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所有人都被她折服。
她看向朱麗妍,得意地抬起下巴,卻看到朱麗妍憂心忡忡的神色。
趙姬一愣,不明白。
這個人,為什麼總是讓人摸不透?為什麼總是做出她無法預料的事?她本以為他看了她的舞姿之後,會慚愧,因為他不是女人,所以無法做到這樣的事,可他沒有,他憂心,看著她而憂心。
趙姬退後一步,為何總是有這種感覺,為何總覺得自己輸了他……
終於有人叫好,然後眾人熱烈地議論起來,一時間酒席到了最熱鬧的時候。
異人站起來,向呂不韋祝酒,「我敬先生一杯,若沒有先生,異人就沒有今日。」
朱麗妍哼了一聲,這個白癡,當眾這麼說,不是承認自己無能,全靠呂不韋嗎?
呂不韋也起身,道:「公子過獎了,是公子賢德,我等自願追隨。」
朱麗妍心中泛起厭惡。這場酒宴,就是為了讓眾人看他們演戲嗎?天下誰人不知,這二人之間唯一的聯繫就是利益?
「那公子可否能將這跳舞的舞姬送與我為妻?」
異人突然爆出這樣的話,一時間,宅子裡死一般的寧靜。
呂不韋睜大眼,一臉驚愕。
所有人都齊齊看著呂不韋,看他怎麼答。
異人好色,算是眾人心照不宣。可當眾提出這樣的要求,完全不給呂不韋面子,實在不像話。
更讓人驚奇的是,他說他要那舞姬做他的妻子,而不是侍妾。
讓一個舞姬為妻,異人現在是武安君的嗣子,說白了,就是以後的秦王,而秦王之妻,便是王后。
作為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舞姬,一國之後,都是難遇難求的尊貴。
況且異人親自開口求人,呂不韋已為異人破費大量家財,為一個小小舞姬翻臉,實在不值。這麼一想,便無人認為呂不韋會拒絕。
呂不韋臉上的表情由驚轉怒,他瞇起眼,看著異人,後者仰著頭,偏執地看著他。
有時候,他真恨異人的好色。
沒有人說話,卻開始不安靜了。
朱麗妍一杯接一杯地為自己倒酒,酒水從酒壺裡流出,灌注到杯子,在無人出聲的屋子裡,營造出一片水聲。
有人奇怪地望著朱麗妍,可她頭也不抬,兀自喝酒。
氣氛詭異,呂不韋仍沒有回答。
就在眾人被朱麗妍弄出的聲音搞得要神經衰弱的時候,呂不韋終於開口,但他卻是轉過頭,對趙姬道:「此事我做不了主,需問趙姬意思。」
在一邊蒼白著臉的趙姬,無助地看著呂不韋。
呂不韋沉著臉,看不明心思。
趙姬張張嘴,卻又閉上。
她的意思,一個舞姬,能有什麼主見?她一直期盼的不過是留在他身邊,妾也好,婢也好,只要在他身邊就好了。
可……她終歸是沒有機會。
他問她的意思,她還能有什麼意思,她這樣的人,不是生來就被人操縱的嗎?
趙姬迎上異人的目光,道:「妾願跟隨公子。」
呂不韋眸光深沉,問:「你可想好?」
趙姬仰頭,「是!」
過了好一會,呂不韋才道:「那好。」他轉頭對異人道,「公子莫忘記剛才所說的話,那麼,請公子改日來迎娶趙姬。」
還未等異人點頭,眾人就聽見「丁冬」一聲脆響。
眾人望向朱麗妍,只見她以手遮面,道:「我醉了,不小心摔了杯子。」她移開手,雙眼晶亮,哪有醉酒的神色?
