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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夥計 第5章 作者:決明
    歐陽妅意愈發嬌俏美麗,細緻肌膚吹彈可破,如雲青絲柔膩輕軟,光澤閃耀似銀,粉色雙頰宛如正迎風綻放的三月桃花,配上水燦清靈的漂亮雙眸,娉婷迷人。

    那是戀愛中的姑娘,不靠脂粉妝點,無須首飾贅飾,身著與鋪內眾女孩一模一樣的紗裳,盤著一模一樣的整齊髮髻,她仍然像夜幕裡最明亮的一顆星,搶走所有人的風采和目光。

    她與古初歲雖未言明「從今天起,我們來相愛吧」,兩人卻又很清楚,曖昧的氛圍包裹著彼此,她知道他在自己心裡佔有一席之地,他知道她待他的態度不同於任何一人。

    心,都填著對方,只是不靠嘴上說說,與其用嘴囉哩叭唆,不如實際行動來做,於是,她大刺刺關心他,把他當成家人一樣,不乖就叉腰數落,乖就摸頭鼓勵;於是,他面對她時,放鬆警戒,完全無須繃緊精神,就算嗓音多沙啞,他也能在她逗他時哈哈大笑,他不擔心她會嫌棄他笑的聲音有多難聽,他變得很愛笑,很愛說話,但仍局限於她面前。

    時常能見到這兩隻,挽著手,在園裡悠哉散步,他步伐慢,她也放緩自己的急躁性子,陪他一塊兒慢慢來。

    這樣自然而然的相處,她喜歡,他更喜歡。

    沒說愛,卻愛著,默默融入生活之中,改變著她與他。

    他笑容變多,她則是不自覺的散發出花兒萌綻的芬芳。

    坐鎮當鋪櫃檯的俏夥計,美得毫無天理,招蜂引蝶,惹來不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老爺少爺藉機上門,假尋貨,真賞可人兒。

    雖然被人用眼神打量觀賞是件討人厭的事,不過他們沒膽更進一步伸出鹹豬手,歐陽妅意可以對他們視而不見;偏偏就有財大氣粗,上有高官爺爺、下有貴妃親妹的尊貴公子哥,自詡全南城裡所有女人他都可以碰可以沾,好似被他點到名就該叩謝大爺青睞抬愛,小女子馬上甘願成為俎上肉,脫光躺平,任君享用。

    他是名滿南城的官宦子弟,自小讓家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不曾受人違逆,想要什麼,就得到什麼。

    區區一位當鋪俏夥計,豈有不得手的道理。

    「多少銀兩能買你?美人兒。」吊兒郎當的流氣貴少,以戴滿珠寶金戒的右手輕敲櫃檯前方桌面,中指上那顆閃亮金鋼鑽出自於嚴家珠寶鋪,以它的大小來看,價錢驚人,不過那不算什麼,他束冠所用的銀釵前端,鑲的金剛鑽更大,一閃一閃好刺眼。

    他調戲過歐陽妅意幾回,皆被軟釘子給碰回來,今日的他,似乎時間閒賦,存心與她耗上,雙臂疊在桌上,霸佔鋼條前那處唯一的大缺口,賴著不走。

    「這裡是當鋪,不是妓院,若您想尋花問柳,請從大門出去,右轉,往七巷方向,第一個交叉巷口再左轉直走,就能抵達南城青樓『迎仙閣』。」歐陽妅意還能掛有笑容,盈盈回道,為他指路。

    「全城裡都知道,你是流當品,流當品不就是等著讓人出價買回嗎?」流氣貴少合上紙扇,想用扇柄輕佻美人兒圓潤下顎,可惜有礙眼鋼條擋著,他連歐陽妅意半根寒毛也碰不到。

    「您想看流當品的話,我差人帶你去側廳,裡頭應有盡有。」歐陽妅意說完就要擊掌喚人來伺候這隻小豬哥。

    「我就只想買你。怎麼,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他高揚下巴,對自己的身份地位無比自豪。沒有哪個女人在聽見他的欽點之後,無不欣喜自己得到飛上枝頭當鳳凰的天大良機,尤其是她這類得拋頭露臉在賣笑迎客的平民女人,有機會攀上富家公子哥,誰不想把握?

