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霜痕正因找不著路而苦惱,少年則一路採藥丟進背上的簍子裡,低著頭心無旁鶩。
那名少年雖說是少年,但看起來像個孩子,身材雖已不算矮小,與成年男子差不多,臉龐卻猶透出濃濃稚氣。
或許本來應該擦肩而過,他並不是個習慣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
可是少年在無意間瞥見他猶在淌血的右手,便嚇一大跳似地大聲叫住他,緊張得活像受傷的人不是他而是少年自己。「啊——!你!等一下,不要看旁邊,就是你!停下來別走了!」
聞言他微蹙眉,加快腳步便想避開少年,沒想到少年手腳倒還挺迅速,撲上前抱住他左手,阻止他離開。「就跟你說別走了嘛,你的手不要了嗎?」少年的態度十分堅定,與他大眼瞪小眼,頗有打死不肯放手的氣勢,令他的眉變成緊蹙。
並不是不重視自己的手,也不是特別想惹人矚目驚心;可是此時此刻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一時懶得去包紮自己的傷,豈料這竟引來少年的關注。
「不可以這樣子啦……」少年皺著眉,像當他是孩子似地數落。「這樣子很容易廢掉的,再怎麼急著到什麼地方去,你的手不包紮這樣一路滴過去,一定會昏倒在半路的。來來來,乖,聽話,把手給我。」說到後來,根本把他當成幼童哄。
不想理會,試著抽手,轉身就打算走人,少年卻緊抱住不肯放,被他拖著走。皺眉,冷眼凝視少年,「放手。」
「不放。」
「放、開。」音調凜冽足以嚇哭孩子,但少年顯然不吃這套。
「不放不放不放。」用力搖著頭,簡直在耍賴,「除非你讓我把你的傷包紮好。」
「……」古人說得好,「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女人和小孩子,都是難應付得很;眼前這位雖然不是女人,性子卻像極了孩子。沒空跟少年閒耗,這般扯下去不知道還要延時多久,他的傷也確實需要包紮;就速戰速決。停下腳步,放鬆手臂力道,「快。」
「啊?噢、好。」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已應允,少年笑得燦爛。
立刻迅速地從背上的簍子裡掏出一個小包袱和幾個瓷瓶,自其中一個較大的瓷瓶中傾倒清水為他衝去傷口上的血跡,解開包袱拿出裡頭的乾淨白布拭淨,看了看傷口後迅速拿起幾個小瓷瓶傾出瓶中藥粉在另一塊白布上,然後將這塊白布纏在他手掌上包紮。
動作迅速熟練的程度,令莫霜痕不禁想懷疑少年是不是常常這般半路擱人硬要求幫忙包紮傷口。否則怎會如此習慣?
少年的手腳很快,邊纏著邊詢問道:「你是要趕著上哪兒去?這麼急連傷口都顧不得處理。雖然沒傷到筋骨傷口又整齊漂亮,拖久了還是有可能廢掉的。看你應該是以右手使劍,是什麼事比你的右手還重要?」
「……碧雲鎮,天門客棧。」
「咦?那你怎麼會走到這來?完全是反方向啊。」
「……」莫霜痕沒答話,靜靜等著少年幫他包紮完。
「嗯,好啦。」少年笑瞇眼,顯然對包紮成果很滿意。再次拉起他的左手,「走走走,我帶你過去吧。」
「……?」雖非刻意仍寒利似劍鋒的視線投向少年,不曾收到半點往常會出現的效果。
「走啦~」笑得像孩子的少年不知何故,竟毫不畏懼那名動江湖的冷眼,執拗地拉著他走向碧雲鎮。
***
做完對羅泓堰的治療後,莫霜痕毫不猶豫地立刻離開天門客棧,離開碧雲鎮,連淨身都不曾就走了。