「你們怎麼了?怎麼不喝酒了?今日不是就是來喝酒的嗎?」她向眾人招招手,大聲道,「喝酒啊!」
眾人有些尷尬,但有人起了個頭,道:「是啊是啊,我們就是來喝酒的,還要恭喜公子抱得美人歸!」
然後這時才又熱鬧起來,但總有份不自然。
朱麗妍仍是大聲道:「可我沒有酒杯了!」
旁邊的人訕訕笑著,對她說:「新杯馬上就來。」
朱麗妍卻道:「我不要了!」她騰地站起,道,「琴!給我琴!我給大家彈琴助興!」
眾人哪敢讓平原君助興,但此時平原君借酒發瘋,無人敢阻。
呂不韋臉上陰晴不明,命人拿了琴來。
朱麗妍抱著琴,嘻嘻笑著,對趙姬道:「這首曲子是我為你彈的,祝你早生貴子。」
趙姬愣愣看著她,聽不出這話是真的,還是嘲諷。
朱麗妍將琴放在膝上,噌噌噌地就彈了起來。
她亂撥一通,毫無章法,眾人聽在耳裡,如同魔音。好多人受不了,卻不敢發怒,只有皺著眉頭坐著聽,恨不得把耳朵塞起來。
只有呂不韋,深深地看著她。
猛地,她大撥兩次琴弦,改了彈法,琴音立刻就動人起來。
她彈得很急,嘈嘈切切,紛繁複雜,眾人看她的動作,只覺眼花繚亂。
但是,她彈出的曲子,大開大合,如平地生風,風捲亂石,亂石穿空,而青空蒼茫。
沒有人覺得不震撼,也沒有人不能聽出這曲子的悲憤與怒氣。
宛如要耗盡自己所有的力氣,朱麗妍雙手交錯,華麗的音調裡,憤怒的背後,是說不出的蒼涼與苦澀。
趙姬,趙姬,我彈與你聽。我早說過我並不嫉恨你,你也是苦命的女人。
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若真要怪,就怪我們同時愛上了一個本不該去愛的人。
那個人的心,是最深沉的潭,永遠猜不透,看不明。那個人要的,不是你也不是我,他要錢財,他要霸權。
手在琴弦上磨出了血,她滿手鮮紅,卻仍彈琴不輟。直到最後,她覺得倦了累了,突然收手,琴聲戛然而止。
朱麗妍起身,也不說話,直直往門外走,手指上的血滴在地上,隨著她的移動,蜿蜒成線。
呂不韋跟著她一同走了出去,留下滿堂賓客,面面相覷。
「趙姬,我會盡快選擇吉日。」異人笑著對趙姬道。
這一屋子的人,大概只有他才是喜悅。
趙姬只是漠然地點點頭,然後也轉身進了裡面。
她到了內屋,突然被一個人抓住了胳臂。
「你真要嫁給那人?」呂連陰寒地問她。
她抬起眼,笑靨如花,「為何不?今後我就是秦王后。」
「可你愛的是爺!」
「那又如何?」趙姬笑著,「他不要我,難道我就不能去追求榮華富貴?」她看著呂連,惡意地說,「即使爺不要我,我也不會嫁給你。你能給我什麼?」
呂連鬆開她,退到陰暗處,讓黑暗掩蓋住他的沉痛。
呂府門外,朱麗妍站在冬日的酷寒裡,雙手滴著血。
呂不韋握住她的手腕,看著她十指上的傷口,眼裡閃過一絲心疼。
「為什麼要把趙姬給異人?」她先開口,平靜地問。
他的目光閃了閃,道:「是她自己要去的。」
朱麗妍終於忍不住,「是你逼她的!」
呂不韋僵硬一下,道:「我沒有。」
「是你!你問她就是逼她!」
「我本來想她如果拒絕就能順理成章地……」
她猛地掙開他的手,「我不聽!我不聽!這是你的借口!你若真不想,一開始就該拒絕!」
「我怎麼知道!我以為趙姬絕對不會……」
「借口!騙子!我就算了!你怎麼能這麼對趙姬?她、她……」她肚子裡有你的孩子啊!
朱麗妍閉上眼,狂亂地叫著:「你連趙姬都可以捨棄!你把她當作了貨物!你拿她討好你的異人公子!」
她本來以為他會不一樣,可他還是照著歷史走了。
司馬遷說,呂不韋將趙姬獻於異人之時,趙姬已懷胎二月。然後,趙姬生子,便是未來的秦始皇!
好個風險投資,好個用心精妙的大商人!
她睜開眼,踉蹌後退,搖著頭,很痛苦。
「你真的這麼做了……真的這麼做了……」
讓趙姬懷上他的孩子,然後獻給異人。隱瞞異人,讓自己的血脈成為秦王!
呂不韋陰沉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不會聽了。」他諷刺地笑,「反正我一直都是不能被信任的,反正你就是厭惡我。」他轉過身,然後道,「趙勝,你記住,我們已經錯過。」
他邁開步子,跨進門裡。
他曾真的動了心,他曾真的下了決心,他也曾真的想把自己的心思說給她聽。
但已經遲了,他們已經錯過。
皺起眉,不曉得為何,眼睛有點不舒服。
他自嘲地笑笑,在心裡唾棄自己。
而朱麗妍失魂落魄地回了府,然後,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