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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鳳 第1章(2) 作者:梁心
    涼風入窗,西斜的陽光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風兒悄悄揚起輕垂落地的紗帷,有意無意地撫過傲梅略帶蒼白又痛苦的小臉上。

    「不!爹、娘……不……不要走!爹——」

    傲梅睜開滿是痛楚的眼眸,驚魂未定地喘息著。許久不曾夢見爹娘,這回夢見的還是他們慘死的模樣,怎不教她軟了手腳。

    抬起手想抹抹汗濕的臉,指尖恰似碰觸到類似瓷瓶的東西,她這才想起房內應該還有一名男子,方纔她惡夢痛吟出聲,怎麼不見他出現?

    緩緩地坐起身,傲梅略感訝異,身上的傷再次被包紮妥當,染血的薄被也換了一條,拉近鼻間一聞,還有曬過陽光的鬆軟味道。

    昨日下午她不敵睡意,握著他給的傷藥沾枕就睡了,他不僅為她換了藥,還貼心拉下帷帳為她隔去亮光。傲梅揪緊薄被,心口熱熱脹脹的。

    除了他之外,世間還有誰肯為她費盡心思?

    然而,她不敢相信天底下有這等好事。

    傲梅纖足輕巧落地,冰涼的地板引起小小顫意。撩起帷帳,鳳歧趴睡在圓桌上的畫面毫無預警地撞進她的心房。想必是照顧她照顧得累了,對她又無強烈戒心,才會睡得如此深沉,還發出微微鼾聲,看來上天給了她離開的好機會。

    「大爺、大爺,您快開門呀——」一陣急促的拍門聲砰砰砰地響起,讓累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才能睡一會兒的鳳歧痛苦抱頭,火氣瞬間炸到腦門。

    「媽的——是誰啦?!」讓他休息一下是會死嗎?

    他跳起來準備應門,深怕小二的鬼哭神嚎吵醒傲梅,一抬頭,正巧與她對上眼,不自然的酡紅立刻佔領他的臉龐。

    傲梅眼底閃著訝然。為何每回想偷偷離去,最後總是會驚擾到他?

    「傲……」他本想開口跟她說上幾句話,可門外拍門聲太勤,他只能先向她說聲抱歉,以手示意要她蓋好被子,免得春光外洩才開門。

    「大爺,大事不好啦!你門派的弟兄追上來了。掌櫃的要我帶你們從後門離開。」跑堂的小二趕來通風報信,著急到滿頭滿臉的汗珠。「你們逃命還穿這麼醒目的紫錦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鳳歧嘖了一聲,沈眉低問:「什麼我門派的弟兄?」

    「大爺,你別擔心,我們掌櫃一年總會幫上幾對私奔的小情人,絕對不會洩漏你們的行蹤,趁現在掌櫃還壓得下,你們快點收拾行囊跟我走吧!」

    外頭那群身穿青衣的男人一看就知是青玉門的。青玉門風評正派,鋤強扶弱的事跡時有耳聞,客棧的說書先生還有一整套青玉門的傳奇故事呢,可惜門規太不通情理,拜師入門後終生不得成親,講難聽點就是道士,可憐那些動了凡心的弟子,不是棒打鴛鴦兩頭飛,就是叛走師門逃命天涯。

    更慘的是,他們還替殉情的弟子收過屍呢,所以掌櫃一見青衣上門討人,立刻差他上來助他們離開。

    鳳歧聽得一頭霧水,不過可以確定找上門來的傢伙八成是追殺傲梅的那群人。

    「怎麼挑在這時候?你在這裡等一下,我去去就來。」他衝回房內,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一套舊衣後返回床前。「傲梅姑娘,你先冷靜聽我說,客棧來了一群人,我猜八成是你的追兵認上我這件紫錦衣了。你快換上這套衣服,小二會領你從後門離開,至於那群人,我會替你拖段時間,甩掉他們之後再跟你會合。」

    他目光頻頻望向門外,著急又激動的模樣不像作戲,傲梅一怔,心裡的疑問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這對你來說並沒有好處,而且可能會喪命,你知道嗎?」

    如果他只是當個過路好人,從青玉門人的手上救下她的性命也就足夠,犯不著為她如此奔波。

    他的驚訝不在話下,俊臉上滿是錯愕,她的反應……是激動嗎?

