多形容,諸如「三生有幸」、「緣訂三生」、「一見傾心」、「傾蓋如故」、「似曾相識」……而最準確的一種,便是「緣份」。
誰能說唐詩宋詞元歌沒有緣呢?
與這樣的緣份相比,一紙合同幾乎微如草芥,不值一提。
「你答應把生意給我們做了?」元歌和宋詞一齊驚喜地叫出來。
我點點頭,心頭那絲震撼依然動盪不絕。還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一切都是注定的。
唐詩遇到宋詞和元歌是注定的,宋詞佩戴著那樣一塊溫潤得直抵人心的寶玉也是注定的。
「玉」便是「遇」,這是天意。
我望著她們倆,自心底裡感到熟稔,一種刻骨銘心的親切感。只是,我不明白老天做了這樣的安排,要暗示什麼呢?
元歌仍在歡呼:「太好了,沒想到談判會這樣順利。唐小姐,同你做生意可真是爽快。來,為了我們的合作成功,也為了有緣相見,不如我們出去慶祝一下。」
「好,我請客。」宋詞附和。
「那怎麼行?當然是我買單!」元歌對我眨眨眼,「其實誰買還不是一樣?都是公司報銷。不過那個掏錢結帳的過程很爽,如果不是掏自己的腰包,就更加爽。」
我笑起來。這次她們兩個倒難得意見一致。我喜歡她們,她們是兩個真正的白領,而沒有通常白領那種世俗化的通病。
來到餐廳,我本能地先讓宋詞坐:「你是左撇子,坐窗口吧。」
宋詞驚訝:「你怎麼知道我是左撇子?」
元歌笑:「一定是剛才開會時你寫字暴露的。」
「可是剛才我根本沒有拿過筆。」
「那就是端茶杯拿椅子露的餡兒。」
宋詞欽佩地看著我:「唐小姐,你真是細心,觀察入微。」
我苦笑,心頭錯愕不已,不,不是剛才觀察到的,是我根本就知道。我知道宋詞這個人,也知道她戴的那塊玉。可是,我為什麼知道這一切呢?
侍者送上菜譜來,宋詞讓我點菜,我推辭:「我又不懂點北京菜,你是老主顧,還是你來吧,我什麼都吃得。」
於是宋詞做主。我提點一句:「別忘了點甜品,元歌喜歡吃的。」
「咦,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甜品?」
「你喜歡甜品嗎?」我怔忡,「我隨便猜的。」
「我嗜甜如命呢。」元歌讚歎,「唐詩,你要是個男人,我一定愛上你。又斯文,又細心,又會做生意,文武雙全。」
我羞赫,這人拍馬屁有一套,可以把人拋上天去,只不知跌下來時有沒有人接著。
邊吃邊聊,我漸漸知道她們兩個也都不是北京土著——宋詞在蒙古出生,騎馬背,喝羊奶,直到小學畢業才闔家遷至北京,所以性格有點像男孩子,她的父親是政府官員,與「王朝」總經理有點交情,遂將女兒推薦至公司出任製作部經理,情況約等於李培亮之於「再生緣」;而元歌的家在廊坊,算是近郊,師範學院畢業後不服從分配,一個人單槍匹馬來到京城打天下,從廣告業務員做起,兩年跳三級,升至創意部經理。
我也將自己的經歷向她們合盤托出:小時候在農村,六歲去台灣。這次來北京,是我出去後第一次回內陸。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完全沒有陌生感,彷彿故地重來,連風的氣息都有一種熟悉的味道,在風中,時時聽到有聲音在輕輕呼喚我的名字,一個我自己不知道的名字,兒時的名字,我知道那是在叫我,可是聽不清。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我總有一種感覺,好像隨時轉過某個街口,就會迎面撞上一個熟人。我總覺得,生命中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被我忘記了,現在忽然想起來,可是又記不清楚。而當我遇到她們兩個時,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了。
「會不會是因為在電視或者雜誌上常常看到有關北京的消息,所以來到這裡才覺得似曾相識?」元歌幫我分析。