身體髒污他難忍,但他更不想繼續待在那裡。理由?沒有什麼理由,只是他不想。
只要這一個理由,就很夠了。
誰都以為他的潔癖勝過一切,但其實他在很多時候都會交給情緒決定,喜歡什麼、討厭什麼,才是他的行事準則。
任性?或許算是吧,反正他從不在乎會被怎麼看待,也從來就沒有任何人能夠管他。
才出城走沒多遠,便聽見打鬥聲。
眉一揚,不假思索便循聲而去,沒有考慮過自己受了傷並不適合出手,他碰巧又是個遇事很難不管的人。
打鬥聲的來源是一群漢子圍著一個少年,亮晃晃一柄柄大刀淨往要害招呼。
瞧見這種以多欺少的事兒不管被圍殺的人究竟是誰他都不會不管,更何況那個人便是不久之前為他包紮傷口的少年?劍,立時出了鞘,飛身躍入戰圍,轉瞬間便已數人倒地,暫時一解少年左右支絀的慘況。
少年回身見是他立時一怔,關注重點很快便移向他的手,立刻皺起眉十分不悅地瞪著那早已鬆散得亂七八糟的布條,口唇微動似乎想說些什麼卻終究沒出口,一柄大刀砍過來連忙一個矮身避過,幾縷被削斷的髮絲飄揚飛散。
圍上來的人數極多,個個訓練有素絕非隨隨便便的鳥合之眾。不時又再有人到來加入戰鬥,不知是有多深重的仇怨竟派出這麼多人手來圍殺一個少年?一個看起來,年紀應未及弱冠的少年……他沒時間思考,殺得一個是一個。
他只知道,他現在要保住這個少年的性命。不顧一切!
少年身手不錯,但只會撒些迷藥讓人倒地的溫和手段,實在很難對付這群如狼似虎的漢子;刀光閃爍少年身上早已傷痕無數,神色卻依舊從容無懼,只是不住望向他,一副十分擔心的模樣。
雖然相識不深,但他竟覺得自己可以猜得到少年在想什麼——少年擔心拖累他。
不擔心自己會死在這些人刀下,卻擔心他會被拖累喪命。
很傻,就和那個他不能放任其死去的人一樣傻;所以,他更不能讓這個少年死!
敵人除之不盡,他卻已漸漸感到疲憊,明知道這樣下去不行,他卻也無他法可想。
突然間,一陣寒風,襲捲而過。
被寒風吹過的人,除了他以弄外的全像秋末黃葉一一凋零飄落,接著,他看見了另一個少年——一個讓他感到似曾相似卻可以肯定自己從沒見過的少年。
他所救的少年不知何時已被暈,並被推向他。
沒有多看他一眼,逕自一刀一個解決圍繞在身旁的人,然後將人逼退,他與昏迷的少年逐漸脫離戰圈。
青色衫影飛舞,銀白色刀光似從天而降的制裁,沒有人能逃得過。
青衫少年的眼很冷,冷得不帶一絲感情只有殺氣。
鋒銳凌利的殺氣。
只看一眼,他便確定:這少年是殺手。
殺人無數的殺手。
那麼冷、那麼靜又那麼濃的殺氣,甚至比他還強烈。
那是實戰累積下來的殺氣。
那是滴滴鮮血凝成的殺氣。
縱然他未曾受傷,若與此人一戰,誰勝誰負只怕也難以預料。
少年的刀很快,與他相比不知誰快。他很好奇,但大概短時間內沒有機會知道答案——因為他右手的傷。
過沒多久少年的身影驟然靜止,因為幾乎所有的敵人都已倒下。
倒下就是死。
少年不是那種會留活口的人,和他一樣只會殺人的招,光瞧一眼少年出手的勢子他便可知道。殘存的敵人,個個心膽俱寒,要維持著站姿都很勉強,遑論再戰。
少年一笑,刀尖挑起斜指,那笑、那刀,都寒得刺骨。「不走?」輕描淡寫一句話,仍滲出殺氣。
似乎是帶頭的一個人,不知是否虛張聲勢,瞪著眼答了話:「技不如人咱們兄弟認裁,但於情於理朋友至少該留下個名兒來,讓咱們兄弟回去有個交代。」
「聽我自報名的人只有死路一條。你堅持嗎?」冷冷的刀仍未回鞘血色華艷,冷冷的笑仍在唇邊冰心凍骨。
嗜血的殺意。
銀亮刀鋒鮮血一滴一滴即將滴盡,可不知嘗夠否?
