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進門了以後——
「穆先生,您早啊!」童昕像個小太陽,活力十足地打招呼,一手牽著穆風,從他房間出來。
「你來這兒做什麼?」穆嚴嵩拄著枴杖,離開臥房打算下樓。
三人在樓梯口相遇,有人依舊膽怯,有人目光炯炯,有人笑靨如花。
「今天是星期天,因為穆風這次期中考第一名,所以穆以律為了獎勵孩子,打算帶他去外面走走,最近他剛學水彩,決定到植物園去寫生。」
童昕推推穆風的肩,要他發發聲。
「爺爺,我可以去嗎?」
穆嚴嵩掃兩人一眼,口氣依舊冷,「我能說不嗎?」
瞧他們備齊東西準備外出的模樣,問他也是問心酸的,哪裡把他放在眼裡?
「你看!就說爺爺很疼你啊,怎麼可能不會讓你去嘛!」童昕假裝沒看到穆嚴嵩的白眼,自顧自地說。
她來穆家大宅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對於穆嚴嵩的冷眼已是習已為常。偶爾假日她會出現,找各種名目把穆風帶出去散心。
穆以律不止一次想勸退她,不過童昕依舊故我,只要理由正當,他們三個人就會假日一同外出。
第一次,穆嚴嵩不同意,把她轟出去。
第二次,童昕準備了理由,他臭著臉超不爽的看她把孩子帶走。
第三次,沒遇到穆嚴嵩,因為聽說他在靜養,所以沒力氣理她。
第四次,也就是今天,她的理由是給穆風考試獎勵,所以他摸摸鼻子敗下陣來。
每次跟他過招時,童昕就很期待有什麼刺激的對話,可是老人家對她愛理不理。
算了!每次給穆風上完課,留十分鐘跟穆嚴嵩報告孩子上課進度或是講其他小事,他多數也是處於聆聽的狀態。
說好聽是傾聽,講白些是根本不想理童昕,反正十分鐘後她講完就要閃人,穆嚴嵩就睜隻眼閉只眼的聽她囉唆。
「今天天氣很好,穆先生有沒有興趣跟我們一起去啊?曬曬太陽對身體很好喔!」每次他們三人出遊,他一個人在家,很孤單呢!
「想要熱死我嗎?」他口氣嚴厲,眼神很殺。
這丫頭哪來這麼多話好講?一周聽她囉唆一次就已經讓人覺得很煩,她今天居然又出現,到底想怎樣?
從告訴他穆風的上課狀況,說到自己喜歡什麼、興趣有什麼,根本就是在閒扯!她每次上完課都要跟他閒扯十分鐘,還是時間到了他提醒她滾出去,不然她一定會講到天黑,忘記時間!
穆嚴嵩沒見過這麼愛講話的女人,聒噪得像只麻雀,唧唧喳喳的。好在她的聲音不難聽,自己才可以繼續容忍下去。
她居然笑出來,穆嚴嵩更沒好氣,只要他開口說了什麼,這女人就會笑得很開心,儘管他的口氣很惡劣,但她目的就好像只要逼他開口就算完成任務似的。
有毛病!他哼了聲打算下樓,腳步踉蹌,身形搖晃。
童昕見狀,放開穆風的手跑上前去,「穆先生,小心!」
她攙著他,穆嚴嵩沒想到她反應這麼緊張,一股情緒說不上來,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討厭。總之,他揚手甩開了她。
就這麼一下,力道不小,把童昕的手給揮開,她頓時失去重心,腳底一滑摔下樓去!