我搖頭:「那種熟悉感,不是因為我看到什麼具體的建築或者景物,而是因為那種氣息。從在北京機場一下飛機開始,我就有種很強烈的感覺,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發生了,關乎我的一生。每走一步,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一分。可是,我想像不出,會是什麼樣的事情。那種感覺,有些興奮,有些緊張,又有些擔心。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
「也許,那重要的事情,就是要你認識我們兩個吧。」元歌嬌笑,「你不覺得我們三個的名字巧得出奇嗎?」
「唐詩、宋詞、元歌,像不像藝名?」宋詞也笑,「好似瞎子琴師教出來的三個女伶。」
「為什麼琴師一定要是盲的?」元歌抬槓,「我說應該是陶淵明養的三朵菊,林和靖種的三株梅,齊白石筆下的三隻蝦,徐悲鴻紙上的三匹馬……就算做戲子,也一定是哪個戲班的三個台柱子,紅得發紫的那種。」
「紅又怎麼樣?戲子終究還是戲子。」
「那可不一樣。就像現在,不紅的叫演員,紅的就叫明星,身價差遠著呢!」
「好了,元明星,要不要請你簽名呀?」宋詞諷刺。
元歌不以為忤,迅速接口:「這個麼,請你問我經紀人。」
我笑起來,聽著兩人鬥嘴,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來了。
我們沒有要酒,可是咖啡也是會醉人的,我小口小口地啜著,已經醺然。曾幾何時,我親眼目睹過宋詞和元歌兩個人,也像此刻這樣,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那嬌俏的表情,那慍怒的眼神,多麼熟悉!
可是,我明明是今天才認識她們呀,因為一紙合同。
我弄不明白了,到底我是為了玉飾展才來北京的,還是玉飾展根本只是讓我來北京的一個契機,而冥冥中其實早有安排,注定我要與宋詞元歌相遇相識,一起去尋找我們共同的回憶。那些湮沒在記憶深處的陳年往事,那些不可碰觸而又無時或忘的心痛,到底是些什麼呢?
直到這時候,我才有機會細細打量宋詞。
她屬於那種骨感美的典型,眉形整齊,與峻挺的鼻子橫豎分明構成一個「T」字,稜角突出,輪廓鮮明,倒有些像歐洲人的臉型。但是到了下半部,因為嘴唇的小巧與豐滿,整張臉的線條忽然柔和起來,平添了幾分稚氣,這使她所有的性格與倔強都變成小孩子的堵氣,有種嬰兒般的天真。而這天真裡,寫著不甘心、不服氣、不安定、不知所措等種種情緒。
這是一張美麗的臉。
這是一個不快樂的女子。
這張臉我見過的。還有她戴的那塊玉。
在哪裡呢?
回到賓館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輕盈的月光在衣間流動,風微冷,帶著玉蘭的香氣,星羅棋布的夜空有鳥飛過的痕跡。是燕子吧?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我,可認識那只燕子?
爸爸說過,我是在北京出生的。難道,那時我已經有了記憶?爸爸還說,我出生的時候,他還不知道爺爺仍然活著,並且已經在台灣另娶,還以為自己是唐家唯一的根呢。唐家幾代單傳了,到我已經是第五代,所以十分緊張,天天祈禱著能生一個兒子。而且每個人看著媽媽的肚皮,看著她邁左腳跨門檻兒,都猜測會是個兒子。可是到了兒,老天騙了他,生下我這麼個丫頭。
據說生我那天,父親搖頭又搖頭,歎氣又歎氣,可是想想是第一胎,也就接受了,誰知道緊接著下放,媽媽傷了身體,再也不能生了,他們只得接受今生只有我一個獨生女兒的事實。而到了台灣不久,叔叔又出了車禍,年幼的我成了偌大唐家玉行的唯一繼承人,從此被當成男兒教育。
我在各色各質的玉器堆裡長大。最先擁有的玩具,是「玉」,最先熟悉的顏色,也是玉。世界對我而言,不是很明確的紅橙黃綠青藍紫,而都是一些中間色,比如翠綠、碧青、鸚哥綠、丹砂紅、羊脂白、茄皮紫,以及各種各樣的色沁。
