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給我們副刊趕一篇兒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託,拜託,我們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經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還是晚上。」我幾乎要叫出來。
「所以說,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節放假,你可以在家裡寫一整天,三、四千個字,任何一篇像「頑皮故事集」裡樣子的東西都可以--」
聽到頑皮故事集,不瞞你說,我的心都涼了一半。
「不行啦,」我趕緊阻止,「我自從到台大醫院上班以後,變得一點都不頑皮,已經半年多寫不出一篇兒童故事了,中華兒童的吳碧涵姊姊不時打電話來詢問,一篇都交不出來。現在我只要一聽到是她的電話就全身發軟、手腳無力。萬一我真的寫出一篇,被你拿去發表,吳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殺掉。」
「所以我說求求你。我和你朋友這麼久,有沒有求過你?」好厲害的報社老編。
「不……不行啦,你要我寫專欄我點子很多,兒童故事實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趕快去遇一個來吧。」
「拜託,我好不容易有一個假期,何況現在我正在看「沙豬傳奇」。正看得過癮……」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悠閒。現在你趕快把書收起來,回去攤開稿紙……」
掛上電話,我坐在我親愛的老婆牙醫診所裡面發楞。本來是潔淨明亮的診所,現在變得白花花一片。雅麗彎著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奮鬥,器械發出吱、吱……的高頻聲響。那聲音愈來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幹嘛?」
等雅麗抬頭叫我時,我才發現有張病歷紙已經被我咬碎成好幾塊了。
據實稟報之後,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點明確的指示:「第一點,趕快把「沙豬傳奇」收起來。第二點,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須交出兩篇兒童故事,這樣才能把事情擺平。第三點,你得馬上坐到書桌前開始寫作。等一下的午夜場電影暫且取消。」
「你現在就去沉思,」我親愛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藹的笑容,「一會兒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給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華了,我就是這樣才嫁給你的,懂嗎?」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間。腸枯思竭地翻起「頑皮故事集」。我很懷疑自己怎麼竟然就寫了一本,還自己邊寫邊笑。現在寫兒童故事幾乎成了我夢魘。「我相信每個人心裡都躲著一個兒童……」我在書裡說得多麼理直氣壯啊,現在可好,那個兒童不見了,好像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寫好一篇雜記、一篇散文。可是要寫一篇兒童故事--那簡直要命。
然後稿紙、垃圾紙馬上積了一堆。那個兒童還不出現,雖然故事很多(什麼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騎腳踏車摔壞車把,男生與女生的戰爭……),可是故事愈好,寫起來愈不像話。套句錢鍾書的話:「貓追著自己的尾巴轉很可愛,換成了狗就不行。」沒有那個孩子,什麼都不行。
幾個小時之後,雅麗終於清除了所有病人,端莊賢淑地捧著茶杯進來。那時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紙十八團,一張畫滿了汽車、花、雲朵、星星的稿紙,還有一張寫了差不多一百個字的開頭……
「親愛的老公,」雅麗抓起那張寫了一百多字的稿紙,邊看邊搖頭,「這樣一點都不頑皮,和以前都不一樣……」
「不要對我提到「頑皮」,我一聽到這兩個字就會手腳發軟、全身無力……」
「好,好,不提那兩個字,可是實在不太好笑……」