那漢子狠一咬牙,暗歎這趟行動運氣不佳。若非方纔已在莫霜痕劍下折損太多弟兄,又怎會落得這步田地?死去的人已太多,總是該留些人活著回去報信。躬身一抱拳,「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位朋友咱們後會有期。」認命地一揮手,示意撤退。
不到一刻鐘人便走得乾乾淨淨,躺在地上的屍體也一併帶走。
青衫少年沉默著。
在敵人散盡後,終於收刀入鞘,回身探視躺在他身旁猶昏迷不醒的少年。
視線焦點落在少年身上的瞬間殺氣不見了,迅速得一乾二淨,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好像一開始,就只是外表看起來冷漠的普通少年。
轉變之快令莫霜痕幾乎感到訝異,表面上則不動聲色,假裝什麼都沒發現。當然知道這樣的少年不尋常,他卻不打算過問。
那不是值得問的事。
「他還好嗎?」擔憂的眼神掃視少年週身,傷痕雖多所幸都不深。
「輕傷。」簡單平淡的回答,是他一貫作風,一如往常地冷漠。和昏迷的少年一樣不曾被這種語氣嚇退,或許是因為青衫少年自己也習慣以這種冷漠態度與人交談。
伸出手似乎想是摸摸少年看來稚嫩的臉,卻還碰著便硬生生頓止。
他注意到了,青衫少年的視線,停留在方才被濺至手上的血跡上。片刻後,強打起精神似地抬頭,望向他一身絳衣。「……你呢?」
順著青衫少年的視線望向自己的身體,刺鼻的腥氣令他皺眉。「一樣。」傷不重,但一身血污很難受。
輕易地看穿他的心意,青衫少年淡淡道:「他的住處不遠,可以到那兒淨身更衣。他應該快醒了……」動手時刻意放鬆了力道,應該不會暈太久才是。
緩緩站起身,幾番欲言又止。「請不要告訴他我來過。」很突然地,留下這句話後倏然轉身離去,不等他答話就走,留他在原地有些錯愕。
但他並沒有怔愣多久,因為昏迷的少年在青衫少年走後便醒了,睜著一雙很圓很亮很黑很像嬰兒的眼睛,望向他。
眨眨眼環顧四周確定敵人已不在後,一言不發地起身。
找回方才遭受攻擊而暫時棄置一旁的藥簍,翻出幾瓶藥及兩條乾淨布巾後朝他伸出手,「手。」一臉燦爛得近乎天真的笑,彷彿不知世間險惡。
他默默伸出右手讓少年再次檢視他的傷口,知道自己的傷勢逞強不得。少年包紮傷口的動作依舊迅速而熟練,隨口閒聊著詢問他傷勢卻沒有問過半句關於方纔的事,那群人是怎麼退去的,是不是有誰救了他們,少年一個字也沒問,像是已經知道答案。
雖非完全不好奇這兩個少年究竟在搞什麼鬼?但他也什麼都沒問。
不問、不答,好像已經都成為習慣,不管是對哪個人。
他唯一問過的,只有少年的名字。
「佟宵練。」
一個和少年似乎出奇地相合的名字。
宵練原是殷代的三柄神劍之一,傳聞鋒刃亮如日光,可見其影而刀刃無光,月下觀視寒氣逼人,卻會看不清其劍身;被此劍殺者,毫無痛楚之感,並且此劍滴血不沾。
即使頑童持之,亦有可擋千軍萬馬之威能。
但,儘管宵練如此厲害,它卻是一柄不殺人的劍。
不是很像嗎?佟宵練在遇襲時用迷藥放倒敵人的手法相當高明,如果用的不是迷藥而是毒藥,應是可以毫髮無傷全身而退。總是帶著滿面笑容陽光般燦爛,但在笑容底下的真心是什麼?在他記憶中的傳聞裡,佟宵練是個極富盛名的神醫,素與滌觴樓的席家二姑娘齊名。只要是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傷者,一律會出手救治,不論傷者是善是惡,甚至對要來刺殺自己——或者曾經——的殺手,也一樣。
因為佟家的對頭不少,佟宵練救過的人卻太多;導致江湖中黑白兩道至少七成的人凡事都會衝著佟宵練賞幾分薄面,因此產生一句:「欲毀佟家,先折宵練。」
一如當年,守護殷商的那把神劍。
因此近年來,願接下這椿生意的組織越來越少。
行走江湖,大家多少會講點道義。
——或者,惹不起被佟宵練救過的人,也是相當重要的因素之一。
很多人說佟宵練是菩薩心腸、見不得人傷亡,就和席塵瑛一樣;親眼見過佟宵練後,他卻不這麼認為。
佟宵練並不吝惜人命。見他殺人時眼神中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只是憂心於他的傷勢。敵我分明?還是……?