    再囉唆,我揍得連你爹娘都認不出你是誰啦!

    歐陽妅意的拳,在檯面下緊握,狠話隱忍在唇瓣裡,用盡最大自制力不吼出來。

    「聽說嚴家當鋪的當家嚴盡歡,只要有錢,一切都好談,我想……我拿個五千兩出來買你,這筆生意應該能成交吧?」流氣公子完全沒察覺她的怒氣,逕自再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他什麼沒有,就是錢最多。

    歐陽妅意一怔。

    對厚,如果放任這個臭男人去找嚴盡歡談,她的處境就危險了,嚴盡歡見錢眼開的劣性,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她豈會不知?!

    朱子夜出價一千兩,公孫謙便差點被嚴盡歡賣掉。五千兩耶!嚴盡歡會直接把她歐陽妅意雙手奉上,送給流氣貴少去當暖床小妾!

    不行,她必須要趕快解決這個男人!在小事化大之前、在午憩的嚴盡歡睡醒之前,掃他出門!

    「抱歉,這位公子,我成親了,我夫君也是當鋪裡的人。」礙於流氣公子哥是當鋪與珠寶鋪的大戶,她不能當場得罪他,只好繼續假笑。

    「小騙子,我沒聽說過這回事,也沒看過近期當鋪辦過喜事,你想打發我?」女人撒點小謊很可愛,他不以為意。

    不,她不想打發他,她只想打爆他!

    「我們鋪裡隨意擺幾桌,就當是婚宴了,沒對外大肆鋪張,您自然是不知道。」哼。

    「那請你夫君出來讓我瞧瞧,若是真的,算我失禮,我向你賠罪。」流氣公子仍是一臉不信,會順著她的語意接話,是帶著些許逗弄,以及等著要看她謊言被拆穿的羞窘,她臉紅起來一定更美。

    「行呀。」歐陽妅意老早就想好對象,只有那一位,不做第二人想。

    滿臉困惑的古初歲被推出來了。

    「我夫君,請多指教。」歐陽妅意輕挽古初歲,在流氣公子面前福身嬌笑,眼眸裡全是挑釁。

    「誰知道你是不是隨手抓個人來湊數?」流氣公子瞇眸,話才說完,便見歐陽妅意纖腳一踮,噘高的粉唇,吻上古初歲來不及反應而微張的嘴。

    好軟。

    歐陽妅意帶有花香的唇脂味兒,竄進古初歲鼻腔與口中,吸吮著的蠕動,在唇心搔癢,更緩緩爬進血脈,刺激了背脊深處的麻意,他一開始的被動正在改變,她勾攀在他頸後的柔荑酥軟無力,改由他接手,按緊她線條優美的頸背,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密合得更近,他無法再滿足於被輕輕咂吮著,她溫暖的檀口,誘人鑿探深掘,埋首於甜蜜之間,他蜷住她的舌,稀罕地發現二話不說便主動強吻他的歐陽妅意竟害羞起來,在他頸後的白玉十指無助絞揪,與他糾纏的小舌,怯生生顫著。

    眼前熱辣辣的景象,造假不來,流氣公子即使仍想指控歐陽妅意誆騙他,也找不到著力點,因為纏綿的那兩人,哪像騙人?明明就是一對情人!

    「走!」流氣公子憤懣地甩袖走人,喝令週遭護衛跟上他,一群人浩浩蕩蕩來,又浩浩蕩蕩走。這股窩囊氣,今日暫且嚥下!

    只是……吻著美人兒的那個男人,怎麼有些眼熟?

