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想開口請罪,他卻先悠然開了口:「這玉墜選得不錯。那包固本培元的藥材你拿去,權當是賞你了。」
扶蘇說時,朝那盛玉墜的銅盤旁睨了一眼。原來盆旁早就放有一大包用錦布包好的藥材。
「奴婢擔當不起。」她猜不透他的用意。這幾日來,她腦海中翻來覆去的,都是扶蘇截住自己去救孟姜那夜的點點滴滴。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分明在馬上還對自己脈脈含情般,可翻身下馬便突然變了另一個人。
「擔不起也得擔。我可不希望府上有個面如蠟色的宮女到處亂跑,驚到了來訪的賓客如何是好。」口氣沒來由地強硬起來。
難不成他今夜又打算像上回夜宴公子高般,在咸陽宴席後再將自己指給哪個誰嗎?
「奴婢多謝公子。」賭氣地抓過藥來。她一定會連藥帶渣全部用下,然後將被他餓黃的膚色再變回成原來的白皙可人。「你退下吧。」背對著她揮了揮袖,表情被高大身軀擋在銅鏡內看不真切。
捏著那包藥,咬著牙退下。待自己恢復了元氣,定要再次翻過宮牆,這回一走,她就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不會再讓你走了。」扶蘇緩緩轉回身,目色溫柔逗留於人已遠走的空廊,「今日,所有未了的該了的都會徹底了結。」
宴席終了。混亂是扶蘇早已預料到的,李斯獨戰群博士亦是他的佈局之一,只是千算萬算,他卻漏算了一人——父皇。只父皇微微瞇目平平淡淡的一句「李卿家所言甚是」,李斯便成了扭轉戰局的唯一勝家。一昔間,百家不復存在,焚書禁言,七十個博士剎那間由高高在上變得一文不值。
「扶蘇公子好雅興,對月獨酌,怎麼也不點盞燈?」黑暗中,一個挺拔的身影排夜而出。行至扶蘇面前時,露出一抹桀驁而張揚的笑來。
「爾父今日大勝百家,你不在府上慶祝,到我這裡來做什麼。」扶蘇幽幽抬眸,平靜而恬淡的黑瞳中所有的失意與遺憾隱藏得那般完美。
「自然是請人喝酒。」李由說著,由背後端出一個精巧的酒壺來。
「來我府上,焉有你請之理。」扶蘇緩緩為自己對面的空杯斟滿。原以為今夜會與另一個人一同暢飲的。
「這酒並非給你的。」李由笑著將酒置於桌上。
見扶蘇止了動作,黑瞳中生出警惕,李由不禁低頭笑出聲來,「不愧是我爹相中的儲君,果然一點就通。」
「父皇並未立太子,你這話扶蘇聽不懂。」
「扶蘇,別再繞了。今日百家博士因你而受累,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爹不是那麼容易被踢開的。」李由開門見山,眉眼間的自負活脫脫是少年的李斯。
「是左丞想太多了吧。法家與百家之爭,與扶蘇有何相干。」一口飲盡杯中佳釀,放下杯時,黑瞳中波瀾不興。
「好,我這就回去,管幼娘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反正將她梳妝打扮了隨便往哪個皇子府上一塞就得了。好歹她總有她的皇后可做。」
「這是你擅作主張……」扶蘇正眼望向李由,「或是左丞在借你之口相挾?」
「有甚區別?你素知我爹最疼的就是幼娘。家中這麼多兄妹哪個沒被打得皮開肉綻過,只幼娘連半句重話都不曾受過。你該知我爹要的是什麼。」李由說著,將那精緻的壺向扶蘇面前移了移。
「不過一個宮女,又何必非取她性命?」扶蘇雖面容仍是從容,聲音卻微現波動。
「不過一個宮女,竟然害幼娘終日茶飯不思、以淚洗面,難道還不足以要她性命?」李由說到最後,字字都由牙縫迸出。扶蘇望著那雕花的精緻酒壺,陷入無聲沉默中。
「扶蘇,爹讓我捎句話給你,幼娘的良人,即是我爹傾盡所有追隨之人。」李由撂下話後不再多留,轉身隱入夜色中。
晏落見有人從房內出來,連忙閃身避到一旁。當那人面對月光時,她才看清,那人不正是那日院內立在扶蘇身旁的人嗎?