所謂沁,是指玉在地下呆久了,周圍礦物質的顏色就會沁到玉裡,形成不同的顏色。
而我,我是「玉沁」,整個人從小到大活在玉的包圍裡,耳濡目染,腦子裡全是有關玉的知識。生活非常簡單。就是玉。玉的鑒賞、收藏、雕琢,和經營。
奇特的是,我對玉天生有種極高的敏感度和穎悟力,真偽好壞,往往一言中的,師傅教過的知識,過目不忘;師傅沒教的,也可觸類旁通。選玉辨玉,眼光奇準,連玉行最高級別的匠人也對我這初生牛犢不敢小覷。
爺爺很是驚喜,感慨說我雖然是個女兒,可是不愧為唐家的後代,這便是天意了。從此不再提起那套重男輕女的老論調,也不許別人提,只一步步著意將家族生意交到我手上。這次進京宣傳,便是一次重要的歷練。
可是沒想到,一到北京就發生了這麼多奇事。
我有種感覺,來京好像不是為了做生意,而是為了尋找一些失落的記憶。那些記憶,沉睡在我心靈的最深處,只等北京的風將它喚醒。
同時,我心裡還有一個小秘密,一份深藏的渴望,儘管,我知道實現的機會是多麼地微乎其微。那就是,我想尋找一個人,一個故人。
躺在床上,我習慣性地取出一隻木刻的小燈籠,點上蠟燭,看燭淚一點點滴落。
燭光中,有張陽光般的笑臉對我開放……
恍惚又回到短牆旁。
那年,我6歲,他8歲。相遇的地方,是家門前矮矮的籬笆牆。
剛剛下過雪,空氣中有種凜冽的清爽,鋼藍的,拍上去似乎可以發出脆響。
他坐在牆垛上吹口哨,看到我,問:「你叫什麼?」
「丫頭。」那時,我並不知道除了「丫頭」外自己還有什麼別的稱呼。「你呢?」
「張國力。」他答得很大聲,氣壯山河的。
於是我覺出自己名字的土了,有些不服氣,忙忙地補充:「我爸爸是大夫,會給人治病。」仍然問,「你呢?」
「我爸爸……」他轉了轉眼珠。只有8歲,但經得多懂得多,已經很會顧左右而言他,「我爸爸會講故事。」
「你會講故事嗎?」
為了那些故事,我打開了籬笆門,消除了所有的隔閡與戒備。並且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
小紅帽,海的女兒,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還有賣火柴的小女孩……都是那個時候聽來的。
我記得很深。
這以後我一直很喜歡看書,尤其嗜讀童話,不得不說是得益於張國力的啟蒙。只是,不知為什麼,我看到的童話書往往和他當時講述的內容有出入,後來我想明白大概是他記不清楚就故意東拉西扯。可是小時候我不會這麼想,那時我堅信他是對的,而那些童話書翻譯錯了,真正的原版,是張國力版。
除了故事,他還給我講過很多新鮮的事兒。他去過很多地方,見識不知道比我廣多少倍。他甚至去過遙遠的哈爾濱,見過那種只有童話裡才會有的冰雕的燈。
「冰燈呀!」我神往地讚歎,又渴望地仰起頭,「你會做嗎?」
「我不會做冰燈,不過,我會做雪燈籠。」他說做便做,隨手握起一團雪,捏實了,用小刀剜得中空,圓圓的,像蓮花開,然後插上一隻蠟燭,點燃,就成了。
我忍不住拍著手跳起來:「雪燈籠,雪燈籠!」
他笑瞇瞇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臉上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受凍,紅通通的,耀眼,而他的笑容,那樣燦爛明朗,沒有一絲陰影,讓我連天冷都忘記了。
他笑著,忽然想起了什麼,重新又掏出小刀來,一筆一筆,細細地,認真地,在燈壁上劃下「張國力」三個字,很認真地說:「看,這就是我的名字。張國力!」
張國力。那是我最初識得的字。忘不了。
童年的心中,從此認定一尊神,神的名字叫張國力。
張國力對我而言,代表了朋友,兄長,老師,和情人。
是的,雖然那時候還並不知道「夢中情人」這個成熟的詞,可是的的確確,從此張國力一再地出現在我午夜的夢裡,延續著白天的相聚。