    一時之間,卻想不起來曾在哪兒見過——

    濕濡濡的吮吻、喘吁吁的氣息,在流氣男人走後很久很久很久才平緩下來,古初歲以額抵向她的額心,彼此吐納近得撩過肌膚及髮絲。

    「……你還沒告訴我,你急著拉我出來要做什麼?」他現在終於有機會問清楚。

    她仍在喘氣,肺葉出氣多入氣少,正微微刺痛,可心卻像剛蒸熟的包子,暖呼呼、白膨膨、軟綿綿,在發脹、在柔軟著。

    「有個傢伙想調戲我,我同他說,我成親了,他不信,要我把我夫君帶出來給他瞧瞧。」可惡,剛那傢伙說要向她道歉,結果人跑了她都沒留意!

    「於是找上我?」還吻了他,目的是演場戲給別人看?

    「不然膩希望我找上別人?」她挑眉反問他,立刻得到他迅速的搖頭否決,那認真的模樣,有著好幾分稚氣,她哈哈笑:「我唯一人選只有你一個,臨時想不出來還有誰能找。」

    情人間的話語,她說來臉不紅氣不喘,說得多麼理所當然,他喜歡她的坦白,她不像他,會悶著話、會藏著秘密,她像澄澈剔透的漂亮水玉,毫無雜質,一眼就能看清她,雖然乍聽之下彷彿她不知羞地調戲著男人,實際上,她只不過在陳述她最真實的少女心事。

    「不過,剛剛強吻你那件事,我不道歉,絕不道歉,因為,總有一天我一定會那樣做。」歐陽妅意的本能畢竟沒忘記自己是個姑娘,撂話的同時,雙頰微微紅了,鑲在芙蓉一般的俏顏上,煞是好看。

    「歡迎至極。」他的唇,抵在她鬢邊,沙啞也低緩地道。

    他被她養壞了,也會開始反擊,她調戲他,他的回嘴,同樣能令她招架不住,她臉上色澤又更鮮紅一些。

    「古、初、歲,你要是敢被其他姑娘吻去,又說什麼歡迎至極的渾話,我一定會扭斷你的脖子!」末了,她只能用惡狠狠的威脅來掩蓋自己臊紅的微弱氣勢。

    「我唯一人選只有你。」

    他拿她方才逗弄他的話語,回敬予她。

    「你……」伶牙俐齒的她,被擊敗了。

    怪哉怪哉,明明就是破鑼啞嗓,為什麼她越是聽,越是覺得酥骨?大家都取笑他說話像慘遭割喉而瀕死的鴨子,她卻一點也不認為,甚至還會大聲反駁那些人說的屁話。

    他低笑時,雙眸微微瞇細,喉間滾出的笑意,黑瞳裡溢滿的溫柔,雖被沙啞聲音遮蓋掉,但只要稍微認真去聽,不難發現,藏在破碎之後,是多完整悅耳的真心。

    「可惡……」

    她嘴裡含糊著,卻笑開了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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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家當鋪不是沒遇過賊人半夜摸進庫房偷高價物,不過半夜摸進鋪裡來偷人,還是頭一遭。

    白天調戲美人不成,流氣公子滿腹怨氣,回府之後,越想越不甘,越想越覺得沒沾到半點油水有損他的威望及風流英名,越想越覺得沒得手的歐陽妅意美若天仙,府邸裡一干子侍妾美婢都入不了他的眼,誰來伺候全被他轟了出去。

    色向膽邊生,加上幾杯悶酒下肚,流氣公子雙眼辣紅,下達喪失人性的命令——

    「不管你們用什麼手段,我今夜要看見嚴家當鋪裡那個騷夥計躺在我的床榻上!」主子動口,下人動手,命令一出,等著接收成果。

    流氣公子手下的一班護衛,面面相覷,彼此眼中都有「該怎麼辦?」的困擾。

    嚴家當鋪耶。

    能在南城屹立不搖、日益茁壯,這間當鋪豈容小覷?