    「現在不是在意這些小事的時候,要討好處,我就不會救你啦!」他嘖了一聲,將衣服塞進她懷裡,門外的小二不斷催促,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沒動靜。「快呀,沒時間猶豫了,火都燒到門口來了!」

    他不懂她心裡的百轉千回,以為她戒心重,仍然不肯相信他,縱然如此,他對她還是有股莫名的責任。

    其實方纔他根本沒有入睡,傲梅痛苦的夢囈他全聽見了,幾近哭泣的悲鳴,難道連作夢她都不允許自己放聲痛哭嗎?

    鳳歧迅速地打包傷藥,再由床底取出她的佩劍。儘管他在房裡轉得像顆陀螺,她悲喚爹娘的囈語還是不停地迴盪在他的腦海裡。同為孤兒的他多少能瞭解她的苦、她的怨,也能體會她處處防範警戒的心情,倘若他五歲時不曾遇見師尊提點,眼裡的陰鬱絕不亞於她。

    在他眼裡,傲梅像是一條快要繃斷的絲絃,他若不及時鬆開捆緊她的壓力,一旦斷裂,是無法恢復原狀的,屆時,她不是瘋了就是死了。

    就當他雞婆愛管閒事吧,人都救了,他就是無法放任她自生自滅。

    鳳歧收拾好要給傲梅隨身攜帶的行當,擱上圓桌後又檢查過兩回,確定沒有遺漏才放心。一回頭,她雙手還捧著舊衣,眼神複雜地望著他,他不免驚呼:「你怎麼還沒換衣……啊,抱歉抱歉,我先迴避一下。」

    傲梅定定地望著他,直至他走出內室,虛掩上門才調回視線,將他塞進懷裡的男裝按近心口,思緒百轉糾結。

    爹娘死後,她整整十年沒有嘗過被人關心照顧的滋味,面對他的付出,她突然覺得身心俱疲,想偷空喘氣。一路走來孤孤單單,她多想有個人依靠,他武功高強,應該——

    不行!她不能興起想依賴他的念頭,兩人非親非故,他幫得了一時,幫不了一世,她一旦軟弱下來,哪天失去了他的支撐,恐怕連路都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傲梅深吸一口氣,忍痛套上他的舊衣,其間,仍分神注意著前廳的他。

    他似乎在跟小二討價還價,可惜聽不清楚他們談話的內容,從他急快的語調以及小二頻頻回覆的稱是聲,好像在計劃著什麼。

    取了圓桌上的包袱與佩劍,想起他收拾行李的模樣,怕落了重要物品似地檢查了兩回……是他說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了,還為她擔心這種小事。

    傲梅心頭一暖,築起的高牆又倒了一角。

    「好了?」見她右手劍、左手小包袱地走到門前,鳳歧提到喉頭的心總算安了泰半,心情難掩愉悅。她總算有件事肯依他了。「你放心地跟小二哥走,他會安排船隻送你到嘉興。走水路,他們要追你也沒那麼容易,倘若他們問起,我們就說備馬送你到寧波去了。」

    嘉興?傲梅一聽到這地方,棕眸閃過一絲沉痛。

    她的爹娘,就是長眠此處。

    「快走吧!」他不忘囑咐。「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惹上一身麻煩,既然我救了你就表示我們有緣。記著,在我趕去跟你會合之前,千萬照顧自己,傷藥要記得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堅強地活下去、撐下去,知道嗎?因為我也不敢確認除了前面那群人外,是否還有另一路人馬。」