他不知道,也不打算過問,那是離他太遙遠、也不值得關心的事情。他記得的只有,這少年曾經為他包紮傷口的事,以及少年曾對他說過的某句話。
***
四年後,少年死去的消息傳遍江湖。
而莫霜痕,在聽到消息時齋戒,一如他過去每次要殺某個特定的人時。
然後,羅泓堰來了。
在莫霜痕決定要去殺人的第七天清晨,他此生最親近的人出現在他眼前。
打破以往的慣例,他率先開了口:「希望你不是來阻止我的。」輕描淡寫,卻是不容違逆的堅決。
得到的回答也很輕描淡寫。
「我不是。」在他面前落坐,自顧自地提起他面前的茶壺,在他的杯子裡斟滿杯的茶,飲下。「我知道,沒有人能阻止你。」
他看著。
靜靜看著,沒有採取任何動作。
向來好潔成性,能用他的杯子喝茶的人不多。有時也不免會想著,為什麼對羅泓堰的容忍程度就是比別人高上許多?就連曾經最親近的師姐,他都不願意共享同一個杯子。
是不是肉體上的親密,容易讓人產生一種分不清彼此的錯覺?而這種錯覺讓他,不再講究兩個獨立個體的分野。
其實還是兩個人。只是,在媾合的時候交換彼此的一部分;他還是他,也,已不是他。
但,在彼此的關係變成這樣之前,他又是為了什麼而允許?允許這個人進入他的生活、允許這個人進入他的身體,允許這個人,與他相濡以沫。
究竟為什麼?他不是沒有想過,卻從來不曾得到答案。為什麼他會希望這個人,一直好好地活下去……
「我來搶你的茶喝。」
「我記得你一向不喜歡喝茶。」
「是。」羅泓堰很理所當然地點頭,「讓我這種人喝好茶是浪費。」
「那你?」
「我來搶你的茶喝,所以你一定要回來,而且要快,否則你珍藏的好茶就會被我全糟蹋光。」一本正經地迎視莫霜痕的眼,十分認真。
他眉微揚。絕不會不知道早已經難分彼此,哪來什麼糟蹋不糟蹋?
是,那麼凶險的事嗎?以致於連最瞭解自己的人都開始擔心了。
視線相交,隱於平靜之下的擔憂關懷不需言傳。
須臾,莫霜痕輕頷首,「我會。」
沒有多餘言語,只有簡單承諾。
因為不需要其它字句來修飾。
***
雪飄著。
天冷,冷到讓羅泓堰睡不著;即使剛洗完澡,縮在被窩裡仍覺得冷。
自莫霜痕離開至今,已經過了兩個月餘,江湖上卻沒有半點關於莫霜痕的消息。
或許不該擔心,但漫無盡期的等候,總是難免忐忑不安。
他知道,莫霜痕的劍很好,出道至今未嘗敗果;但他也知道,莫霜痕這次要去殺人亦是傳說中的傳說。
殺人無數名動天下的殺手,每一次殺人都是下戰書般一對一決戰的殺手。就連揚名江湖已久的冉家莊冉鏡辰,亦沒有任何反抗餘地死在其刀下的殺手。
莫霜痕至今無敵。
那個人也是。
有多凶險?他不知道,所能夠得到的消息實在太少。
染舫在眾多殺手組織中並不算是最神秘的一個,但「紅」這個殺手一直很神秘,就連向來消息靈通的夏謫月都沒有辦法取得多少消息。
所以他擔心。
未知的東西,令人不安。
莫霜痕離開多久了?算算時間,該是回來的時候了吧。為什麼還沒回來?