    加上日前嚴家另一事業的珠寶鋪遇匪行搶,秦關受傷,不過幾日,七位匪徒便遭尉遲義親手逮獲,失竊的一包金剛鑽來不及變賣脫手,全數尋回。

    據說,匪徒送交官府之前,嚴家關門閉窗,私下進行一次拷問,真實情況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但從匪徒見官差前來押人時痛哭流涕的謝天謝地來猜,在嚴家的那一夜,比關入地牢十年更難熬。

    據說,嚴家當鋪裡,連掃地的雜役都擁有武林盟主的頭銜。

    他們區區幾名小護衛,能不能闖進去是一回事,能不能活著帶出嚴家當鋪的俏夥計又是另外一回事。

    偏偏自家主子的命令是有期限的——今夜。

    苦惱的護衛,到小酒館圍成一桌,商討著是該去嚴家當鋪送死,抑或等今夜過了,被怒火慾火皆未澆滅的主子處死?

    「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乾脆啥都甭做,在這裡喝到醉死算了。」消極派的護衛,不想辛勞去闖當鋪。

    「主子那裡怎麼交代?好歹月月領了一筆不錯的薪俸,雖然都是為虎作倀,不過賺的也全是血汗錢呀,我一家老小全靠這筆薪餉在過活,萬一沒達成主子的命令,撤職事小,沒命事大,沒錢養家……更糟。」距離主子「今夜」的時間,只剩下一個時辰不到。

    小酒館就在嚴家當鋪斜對街,可以清楚看見當鋪在半個時辰前熄掉燈火,閂上朱紅大門,今日營業時間已過。

    「不然,牙一咬,溜進去就硬搶!反正姓尉遲的和姓秦的應該在珠寶鋪,當鋪只剩老弱婦孺——」

    「嚴家當鋪裡,有所謂的老弱婦孺嗎?」護衛之中,有人潑來冷水,在夜風呼呼裡,凍得眾人猛打哆嗦。

    沒有,嚴家當鋪只有披著羊皮的狼,一隻比一隻凶狠,少掉尉遲義和秦關兩隻,裡頭還是很可怕。

    「還是用……這個?」一個鼓鼓的紙包,放上酒桌中央,眾人睜大眼,盯著它瞧。

    他們對它一點也不陌生,它是他們的好良伴,幫他們解決過不少回的難題。

    「……這不是之前用在三巷劉寡婦身上的那玩意兒?」

    三巷劉寡婦,守寡半年,年輕貌美,主子憐惜她獨守空閨,便下達與今晚差不多的惡毒命令——

    「用這個……太禽獸了。」

    足君子,皆恥之。

    是君子,皆視為大辱。

    是君子,皆不該動用它。

    幸好,他們都不是君子。

    「就用這個!」

    一致鼓掌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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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捎來花香,透過窗扇,飄進屋內每一處、每一角。

    正在收拾鋪子大廳的婢女打了個極大呵欠,沒空捂嘴掩飾,管不著美醜閨淑,心裡想著要快些做完工作,才好上床休憩,可眼皮好沉,她揉揉眼,眼皮幾乎快要沾黏在一塊兒,靠在竹帚上,細小酣聲傳來。

    帳房答答撥弄木算盤,邊對帳目,邊加總數字,偏偏數字在眼前模糊扭曲,教他看不清楚,他想握穩筆桿,五指卻不聽使喚,筆桿子從手中滾落的同時,帳房趴在帳簿上,睡得失去意識。

