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芝柔初次見到靳揚時,他比一般男子略長的黑髮有些凌亂,柔軟地覆住了垂首的前額與側顏,令她瞧不清楚他的長相,於是,她的眸光只能緩緩下移,滑過了他的下顎與頸子,最後停在他修長的,正拿著筆寫字的手指上。
他拿著筆,就只是一支毫不起眼的原子筆,不是對著鍵盤打字,不是對著iPad或是任何一種高科技產品,就是單純且流暢地在一疊白紙上寫著,或是畫著什麼。
不知怎地,他那樣專注的側顏令沈芝柔看得屏氣凝神、目不轉睛。
「靳揚——」沈芝青在沒有闔上的門扉上輕叩了兩聲,見到靳揚抬眸時,指了指身旁的妹妹說:「這是我妹妹,沈芝柔,她是你這次新戲的場記。」轉頭又對沈芝柔介紹道:「芝柔,這位是靳揚,你手上拿著的劇本就是他寫的。」
沈芝柔不知道自己為何握緊了手中的劇本,還沒來得及說上句什麼,靳揚便滑動了椅子轉個方向,微微頷首,眸光向著門口,卻全無起身的態勢。
也對,他是編劇,她是場記,他何須起身相迎?
沈芝柔清楚地記得,她的姊姊沈芝青是如何地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地提醒她,場記——尤其像她一樣毫無經驗的場記,在電視台或是劇組裡是怎麼樣的小人物,需要怎麼樣的謙恭有禮、怎麼樣的面帶微笑與尊敬前輩。
她明明都記得的。
只是,她現在面對的那雙眼睛……那雙緊盯著她,似乎正將她從頭到尾徹底打量過的眼睛好美好深邃,不知道有著什麼樣的血統,是琥珀色的,好淺好淡,閃動著奇異光芒,竟然讓她感到腦子發暈,一時之間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
「喂,說話啊!」沈芝青推了推不知在犯什麼傻的沈芝柔手肘,不耐煩的口吻裡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說話?說……?說什麼?啊!沈芝柔直到此時才猛然回神過來。
「靳大哥您好!我、我是沈芝柔,以後還麻煩您多多關照。」男的加聲大哥,女的加聲大姊,姊姊交代過的,她沒敢忘。
靳揚抬眸掃了沈芝柔一眼,沒有聽過的名字、如此生嫩的反應,沈芝青不用特意告訴他,他都看得出來她是新人。
明明是有著五、六分相似的臉龐,姊妹兩人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情。
姊姊沈芝青的短髮俐落,成套褲裝幹練優雅,一看就知道經過充分社會歷練,很符合她電視台監製的身份,而這位妹妹沈芝柔呢,染過的深棕色秀髮微鬈,帶著幾分甜美浪漫氣息,鵝蛋般的粉嫩小臉未經風霜,充滿著社會新鮮人的好奇青澀。
呵,靳揚唇邊勾起一抹涼淡的、微諷的笑。
「製作費這麼緊縮,連全無經驗的人都要抓來當場記?怎麼?沈監製心腸這麼狠,讓妹妹跟著劇組風吹日曬雨淋的,不怕小女生撐不住?」
沈芝青沒好氣地白了靳揚一眼。
「製作費當然緊縮,電視圈不比從前了,更何況這還是無關緊要的十點檔,又不是偶像劇,你以為是十年前啊,隨手一抓就是一堆廣告費跟廠商贊助?再說,我妹妹沒經驗又怎樣?咱們沈家女兒耐操耐磨又好用,不勞靳大編劇費心。」沈芝青拉了沈芝柔的手就往外走,像是刻意說給靳揚聽的,揚聲叮囑。「你別理他,他這人就是憤世嫉俗,開口閉口沒一句好話。」
呃?姊姊老是提醒她要有禮貌,那姊姊現在這麼對編劇說話不要緊嗎?