他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
即使睡在莫霜痕的床上,即使擁著熟悉的氣息,人,還是不在。
為什麼還不回來?不安情緒一天一天逐漸膨脹,壓得他幾乎快喘不過氣。
沒事的,沒事的。
哪一次不是平安歸來?卻不禁想起多年前冰冷的夜,冰冷的離別,如瘋似狂飛奔追不回逝去的人。
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他比誰都清楚莫霜痕有多重承諾,答應過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可是,為什麼?仍不見蹤影——
夜漸深沉風轉狂,捲起飛雪,於窗外呼嘯旋舞。
猛然抬頭,不知是被什麼呼喚,好像聽見了某種聲音,夾雜在風雪裡……是?一骨碌翻身坐起,推開房門,然後,他愣了。
風裡、雪裡,園中孤立的身影長髮揚散,呈現他從來未見過的凌亂。
以及蒼白。
點點翻飛應該是雪影,輕盈跳躍在莫霜痕身邊盡情舞動像有了生命,也似一縷一縷,無主孤魂。臉龐、衣裳,就連漆黑髮絲及眉眼彷彿都被雪染白,少了堅定色彩輕薄得像隨時會消失在風雪裡的幻影。
是人?是鬼?是活生生,平安無事地歸來,抑或惦念著曾經許下的承諾、就算死了也要趕回來?他沒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幾乎足不點地奔了出去,險些連鞋都忘了穿。
莫霜痕的手很冷,冷得不像活人,冷得缺乏生命的熱度,看著他奔到自己面前,伸手輕輕撫摸他的臉,神情很迷惘。
他覺得好冷,卻沒有半分退縮,睜大眼睛注視莫霜痕;黑白分明的冷漠眼瞳裡,漾滿他從不曾見過的迷離情緒。是怎麼了?
「如果……失去我,你會變得怎麼樣?」聲音很低、很飄忽,像是喃喃自語,或者漫不經意間問出的話,卻讓羅泓堰全身劇烈一震。
突然緊抓住莫霜痕的手,確認自己是抓著了實體才略略安心;失去生命重心的事情發生一次就夠了,再來一次他會受不了的。「不要說這種話。」雖然盡力讓自己鎮定,卻還是不禁微微顫抖,那畢竟是他胸口永遠的隱痛。
但,他不能讓自己軟弱,小莫現在的情形很不對勁。
四目對視,莫霜痕的眼神依舊茫然。
羅泓堰握得很緊,應該是會痛的,卻似乎一無所覺。「……如果我,失去你,會變得怎麼樣?」
問句,是問誰?
是問自己,還是問他?