「童昕!」穆風尖叫,眼看她從二樓一路摔下去。
穆嚴嵩瞠大眼,沒料到她會跌下樓。
她小小的身子摔在一樓的大理石地板上,像個被扔下去的布娃娃。昏迷前,穆嚴嵩看見她居然對他微笑——
那個笑,像是發自內心的對他說,還好跌下來的是她。
那女人真的很奇怪,卻讓他覺得很溫暖——
「童昕!」穆風哭著奔下樓,想上前查看昏迷的她。
「住手!不准碰她。」穆嚴嵩下令,口氣極為厲害。
穆風不明白,童昕都這樣了,為什麼爺爺還這麼壞,不准他關心她。
「快去外面找穆以律,要他叫救護車來,通知徐醫生到醫院會合!」
***
穆以律看著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女人,一股火氣燒得他快失去控制。
他以為今天會是個美好的星期天,因為他們三人會像一家人出外同游,拍那總是笑得很蠢,卻能當作回憶來珍藏的照片。
童昕說他家裡沒照片回憶太少,要多製造些,等將來老了才不會腦袋空空,什麼也沒記起來。她總是替他設想很多,甚至規劃著彼此美好的未來,有幸福、有快樂,就算小小爭吵也是情趣。
穆以律一直以為他們會維持現狀繼續下去——直到她被緊急送到醫院後。
童昕中度腦震盪,左腳骨折、右手受傷,關節處皮肉擦傷,滿身瘀痕,人在昏迷當中。
他知道她會被父親傷害,但是他卻沒有盡全力阻止,讓她抱持著天真的幻想,以為父親可以接納他們。事實證明他們錯了,所以她換得這身傷,而他徹底心傷!
穆以律痛恨自己立場不堅定,他憑什麼以為一切會好轉?
穆嚴嵩從外面走進病房來,後面跟著徐醫生。
穆以律見狀,再也忍耐不住地咆哮:「你還有臉來?」
「人沒死,你擔心什麼?」穆嚴嵩拄著枴杖靠近病床,想要看這丫頭情況如何。
穆以律擋在他身前,「你來做什麼?她沒死你很沮喪是不是?」
他忘不了穆風拍著車門,哭著要他叫救護車的模樣,那種表情像是他們就要失去她的絕望。
他衝進屋裡,看到童昕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而穆嚴嵩只是在旁觀望著她,彷彿跟他沒有關係。這個男人,冷血得讓人覺得可怕。
「我不准你靠近她,你永遠都不能把她從我身邊帶走!」這一次,他下定決心徹底跟他斷絕關係!他已經受夠這種膽戰心驚的生活,憑什麼他要過得如此痛苦?
穆嚴嵩看著他,第一次看見兒子激動的模樣,失控得無法克制。
這孩子總是很冷靜又理性的看待週遭一切,縱使失去摯愛的手足回來接掌邦星,他依然不為所動的站在那個崗位上。
穆嚴嵩覺得,他其實比自己還要冷漠,像塊凍結人的冰,既尖銳又冷冽。如今,他像座火山將憤怒的情緒爆發開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我只是想來看看這丫頭。」
「你覺得你應該來?」穆以律兩拳緊握,兩眼怒紅,「你永遠懂得怎樣讓我更恨你,甚至到恨之入骨的地步,你真的很了不起。」
「這不是你唯一想對我做的事嗎?」穆嚴嵩冷哼,看著丫頭躺在床上,手纏著繃帶,腳被打上石膏,至今還未清醒。
「所以,你總是逮著機會就想報復我,對嗎?」憤怒、怨恨、後悔,交織在穆發律心裡,讓他說著傷人的話,「現在是,當年也是,你總想看我傷得有多重、摔得有多深,才會覺得痛快。」
他成功了!傷害童昕比拿刀砍向他的身體還痛,穆以律非常痛恨這樣的感覺,他卻抓著這把柄不肯放手。
「你還為了那件事在怪我?」
「你認為自己可以被原諒嗎?」穆以律譏諷的問:「這次童昕沒死,你是不是想找機會等下一次對她出手?那時候,你一定不會失手,對吧?」
穆嚴嵩目光凌厲,「沒錯!我迫不及待等那丫頭趕緊好起來,下次我絕對不止讓她躺在這裡,還讓你來看顧。」
「滾出去!這裡不歡迎你!」這幾個字從穆以律齒縫迸出。
拄著枴杖,穆嚴嵩掉頭走出病房,臉色陰沉難看。
「少爺,容我向你報告,這次老爺處理得很好,好在他沒讓穆風動童昕小姐,讓救護人員替她做緊急處理,否則童昕小姐骨折傷勢會更嚴重。」
「因為他討厭童昕,討厭到不許穆風碰她。」他一點都不意外。
「少爺,你問過穆風小少爺當時情況嗎?」
「穆風說,她只是來扶快跌倒的爺爺,他甩開她的手,童昕就掉下去了。」穆以律看著徐醫生,「那孩子不會說謊,是他把童昕推下樓的!」