    歐陽妅意剛沐浴完,從澡室要走回房裡,她身上已經洗得香噴噴,但怎麼回事?今夜的花香遠遠勝過她了。

    這花香讓她鼻子好癢,她捂鼻,忍住噴嚏,加快腳步想回房去,至少屋裡的香味會淡些。

    腦子裡還在思忖著這味兒是園裡哪種花的香氣,不像桃花,也不是玉蘭,更非含笑花香……雙腳卻倏然發軟,她快手扶住廊側欄柵,才免去跌個四平的危險。

    「怎、怎麼了……」她喃喃自語,想起身,然而雙手雙腳力量完全使不上來,身軀好重,她伏在欄柵上,驚覺不對勁。

    她的精神明明極好,更準備回房去扎個長辮便端碗消夜去找古初歲聊聊,她並沒有很想睡呀!那現在的詭異困意是什麼?為何讓她好倦好倦……

    她又試了幾回,仍無法攀著廊側欄柵站直身軀,只能喘吁吁地吐著氣,一吸一吐間,暈眩、手腳發軟的情況更加嚴重。

    濃郁的花香……

    「找到了!她在這裡!」

    她聽見前面有人奔馳靠近,還喳呼說了些話,她卻無法看清楚是誰,她連抬起頸子這般小事也做不到,螓首彷彿千斤重。

    「快點,扛走扛走!」

    她被人架起,像袋白米扛往肩上,蒙面的幾名黑衣男人,達成任務,就要脫逃。

    「往後門走!」

    「我、我尿急吶——」

    「嘖,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去去去去!自己去一旁解決,尿完就快跟上來!」人有三急,無法不人道地叫尿急弟兄把小雞雞打結綁死。

    是、是誰?要帶她去哪裡?放她下來——

    歐陽妅意開不了口大聲嚷嚷,心裡明白若被他們帶出當鋪就糟糕了,她不能睡,絕不能睡……

    奔馳的腳步突然被人擋下,扛著她的男人發出錯愕問句:「你是誰?為什麼你沒睡死?!」

    「迷魂香,對我毫無效用。」

    特殊的嗓,在靜悄庭園裡,聽來頗似鬼哭神號,逼退黑衣男人們好幾步。

    ……古初歲?

    歐陽妅意不用抬頭也能辨識那嗓音的主人。

    快走!快走!你不會武功,你會受傷!快走!

    她明明已經扯喉在尖叫,從唇瓣溢出時,只變成咿咿嗚嗚的含糊。

    「不可能,我用的量,幾乎可以讓南城半數的居民昏睡到後天中午!」迷魂香隨風四散,誰聞到誰中標,他們刻意撒滿嚴家當鋪週遭,成效在他們沿途走來便已驗收,連當鋪裡養的犬兒,沒有半隻是醒著的!

    「你們或許想試試比迷魂香更劇的迷藥吧。」碎嗓和著笑,說道。

    「別、別怕他,他一個人,我們有五個,我們贏面比較大!」黑衣男人齊亮刀,氣焰正旺,畢竟五個人隨便一站都比他更高更壯更凶悍,沒啥好怕,他們人多勢眾,該要發抖求饒的人,是眼前這個瘦弱男人。「你最好識趣點,趕快讓開,我們還能饒你一條狗命。」

    「將她放下,我還能讓你們全身而退。」

    嘖!這個瘦弱男人竟敢反嗆他們?

    「你以為這樣就能嚇倒我們嗎?兄弟們,上!」喝!

    只能在心裡默默祈禱,這個瘦男人不是傳言中掃地的武林盟主……

    黑衣男人之中,有人揮出第一刀,輕而易舉就劃破瘦男人的臉頰,馬上見紅。

    「咦?好弱哦……」這瘦男人,渾身上下全是破綻,要砍手就斷手,要剁腳就斷腳,沒有半分殺氣,連武學架勢也沒有。

    看清瘦男人的底細,黑衣男人們全都嘿嘿賊笑,方才退縮的氣勢再度膨脹,每個人都挺直腰桿,拿刀在他面前晃動,企圖用刀光劍影嚇破他的膽。「咱大爺數到三,給你逃命的機會,我們不殺螻蟻哦……」

    快逃……

    歐陽妅意努力想瞠大眸子,示意古初歲逃命要緊,她用盡最大的力量,只勉強從賊人肩上挪開幾寸,迷濛瞟見古初歲依舊擋在黑衣男人們的前方,不讓他們帶走她。

    她完全無法讚頌他的英雄事跡!做人要量力而為呀!為逞一時英勇,連命都給丟了,又哪裡值得稱許?!

