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她有了一種特殊的感受。
她覺得對不起他,很不好意思見他,但她又很想跟他道歉,可惜他已經不再來找她了。
他又回到草垛上,靜靜地坐在那裡,看雲、看天、看那片漸漸由綠轉黃的大地。
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消除心裡的愧疚,只好每天躲在門房邊,偷偷看著他。
然後她發現,他不管坐再久,腰桿都是挺直的,這證明他是個律己甚嚴的人。
他的耐性很好,往往一坐就是一天,中間都不用吃飯,也不必喝水、上茅廁。是因為他武功太好,把那些都省略了嗎?
他一個人的時候,身邊總是漫著一股寂寞的氣息,卻不會顯得委靡不振,不管什麼時候,他眼神都是明亮的,清清澈澈,就像個想要求救,卻不懂得如何求救的孩童。
當然,也有可能他這個人骨子裡很高傲,根本不屑向人求救。
她不知道,可越看曲無心,她越發現他跟於百憂壓根兒不一樣。真奇怪,最初她怎麼會錯認呢?
而她越瞧他,心也不自覺地柔軟,好像有一點什麼東西騷動著,令她愧疚之餘,對他升起了一點心疼。
不知道如果她再去找他,真心誠意向他道歉,他願不願意原諒她?
唉,她歎口氣,怨念自己當初為什麼如此愚蠢,居然把他當傻子,以為隨口唬哢幾句就能騙過他?
她明知道他並不傻,他是喝了忘魂湯,遺忘過去,才顯得與眾不同。
但是……只能說,那時候的她滿心都是即將成親的於百憂,對於外界的一切,全都是有看沒有見吧!
「小姐,你還在看啊!」王爺爺走進大門,瞄一眼縮在門房處的袁清嫵。都躲這麼多天了,怎麼還不膩?「你要想找曲公子,就直接去找他吧!」
「誰誰誰……誰說我要找他的?」由外人口中聽見曲無心的名字,不知為何,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
「是沒有人說啦!但大家都曉得,小姐不知幾時惹上了曲公子,現在每天躲著偷看他。」說著,王爺爺再補上一句。「恐怕曲公子自己也很清楚。」
袁清嫵已經被他的話轟得頭暈目眩了,再聞此言,直接翻白眼。
「他怎麼可能知道?我躲得如此嚴密。」
「小姐,你不知道嗎?曲公子的武功很好,聽說他的耳力厲害到方圓十里內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她看看草垛、再看看自家門房,好像三里都不到,所以……他是真的什麼都知道,卻故意不理她……
唉,她真的做錯事了,錯到他連一點彌補的機會也不給她。
她垂頭喪氣地從掩身的牆角走出來,像只烏龜一樣,慢吞吞地踱向屋裡。
算了,就當今生欠了他,來生再還他一筆。
至於向他當面道歉,將一切是非恩怨坦白講,這……天地明監,她只有外表長得很英氣,骨子裡其實懦弱至極,她根本沒膽量主動找他,她甚至想把包袱收一收,再去行腳天下,不再見他,或許愧疚能少一點。
「小姐,你這就要回房啦?」王爺爺問。
「不然呢?」她不想繼續丟人現眼。
「你不去找曲公子嗎?」
「找他幹麼?反正……」她吸了下鼻子,眼眶有點酸。她想,他也不會再理她了。
「可曲公子在那裡等了那麼多天,你不去找他,他不是很可憐?」
「等?」袁清嫵呆呆地轉過身。「王爺爺的意思是他坐在那裡,不是因為他無聊,閒得發慌打發時間,而是在等我?」
「這不是很明顯嗎?村裡收割完畢,堆疊起來的草垛有上百,他幹麼別的不坐,就每天坐我們家門口那堆?」
是啊!草垛那麼多,他為何獨鍾她家門口的?
他的確氣她說話總不算話,但還是留了餘地的,只要她真心道歉,相信他一定會原諒她!
「我真笨!」袁清嫵用力打一下自己的頭。
她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他若真厭了她,那晚何必陪她一整夜?
他本來已經離開了,卻又突然轉回來,想必是聽見她的哭聲,放心不下,才來查探。
他一直對她非常寬容,是她多思多想,誤會了他。
她的心怦怦跳得亂七八糟。現在怎麼辦?要用什麼方法向他道歉,他才會開心?
她努力地想,既然他喜歡遊戲,那她就陪他玩到盡興為止。
現在是秋天,這季節最好玩的是什麼?採野果、捉兔子、逮野雞……對了,燒紅薯似乎也不錯。
她很認真地想著各種遊戲,但前提是……她要有勇氣邀請他。
唉呀,把人家欺負得這麼慘,再去道歉,很不好意思,可有錯不認,更是丟人。
可她本性軟弱,所以只在家門口團團打轉,煩惱不已。要不要去道歉?什麼時候去?不能被太多人看見,不然好丟臉……得用什麼藉口打開這個僵局?直接邀約會不會太失禮……
王爺爺早看慣她的優柔寡斷,也沒再催促她,讓她自己慢慢想,老人家要去做晚飯了。
倒是坐在草垛上的曲無心很納悶。她怎麼了?吃錯藥啦?幹麼一直轉圈圈?