    梅兒,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得堅強地活下去……

    她心頭一緊,想起娘親生前跟她說的最一句話,櫻唇微微顫動,翻湧的情緒最後化為頷首,與店小二離去。

    這輩子還有人要她活下去……他為她做的,真的已經足夠了。

    傲梅前腳剛走,鳳歧馬上整衣下樓。所謂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他頭都洗一半了,只好硬著頭皮洗下去。

    唉,真是上輩子欠她的……

    ★★★

    紅楹雕桷,畫棟飛雲,鳳歧投宿的傳香客棧門口的樑柱上,左懸「財源廣進」,右掛「座無虛席」,八顆紅底黑字的大燈籠,尾部金黃結繐隨風飄逸,映著門前車水馬龍,頗具氣派。

    然而,平時門庭若市的傳香客棧卻一反常態,沒有人敢上門用膳打酒。客棧一樓內,除了八字鬍掌櫃手攢巴掌大的金算盤外,最有氣勢的莫過於一群二十來個的青衣壯漢,個個臉色凝重地守著通往客房的樓梯口。

    鳳歧還沒下樓就先瞄到這等浩大陣仗,尚未踱下最後一層階梯,轉身就想開溜了。

    想不到找上門的竟然是他最不想面對的門派——青玉門。那身熟悉的可怕青衣,是他最最最不願回想的夢魘,沒想到追殺傲梅的人,是如此棘手的門派。

    他深吸一口氣,躡手躡腳地退回二樓,佯裝什麼事情都不知道,想偷偷地從後門離開。豈知,他一身顯眼的紫錦衣再度出賣了他。

    「掌門,就是那名男子救了寒傲梅!」認出鳳歧的男子,便是當日在樹林中慘遭點穴倒地的其中一名門人,此刻,他已換回門派裝束。「你這傢伙!快點把人交出來!」

    「大膽,還不退下!」掌門夙劍斥退造次的門人,語氣平穩不帶起伏。

    「掌門,他可是——」

    「退下。」掃過一記冷然的眼神,門人悻悻然地退下,不敢再發一語,而後,夙劍改坐為站,踱步至樓梯口,不疾不徐地一揖——

    「師叔,近來可好?」

    師叔?!夙劍這一聲稱謂,教所有在場的青玉門人震驚。

    能讓「夙」字輩稱上師叔的,自然是前任掌門鴻渡的師弟了,如此說來,他不就是其他在場門人的——

    「太師叔?!」

    鳳歧搔頭傻笑,一臉尷尬。無怪他們會意外,當年他師尊焚光當滿三十年的掌門,功未成身先退,把爛攤子交給鴻渡後,拍拍屁股雲遊四海去,晚年才又收了他這名關門弟子。他回門派走踏的次數一隻手就數得出來,所以門派上下除了「夙」字輩的還見過他這名沒慧根的師叔外,晚一代「理」字輩的就沒見過他這號人物了,就算去翻門派譜牒也無法把「鴻歧」跟他兜在一塊。

    他雖然感念師尊大德,卻很懷疑師尊是用哪只慧眼識中他的,尤其在拜師後,回青玉門修習入門心法的那三個月更有此疑慮。青玉門嚴謹到幾乎不通人情的門規,綁情、束欲、戒嗔、斷癡,對天生浪蕩的他來說根本就是達不到的境界,連師尊也坦言除了創派的袓師爺外,歷代根本沒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

    因此,他能不回門就不回門,回去也是偷偷摸摸地來,絕不久待,免得讓上百條的門規、禮節,還有一大群木頭人悶死。

    「呵呵……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夙劍師侄哪。上回一別,迄今應該也有四、五年了吧,呵呵呵……」嗚嗚,他都快笑不出來了,五歲當上「師叔」已經夠令人難過了,今年二十有一就當上「太師叔」這等尊貴地位,三十歲不就讓人稱一聲「太叔公」了?