「少爺,老爺不是這樣的人,他不討厭童昕小姐。」如果討厭,老爺就不會每次等穆風小少爺課程結束後,特別去等童昕。
「但是他絕對不會喜歡她,對不對?」不要再替穆嚴嵩找借口,那只會讓他更加憎惡那男人,「徐醫生,請你離開,我累了。」
徐醫生明白現在穆以律什麼都聽不進去,轉身離開。
穆以律沮喪地坐在椅子上,看著至今仍昏迷未醒的童昕。
一雙小手攀在他的臂膀上,穆以律抬起頭,二話不說把小鬼抱進懷裡。
「叔叔……對不起,我讓童昕受傷了。」
小小的道歉聲響在耳邊,讓穆以律忍不住鼻酸,他眼眶泛著水氣,難受到沒辦法壓抑現在的情緒。
「是叔叔不好,對不起!」他應該小心,但是他卻大意了。
當他看到童昕躺在地板上動也不動時,一度以為她會走出他的生命,再也不會回來。直到這時,他發現自己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那場陰霾,所有被藏起來的軟弱,就像掉在心裡發芽的種子,無聲無息地長成大樹,遮蔽他的內心。
「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我保證……」
邦星逐漸步上軌道,很快所有事情就能告一段落。
他把該做的事完成,把該欠的恩情償還,等她好起來,找個時間向她求婚,把孩子帶走離開台灣,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讓父親再也抓不到他的弱點、逮不著他的把柄。
穆以律決定,他要親手把心裡的惡夢埋葬掉,誰也不能動搖他!
***
空氣裡,充滿消毒水的味道。
童昕睜開眼,眼前一片黑,直到她的視覺慢慢適應黑暗後,一股痛感開始爬滿她全身。
好痛!她身體是不是被卡車輾過?
動動指尖,她發現自己沒感覺,一股很恐懼的念頭從她心裡竄起。
她該不會殘廢了吧?
死命把頭轉過去,但效果不是很好,她瞄到床邊有團黑色陰影……不會吧?那團黑黑的東西是人頭嗎?怎麼會有人頭在那邊!?
童昕、童昕!你冷靜一點,不要自己嚇自己。
這裡是哪裡?穆以律屋裡?不對,他家牆壁不是白的。穆家大宅?可是有消毒水的味道,她從沒在那裡聞過。
單調的格局、死白的牆面、消毒水的味道……這裡是醫院。
不會吧?她頭一次進醫院就遇到鬼喔?
黑黑的頭顱是不是朝她靠近了一點?童昕的身體再怎麼痛,她絕對沒有此刻的恐懼更令她來得慌張!
她想起跟曹芸芸看過的鬼片,它們出現最密集的場所就是醫院啊!
人頭又動了一下,童昕怕得要死,嚇得直盯著不放,雖然她怕得要命,卻還是沒把眼睛閉起來。然後,頭顱突然「飄」了起來。
「穆以律——」她尖叫。
病床小燈亮起,光芒乍現。
「童昕?」穆以律睡眠不足,被她的尖叫聲給嚇醒,「作惡夢了?」那個夢一定很可怕,不然她不會叫得這麼淒厲。
童昕簡直快被他嚇到心臟停掉,「是你……」
老天,她剛剛以為自己遇鬼了!阿彌陀佛,還好不是,不然以她膽小的程度,沒被嚇死也會嚇瘋。
「你終於醒了,是不是哪裡痛?我幫你叫護士進來。」
他的眼神看來好擔心,下巴也長了短短的鬍髭。童昕沒看過他這麼狼狽的時候,他總是精神颯爽,意氣風發。
「喔,不……不用了,我只是在作夢。」她怎麼敢說以為遇鬼啊?一定被他給笑死,「我怎麼會在這裡?」
「你在穆家從樓梯上跌下來,記得嗎?」她中度腦震盪,醫生說可能會引起短暫性的失憶。
童昕皺起眉頭,仔細想了一下,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我有點印象,穆先生沒事吧?」
聽到她一醒來就提到父親,穆以律臉都綠了,「他能有什麼事?你覺得他會有罪惡感嗎?他的身上永遠找不到這樣東西。」
「不,我記得他差點從樓梯上摔下來。」
「是,你好心過去扶他,結果他把你推下來!」這就是事情的經過,如果她暫時記不起來,他現在就提醒她。
「這樣啊,還好他沒怎樣。」她笑一笑,安心了。
「童昕!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他把你推下樓,你還關心他!」穆以律感到生氣,她再善良也要有分寸,父親差點害死她!