不管是問誰,都沒有答案。
羅泓堰定定地望著莫霜痕的眼,半晌說不出話。
「會變得,怎麼樣呢……」輕聲,又問一次,羅泓堰這才恍然回神。沒有答案的問題,一定需要答案嗎?或許不是必要,但莫霜痕現在需要一個回答。
一個可以定心的回答。
拉著莫霜痕的手湊至唇邊輕吻,閉上眼,緩緩道:「你不會失去我。」
「需要我的時候,告訴我。我一定會趕到你身邊。」
也許聽進去了,也許沒聽進去。莫霜痕注視那一開一合說著話的嘴唇,似乎有些恢復往常,又似乎仍迷惘茫然。
雙手,捧羅泓堰的臉專注地凝視,彷彿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羅泓堰睜開眼,略帶困惑地回望,莫霜痕則慢慢地湊近臉,輕輕將唇覆上,令羅泓堰不由瞪大眼睛。
這是第一次,莫霜痕主動親吻他;也是莫霜痕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親吻某個人。難免驚訝,難免僵硬,難免有些不習慣,卻隨即回過神,小心翼翼地回吻。
風仍狂雪仍飛,天氣仍然冷得很。
但羅泓堰心上的雪,卻已開始有溶化的跡象……
***
破曉時分,莫霜痕已清醒。
儘管昨晚纏綿至深夜,畢竟是積習難改。
慢慢坐起身,瞥了一眼窗外,天色猶暗。
羅泓堰蜷在他身前睡著,神情安詳像作了什麼好夢;眼角卻閃耀著一點晶瑩,不知是為了什麼而生的淚光。
第一次,總是難免會很痛吧?當初他自己也嘗過的,儘管他自覺已經很小心了。伸手,輕柔拭去那滴早已冰涼的淚水,望著情人沈睡的臉龐,微微發愣。
昨夜,他嘗試了許多他過去從沒做過的事情,從親吻、到徹底佔有,陌生而愉悅的。
其實一開始,他並沒有料到自己會這樣做。
只不過……沒有在適當的時機停止——事實上好像也不太需要停止——就很順理成章地把整個過程都「做」完了。
無意識地輕撫著情人的面頰,想起自己這趟出門本來預計要殺的人。
決戰沒有發生。
因為他要找的人,已經不是活人。
行屍走肉。
看到人他才發現,原來他與刀紅並非素未謀面;四年前,他們曾經見過。
曾經萬分珍惜地守護著佟宵練的那名少年。
一個人為什麼會親手毀去自己最珍視的東西?是出現了,更重要的東西嗎?
剎那間不知為什麼,突然想起佟宵練曾經說過的話。
「你和他,很像。」少年的笑容,天真燦爛得像個孩子,不染分毫塵世的灰粉。「應該是同一種人。」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很喜歡他,就算哪天他殺了我也沒有關係。」
「可是,我死了,他一定也活不下去的。」
那時,他不懂。
為什麼總是會有人說失去誰就活不下去?生與死都是很簡單的事,人死之後也就什麼都結束了;再也不能碰觸還活著的人,當然也不可能變成一條扼住咽喉的繩子,奪走生者的性命。為什麼活不下去?
一個人死去,世界並不會有什麼改變。
風仍會吹,雨仍會下,日月星辰不會逆行,潮汐漲退一如往常,草木不會停止生長,江河也不會停止流動;雞不會夜啼,狼不會對日長嚎,就連飛舞在花園裡那生命短暫的蝶,都不會突然死了一地以示哀悼——除非有人殺了它們。
一切一切都不會改變,改變的只有某些人的情緒而已。
只有短暫的,傷心而已。
哭完之後,人們還是會像過去一樣吃飯、睡覺、活動、呼吸、過日子;只是想起死去的人時,會有一點寂寞和悲哀而已。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還能有什麼……
可是,在看見刀紅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
傷心的情緒,可以扼殺一個人的靈魂。
儘管還會呼吸、還會活動、還會吃飯睡覺,和一般人好像沒什麼兩樣,卻失去了靈魂,那刀光不再像他當初所見的那麼燦爛美麗,冰冷地散發著金屬光澤,沒有任何生氣。
只有死亡而已。
只有透骨冰心的死亡而已。
單純為了殺人而殺人,不再是為了保護某個人。
就某個角度來說,好像沒什麼不好,尤其刀紅就是一個殺手;但是他總覺得,這樣活著好像跟死了沒兩樣。
殺手也是人,也該有人的物質。
刀紅已經不像人。
「你也是來殺我的?」料理完眼前所有敵人後,刀紅仍不曾收刀,望向他。
「本來是。」
「改變主意?」
「嗯。」
「理由?」
「佟。」沒有全名,只有簡簡單單一個字,但莫霜痕知道刀紅一定明白他的意思。
這個字在江湖上代表著一個家族,但他指的是這個家族裡的某個人。
那個曾經救過他,不久前死在刀紅刀下的人。
無法確定,一瞬間那雙無情的眼睛是不是閃過一抹憂傷。
冰冷、痛苦、絕望而深沉的悲哀……抑或只不過是,刀鋒折射的光芒眩惑了他的眼造成幻覺。
「那就請吧,不送。」沒有等他回答,刀紅便轉身離開。
背著他,走開。不知是托大還是相信他的人格?