    「我也不殺螻蟻。」古初歲又重複對方的語尾。

    喂喂喂!你還刺激他們呀?!

    歐陽妅意被這股驚嚇之火給燒得回復半成的力量,使勁伸長手臂,要叫他快離開——

    古初歲本能去握她的柔荑,黑衣男人見狀,以為古初歲要搶走他們辛苦到手的獵物,大刀比斥喝聲來得更快,在黑衣男人大聲恫嚇古初歲住手之前,刀芒劈砍下去——

    古初歲削瘦的右手肘,應聲被斬斷,鮮血濺開,方纔還握在她掌心的右邊半截前臂掉落廊上青玉石板——

    歐陽妅意的驚叫聲,梗在緊縮的喉間,她想喊,卻喊不出半個字。

    古初歲的手——

    被剁斷了……

    被剁斷了——

    被剁斷了!

    「但螻蟻自己咬我一口,就得做好喪命的準備。」古初歲眉峰不動,彷彿此時掉在地上的手臂,不屬於他所有,他的斷臂正在汩著血,染紅他身上那襲淡米色長袍,血的色澤,像火焰。

    「什麼味道?!」黑衣男人之中,有人察覺一股好濃的怪味,蓋過他們撒下的迷魂香,那股味兒,像碾磨過的青草,刺鼻的生味與澀味,飄散於空氣之中,吸入肺葉中,肺葉劇烈疼痛起來,宛如正有成千上萬的蜂兒在叮、在咬,一瞬間,蜂針般的痛,擴張成毒蛇毒牙鑽進膚脈的深刻痛楚,下一口喘息,蛇吻的痛,變化成猛獸以獠牙狠狠撕裂皮肉筋骨的難忍劇痛,先是肺葉,再來是胃部,一眨眼,又輪到腦部——

    事先吞下的迷魂香解藥,完全不敵怪味侵襲,黑衣男人一個一個痛得在地上打滾,扛著歐陽妅意的那一位匪人顧不得她還掛在他肩上,他跟艙跌坐,哀號淒厲。

    歐陽妅意軟軟癱躺在地,她仰望古初歲的角度更加清晰明白,絲線,從斷臂之處冒出來,好多好多,像幾百隻蠶兒吐絲,源源不絕,幾縷透澄絲線染上鮮血而變得明顯,教迷迷糊糊的她也能看仔細它的走向,絲線深處,彷彿還有什麼東西,正在動著,閃著金色的輝芒,動著……

    絲線纏住了斷臂,咻地一扯,斷臂接回古初歲肘間,絲線在斷裂處縝密迅速穿梭來回,奇異的光景,成為歐陽妅意昏迷前最後看見的景況——

    藥人,以百藥千毒喂之,自幼年起始,倖存者稀,多不堪藥毒雜混之苦,死於七孔流血、腑臟盡蝕,或溶為屍水,十萬人中僅存活一人,藥人之血、膚、肉、發、甲、唾、淚、精,皆具藥毒,喜為藥、怒為毒、樂為藥、哀為毒,其藥能解普世眾毒;其毒至極,堪稱天下第一毒,然,前述皆為傳言,試問,一人體內蘊含百藥千毒,豈不矛盾?又何以餵食藥毒而無礙己身?