他想起小時候,大哥撿過一隻小狗回家,它最喜歡玩的遊戲就是追著自己的尾巴跑。
他很喜歡那隻狗,每天親自餵它吃東西,帶它到處玩,可惜有一回,娘帶他們上山禮佛,回程途中遇到大雨,雨勢造成山崩,不僅馬車翻覆,死了好幾個家丁,連他的狗也不見了。
他哭了三天,再也不養狗了。得到了再失去,那種感受太痛苦,他拒絕經歷第二次。
但他現在看著仍然猶猶豫豫、不停打轉的袁清嫵,卻忍不住想,如果是她,就算失去一次、兩次、三次,他也會把錯過的再追回來,不讓他們之間有遺憾。
問題是,已經半個時辰了吧?她轉不暈嗎?
他看看天色,金烏已落,銀月升起,該回家了,但她還在轉,讓他捨不得離開。
他忍不住猜測她還能轉多久?一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
於是,他繼續等、一直等,等到月上中天,等到他的肚子餓癟,而她還在轉,他便後悔了。
「喂,你轉夠沒有?」他咻一下來到她身邊。
「什麼?」她腳步踉蹌一下,其實轉太久,還是會暈的。
「你幹麼一直在這裡轉圈圈?」
「我……」她縮了縮脖子,一臉很孬的樣子。
他看著,不由得一把心火燒起。「你什麼?說話啊!」
「我……」她深吸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勇敢,她要做個知恥近乎勇的人。「我我我……」
「你不說算了。」他好餓,而且耐性也用完了。「再見。」
「不要!」她拉住他的衣袖,一臉可憐兮兮。
「你不說話,又不讓我走,是想在這裡站到天亮嗎?」
「不是啦!我有話想說,我……」她繼續糾結中。
「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再不說我真走了。」他舉起手,作勢要切斷那片衣袖。得回自由後,憑他的輕功,天底下能追到他的人屈指可數。
「我……」勇氣、勇氣,她不停地從心裡挖掘那玩意兒,可惜本來就沒有的東西,再怎麼挖,也是空啊!
曲無心二話不說斷了衣袖,咻一下,消失無蹤。
「曲無心——」她大喊。他不在跟前,她就敢說了。「我只是想告訴你,對不起,我很抱歉,請你原諒我!」
砰!曲無心從半空中掉下來。他實在太驚訝了。
敢情她煩惱半天,就是為了怎麼道歉?
這女人不只腦子不太好,連性子都很有問題……
曲無心乾脆癱在地上,不起來了,因為他覺得陪伴她煩惱半天的自己,也非常非常的愚蠢。
「曲無心,你沒事吧?」袁清嫵跑過來,俐落地幫他全身上下檢查一遍,再替他號一下脈,確定他安然無恙後,才道:「好端端的,你怎麼會摔下來呢?」
「你以為這是誰害的?」他咬牙。
她無辜地眨眨眼。「你是說我嗎?」她剛才可有做什麼傷害他的事?沒有吧?
「哼!」他別開頭,不想理她。
「那……」好吧!她繼續道歉。「我我我……」
「停,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的答案是沒關係,我原諒你。」他不想再跟她一起煩惱了,只怕再這樣下去,他頭髮、鬍子都白了。
「我我我……」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面對他,她的「對不起」就特別難說出口。難道是因為愧疚太深,才會難堪到說不出抱歉?
「沒事。」他拍拍衣服站起來。「我餓了,回家吃飯。」腳步才邁出,他的衣袖又被拉住了。
「曲無心……」她又是一副楚楚可憐、好像被欺負得很慘的模樣。
但天可明監,他倆之間到底是誰欺負了誰?
「你又有什麼事?」他忍不住想,為何要來她家門口的草垛上坐?自找麻煩!
這女人對他又不好,三句話裡有一句是敷衍,她不喜歡跟他在一起也無所謂,可偏偏……他心裡總有一點放不下。
然後,他悄悄地觀察她,發現她一直躲在門房那邊偷看他,好像很想過來跟他說話。
不知不覺,他就在草垛上安了身,等著她,想等她再度靠過來,再跟她在一起。
他等了好多天,沒有一點不耐煩,看她在門房邊東瞄西看,也很有趣。
於是,他越等越久了,久到他以為她不會靠過來,因為緣盡了,所以快樂的時光也結束了。
結果原來這個笨女人壓根兒就是個膽小鬼,想過來想得要命,就是不敢做。
老天爺,天底下怎麼有性子這樣軟弱的人?他想,她這輩子都不會懂得「果決」兩個字怎麼寫。
他受夠了這樣的拖拉,所以,他不玩了。
偏偏袁清嫵心裡很難出現的勇氣,終於累積到底了,爆發了。
「那個……你餓了,是不是?」
「你說呢?」他指著天上的明月。「不要告訴我到了這時辰,你還不覺得飢餓?」
「不是的,我是想……你吃不吃雞?」
什麼鬼問題啊?他翻個白眼。「我什麼都吃,如果你有辦法捉條龍來,我照吃。」
「龍?那個好像不太可能耶,不過……我們可以上山捉野雞,我很會做叫化雞喔!」這是她軟弱的道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