總之,刀紅走了。
而他沉默。
「你和他很像。」
像嗎?如果在四年前,他也許會承認;但現在,他絕不承認。雖然很多人都覺得他不像人,但他自認還沒那麼死氣沉沉,他不是那種沒有靈魂的人。
那一天深夜裡,他被惡夢驚醒。
自出生經來,三十多年來他從不曾作過惡夢,更遑論被惡夢驚醒。
夢見什麼?
是什麼東西讓他驚醒?
夢見十幾年前,冷冷的月夜、冷冷的江畔;他伸手,卻什麼也沒抓住,於是那個人就掉下去了,無聲無息地沒進冷冷的江水裡,變成冷冷的屍體。
死亡就是這麼簡單,一個失手,就什麼都沒有了。
夢裡的他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底湧上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而他不明白是什麼,那是他從來沒有嘗過的感覺。
下一瞬、畫面一轉,回到更早之前,仍是那一個很冷的日子,只不過時間變成白天。
午後,楓林,滿目楓紅如血。
其實他並不想殺那個人,只是要收手已經來不及了;他學的是有進無退的劍法,他的劍在對敵時出鞘便要飲血,他只會殺人、不會救人。
所以那個人死了,胸口被他的劍刺穿,一劍穿心。
血流得並不多,因為他還沒拔劍。
他握著劍柄,有些難過,那個人慢慢抬起頭,對他笑了笑。
即使臉色蒼白如紙、唇邊猶淌著血,這個笑容看起來仍然很溫柔、很可愛。
那是,他一向很喜歡的可愛笑臉。
那是,羅泓堰的臉。
然後他就醒了。
一身冷汗地驚醒。
心跳得很快,一股寒意自脊樑升上,背上寒毛直豎。
從小到大,他沒有怕過什麼。五歲離家上山學劍,面對陌生的環境,他沒怕過;十二歲時父母雙雙失蹤,到確定死去這段時間裡,他沒怕過。
生死,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人生,也不過就是這樣而已。
可是現在,他卻突然感到莫名恐慌。
他知道,羅泓堰在雪影山莊等他,在他回去之前都不會離開;雪影山莊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地方,卻也非閒雜人等可以擅闖的地方,羅泓堰在那裡應該很安全。
他卻突然開始害怕。
會不會,他回去時,羅泓堰已經走了?
會不會,他回去時,羅泓堰已經死了?
儘管自己也覺得這種想法無稽而荒唐,卻無法克制自己不想。羅泓堰死了他會怎麼樣?會不會像那個殺手一樣,變成沒有靈魂的人?
會不會?!
他沒有答案。
於是他起身整裝,等不及到天明便出發趕回雪影山莊。
一路疾奔,馬不停蹄、連整理儀容都顧不得。
然後在第三天深夜,他終於回到雪影山莊,回到羅泓堰面前。
站在自己房門前,他感覺得到房裡有人。
雪影山莊時,會睡在他房裡的人只有一個,或者可以說放眼江湖,能睡在他房裡的人只有一個,不會有別人了。
終於,稍微放鬆緊崩的情緒,那個人,還在。
慌什麼?
怕什麼?
平靜之後,莫霜痕突然開始懷疑這些問題,突然感到困惑。生而有死,聚而有散,很早很早以前不是就已經知道了嗎?