在農村,因為我家是外來戶,因為我的南方口音,還因為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沒邊沒際的夢境,我自小是個孤僻內向的孩子,在張國力之前,並沒有過一個夥伴。
認識張國力的那天晚上,我好激動,千百次地對自己重複著:「我有朋友了,我有一個朋友了。」
這個朋友來得這樣及時,閃亮,而且,無所不能。
他很會打架,曾經帶著我打遍了那些欺侮過我的鄉村孩子,而最特別的是,他卻並沒有因此成為農村孩子的眾矢之的,反而成了他們的領袖,無論他出現在哪裡,身邊總會立刻聚集許多追隨者。而我,則是最忠實的一個,對他言聽計從,寸步不離,並且因為他對我的格外溫和而無比驕傲。
那麼多的孩子中,他和我玩的次數最多,並不因為我是一個無用的小女孩而嫌棄。這使我更加死心塌地地崇拜他,曾經,童年最大的渴望就是可以永遠同他在一起,日夜相隨,永不分離。對我而言,靠近他,就靠近了溫情,快樂,知識和幸福。
他教會我許許多多的遊戲,但最喜歡的一種,還是製作雪燈籠。
那年冬天很多雪,我們常常做了雪燈籠來玩,搓著手,跺著腳,很冷,但是很開心。而且約定了,以後每年下雪都要做雪燈籠。
可是,冬天還沒有過完,他就忽然說要搬家了,他說,爸爸「摘了帽子」,他們要走了。
我不懂什麼叫「摘帽子」,只朦朧地知道是喜事。可是,我卻一點也不高興,哭紅了眼睛拉著他問:「你還會回來嗎?」
他很認真地想了又想,忽然問我:「你今年幾歲?」
「6歲。」
「好。再過12年,等你滿18歲的時候,我就回來娶你。」
「真的?」
「拉勾!」
我伸出手。兩隻凍得紅紅的小手指勾在一起,拉過來,拉過去。
6歲,尚自情竇未開,卻早早地許下了今世的白頭之約。童稚的聲音,奶聲奶氣,卻十分莊嚴。「拉勾,上吊,100年,不許要!」
100年,很長了。100年都不反悔,那是定定的了。於是放心地鬆開手,向地上吐一吐唾沫,再用力地跺兩跺。
不知是什麼時候傳下來的規矩,但是小孩子都信,歷久沿習。
而且還有信物,是他親手雕刻的一盞小小的木頭燈籠,蓮花型的,外壁不忘了刻上他的名字:那氣壯山河的「張國力」。
然後我們就分開了。
夏天來時,我的家也搬了,一搬搬到台灣去,中間再也沒回來過。
台北的冬天沒有雪,我常常以為自己會忘記他,可是每每提起筆,他的名字就會自動浮起,於是,我會用心地在紙上一筆一劃地描出:張國力。
字體童稚而執著,是刻意的模仿,他小時的筆劃。
張國力。生命中最初的文字,一生一世,忘不掉。
而那盞木頭木腦的小燈籠,更是刻不離身。
那是媒定。一個8歲男孩給6歲女孩的媒定。在大人的眼中它也許只是一時之興的玩物,可是我信,我永遠記得那句「拉勾,上吊,100年,不許要」的誓言,那是比任何山盟海誓都更加誠摯真切的,它們就像張國力的名字一樣,刻進了我的生命中,永不磨滅。
對雪燈籠的思念無時或忘,隨著一天天長大,那種思念的意味漸漸多了別的含意。台灣的孩子早熟,早在初中已經開始學大人拍拖。當同學們都在精心實踐自己的初戀故事時,我卻將自己緊緊地封鎖起來,抱著我的木燈籠苦苦地懷念小山村裡的婚約,我告訴同學,我早就有未婚夫了,他的名字,叫張國力。他說過12年後會來娶我。他到過許多地方,會很多本領,會講故事,會打架,戰無不勝,他說的話,一定算數。
他說過,12年後,會來娶我。
可是現在,已經17年過去了,他回去過那落雪的小山村嗎?他還記得那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傻丫頭嗎?如果我帶著我的木燈籠來到他面前,他還會履行當年的約定嗎?
蠟燭的淚已經滴乾,燭焰歎息地搖了搖頭,熄滅了。
不知道今天晚上會做一個怎樣的夢,不知道那個夢中的男人在今夜會不會終於回過頭,他的樣子,像張國力嗎?長大的張國力,會是個什麼樣的英俊青年呢?
我把木燈籠抱在胸前,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