    藥人之說,不過訛傳,為杜撰誇大之屬……

    她腦子裡,渾渾噩噩浮現她聽聞古初歲自述為藥人後,她好奇翻閱了醫書所讀過的字字句句,反覆湧現,充塞在越來越昏沉的意識之中。

    書上說,藥人全身皆藥毒。

    書上說,藥人可憑借自身喜怒哀樂決定釋藥或釋毒。

    書上說,藥人存活不易。

    書上說,藥人身上之毒,堪稱天下第一。

    書上說……書上說……

    書上沒說的是——

    藥人,手臂被剁成兩截之後,仍能自己將它縫合回去。

    藥人……

    太多書中文字混沌凌亂,它述說著關於藥人的事跡,她抓不著頭緒,哪一項是真哪一項是假,她想認真細思,意識卻不敵迷魂香之毒,她頸子一軟,陷入昏厥。

    古初歲扶起她,輕扣她小巧圓潤的下顎,以唇抵在她唇心,牙關一咬,舌尖冒出的鮮血哺餵進她的嘴裡,解她受波及而吸入的劇毒。

    確定她氣色恢復,他打橫抱她,跨過渾身抽搐不止的黑衣男人們,不理會他們即將到來的下場,緩緩步回她的閨房,途中遇見強忍迷魂香毒的公孫謙,他鬢間淨是一片汗漬,濡染墨色長髮,足見其耗費多大的力量在對抗昏厥,能撐至現在依然清醒著,公孫謙儒雅外貌下的渾厚內力不容小覦。他明白府裡被下了毒,憂心地想探視眾人的情況。

    「公孫鑒師,撒下毒香的歹人已被制伏,當鋪毫無損失,迷魂香只會讓人昏睡兩日左右,並不會造成性命傷害,你再策動內力,毒香衝破穴脈會更難以收拾,別抵抗它,安心睡下吧。」古初歲與他擦身而過,留下淡淡啞啞的這一席話,而他的保證,令公孫謙的面容由緊繃而至放鬆,吁喘一口氣,任由滿園子濃烈的迷魂香味進入鼻腔,他依著柱,長軀滑下,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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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妅意醒過來了,雙眼睜開的第一件事是抱頭尖叫——

    「手——手臂斷、斷掉了呀呀呀呀——」

    她撕著喉,大聲嚷吼。

    「妅意。」古初歲坐在床邊,伸手攬住她,要她冷靜下來。

    她一瞧見是他,雖然身軀軟綿無力,她憑藉著突生之力,忙不迭挨撲過去,按向他的傷處,她記得那兒噴濺出好多好多好多的鮮血,像流泉一樣傾落個沒停,他會死,他會死掉!

    「你的手被他們斬斷了——」驚慌的聲音梗住:「咦……」

    昏迷前的混亂記憶,因為指腹碰觸之處的平整無傷而慢慢清晰。

    手,斷掉了。

    絲線。

    成千上萬條的絲線。

    縫回去了。

    古初歲的右臂衣袖被削斷一大截,露出手肘以下的部分,血染紅斷袖邊緣,而手臂完好無缺,只剩下淡淡血色的一圈痕跡還在。

    「藥人……可以自己黏回斷臂嗎?」她直視他,神情有些憨怔:「這也是……藥人的本領?」

    之前他救秦關那回,她就見識過一次,只是當時心裡雖困惑,卻在乍聞他是藥人後,便理所當然以為迅速恢復碗大的傷口,對藥人是輕而易舉之事。然而這次是整隻手臂被斬斷吶——

    書上沒說,藥人會縫回手臂。

    書上沒說,藥人拿刀捅心之後的傷,一眨眼就會痊癒。

    「那些絲線是什麼?」她又問。

    古初歲靜默凝望她。

    他沒打算瞞她,他知道,即使向她坦白所有,她仍會接納他,美好如她,待他寬容,從不隱藏對他的關懷和憐愛,她聽見他是藥人後,說出的第一句話是「好在有你」;聽見他以血為藥,讓嚴盡歡出售牟利時,不捨他傷害自己而放聲哭泣。