「穆先生沒推我下去,我記得是自己腳滑才滾下樓的。」他一提起,她有印象了,「我睡很久了嗎?」
「三天!」睡到穆以律以為她會就此不醒,等得快絕望了,「但是你一醒來,就問他的情況,一點都不關心自己!」
這讓穆以律很抓狂,她永遠把別人擺第一!穆嚴嵩何德何能可以得到她的關心?他不配!
「我還活著啊!」而且沒把脖子跌斷,不然她爸媽一定哭死,「我的手好像不能動。」
「因為它受傷了。」她現在才感到害怕嗎?會不會太遲了點?
「那……會不會一輩子不能動?我……工作時要拿畫筆的。」如果不能再畫了,她不就形同殘廢?
「醫生說要靜養,不會有什麼影響,比較麻煩的是你的腳。」
童昕往下一看,什麼也沒看到,被棉被蓋住了,可是下半身感覺很沉重,「我的腳,怎麼了?」
穆以律看著她終於有緊張感,至少還有點救,「左腳骨折,幸好沒斷。」
「喔,是這樣啊!」她頭好暈,自己未免也太慘了吧!
「你有腦震盪,所以要住院觀察一陣子。」她摔得這麼慘,他比較擔心的是腦部受損的情況,不過看她對答如流,記憶部分應該不是問題。
但徐醫生說,中度腦震盪也很危險,腦部一旦受損過深,身體部分器官將不受大腦控制,情況會很糟糕,遠比她的手腳傷口還嚴重。
他的表情凝重,童昕有點歉疚,「我不是故意的。」
「錯不在你,我都知道。」
「你認為是你父親把我推下去的嗎?」
「這是事實!」
童昕歎口氣,都怪她粗心大意,「你為什麼要把他想成那麼壞的人?」
「他傷害你,等同傷害我!」難道她不知道自己對他來說有多重要?
他想把她保護得極好,用張綿密又溫柔的網將她團團包圍住,穆以律一直都希望這麼做,他不斷後悔沒讓她留在他覺得安全的範圍內。
「等你痊癒,把穆風接走,我們離開台灣。」
「穆以律,你沒有問過我想不想跟你走。」
「你會待在我身邊,這點我很肯定。」所以,他問也是白問。
「離開,要走到哪裡去?我們的工作都在這裡。」
這時候她才覺得他霸道,擅自作主還把她拖下水!就算她想待在他身邊是事實,但他也不能認為是理所當然,就可以不必問過她。
這樣搞得好像她行情很差,如果錯過他,這輩子就沒人要了!她受傷已經很慘,他能不能替她保留一點身為女性的尊嚴?
「你可以把教室結束掉,或者找人來頂。我養得起你,生活不成問題。」
很好,這個自私鬼把她的出路都想好了,她不必擔心錯過這個店就沒那個村,可是她卻開心不起來。
「那邦星呢,要叫誰來頂?或者乾脆結束掉,讓底下員工全都回家喝西北風!」
「我會讓它度過目前難關。」
「但是沒有人帶領它繼續走下去,邦星撐過這陣子又怎樣?未來還是會垮!既然如此,你不如現在就幫我把很行李打包好,我們連夜逃走算了!」
童昕很想跳起來狂敲他的腦袋,但是現在她情況慘重,所以這男人逃過一劫,可不表示她就會任由他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我們沒有逃走。」她生氣了,穆以律很清楚,儘管她沒有大聲咆哮,他還是感受到她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