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間說對不起,倒不如趕快好起來。」見她已經吐不出東西,靳揚索性一把將她拎起來。「別給劇組找麻煩。」
「等、等等啦!」意識到靳揚真的是要這樣連拖帶扯將她拉離片場,沈芝柔忽地急起來,一把掙脫靳揚的手,慌慌張張地將自己包包內的手機拿出來,然後將整個包包遞給副導演。
「佟姊,連戲的東西都在裡面,我上面有寫場次……」
「你以為副導是新人啊,她在片場打滾的時候你可能還在包尿布,哪來那麼多後事好交代?」無聊!靳揚拽住沈芝柔手,一路將她拖進自己的車內。
「我先警告你,你等等可別吐在我車上。」砰!後座車門一把被關上。
「……」好、好沒禮貌……那個拿著筆時出神的專注,美麗得令人暈眩的琥珀色眼睛,都是騙人的吧?
沈芝柔由後座望著坐入駕駛座的靳揚,一時之間感到哭笑不得。
從這個角度看去,她能看見他的右耳、黑髮、後肩與襯衫衣領上露出的一小截頸子,他這人,好奇怪……口吻平平淡淡的,每句卻都那麼尖酸、那麼傲慢,說他有惡意,卻又不像……
靳揚抬眸,視線與沈芝柔的在後視鏡裡相凝了一秒,接著看來不太高興地別開,發動引擎。
車子啟動了,從送風口吹出來的風好舒服,隱隱帶著男性古龍水的香氣,令沈芝柔腦子昏沉,朦朧欲睡。仔細想起來,從新戲開拍到現在,她已經整整一個月沒休假了,直到坐上車子的此刻,她才驚覺她的身體有這麼累,好累……
咻!一件外套毫不溫柔地從前座扔過來。
「想睡就睡,口水不要沾到我的皮椅。」毫無溫度的琥珀色眼睛連在後視鏡裡看她一眼也沒。
「……」這……說是不要沾到口水,其實,這外套應該是拿來給她蓋的吧?沈芝柔揚眸望了前座的男人一樣,忽地淺笑了起來。
姊姊要她不要招惹靳揚,為什麼呢?感覺,他人還不壞啊……那,像現在這樣,她算招惹靳揚了嗎?搭他的車,蓋他一件外套,應該還好吧?
腦子好重,也罷,別想了……沈芝柔將外套拉高,覆住胸口與肩膀,讓更顯馥郁好聞的男性氣息環繞她一身,沉沉地跌入夢鄉。
急性腸胃炎。
問了診,打完止吐針,護士囑咐沈芝柔得等半個小時,確定沒有再作嘔時才能離開。
沈芝柔側眸望了靳揚一眼,有些不明白他為什麼已經送了她到醫院,卻不先行離去,要在這裡陪她乾耗。
坐在醫院走道候診椅上,等待三十分鐘過去,與靳揚大眼瞪小眼的時光著實難熬,沈芝柔嚥了嚥口水,淺聲對他道:「靳大哥,謝謝你,你不用陪我沒關係,我等等自己叫計程車回去就可以。」她已經沒有方纔那麼不舒服了,噁心感漸去,胃也不痛了。
「叫車?你一個月賺多少錢?兩萬?還是三萬?禁得起你坐計程車這樣花?」靳揚睞了她一眼,話音依舊平淡刻薄。
沈芝柔一怔,盯著他好半晌,眸光落在手背上方才被扎出的針孔,突然微微笑了。
靳揚怎麼老是這麼說話?他明明是不想讓她多花錢的吧?某種程度上,他與沈芝青還真像,總是說著「沒關係、不要緊,我來就好,別留在這裡礙事」,然後卻一個人默默地把辛苦的事情都扛了。
笑什麼?靳揚眸光怪異地鎖住沈芝柔。小巧精緻的秀美下巴,盈潤無辜的大眼睛,一副逆來順受的小媳婦模樣,仰著看他的臉龐清麗純美,恰巧是他最討厭與最受不了的女人類型,令人看了就有股莫名的悶氣。
既然如此,他為什麼還要照顧她?特地載她下山就算了,現在還要坐在醫院裡陪她?