    這樣的她,會接納他。

    會的。

    她會在聽完他的解釋之後,像先前一樣,展開纖臂,擁抱他,跟他說:哦,原來如此呀……

    「那是金絲蠱。」他放柔眉目,淺笑解答她的迷惑。

    「金絲蠱?」她聽都沒聽過。

    「我身體裡,養著一條金絲蠱,它是一種忠於宿主的蠱蟲,若宿主軀體受到傷害,它便會潛往傷處,吐出絲線,為宿主縫合傷處。」它住在他的心房間,睡眠佔去它大部分時間,所以他才會在踏進嚴家當鋪時,典當他的心,因為他全身上下,最珍貴的,就是金絲蠱。

    歐陽妅意眸子極緩地瞠圓,他不意外她的反應,尋常人聽見稀奇古怪之事,難免會吃驚地瞪大眼。

    「像你曾見過的割腕刀傷、我胸口上的匕傷、被歹人剁斷手臂的傷口,它皆能為我治癒,我之所以能嘗遍百藥千毒而不死,它便是最重要的一……」古初歲慢慢停下正述說的唇辦,他本準備告訴她金絲蠱的由來,以及它在他體內存在的原因,但他不得不閉起雙唇,因為她的表情,並不是一種逐漸解惑的恍然大悟,更不是越聽越趣味的好奇,反倒是……

    嫌惡。

    他在她的容顏上,看到了毫不掩藏的嫌惡。

    她細眉深皺,嘴角塌垮。

    「你的意思是,你身體裡,養了一條蟲?」歐陽妅意聲音有些顫抖,尾聲最末的那個字還直接消音。

    軟軟的、蠕著的、肥大的……蟲?

    恐怖的兒時記憶湧上心頭,她明顯抖兩下,忍住作嘔的衝動,咬唇:「……好噁心。」

    心,抽緊,疼痛驀地炸開。

    古初歲一時之間,抵抗不了。

    被直言「噁心」的金絲蠱定是受到劇烈打擊,它在他心臟裡翻騰打滾,胡亂鑽鑿著他的血肉,帶來疼痛,絞著心、刺著骨,酸澀的蠱淚,教他心口泛起難以言喻的苦味。

    痛!

    它在說,從她面前逃開!

    它在說,離她遠遠的!

    它在說,快走!快走!

    它在說,她覺得我噁心……

    它在說,她嫌惡我。

    他被它所影響,自慚形穢的卑微,驅使他僵硬地站起身,疼痛使他彎著腰,舉步維艱地走出她的視線,掩上雙耳,不去聽仍無法下床行走的歐陽妅意在他身後的呼喊。

    它在說,別聽,別再聽!

    它在說,不要再從她口中聽見更多傷它的話語……

    它在說,她的嫌惡,讓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他說,我竟然天真以為,自己是會被接納……

    古初歲按住胸口,要藏在心裡的金絲蠱停止蠕扭,它讓他痛得快要不能呼吸,痛得四肢百骸都在發顫,痛得比飲下任何毒藥還要更加更加的疼痛……

    他踉蹌逃著,五指深深抓緊心窩處的血肉,指甲陷入其中,然而這樣使勁的力道,仍敵不過方寸深處蠱狂的翻攪。

    他在水廊中央屈膝跪下,大口吐納,肺葉也吸不進活命空氣,太痛了!太痛了!他逼出無數冷汗,每一顆凝在額際的汗水,都是劇毒,他已經不知道過了多久,疼痛像是持續了一輩子一般漫長,他精疲力盡,躺在水廊青石板上,吃力喘息。

    金絲蠱平息下來,心窩的痛,仍一下一下地抽搐:他也平息下來,毒汗不再冒出,他疲倦地瞇細眼,一雙滾著金邊的金綢長靴,緩緩步入他的視線範圍。

    全當鋪,應該只有兩個人清醒,一個是他,一個是歐陽妅意……

    來者,何人?

    「啊,逃跑的小老鼠當真躲在這兒。」

    突如其來的笑嗓,不僅耳熟,更教古初歲全身上下每分每寸髮膚都毛骨悚然的熟悉。

    他慢慢抬頭,站在眼前的金袍男人,衝著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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