    「不過話又說了回來,你怎麼穿著掌門的衣飾,鴻渡師兄呢?」他好奇地問。

    唉,說起青玉門的衣飾,他是大大不能苟同,一身青衣,穿在身上就比那莊稼人高尚一咪咪而已,除了掌門多了幾抹莊重的靛色外,整個門派裡裡外外就是青。

    看得他臉都青了,更別說要他換上一模一樣的衣著。

    夙劍低首回道,語氣低啞。「師父三日前已仙逝。」

    「仙逝……死了?怎麼死的?」這駭人的消息從他嘴裡吐出來,好像與閒話家常地說我家的雞昨天被隔壁的狗咬死一樣,沒什麼差別。

    「一劍穿心致死,發現時,已回天乏術。」夙劍語調驟冷。「而兇手,便是師叔救走的寒傲梅。」

    他的話如一片落葉輕飄飄而下,落至平靜無波的湖面,卻意外地捲起滔天巨浪。

    「寒傲梅?她?!呵,你在同我說笑吧,憑她的武功,鴻渡師兄用小指頭就能把她捏死了,遑論一劍穿心這等死法?我都沒這種本事了。」鴻渡武學造詣之高,堪稱一代宗師,死在一名弱女子手上,怎麼想怎麼怪。

    鳳歧的頭搖得比博浪鼓還誇張,換來的是夙劍冷冷地一瞥。

    「三日前午後,寒傲梅自稱師父舊識,盼與之見上一面,師父得知後便將寒傲梅請至書房,囑咐弟子們不可靠近半步。約莫半個時辰後,寒傲梅離去,卻遲遲不見師父出門送客,爾等進書房一看,師父胸口便插著這把龍紋劍,已無氣息。」夙劍抽出掌門信物龍紋劍,續道:「那日,劍柄上纏著幾綹青絲,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寒傲梅便是兇手。」

    「這……」鳳歧辭窮了。照他這般說來,鴻渡是見過傲梅後才身亡的,再者,全江湖都知道——鴻渡是個光頭!

    「師叔,交出寒傲梅,我便不追究你私援私縱仇人之罪。」

    「唔……」供不供出傲梅的下落,令他陷入天人交戰。

    青玉門規之嚴謹,窮他畢生之所見。所以師尊死後,他便以承師志繼師願,遊歷天下助人行善的爛理由賴在外頭不回去。現在他誤救了殺害前任掌門的兇手,還助她一臂之力躲過追擊,回去不罰個舉鼎三日的酷刑,他鳳歧二字就等著倒過來寫!

    「師叔,你還猶豫什麼?再過幾日,便是師父頭七了。」情緒鮮少外顯的夙劍,語氣難得責備。

    「我知道啦,一生就一次頭七——唔……」他急得亂說話了。

    即便他與鴻渡的同門情誼淡如水,鴻渡還是同門師兄,輩分就是高他那麼一點點再一點點,這次遇害,他心裡多少也難受。

    但他對此事仍心存懷疑。傲梅為何殺了鴻渡?如何殺了鴻渡?以鴻渡的武學修為來看,她別說近身,光是在十步外就被掌風掃飛了,更別說凶器還是鴻渡當時的佩劍,一劍穿心的死法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他承認傲梅的武功確實比「理」字輩的弟子紮實,但在鴻渡面前應該像剛出生的雛鳥一樣,一捏就死。假使她真的殺了人,為了逃命,抵在他脖子上的短刀應當捅進他的心窩才是,她何需猶豫收手?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還來不及為自己辯解便遭青玉門通緝追殺,難怪她處處防備,態度倔強。

    不知不覺間,鳳歧的心已經一半偏向傲梅了。為了釐清事情的真相,不讓她糊里糊塗當了替死鬼,他毫不考慮地告訴夙劍——

    「我拜託店小二,備馬送她至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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