那當然只是因為沈芝青是他大學同學,而他大學時代總是看著沈芝青瘋狂打工、拚命搶錢,只為了替妹妹撐起一個家,現在,她妹妹進了風賦電視台,還當了他場記,就這麼大剌剌地晾在他眼皮底下,他雖然不想管,能照看的,卻也無法不看,他嘴巴壞,但還有最基本的同情心。
「你笑什麼?」靳揚望著她看來愉悅的神情好半晌,終於不耐煩地出聲問。
「沒什麼。」沈芝柔笑著搖了搖頭。「只是想到姊姊說的,說你憤世嫉俗,沒一句好話。」
「我是。」整間風賦電視公司裡,就沈芝青仗著她當了他四年同學,敢這麼對他說話,靳揚聳了聳肩,神情毫不在乎。
「為什麼?」沈芝柔突然問。
「什麼為什麼?憤世嫉俗還用為什麼?」靳揚毫不客氣地笑了。
沈芝柔望著他右頰那枚淺淺的梨渦,感到更困惑了。「不是,我是說,為什麼不反駁?為什麼姊姊說你憤世嫉俗,你不氣不怒,還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為什麼要反駁?我老爸是靳航,我要憤世嫉俗,別人能拿我怎樣?」褒他、貶他,他都不在意。
沈芝柔依然是一臉疑惑地望著他,靳揚與她對望了好半晌,才終於弄懂了她眼中的不明白。
「等等,你不知道我爸是靳航?」他還以為,踏進風賦電視公司裡的每一個人,都會被耳提面命地反覆提醒——「嘿,靳揚他老爸是靳航,靳航是這間電視台的老闆,別得罪他們父子倆。」這種茲事體大的可笑事情。
沈芝柔緩緩地搖了搖頭。
「慢著,你該不會連靳航是誰都不知道吧?」她太淡定,淡定得令靳揚不得不如此懷疑,卻又令他莫名感到一絲興奮。有人不知道他是誰的兒子,不知道靳航是誰,令他感到十分暢快。
「我知道。」沈芝柔想了會兒,點了點頭。
「我知道的,靳航是一位好有名的編劇與導演,這間風賦電視公司是他的投資,而風賦當初能站穩腳步,也是靠了他好幾部也有改編成電影的電視劇的功勞。」就算姊姊沒跟她提,她從報章媒體上也能看見,更何況,靳航是一個目前仍活躍的媒體人。
「不錯嘛!看來你姊該教的還是有教你。」靳揚冷笑了一聲,不知道心中那份期待落空的感覺是什麼,索性伸直長腿,雙腿交疊,雙手交盤,背倚著牆,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手跟腳都打了個叉,眼睛還閉起來了,沈芝柔更疑惑地望著靳揚此時閉目養神的神態。
他討厭與父親有關的話題嗎?既然如此,他何必要起個頭給她回?難不成原本,他是期待她的不懂與不明白嗎?
他希望別人不知道他父親是誰,不知道他父親是做什麼的嗎?還是他是希望,進風賦電視工作的人,可以不要被提醒他的身份與特權?當然,這是指如果他有特權的話。怎麼突然覺得,靳揚好像有點可憐?
「靳大哥,我姊姊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我剛才說的那些關於你父親的事情,是我從電視上看來的,不是我姊姊教我的。」這樣說會好一些嗎?沈芝柔試著想澄清或修補些什麼。
她富含同情的口吻令靳揚連眼睛都不想張開,僅是側顏轉到另一邊,低聲罵了句:「無聊!」
「你喜歡我姊姊嗎?」猝不及防的,沈芝柔喉嚨裡忽而跳出這麼一句。
「嗄?」靳揚雙目圓瞠,坐直身體不可思議地盯住她,以為自己聽錯她的問句。
除了當初聽聞沈芝青因父母雙雙過世,必須得扛起家計照顧妹妹時,他心裡有泛起一絲憐憫與同情心之外,他對沈芝青從來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否則也不會與沈芝青當了那麼久的同學與同事卻一點行動也沒有,沈芝柔看來不太濟事的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你希望我姊姊什麼都沒有告訴我,把你當個平凡的同事,不是嗎?」她是這麼合理地推測的。
靳揚包容姊姊對他不禮貌的評價、對第二次見面的她諸多照顧、他眼神裡剛才那一瞬間的期望與失望,他諷刺地說:「看來你姊該教的還是有教你。」他期望沈芝青的與眾不同,難道不是嗎?
沈芝柔心裡已經覺得靳揚的答案是「是」了,可是偏偏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那個「是」,胸口竟感到一陣堵沈。
想通了沈芝柔話中的邏輯,靳揚毫不優雅且毫無禮貌地放聲大笑了起來,一直笑、一直笑,眼角彷彿都要滲出淚似地。
「誰希望誰當誰平凡?我本來就不平凡。沈小妹妹,你少在那裡自以為是,把那些無聊的情呀愛啊往我身上套,我同情你跟你姊,可不代表我得喜歡誰,女人跟我上上床我奉陪,要跟我博感情就免了。」
靳揚一把捏住沈芝柔的下顎,雙眸迎視她瞬也不瞬盯著他瞧的眼神。
「把你的自作聰明收起來,少拿這種同情人的眼光看我,你跟你姊姊以後的工作還得靠我,對我客氣一點。」
沈芝柔沉默地與他對望了好半晌。
「對不起。」她說,雖然她不太明白他為何如此生氣,尤其她道歉之後,他又顯得更不愉快了。
是她踩到他的痛處了嗎?他的痛處是父親?是同情心?兩者皆是?又或是沈芝青?
「三十分鐘了吧?」靳揚站起身,準備去診間抓個護士來確認沈芝柔已經可以從醫院離開。
他真是有病,才會陪她在這兒瞎耗一下午。
她用那種好同情他的口吻對他說話,用那種覺得他好可憐的聲音對他說話,她以為她是誰?他在風賦呼風喚雨,他要誰走,誰不敢留,她憑什麼這樣對他說話?!
他是希望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是希望有人將他當個平凡的男人,希望不要有人與他在一起時戰戰兢兢,只把他當成一個與事業成就有利害關係的男人,並不獨獨針對沈芝青。
只可惜,他的出身在風賦電視裡從不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