「劍要快,就不能有所顧忌。那會讓你的劍有太多負累,施展不開。」
「強烈的執著只會讓你縛手縛腳。拖泥帶水無法俐落。」
「千萬要記著,莫執。」
「要執只能執於劍!」
他知道,他都知道,從來沒忘記過。
可是他為什麼,對羅泓堰的生死如此執著?沒有懂,他自己也不懂,他只知道他不能讓這個人死。
如果,失去了這個人,他會怎麼樣?
會,變得怎麼樣?
怎麼也找不到答案,怎麼也想不到結論,因為他根本無法想像羅泓堰的死;呆呆站在原地茫然望著前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
直到羅泓堰打開房門奔到他面前,他都還沒有辦法冷靜,還神智混亂地對羅泓堰提出相同的問題。
羅泓堰沒有回答。
緊緊抓住他的手,不願他再提。
向來穩定的手卻在顫抖,是用力過大了吧?還是,在害怕?
他仍然迷惘。
羅泓堰會害怕失去他,他呢?他怕嗎?怕什麼?是怕變成刀紅那個樣子嗎?但他又不是刀紅,羅泓堰也不是佟宵練。
他怕什麼?
或者,他也同樣,害怕失去羅泓堰?
「你不會失去我。」
「需要我的時候,告訴我。我一定會趕到你身邊。」
那是謊言。
很美麗、很動人的,謊言。
所以他心動了。
儘管知道這一刻的真實在多年以後會變成謊言,他還是選擇相信眼前的真實。
沒有誰是永遠不會失去另一個人。
既然如此,這兩句話必然會有一句話是謊言——若是羅泓堰先死,第一句話便是謊言;若是他先死,第二句話則成謊言。因為他絕不會容許羅泓堰尋死!
輕輕、輕輕吻上羅泓堰的唇,憑著莫名的一時衝動。
雪仍在飄,風未停。
世界仍然很冷,沒有改變。
可是,他懷裡的人,剛沐浴完不久,還散發著清香氣息的溫暖軀體,卻已讓他覺得,很溫暖。
羅泓堰突然微微動了動,將莫霜痕的思緒拉回現實,天色已大亮。
慢慢地,羅泓堰半睜睡意猶濃的眼,動作遲緩摸索著床鋪尋找莫霜痕的手,緊握。
依舊是那麼令人心動的溫暖。
莫霜痕俯下身,湊近,輕吻那微張的唇,羅泓堰似乎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根本沒清醒。再度閉上眼,手倒是沿著莫霜痕赤裸的臂膀攀上肩胛,環住頸項略略施力下壓,讓彼此的唇更密合。莫霜痕拉下他的手稍微挺起上身,羅泓堰秀氣的眉毛立刻皺了起來,像被搶走了心愛糖果的孩子。
看了看,再度湊近,果不期然他立刻又纏了上來。
沒再柔順地讓他壓下自己的頭,唇瓣近在咫尺,呼吸交融,卻就是碰不著。
羅泓堰的眼再度微睜,瞇成一線盯著莫霜痕,不打算花力氣完全睜開,一副十分慵懶的模樣;不過這倒也不能怪他,畢竟他此刻仍全身酸軟無力。
似乎是想了想,緩緩張口伸舌以彌補這短短距離,輕舔莫霜痕的嘴唇。
舔了幾下,好像不甚滿意,搭在裸背上的手開始不甚規矩地下移。
莫霜痕向來崇尚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當下,不動聲色地做起相同舉動,手掌滑至腰下,羅泓堰摸到哪裡莫霜痕就跟著哪裡,雖然羅泓堰躺著是不方便了點,不過摟起他的腰讓他的背脫離床鋪倒也不是什麼吃力的事。
片刻過後,房裡的呼吸聲開始變得粗重。「唔,小莫……」隨著慾望漸熾,羅泓堰的神智慢慢清醒,撫摸的部位也跟著越來越不規矩。
不安地扭動、磨蹭,在身體赤裸而緊貼的情形下著實非常刺激。
莫霜痕的慾望不多,卻不是沒有,更不是無能。
所以刺激到最後的結果是,昨晚發生的事情又發生了一次。
天亮,已經很久了。
可是他們好像……暫時還無法起床。
——本文完——