沈芝柔心中疑惑,正想回眸,背後卻傳來一陣男性低沉的愉悅笑音,在狹小的辦公室裡低低揚漫。
靳揚站起身來,走到兩人面前,臉上淨是一副滿不在乎的輕佻神氣,俯身盯住沈芝柔,用一副好同情她的口吻說:「沈小妹妹,希望你如你姊姊所說,真的耐操耐磨又好用。」
嚇!突然逼近的男人臉龐令沈芝柔微微後退了兩步,嚇了好大一跳。
他好高,而且,這麼近看,他的眼睛更美了,琥珀色的瞳仁,刻紋極深的雙眼皮,即便是現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他微微牽動嘴角的時候,右頰有個很淺的梨渦,好暈……沈芝柔聽見自己左胸的心跳聲悶響得像記低沉的雷,她手足無措的反應似乎逗得靳揚更樂了。
真沒想到,沈芝青這麼口無遮攔,在電視台裡總是一副經驗老道、熟門熟路的老江湖模樣,她的妹妹竟然是只小白兔,這麼單純不經嚇。
靳揚笑了幾聲,拍了拍沈芝青的肩。「沈監製,多謝你的稱讚,我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憤世嫉俗,沒一句好話,你離開我的辦公室時記得關門。」
「關什麼門?你剛剛本來門就沒有——」砰!沈芝青沒有說完的話瞬間被門板碰撞聲吞沒。
沈芝柔驚愕地與姊姊對望了一眼。
「什麼嘛!真沒禮貌!」沈芝青不可思議地盯著闔上的門板,高跟鞋狠狠地跺了下地面,如果可以的話,她真希望她腳上踩的是靳揚的頭。
「算了算了,走吧,我帶你去剪接室。」不跟他計較!沈芝青拉著沈芝柔的手一邊走一邊交代——
「這次的剪接師是李師傅,剪接室總共有五間,李師傅通常都是用五號剪接室。他最喜歡喝香草拿鐵,你以後送拍攝帶過去時,要是樓下星巴克還沒關,記得幫他買一杯。你是新人,剛開始場記表一定寫得亂七八糟,所以跟剪接師的關係一定要打好,知道嗎?」
「好。」沈芝柔微微頷首,乖順地將姊姊交辦的事項寫在手上的小本子裡。
雖然她還不知道場記表是什麼東西,寫得亂七八糟又跟剪接師有什麼關係,但是,總之,聽話就對了。
她的人生就是一直努力走在沈芝青為她安排好的道路上,她的大學志願、她選修的課程,乃至於現在畢業之後的第一份工作,都是沈芝青為她安排的,她早就已經習慣順從沈芝青的安排。
當年,她們的父母親意外過世,那時候,沈芝青已經二十歲正就讀大學,而沈芝柔才十二歲,正準備上國中。
她們原本被親戚收留,寄住在親戚家,後來,是姊姊半工半讀攢了些錢,帶著她從親戚家搬出來,靠著微薄的薪水和助學貸款張羅房租水電,這麼一路走來。
走到現在,沈芝柔今年順利從大學畢業,而她與姊姊的住處,也從租來的、十坪不到的小雅房,進階到現在沈芝青貸款購入的兩房一廳電梯大樓。
沈芝柔常常覺得,父母親離開之後,與其說沈芝青是她的姊姊,倒不如說是她的媽媽。
雖然,沈芝青一直都沒有告訴過她,她們當時為什麼要從親戚家搬出去,但是,沈芝柔知道,沈芝青只是捨不得讓她寄人籬下,時不時得看親戚臉色,聽親戚說些刻薄言語……姊姊心疼她年紀小,所以心一橫、牙一咬,再累都帶著她闖天涯。
這十一年來,沈芝青長姊的責任背得牢實,一直很努力很辛苦,沈芝柔知道的,於是她更聽話順從,不願意增加姊姊困擾與負擔的形象也更根深柢固。
她們相依為命,是姊妹,是患難之交,更像母女。
全世界她最聽沈芝青的話,姊姊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她不願也不敢違背,沈芝柔想,她想,她欠沈芝青的,她這輩子還也還不清。
「芝柔,你在想什麼?怎麼又走神了?」沈芝青停在剪接室前,拿著手上捲成圓筒狀的劇本狠狠敲了沈芝柔腦袋一記。
「對不起……」沈芝柔撫著前額,微赧地笑了笑。「我只是想,可以跟姊姊在同一個地方上班,好像假的一樣。」
「不算同一個地方上班,你當場記,跟著劇組在外面吹風淋雨,我可是坐在辦公室裡喝咖啡吹冷氣。」沈芝青回了句。
其實,她就是知道沈芝柔生性單純,所以不想把妹妹捲進電視台的是非擾攘,與那些大人物周旋玩心機,她想,讓沈芝柔跟著劇組,學到的東西最多最快,也相對單純,只是,這些複雜的心思,不用特意對妹妹說明。
「好,我知道了。」沈芝柔淺淺地應。剛才,那位靳揚先生就說她以後得跟著劇組風吹日曬雨淋,不是嗎?