待那人走遠,晏落才又回到屋前。只是望著那高高的門檻,始終抬不起步子來。咸陽酒宴不歡而散之事已傳遍整個咸陽宮。誰都知道,明著看是始皇帝偏袒李斯,抑百家揚法家;而私下眾人都對李斯為何倒戈相向全力相助扶蘇的諸博士而臆想不斷。
李斯倒戈了。一直都文有李斯武有蒙恬的扶蘇如此能承受得起這樣的變故。想到扶蘇此時的失意,便生出想安慰他的衝動來。連方才陡生的懼意都拋到了腦後。
「掌一盞燈來。」扶蘇那微顯疲憊的聲音在空中幽幽響起。
晏落掌了燈靜靜向扶蘇靠去。
「是你?」黑瞳中微現詫色,如被吸附般望著她恬美一笑、緩緩將燈移至桌前、恭敬地將雙手交握身前、微斜著螓首望向自己。
「春桃突然覺得身子不爽,我是來頂她差的。」回想春桃央自己頂差時那湛亮的眼珠,她分明就是生怕扶蘇心情不佳會遷怒下人罷了。
「嗯。」他輕應了一聲。手,下意識地覆上那壺酒。
「坐吧。」扶蘇突然開口,眼中閃起心意已決的堅定來。
「這如何使得。」櫻唇微顫,似是這僭越而坐之事嚇到了她。
「不是宮女,亦不是武士,只是晏落。」替她拋開那些主僕的身份,他執意讓她坐下。
「既然公子一番美意,晏落也就卻之不恭了。」她順從地坐下,燭火掩映下,那一臉病態的蒼白引得相對而坐之人關切地皺起眉。
眼中閃過片刻的遲疑,終於,還是端起她面前杯中之酒,用那雕花酒壺為她滿上一杯。
「晏落並不善飲。」她出身世家,又在宮中長大。堪比公主的矜貴生活只教她琴棋書畫,卻不懂飲酒作樂。
「只一杯。」三個字後,他便再也不能說什麼。
「公子,你真要晏落喝?」她倏地抬眸望他,黑白分明的眸中不摻任何雜質。
扶蘇頓了頓,望著上那雙晶瑩的眸,卻彷彿這個問題有千斤般,許久亦未給出答覆。
晏落見扶蘇為難的樣子,忽地露出笑來,「不過是杯酒,今日我就捨命陪君子了」說著,豪爽地端起酒杯來往嘴邊送。
「晏落。」扶蘇忽然起身,用手蓋住晏落手上的酒杯。
「嗯?」她不解地望向他。
「你會怨我嗎?」那低沉的聲音為何不再舒緩?
「我為何要怨公子?」她無邪地望著他。
扶蘇緩緩鬆開杯口,唇邊溢出一抹複雜,「怨我將你拉進了這深不見底的泥濘。」
「我會怨。」她朝扶蘇舉了舉酒杯,「所以晏落乾杯後,公子能否准我離開這泥濘?」
未待扶蘇回答,晏落一仰頭,一杯涼酒已順喉而下。放下酒杯,沖扶蘇露出一個明媚的笑來。他眼中沒來得及隱去的糾纏、傷痛與不捨,她都悉數看入眼中。
「對不起。」他望著她,喃喃將抱歉說出口。
「公子並不欠晏落什麼。」她笑。為自己即將得到自由。那酒為何穿過五臟六腑時那般灼熱?究竟是因為宮中的酒與宮外不同,還是扶蘇親手酌的酒與其他的酒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