「媽啊,求求你。所有同類字都不要提起,包括什麼幽默、風趣、好笑、詼諧、滑稽、調皮、淘氣……要不然我會瘋掉--」
「可憐的老公,」她過來抱我的頭,為了講不出笑話,我變成了無助的狗,「得了「頑皮症候群」。你一定是壓力太大了,每天在醫院要對付病人,回家對付老婆,現在還得對付一群兒童……,你先休息好了,反正明天還有一整天。我們把郊遊取消好了。你沒有壓力,一定能夠寫出來。」
偉大的物理學家艾丁頓說得好:
「當一隻象滑下一個草坡時,如果知道象的重量,草坡的斜度及摩擦力,那麼物理學家可以精確算出大象滑落草地時的正確速度,但沒一個物理學家能告訴你,為什麼大象滑落草坡會是一件有趣的事。」
而我正是那個痛苦的物理學家。
隔天是青年節。一個晴朗的日子。八十年前黃花崗七十二烈士拋頭顱、灑熱血,不屈不撓,終於創建了民國。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沒有什麼事情是無法完成的。我整好了精神,決心在青節這天與這些頑皮的孩子精繼續廝殺,直到他們一個一個被我活捉在稿紙上為止。
「現在我知道了,」國定假日我親愛的老婆診所休假一天,她跑跑跳跳端著咖啡進來,「你要喝咖啡才有靈感,昨天晚上我想了一夜,原來問題出在這裡,你一向都是喝咖啡……」
「嗯,好香好濃的咖啡。」我學電視廣告。
「我就是喝這個長大的呀--」她也學電視廣告裡的兒童。
「不吵你了,」親愛的老婆在我額頭輕吻,「我去看電視,你趕快寫稿子。」
氣氛極好,一切都像是一個會產生偉大的兒童故事的一天。
我先從單車歷險記開始寫起。最先是莊聰明偷來姊姊的單車,然後我們開始學騎踏車。問題是腳踏車太大,必須一個人先坐上去,一個人扶著……。寫著寫著兩個人都摔得唏哩嘩啦--還把腳踏車摔壞……
寫到腳踏車摔壞,我忽然覺得很乏味,一點都不玩。何況現在的小朋友每個人幾乎都有捷安特小跑車,那會去偷大人的大腳踏車來學?不好。撕掉。
再寫一個小朋友立志要當衛兵。一天到晚溜出來站在自己家門口,一動也不動。撕掉。
寫一個小朋友要到香雞城讀幼兒園。還對店員鞠躬,問說,老師早。有沒有炸雞?
不好。再撕掉。
雅麗看完一部長片的時候,興致沖衝跑進來問:
「還要不要咖啡?」
她看到我滿桌的稿紙團以及搔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沒再說什麼。靜靜地再衝了一杯咖啡。走了。
我在房間裡走來走去。打開窗戶,又關起來。拉上窗簾,又打開。坐回書桌前。隨便翻閱桌上的書,「生命與科學的對話錄」、「閱讀主流電影」、「憂鬱的熱帶」、「笑忘書」……。抽煙。走來走去。
我喝第三杯咖啡時,順便吃了一個法國麵包,算是解決中餐。等我喝第四杯咖啡時,已經有點心悸。我很不甘心,關在房間內五、六個小時了,一事無成。
「你要不要來看電視?」雅麗興致沖衝跑進來。
「看什麼電視?」我問。
「有一個青年節的晚會,你要不要聽毛高文,還有吳伯雄唱歌?」她睜亮眼睛,彷彿那是很稀奇的事。
「我可以聽聽歌,但我絕對不要聽毛高文和吳伯雄唱歌。」
「喔。」她停了一下,「好,那我不吵你,你趕快寫作。」
「等一下,」她還沒走出房間之前,我忽然想起來,「今天電視那麼多,你為什麼只問我要不要聽吳伯雄和毛高文唱歌?」
「我是想讓你聽吳伯雄、毛高文唱歌,或許會想出一些好笑的事。」
我停了一下。
「你會不會覺得我愈老變得愈無趣?」我很認真地問。
「不會,」她又在我額上輕吻,「你永遠是我最有趣的老公,我永遠對你充滿好奇。」
說完這麼甜蜜的情話,立刻又回到柴米油鹽,「還要不要咖啡?」這是我崇拜的老婆,永遠把現實與浪漫抓捏得恰到好處。
我指了指心臟,搖搖頭。
「好,那我不吵你,你繼續寫作。」我敢打賭,我們結婚以後,這是她說過次數最多的話。
我在房間內,把剩餘的咖啡喝完。又寫了不到三行。決定走出房間,到客廳散散心。客廳裡正播著綜藝節目,歌手著麥克風又唱又跳,音樂節奏輕鬆愉快。我躺在沙發上,渾身上下,一點多餘的力氣也沒有……
這時雅麗可到處去替我想辦法了。我聽見她去敲妹妹的房間,用極大的聲量喊:
「智惠,你有沒有什麼頑皮故事?你哥哥已經江郎才盡了。」
她又去敲弟弟的門:
「文琪,你要不要出來救救你哥哥,他已經江郎才盡了。」
等她又打電話去和她姊姊商量時,我可有一點好笑的心情了。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從昨天到現在,一直被關在房間內,莫名其妙得不得了。我看著窗外,還留著一點藍天尚未消失,打定了主意。不寫了。
等她做完一切求援行動,準備給我一些建議時,我嘻皮笑臉地對她說:
「走,我們去散步。」
「真的?」她疑惑地問。不太相信。
「當然,再晚一點天就黑了。」我毫不遲疑地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