想起靳揚那雙琥珀色眼睛,沈芝柔胸口突生一陣怪異,逼著她把心思拉到眼前的小筆記本上,又默背了十次剪接師是李師傅,最愛喝香草拿鐵,才終於壓下那份緊張感。
沈芝青盯著沈芝柔,忽而歎了口氣,語重心長地道:「剛開始會比較辛苦,熬過了第一部戲,第二部戲就會好多了。」
「好。」對於沈芝青說的話,沈芝柔永遠是點頭再點頭。
「奇怪,這時間怎麼會沒人在?」沈芝青又敲了敲剪接室的門,依然沒人回應,索性回身對沈芝柔道:「我先帶你去找副導演好了……啊!對了!」前行的步伐大大一頓,令跟在她後頭的沈芝柔差點硬生生撞上。
「怎麼了?」沈芝柔疑惑地問。
「為了避免我到時候太忙忘了提醒你,我話先說在前頭——」
「嗯?」
「拍戲就拍戲,你可別在電視台或劇組裡亂搞男女關係,這裡面的人關係錯縱複雜,不是你可以想像的。」
「好。」姊姊早就提醒過她,她是來拍戲,不是來談戀愛的,沈芝青至少已經說一千次了吧?沈芝柔唇畔揚起一絲無奈的淺笑,她都已經二十三歲了,姊姊還當她是小孩……
「尤其,千萬別去招惹靳揚,離他越遠越好,聽見了沒?」
「啊?」沈芝柔抬眸,不知為何竟然有些心虛,想問為什麼又沒能敢問。「聽見了。」最後還是只留一句柔軟的答應。
「聽見了就好,那走吧,我們去找副導演。芝柔,新戲剛開拍的時候很忙,你記得要準備一個夠大的包包或是行李箱,放劇本、水杯,還有記錄場次鏡頭、打板用的小白板,然後……」沈芝青的話音伴隨著高跟鞋聲消失在長廊的轉角。
沈芝柔悄悄回眸,朝著有琥珀色美麗雙眼的方向望了一眼,怔了怔,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依戀什麼,然後舉步快跑,跟上沈芝青的步伐。
「千萬別去招惹靳揚,離他越遠越好,聽見了沒?」
沈芝柔髮誓,她真的、真的聽見了沈芝青交代的話,也真的、真的沒有招惹靳揚。
她根本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她不過是在拍外景時吐了而已。
她蹲俯在外景處,拿著場記表與小白板,對著排水溝吐得亂七八糟、一塌糊塗,眼角餘光看見有雙男用皮鞋接近她,想也不想地便回:「別過來,我會弄髒你的衣服。」
身旁傳來一記不以為然的悶哼聲,一瓶礦泉水與一條手帕猝不及防地跳進她視野。
沈芝柔抬眸,便對上那雙令她難忘的琥珀色眼睛。
「把你自己弄乾淨,我送你去醫院。」以為他是她的男演員,怕她弄髒他的西裝不連戲嗎?靳揚才不想承認,當他聽見沈芝柔這麼說時,心中的確瞬間閃過一抹近似不捨的情緒。
打從他今日隨著製作人踏進片場到現在,他已經看見她吐了第三回,她臉色刷白地打了板,拿著場記表記錄完,又衝到麥克風收不到她聲音的地方,壓低了音量,一個人躲在暗處吐得好委屈好可憐。
白癡!她真的以為她耐操耐磨又好用嗎?沈芝青為什麼會讓一個這麼笨的人來當場記?
醫院?沈芝柔愣了愣,用礦泉水漱了漱口,拭淨嘴角與唇邊的狼狽,牽起一抹虛弱的微笑。
「謝謝,不用,我不用去醫院,我一會兒就好了。」
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她已經吐了第三次,臉色白得可以不上妝就去演女鬼,這還叫一會兒就好了?!
靳揚不滿地瞪著她,唇邊依然是那抹微諷的、漫不經心的笑。
「你以為場記有多重要?劇組沒有你也拍得下去,我已經跟導演和副導照會過了,你別留在這裡拖垮我的戲。」
拖垮?「對不起,我沒有這麼想。」沈芝柔一愣,她只是有點不舒服,她沒有想要拖垮誰。
「沒有這麼想就離開,離開,滾,聽得懂嗎?」靳揚話音輕淺,動作卻無禮蠻橫地搶過沈芝柔手裡的場記表與小白板,往正向這邊走來的副導演手中一塞。
「副導,接下來的場次麻煩你,我先帶她去醫院,省得等一下麥克風收到她嘔吐的聲音,還要麻煩後制。」
「去吧,錄板我來就好了。」副導演擺了擺手,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她早就說了幾次要沈芝柔先走,是小女孩硬氣,硬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